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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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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先生几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价呢?”
“啪!”的一声,红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风古寓没有麋鹿?还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规矩:麋鹿稀缺昂贵,定菜须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当遵从。”女侍不卑不亢的笑着行礼,转身走了。
片刻之后,三个红裙女侍鱼贯而入,轻盈利落的摆上热气蒸腾的铜鼎与酒坛酒爵并一应食具,便笑盈盈的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红衣女侍立即毫无间隔的飘了进来:“先生,我来侍奉。”说话间便打开酒坛,一股凛冽的酒香便立即弥漫开来。
“赵酒猛烈,先生饮得,豪侠之士呢。”女侍一边熟练的斟酒,一边瞄瞄这位英挺俊朗却又满面愤然的客人,自然的提起话题。谁知这位客人却极为不耐的拍拍长案:“你且下去,这里不用侍奉。”女侍惊讶的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换上笑脸起身:“先生,我就在外面,你击掌我便进来。”客人烦躁的挥挥手:“晓得晓得,去吧,拉上木屏。”女侍依旧笑着,轻轻拉上活动的木屏,轻盈的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时向经过的客人点头微笑。
这渭风古寓,便是闻名天下的魏国白氏开在秦国的酒店。最早开在栎阳,执事侯嬴与东家女主白雪,与秦国都有很深的渊源。白雪随商鞅死后,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灭,便各掌一支继续经营。侯嬴便成了统管白氏天下酒店的总事。当初秦国迁都咸阳时,因了渭风古寓的声望,商鞅为了吸引六国客商,力劝侯嬴与白雪将渭风古寓迁到咸阳,并且扩大了几倍,几乎与当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惨遭车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将这渭风古寓卖给楚国大商人猗顿,让白氏商家永远的离开秦国。谁知秦国看重白氏对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驷竟是两次亲自到渭风古寓拜访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继续留在咸阳,做山东客商的大纛旗。反复思虑权衡,侯嬴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这时,魏国的都城已经迁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经繁华不在。侯嬴便索性将安邑洞香春的贵重设施与经营老班底全部迁来咸阳,又将渭风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经营风格进行了重新改制,干脆大做起来。这一番举措名声大噪,渭风古寓顿时成了六国商贾与天下名士在咸阳的聚会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这里的一班主管、侍女与仆人,都是原来安邑洞香春的老班底,见多识广,驾轻就熟,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条。这位女侍便是这里的“长衣”领班。与其他女侍不同的是,她身着一领红色的大袖长裙,庄重大方中透着精明干练。而其他女侍则短裙窄袖,多了几分柔媚活泼。她们虽然都是豆蔻年华,但特殊的职业阅历,却使她们对人有着一种独有的敏锐眼光。客人进店,一瞄其言谈举止步态神色,“长衣”便立即发出一个自然的手势暗号,便有适合接待此类客人的女侍上前应对,桑田沧海,竟是很少差池。
目下,“长衣”领班竟亲自来应对侍奉木屏后的客人,这是极为少见的。
大约小半个时辰,长衣似乎听见了什么,轻疾的推开了木屏,却不禁一惊,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客人已经是满面通红,大汗淋漓,左手的酒爵还在摇摇晃晃,右手却不断拍案长笑:“秦公哪秦公——,你,好蠢也——!不识苏秦大计长策,你,你,你,啊哈哈哈哈哈……”笑声凄楚愤激,长衣不禁陡然激灵了一下。略一思忖,长衣还是走了进来,轻柔的跪坐案前:“先生第一次饮这赵酒,便下半坛,豪量呢。”
“笑我苏秦?不会饮赵酒?噢——,你如何又来了?出,去!”
“是。先生慢饮,我去拿点儿醒酒汤来。”长衣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即就走。
“我,苏秦,醉了么?休得聒噪,去……”话未落点,便一头软在了案上。
正在此时,一个短裙女侍匆匆走了进来,轻声在长衣耳边说了几句。长衣大是皱眉:“这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来,关照这位先生。”说完,便与女侍匆匆走了出去,径直向停车场而来。
渭风古寓的停车场,是一道高大的木栅栏圈起来的大场院,有六名通晓剑术的男仆专司守护,有十多名仆役专司照料车辆马匹。来渭风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闲庶民,人人都是高车驷马,每辆车又都各不相同,这停车场便成了天下名车骏马汇集的大场院。每逢夜色降临,楼外停车场便成了渭风古寓最有声势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栅栏上,高高挂着一圈特制的硕大风灯,照得满院通明。辚辚进入的各色车辆,立即被侍者引领到不同车位稳妥排列。按照惯常规矩,车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门下车进店,然后由仆役驭手驾车进入停车场,安顿车马等候主人。一班喜好亲自驾车的豪客,便有渭风古寓的“车侍”在酒店正门接过车辆,驾到停车场安顿妥当。车马一旦停好,驭手们便大摇大摆的进入停车场内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店堂,或进食饮酒,或博彩玩乐。停车场的仆役们便按照车辆主人或驭手的要求,或刷车擦车,或洗马喂马。明光锃亮的车辆间竟是人影如梭,骏马嘶鸣,一片忙碌。
于是,这偌大的停车场便不期然成了一个独特的车马较量场。那些酷爱名车骏马的客人,往往在应酬玩乐之后便信步来到这里,欣赏形制各异的不同车辆,一一评点,甚或豪兴大发,以惊人的高价买下一辆自己喜欢的好车,或一匹驾车的骏马。时间一长,这渭风古寓停车场便成了车马爱好者们约定俗成的独特的交易场。有一班“车痴”“马痴”来渭风古寓,为的就是看车看马,往往不入酒店而径自进入车马场徘徊观赏。
长衣领班与短裙女侍匆匆来到车马场时,一群华丽客人正围着一辆青铜轺车兴奋议论。
“大雅大贵,好车!”
“六尺车盖,六尺车厢,品级顶天了!”
“噢呀,六尺车盖者不希奇,好多去了。贵重处在这里。看看,车盖铜柱镶嵌红玉!谁人见过啦?”一个黄衣商人操着楚语高声惊叹。众人眼光顺着他的手一齐聚集到车盖铜柱上,果然见一块两寸见方的红玉镶嵌在锃亮的古铜中间,熠熠闪光!不禁纷纷惊讶叹羡,争相围着轺车抚摩品评。
“快来!看这里!”有人在脚下惊叫一声,众人轰笑起来:“呀,真是车痴!韩兄好兴致!”原来有个人提着一盏小风灯钻到了车厢下,坐在地上自顾端详车底,听见同好们笑声,他的腔调顿时尖锐:“别笑了!快来看也!”
一圈十多人顾不得锦衣贵体,纷纷匍匐着钻到车下伸长了脖颈,端详之下,竟是鸦雀无声!原来,车厢底部的铜板虽然铜锈班驳,但依稀间仍可看见“冬官坊”三个刻字。那时侯谁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职掌百工制造;铜板上有此三字,证实这青铜板料是王室炼制的专用铜材,也就意味着,这辆车极有可能是王室特制的青铜轺车!
“西周还是东周?”有人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这里!还有刻字!”一个跪在地上的贵公子模样者仔细抠着车辕内侧的铜锈,一字一顿:“辀——人——皂,黎,氏!看见了么?辀人!快!再看车床、车轮!”众人激动,便纷纷找来几盏风灯三三两两的举着,仔细端详抠摸着这辆神秘轺车的铜锈部分。片刻之后,蹲在车厢的一个人喊了出来:“车床有字!舆人夭黄氏!”又有人喊:“车轮铜箍有字!轮人蚣闾氏!”众人惊讶纷乱间,又响起贵公子尖锐的声音:“这里!车辕内——王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
一连串的发现,当真使这些嗜车癖们惊讶万分——面前这辆车,竟当真是千古难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样的铜材是王室专用的,那“辀人”是西周王室作坊专门打造车辕的工匠官号,皂黎氏则是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车床的“舆人”是夭黄氏,打造车轮的“轮人”是蚣闾氏。这些刻字,本来就已经足以证实这是一辆西周王室的王车,是天下难觅的至宝了。可是,更令这些车痴们咋舌的是,这辆车竟然还是造父曾经驾驭的王车!造父,那可是神灵一般的“车圣”,在车痴们心中比三皇五帝还要神圣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驭臣,能降伏驯化野马。周穆王西游昆仑,正是造父以四匹驯化的野马驾车,风驰电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时赶回镐京消弭了一场叛乱。从此以后,造父就成为“驭神车圣”,成为驾车者永恒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后,这些车痴们竟然亲眼见到造父驾驭过的青铜轺车,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们大喜若狂?!
车痴们木呆呆的看着这辆车,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贵公子猛然醒悟过来,失惊喊道:“神车在此,还不参拜?”说着便整衣肃容,一个大拜,长长的跪伏在车前。车痴们恍然大悟,也连忙跟着大拜长跪。
正在这时,一盏风灯悠悠飘来,两个女侍站在了车旁:“哟,先生们灰头土脸一身汗,参拜土神么?”长衣领班笑盈盈瞄着刚爬起来的车痴们。
“哪里啦?我等想买这辆车啦?谁的车啦——?”楚国黄衣商人越急拖腔就越长。
“噢,先生们要买这辆破车?”长衣女侍笑盈盈反问。
“正是。”刚刚爬起来的贵公子一边对车痴们眼风示意,一边大咧咧笑道:“这辆车尚算古朴可人。我等想与车主人博彩赌车,长衣侍姐,能将主人请来否?”
“那位先生正与一位大梁贵客聚酒长谈,不能前来,先生们改日再议了。”长衣领班脸上弥漫着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却扫着每个人的神色。
“大梁贵客?何人哪?”一个红衣商人操着魏国口音高声道:“咸阳的魏国人,十有八九我都识得,没个不爱好名车的,我去请来便是!”
“先生且慢。”长衣笑道:“诸位都是老客,这里的规矩想必不用我说。客人正事未完,不得随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们多多关照了,小女先行谢过了。”
贵公子沉吟着:“也是。长衣侍姐,得等候几多时辰?”
“渭风法度:不许问客人行止。我如何说得定准?”
“嘿嘿嘿”贵公子大咧咧笑着眨眨眼,突兀的提高声音:“还是明日相约吧,那位先生也是渭风古寓常客,对么?”
车痴们纷纷点头:“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这车。”
长衣女侍做了一礼:“如此谢过诸位。先生们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说完,对一脸茫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儿,走吧。”风灯便又悠悠飘去了。
长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时,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经大醉,竟躺在厚厚的地毡上长长的喘着粗气。酒侍呆呆的站在一旁,却不敢动他。长衣颇觉奇怪,轻声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便发呆?还不快给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这位先生醉得蹊跷呢。我进来时他还在大笑吟诗,叱责我多事,喊我将冰酒拿走。这陡然之间便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长衣端详一番,断然命令,“来,扶起先生,我来喂他。”渭风古寓的“酒侍”不同于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仆,很有劲力,专门关照那些烂醉如泥的客人。黑猢听得吩咐,跪坐于地,熟练轻巧的将客人扶靠在自己怀里,好象是客人自己坐起来一样自然。长衣拿过旁案上一个棉布包裹的陶罐,打开棉套与罐盖便跪伏在地,用一把细巧的长木勺给客人喂服醒酒汤。
渭风古寓的“醒酒汤”却是大不一般,它是山果浅酿后藏于地窖的淡酒,本来就酸甜渗凉,用时再加地窖冰镇,便成了一种甘美冰凉酸甜爽口的佳酿,老客皆称其为“冰酒”。酒醉之人皆浑身燥热口干心烧,然则饮水又觉过于寡淡。些许冰酒下肚,便有一股冰凉之气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顿时清醒许多。只是这冰酒酿制困难且是免费,不能见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资格享受。于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饮大醉,为的就是享受这能使人由麻木而骤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儿。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么?”酒侍黑猢轻声问。
“胡说。这位先生初饮赵酒,过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喂下半罐冰酒,长衣怔怔的跪在客人对面端详,声轻如喃喃自语。
“呼——!”客人猛然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赵酒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在小小隔间。
酒侍皱皱眉头,知道客人就要醒了,双手准备随着客人的动作助力将他扶起。却见长衣向他轻轻摇手,便停了下来。片刻之间,客人睁开眼睛霍然坐起,声音沙哑道:“你?你?我没醉。起开!”说话间一瞄长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风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写明点卖,是何道理?”几乎同时,敏捷的伸手一抓便端过陶罐,扬起脖子咕咚咚一气饮干,罐子一掷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苏秦也能牛饮了!端的赵酒如此提神!张兄,知道么?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洒脱的站了起来!
长衣也连忙站起来笑道:“先生且请安坐,饮些许淡茶,听小女唱支歌儿可好?”
“唱歌儿?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为先生吹埙。《雅》曲么?”
“《雅》曲?不好。《风》曲,《秦风》!好,便是《秦风》!”
长衣一怔,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手足虚浮而又极度亢奋的客人。
士子咏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调,纵然唱风曲,至少也是《国风》。前两种是王室歌曲,庄重优雅。后一种是王畿国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远婉转。还有《颂》曲,因了那是歌颂天子盛德的庙堂歌曲,已经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将传世的歌词分类删定,编为《诗》三百篇,歌儿的旋律曲调便也随着歌词大体确定了下来。各种《风》,原是各诸侯国流行的庶民曲调,一般的官吏名士顾忌身份,在公开场合是不屑于吟唱的。如同说话一样,自西周将王畿语言规定为“雅语”官话,其他诸侯国的语言便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语(方言)。后来的荀子曾经说,“楚人安于楚,越人安于越,君子安于雅。”楚国庶民说楚国话,越国庶民说越国话,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应当说雅语官话。一个唱歌,一个说话,虽不是根本大事,却也直接显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学问水准。眼前这个客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确定无疑的名士,仅仅那辆令大商车痴们垂涎的青铜轺车,就表示他绝非等闲士人!可是,他竟然开口要唱《秦风》,这不能不让这位颇有阅历的女领班惊讶。秦人的曲调粗朴激越苍凉凄苦,简直就是发自肺腑的一种嘶喊!若非常年在旷野山峦草原湖泊的马背上颠簸,那种高亢激越的曲调根本不可能吼得出来。
这个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这种撕心裂肺的《秦风》?
片刻愣怔,长衣已经从贴身裙袋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玉埙来,凑近秀美的嘴唇,一声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长长的回荡在整个店堂。客人开怀大笑,陡然间纵声高歌,酒后嘶哑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几分苍凉苦楚——
天地悠悠 我独远游
家国安在 落叶作秋
渭水东去 西有源头
彼当争雄 长戈优柔
何堪书剑 将相王侯……
一个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厅堂竟静悄悄的无人做声。
一阵大笑,“哗啷!”一声,客人丢下一袋金饼,竟摇摇晃晃的大步出门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长衣惊讶的拾起钱袋,那人却已经踉踉跄跄的走远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长衣吩咐酒侍一声,两人急忙追了出来。及到得车马场,却见那辆青铜轺车已经辚辚去了。长衣连忙询问车场的当值车侍,粗壮勇武的车侍回答:“车侍鲸三驾车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长阳街栎阳客栈。”
长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大是放心,便转身回店堂去了。原来,这渭风古寓关照客人的细致周到是天下闻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没有驭手驾车的,都是由渭风古寓的车侍驾车送回。客人也满意,车侍也高兴。因为客人大抵总是要给车侍一些赏金的,纵是当时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来。况且,长阳街栎阳客栈也是老秦人开的著名客寓,绝不至于出事的。
但是,这辆青铜轺车却没有驶往长阳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门,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横亘咸阳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条大道直通塬顶。登上塬顶便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沃野。与秦昭王之后的北阪相比,这时的北阪还只是一道莽苍粗朴的山塬,比咸阳城南的渭水之滨荒凉多了。秦法整肃,通往北阪的三条道各有专用。中间最宽阔的大道,坡度稍缓,是官府车马军队以及所有单人轺车的专用车道。东道稍窄稍陡,是农夫商旅工匠的运货车辆走的专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却也最短,是国人庶民步行登塬的专道。眼下这辆青铜轺车出得北门,便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葱茏的高坡驶去。时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静,青铜轺车驶上塬顶,便拐入一条便道,在北阪松林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那匹驾车健马似乎感到了异常,一个人立嘶鸣,几乎要将“驭手”掀下车来!
十多个黑影惊讶唏嘘的围了上来。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上前一拱手:“鲸三,这是你的赏金。我这匹胡马赏你了,回城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车侍被骏马的突然发作惊吓,一个纵跃几乎是跌下车来,惊魂未定却又是受宠若惊,连忙拱手作礼:“先生,赏金太多了。还有如此好马,鲸三如何消受得起?”
“公子赏的,领了就走,忒般聒噪啦?”一个黄衣肥子不耐烦的呵斥。
“是是是,鲸三去了。”车侍忙不迭上马抖缰,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黄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谈这笔买卖啦。”说着走到青铜轺车旁使劲儿拍打车厢:“呔!醒醒啦——!耶,酒气忒重!看来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车中人仍然是鼾声大作,肥子便探身车厢拍打车主人的脸:“呔!醒来啦……”话音未落,却是一声惊叫,“嗵!”的一声跌坐到车轮旁,手中火把差点儿烧了眉毛。
车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见他长发披散满面通红,目光犀利得吓人,四面打量,冷冷问道:“这是何处?尔等何人?”
黄衣贵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请见谅。我乃楚国客商猗矛,这厢有礼了。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洛阳苏秦。”车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车,脚下虽稍有虚浮,但显然与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两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双大袖背后,轻蔑的扫视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样都是富商大贾,却行此等勾当?”
猗矛恭敬笑道:“虽不闻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闲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风古寓不便洽谈。我等酷爱高车,人称‘车痴’。今见先生轺车古朴典雅,欲以千金之数,外加一两新车、四匹骏马,买下此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恍然,不禁一阵大笑:“足下竟能买通渭风古寓的车侍,将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见用心良苦。然则,我要是不卖,诸君何以处之?”
“不识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车痴,岂有买不下的车马啦?”
“如此看来,尔等是要强人所难了?”苏秦冷笑,眉宇间轻蔑之极。
贵公子模样的猗矛依旧是满脸微笑:“尚望先生割爱了。看先生气度,一定是心怀天下,区区一辆青铜轺车又何须在乎?我等商贾,以奇货可居为能事,先生肯与我等比肩而立么?”这番话极是得体,对于一个名士来说,的确是不屑与商贾比肩的;而作为名动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维一个名士,确实也是难得。仅此一端,便知这个猗矛绝非寻常商人。
苏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业遂心意气风发之时,这番话完全可以让他放弃这辆王车。尽管这是周天子赏赐的王车,而且是燕姬重新换过的一辆旧王车,其中非但有着天子亲赐的荣耀,还有着燕姬换车的情谊,绝不是一辆寻常的轺车。纵然如此,苏秦依然将它视做了身外之物,并没有特别看重它,如同他对任何财货金钱都恬淡处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苏秦却没有了这种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侮辱!在咸阳宫碰了个大大出乎预料的钉子,郁闷无从发泄,一坛天下闻名的邯郸烈酒,使他在飘飘忽忽中涌出一腔浓烈的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几分豪侠之气。此刻,亢奋奔放而又郁闷在心的他,觉得眼前这帮商人实在是龌龊极了,尤其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猗矛,更是可恶!苏秦本来就是商贾世家出身,又对天下大商了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国巨商猗顿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惟其如此,苏秦觉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隐藏的是金钱,是强暴,是欺人太甚!苏秦何许人也,功业失意,难道随身之物也要被人无端劫持?怒火涌动间,苏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岂敢辱没名士?唯做买卖而已。”平和的话语中猗矛的笑容已经收敛,眼中渗出一股阴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与贱商做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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