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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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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开枪!靶区有人。”苏子昂急道。

一个士兵在追一头乱跑的猪,已经闯进射界。猪很壮,看来是头发情的公猪,它东扑西窜,那兵总治不住院他。

宋泗昌仿佛没听见,仍然据枪瞄准。苏子昂顺着他枪势一看,正指向运动中的猪!士兵紧追不舍,人与猪相距不到两米。苏子昂不敢出声,此时最忌惊扰。那头公猪奔跑出快活来,竟如马一般跳跃,像团毛茸茸的浪头。砰,那猪在空中扭头,踢腿。士兵收不住脚,撞到猪身上。人和猪都摔倒了,过片刻,又朝这边看,表情不明。

宋泗昌起身提枪,问:“打在什么部位?”

苏子昂用望远镜观察:“击中前胸,好像贯穿了。”

“我瞄的就是那里。叫那娃子过来。”

苏子昂朝士兵打手势,士兵慢慢地、不情愿地过来了,脸上全上恼怒。到面前时,恼怒又变成惊惶。他看见宋泗昌的军衔。

“哪个单位的?”宋泗昌问。

“师部通信营。”

“叫你们韩师长来,跑步!”

战士敬礼,掉头就跑。

宋泗昌大喝:“等下,回来!”

战士又回来了。

“刚才那颗子弹,你害怕没有,离你很近呀?”

“没怕!”

“好,去叫师长吧。”

战士跑步离去。

“素质不坏。”宋泗昌赞一句,背着手在射击台上来回踱步。抓了只香蕉欲剥,又放下。

苏子昂想:就算你是中将副司令,这事也干得过分。他诡笑着:“首长,你好久不打猎喽。”

“刚才不是打了嘛!”

苏子昂竟怔住,无言。

韩师长跑步赶来,呼哧哧喘,到跟前,咔地敬礼:“首长没事吧?”

“韩正亭,你怎么管理靶场的?猫啊狗哇乱窜,刚才又跑进头猪!你们是开放师,一举一动都显示军区部队的素质。如果今天是军事观摩,你也这么乱来吗?好在只是头猪,要是个人怎么办?话又说回来,跑进个猪比跑进个人更丑!你说是不是?要吸取教训,靶场四周,一定要有严密措施。不光是打靶时插几面小旗就算了,平时也要控制人员接近,不要养成菜场风气……”

韩师长连连颔首,脑瓜内像在记录。

“还有你!”宋泗昌猛然转向苏子昂,低吼,“眼珠子塞哪去了?这么大个猪跑你枪口上,你还看不见,一枪把人家的猪放倒了,丢人喽!你当兵也二十年了吧?射击一塌糊涂!你给我向韩师长赔礼道歉。”

苏子昂心跳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跟傻子一样,朝韩师长挪了两步。韩师长赶紧阻止他。

“那个小战士不错。”宋泗昌侃侃而谈,“弹着点离他很近,他一点不慌。不是吓傻了,是确实有胆子。要搁在实弹学习里,他会相当从容。”

韩师长先笑出一点,再整个儿笑开了:“通信营的架线兵,单兵活动能力强。全营个个这样。”

“别吹!”宋泗昌轻轻跺足,“在靶场边呆惯了,也是一个原因。好,我会再来的,告辞啦。”

“饭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不吃。下次没通知吃饭就不要准备饭。”

返程是苏子昂驾车,宋泗昌闭目小酣,车身的起伏从他身上反映出来,应该是睡得深透了。快到武陵路时,他突然睁眼问:“你在想什么?”

“今天再次领教了权威与艺术是怎样结合的。”苏子昂眼望后视镜,通过它看宋泗昌。

“哼!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体会呢,雕虫小技。有人连这点本事也没有,老想当官。”宋泗昌又闭目。

进入宋美龄为马歇尔修建的住宅,宋泗昌跳下车。一位少校已在楼厅等候。他迎上前敬礼,匆匆向宋泗昌报告了几句,宋泗昌稍一思索,朝苏子昂走来。

“本来要留你吃饭,现在我有事,不能奉陪了,你自己进去吃吧,我已经让人给你备饭了。听说有活蟹,便宜了你。酒在橱子里,别喝醉。”宋泗昌停顿一会,正色道:“你的任职愿望,我考虑过了,现在给你最终答复,你给我听清楚:毕业之后,你暂时不能提拔,还是干原职,炮团团长。原单位撤并了,再给你找一个,恐怕不如原先部队理想。如果你坚持转业,我不留人,也不发话帮你,你好自为之。”

宋泗昌登上“奔驰”,迅速离去。

苏子昂不等车后那缕蓝烟消失,大步走出马歇尔公馆。内心自语着:孤独而凄凉,和来时一样。

5

第二章

5.优秀的生命难以被容纳

苏子昂沿着武陵路左侧人行道行走,与行人的方向逆反。脚踩到落叶时很舒服——他告诉自己应该舒服。现在他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了,该做的事情已经从容地、厚颜无耻地做了,将来就不会因为没这么做过而后悔。对于苏子昂来讲,宋泗昌是军队的像征,他拒绝自己意味着军队拒绝了自己。苏子昂爱这支军队,因此他不准备向军队低头,他一个人在精神上可以与百万大军对峙,双方谁也不必向谁妥协,正如相互拥有并不是妥协一样。

苏子昂再次感到,过去他所钟爱的军人特有的隶属关系能在军人灵魂上造成怎样的伤痛。他是一个男军人和一个女军人交配出来的后代,自己也已服役二十年,但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军人的最基本素质:服从。他心里笑了一下,军事史上并不乏这类幽默:一些伟大统帅的成功战役恰恰是在抗命中取胜的。是的,卓越的军人应当有卓越的抗命。

他必须证明自己比宋泗昌更优秀些,保持更多的自然生命,理解他承受他并同他保持一种遥远的忠诚。哦,遥远的忠诚看上去像是一种背叛。

中国军队里的团职干部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左右一望,偌大军营内,只要是微微秃顶者,肯定是团级!在这层面,停滞与淘汰占百分之九十,只有不足百分之十的团职军官能够晋升师以上行列。团职是军人生涯里冷酷的深秋,绝大多数人都枯萎或者转业或者寻找其它宽慰。当他们能够清醒选择时,选择机会已经不多了。

重新回去当团长?一去兵员缺编、经费不足、半农半训的团架子?不,那样的团不需要我,去一个身端二等残废证的管理员就足够了。宋中将还邀请我当他的秘书哩,条件是完整地交割掉自己,我拒绝了。那一瞬间他必有些小小的惊怒吧,否则不必故作平静。想想挺痛快,为这点痛快值得付大的代价。既然上不了台面,就去垫桌脚吧。于是着苏某人去山沟栽个发锈的炮团任职,那里终年见不到一位将军的面,对于宋泗昌来讲,我基本上消失了。

从武陵路到高级指挥学院三十七华里,苏子昂决定饿着肚子走它娘的,折磨一下自己,宣泄一家伙。而且,人在饥饿时思维特别好。他蓦地想起那只中弹的猪,它倒在乱草中翻滚,鬃毛烂银般闪亮,后来它不动了。濒死时的身段相当温柔,简直是一堆白簪菊儿,如果从它体内取出那颗七点六二毫米弹丸,上面将有完整的、鲜活生猛的膛线嵌痕,搁在手掌上感觉就是一只金质毛,要多少幻想有多少幻想,要多么玲珑有多么玲珑。身披这种嵌痕的弹丸证明它已战死,不过作为弹丸它应该骄傲,它毕竟在终时击碎了另一个生命,而不是在靶纸上捅了眼儿。并不是所有弹丸都如此辉煌过。苏子昂认为自己可与这枚弹丸并论,他也想沿着弹道运行了二十年,身披嵌痕抵达终点,猛然击碎了另一位军人——他自己。

他心里又笑了一下:人呵,没有幽默时就弄点滑稽搁那儿;没有光荣就弄点孤独搁那儿;没有胆略时就弄点善良搁那儿;没有前程哩,就挂一脖子的正义,甩把人瞧。总之,总得使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人和人还是太一样了,也太够呛了。

告别军队吧,这抉择可能是一次错误。但苏子昂确信即使是错误,也争取是一流的错误。

6

第二章

6.宋泗昌端坐在自己的墓碑上

苏子昂尿炕一直尿到13岁,当然也自卑到了13岁,他挺恨那玩竟儿。后来不尿了,“老二”会像枪通条那样直起来,夜晚常用手捂住那儿,又捂不住它。他性成熟期并不很渴望姑娘,而是被英雄崇拜一类的感情骚扰不轻。他总是先把自己想象成英雄,然后再有位少女飘然而至。从来不会直接想象少女。读小学时,他的考试成绩总保持在前三名内,可平时作业却乱七八糟,还经常忘记上交,或者忘记领取。他总使老师尴尬:一个坏小子居然老有好成绩,这个榜样是歪的。苏子昂记得,每次啪地一响,老师的教鞭准戳在他的课桌上。由于用力过猛,教鞭弯曲着,几乎裂断。他的桌面上布满教鞭竿戳出的圆点,像胸环靶上的弹孔。老师的头颅在教鞭上方朗朗地阐述某条定律,根本不朝苏子昂看。老师伸出手,唰地把夹在苏子昂大腿根的图书拽走了。即使老师是女的,也不因为藏书的地方不雅而不敢下手。老师把定律讲完,回到讲台,将缴去的书一摔,教鞭按住它,全身保持一个造型:

“苏子昂,站到窗前去!”

四周嗤嗤乱笑,苏子昂走上惩戒位置。

窗外有一片山坡,是烈士陵园,里面埋葬着解放这个城市时战死的一百二十七位烈士,白色大理石墓碑在墨绿色松枝中闪烁,这两样东西总想伴厮守。老师叹息着:

“同学们,一百二十七位烈士在望着我们。他们盼望我们好好学习,长大接他们的班。同学们,我们决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我们不能让烈士的血白流。苏子昂同学,往前站,让烈士们看看你,你有勇气面对他们吗?”

老师常用他崇拜的东西打击他,老师常把死者弄得比活人强大百倍,并且让双方对视。

有一天苏子昂独自跑进烈士陵园,忽然痛恨这个地方,他掏出“老二”,挨个朝墓碑撒尿,觉得异常恐惧异常痛快。他一边尿一边看铭文:某某某江苏如皋人某某部队副营长共产党员1949年7月31日——他记住这日子是因为它和“八一建军节”挨着,他尿停了。猛听见身后有人怒骂,随即被人提着脖领口拽歪去,一串粗硬的巴掌揍到脸上,打得他一片昏花,尿又出来了,全尿在裤子上。揍他的人是一个黑脸膛少校,眉眼绝对凶狠。

“兔崽子,敢朝这上头撒尿,枪毙你!劈掉你屌,叫你一辈子蹲着撤尿。给老子跪下来,面朝它跪下,张开狗眼,大声念。”

苏子昂半跪着,念道:“宋泗昌华东二级战斗英雄……”

“就是老子,老子就是宋泗昌!现在你知道厉害了吧?我没死,每年都来看看它。哈哈,咱们商量个解决办法吧,要么你磕三个头,放你滚蛋。要么抓你去公安局或者学校,两上地方你选一个。”他一屁股坐到墓碑顶上,“我建议你磕头。磕头不丢人。”

苏子昂完全被征服,准备磕平生第一个头。

“你看上去像部队孩子嘛,解放鞋是谁的?在哪个学校读书?”

苏子昂见在希望有磕头了,如实报上学校名称,那是所干部子弟小学。

“你父亲是谁?”

苏子昂报上父亲姓名,开始傲然注视他。

宋泗昌盯他一会,笑了:“操你妈!不磕头了,鞠三个躬算啦,就像对国旗那样鞠躬。”他调整身躯坐正,颇有国旗的味道,双脚搁在墓碑两边。

苏子昂朝宋泗昌和宋泗昌之墓,深深三鞠躬。他真想问,真想!

“耳光疼吧?应该的,你干坏事嘛。不过,我不准备向你学校告状了,也不向你军长爹告状。建议你也别跟你家里说,尤其别跟你妈说。你妈境界不高。”

“没问题。”

“现在你坦白一下,为什么要在这撤尿?”

苏子昂结巴地说出一堆倒楣事。宋泗昌疑惑地听着,道:“不通。意图不明确,小小年纪老奸巨滑。算啦,以后送一把鲜花来上供。”他踢自己的墓碑,“我自己给自己献花不大合适,是吧?你送花是应该的。旁边几个是一级英雄,我二级,清明节少先队送花,老轮不到我这里,妈的。”

7

第二章

7.父亲,是无法选择的

苏子昂注视着父亲,判断他今晚心情怎样。假如他心情不好,他准备试着使他心情好起来。等到客厅里只剩下父亲和他,父亲在沙发里坐下,探手去摸老花镜时,他叫了声:“军座。”

父亲瞪他一眼:“又有什么毛病。想要钱?找你母亲去,我没钱。”

“我不要钱。我想打听一下,你部下里有没有一个宋泗昌?”

“有,291师的营长。为什么问他?”

“陵园里有他的墓,但是他依然健在。昨天中午,我和他在墓碑前碰上了。”

“他去那里干嘛?”

“昨天是他的忌日,他大概是去给自己扫墓,我想。”

“你去那里干嘛?”

“打鸟。”

“不许打陵园里的鸟!”

“当然,我原准备等它们飞出来再打。我有几个问题,问一下行吗?第一、宋泗昌究竟死了没有?第二、陵园正中的纪念碑上记载烈士总数是一百二十七个,大概错了;第三,剩下的一百二下六个当中,还有没有虽死犹生的?”

“你把脚放下来,坐端正,不要装腔作势,否则就滚你屋去。”

苏子昂坐直:“您是好父亲,您训我我爱听。您的缺点和工资一块交给母亲了。您一定要给我讲讲这件事,要不我和同学们总觉得陵园有鬼,或者是有冤案。”

“把裤裆扣好,你短裤都露出来了,发展下去还要露出什么东西。”

“我愿意扣,但是扣子掉了。这条裤子是母亲发配给我的旧军裤,你知道的。顺便建议一下,以后设计军裤不要安扣子,安条拉链更好,又方便又气派。外军都是这样,包括女军裤,我想。”

“你想的不少!你不要嬉皮笑脸。”父亲沉吟着,“我叫她给你做两条裤子吧,唉……那个宋泗昌嘛,倒杯茶来。”

苏子昂朝门外喊:“陈小非,倒两杯茶来。”

警卫员陈小非端进两只高白釉瓷杯,杯子放到茶几上时发出银铃似的一声响。父亲一杯,苏子昂一杯。等他离去后,父亲指点苏子昂:“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使用我的警卫员,我就把你送到住宿学校去。”

“我只用了一半,另一半在你面前放着呢。再说,我帮他干的事也不少,我们是老朋友。”

父亲揭开杯盖,又发出叮地一声清响,他啜饮着,忽然侧耳,母亲在外头教训陈小非。

“……两只高白釉值好多钱?景德镇给咱们定制的,你拿给他俩干嘛?打了怎办?打了一个另一个也拿不出手了,懂吧?他俩喝茶什么杯子都行,家里有的是杯子嘛。高白釉要留着给上头来人用,你掌握一条原则,少将以上的客人,用!少将以下的客人,我叫用就用,我没叫就不用……”

苏子昂把客厅关上,每当他和父亲单独相处时,母亲总弄出点事来骚扰,以便让两人知道她就在旁边。她恐怕不会相信,他和父亲独处时从来不谈论母亲,仿佛曾有过契约。这也是苏子昂与父亲最隐秘的沟通之处。

苏子昂不是她生的,是父亲前妻生的。这位母亲说自己父亲结婚时她已经死了。后来她确实死了,父亲才把苏子昂接到身边,苏子昂就知道这么一点。他暗中期待,父亲在某一天讲出一切,追悔对不住苏子昂生母,并在死后去和他相会。至于目前这位母亲,苏子昂早已决定,一旦父亲去世,他立刻永远离开家,不过目前不能为此伤害父亲。

父亲说,宋泗昌是一位勇士,打厦门岛时担任连长,率领突击队。滩头战斗开始顺利,后来被动,高崎一带尤为艰巨。敌人火力强大,我方火炮够不到他们,突击队大部伤亡。战役结束后,宋泗昌失踪了,有人看见他中弹后补抬走,估计是重伤。但是野战医院也查不到此人。团里后业报了阵亡。结果,他被送到我们右翼部队医院去了,医院又随部队直奔海南岛方向,他也被带走了,同时跟一个女救护搞开恋爱,不想回部队了。他在解放海南时打得不错,出了名登了报,一下被我们查到。我们要他回来,人家不放,说要留他解放台湾,打了好多官司,我们才把他和那女的一并调来。先给他俩办了结婚,再给他一个记大过处分。

“有没有影响升官?”

“当然影响进步,要不他早当上团长了。”

“他胆真大。比如这种事,他敢你就不敢。”

“错误!绝不允许的,随心所欲,目无组织。”

“有个问题,既然宋泗昌不在墓里,那坟墓里埋着谁哩?”

“最初我以为是他的遗物,后业才知道真有个死人里进去了,尸首不完整,所以团里认为是他了,当时没工夫认真查。后来认真查了,也没查出此人身分。”

“反正他是烈士,死人不会提意见,对吧?”

“你要是能告诉我烈士的真实身分,我马上叫他们另立块碑!你行吗?不行就维持现状,党史还有好些事情搞不清楚呐。”

“如果他不是咱们烈士呢?如果你们把一个国民党兵错埋进去呢?……”

“胡说八道!”父亲实际上在笑。

“你下个命令,把那坟墓刨开来看看。”苏子昂想象着宋泗昌站在自己的被挖开的墓前,又恶心又痛快。

父亲再不理睬。

“宋泗昌烈士之墓”是一个幽默,保留它比更正它更另漂亮。它成了291师史上一段著名插曲,名气差不多和那场战斗一样大了。老兵们对此事津津乐道,传统教育也少不得引用它。“那个谁谁死而复生,还带个老婆回来……”领导方面之所以喜欢这个误会,是因为它生动的体现了当年战争的残酷性和传奇感。宋泗昌本人也坚持保留“宋泗昌烈士之墓”,因为它使名声大噪,不亚于立一座铜像。他旷达地认为自己死过一回——并且得到大家承认,以后的日子全是赚来的!下属们愈发敬佩,同僚们对他也谦让三分。他以“赚来的”心理生活,便活得十分痛快,行事胆略超群,言语坦率得有如一个童稚。不是潇洒也被人认作潇洒了。宋泗昌有异人之秉,剩下的只是机遇问题。

8

第二章

8.仿佛是来自天外的指令

1963年,父亲升任大军区第一副司令兼参谋长。宋泗昌也当上了团长。

1967年4月,父亲被停职审查。12月26日,他乘看守不备跳楼自尽。不料未死,只摔断了右臂与左腿。更严重的是,他忘了那天是毛泽东同志的诞辰之日。父亲被判以反革命罪收监。宋泗昌已升任副师长。

1968年6月1日,父亲创伤愈合后第二次自杀,他先切断手腕动脉再跳楼,这一次他成功了,脑浆迸裂沾满三米外的墙壁。专案组送来的遗物很少,他们说:没有遗书,他无遗言。

母亲只收到一封表示哀悼的信件,署名:宋泗昌。母亲感动得掉泪。此时宋泗昌已升任师长。苏子昂在部队农场养猪,他佩服宋泗昌:首先,此人不惧邪恶不忘旧主,其次他在犯忌的同时能够继续高升,异人。

1973年夏天,父亲被平反昭雪,追悼大会已在军区礼堂布置妥当,母亲坚持不出场,她的三条要求有两条没得到满足。一是悼词中对父亲的评价;二是要搬进以前的住宅,让一位现任领导搬走。她像太后那样端坐在客厅里不动,双目微垂,心明如镜。一大群老头围着诱导、威逼、恳求、诈骗……言辞甚为动人。她坚持要不得看到成果,否则开完会后什么都难哪。追悼会居然被她成功地延期了。

同年9月1日,军区再度为父亲召开追悼大会,和他的自杀一样,也是两次。母亲的三个条件全部得到满足,于是她在两个妹妹扶持下步入会场,苏子昂作为长子捧着遗像,他后面有密匝匝的亲属,阵容之大让他吃惊:父亲生前根本看不到他们,生后哀荣之际,居然能被组织上统统搜索出来。治丧办的工作人员都是老手:党旗、军旗、花圈、挽联、话筒、扩音器……纷纷到位,简直过分地有条不紊了,缺乏该有的混乱和失措。他们太精确太熟练使得悲哀没有位置,母亲却对之满意,她认为准备工作十分充分。

这时苏子昂发起了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

他将父亲遗像头朝下倒置在灵台上。

治丧办的人员立刻提醒他。他阻止别人碰遗像,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已经进场,工作人员用身体围成人墙挡住他们视线。军区首长们上前低声质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就这样摆,符合历史!”

司令员十分沉着,每句话既是说给苏子昂听的也是说给大家听的:“冤案已经结束,目前最重要的是恢复你父亲的历史地位,我们要珍惜过去但不要纠缠。请你理智一些,和大家配合。快,把遗像正过来!”

“颠来倒去随心所欲!你们谁手干净心里无愧,谁就上来吧。死者的眼睛盯着你们。”

“我叫警卫了。”

“我就摔遗像!”

母亲从容地上前,众人给她让道,她严肃地批评:“子昂,咱们要照顾大局,有话会后再说……”领导们都用眼神鼓励她,她叹息一声又说,“适可而止,不要过头……”

“吕天兰!”苏子昂朝母亲大喝一声。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直呼其名。母亲脸色惨白,歪靠在身边人的臂弯里。“别跟我做交易,你明白么!”

苏子昂料定没人敢来冒险,否则被他推个跟头岂不大失尊严?还容易被旁人怀疑是冤案制造者。苏子昂既然无官职又是单身,一下子就站在制高点上。他稍微有点注意外面的警卫的意思,他已准备夺话筒慷慨陈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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