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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1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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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易王却被苏秦说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觉得好笑,不就变法强国么?这就是秘策?一百多年来不知多少人说过了,但凡名士都将这个词儿挂在嘴边,至于如此郑重其事?谁不想强大,可那容易么?燕国连场象样的胜仗都没打过,秦国欺负,赵国欺负,齐国欺负,连中山国也欺负,威胁日日不断,能守到今日已经是罕见了,大势不稳,谁敢变法?虽做如此想,他却不能对苏秦如此说,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说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浅。燕国一旦康宁,便立即着手变法如何?当务之急嘛,还是派军入盟,打败秦国。两位将军以为呢?”
宫他挺身拱手:“臣以为大是,外敌不去,何论内事?”
“要抗秦,也要变法。”辽东将军子之却只是硬邦邦一句话。
苏秦沉默片刻,突然带有几分酒意的大笑起来:“我王已经想到此事,原是臣画蛇添足也。”稍倾似乎醒过了神,笑道:“合纵成军,燕国何人为将?派军几何?”
“宫他为将,出兵五万。”燕易王倒是爽快脆捷。
子之却突然高声道:“子之请命为将,血战秦国,为大燕雪耻!”
燕易王似有犹豫,笑道:“此事回头商议便了。”
“好!将军请战,燕国有望!”苏秦哈哈大笑一阵:“臣,今日醉了……”一言未了,竟烂泥般软倒在地毡上。
燕易王大笑:“哎呀,武信君酒量当真浅了!来人,王车送武信君回府!”
一辆华贵的驷马青铜篷车辚辚驶出了王宫。三月的燕山风浩荡吹来,车帘啪啪直响,躺在车中的苏秦霍然坐起,打开车帘,扑面便是一阵料峭寒意!苏秦顿觉清爽,猛然长身站上车辕,竟似站在轺车伞盖下一般,斗篷与大袖齐舞,长发与高冠纠结,空旷寂静的长街响彻着他的曼曼吟诵:“锺鼓锵锵——河水汤汤——忧心且伤——怀允不忘——!”
离开燕国南下的时候,苏秦已经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没府邸。虽然在穷困的燕国已经是很显赫了,但就实而言,也就是一座四进六开间的大宅院而已。这座府邸苏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连庭院中的房屋都没有时间看完。燕易王接到苏秦北上归燕的消息,便加紧对这座府邸进行了一番修缮,又从王宫与官署挑选出了二十多名侍女与官仆,在一名王宫老内侍的督导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变得亮堂堂一片生气。王车到达府门,便有家老总管领着四名侍女前来迎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软榻将苏秦抬了进去。
王车一走,苏秦立即恢复了常态,饮了几盏淡茶,便在庭院转悠了两遭,惊讶的发现这座不大的庭院已经变得与他离开时有了霄壤之别,除了不够宏阔,便完全是一个贵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为何还要另外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难道这里不能开府理事么?对于穷弱的燕国,一座华贵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难道没有想过么?尽管燕易王今日对他的主张表示了淡漠与嘲笑,苏秦也不愿意在初回燕国便与燕王发生摩擦,但苏秦还是不忍看到燕国在如此衰弱之际做如此的大肆铺排,思忖良久,他回到书房,提笔向燕易王上书:
谏君相府邸书
王欲为苏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为不安。墨子云:国有七患,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进六开,仆从数十,修葺一新,开府可也,理事足也,无当新起宏阔府邸。先祖立国之初,燕山荒莽,林草连海。先燕人奋发惕厉刀耕火种而成家园,遂立于北国诸侯之首。当此内忧外患之际,边卒饥寒,战车锈蚀,工匠穷困,农人饥谨,我王当辄思先祖国人之大德,固本用财,聚集国力,激励民心,以为变法图强之奠基。《周书》云: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虚耗国家财货,铺排君臣行止,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国家忧患多矣!
“当!”的一声,苏秦掷笔,青铜笔杆撞得玉石砚台脆响。
帷幕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苏秦霍然起身,沉声喝问:“谁在帐后?”
纱帐一阵婆娑,暗影中走出一个斗笠垂纱裙裾曳地的人来,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无疑。苏秦心中一动:“你?可是……”只见那人缓缓摘下吊着黑纱的斗笠,显出了那永远烙在苏秦心头的绿色长裙与披肩白纱!
“燕姬……”苏秦揉揉朦胧的眼睛:“果真是你么?”
“季子,没有错,是我。”燕姬灿烂的笑脸上闪着晶莹的泪花。
苏秦端起书案上的风灯,喘息着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着那张不知多少次闯入梦乡的面容:乌发依旧那么秀美,肌肤依旧那么皎洁,眼睛依旧那么明亮,微笑依旧那么神秘,哪?哪是……苏秦颤抖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燕姬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骤然之间泪如泉涌,颓然跌倒,手中的风灯也“咚!”的砸在地毡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惊呼一声,将苏秦抱起,放在了日间小憩的小竹榻上。
苏秦却睁开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说说!你是如何过来的?你藏在哪里?”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轻声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说好了。”
“好。”苏秦也笑了:“一见你,我竟弱不经风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劳了。”燕姬幽幽一叹:“迢迢驰驱,时时应酬,日日应对,夜夜上书,有如此做事的么?”
“无妨,打熬久了,我撑持得住,先说你吧。”
燕姬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苏秦讲述了宫闱巨变中她的经历。
燕文公骤然死去,燕姬大为起疑。文公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且有老疾缠身,但据太医的诊断与燕姬自己的体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内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就在燕姬陪着太子去举行春耕开犁大典回来时,老国君竟然已经死在了书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睁双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国君的内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头绪。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时分,太子竟然带着三百名精锐甲士与几名大臣赶到了后宫,丝毫没有询问老国君的死因,也丝毫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立即下诏宣布了国公薨崩的消息,宣布了国丧,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惊讶莫名的是,平日里对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过危机的太子,竟然在顷刻之间变得冷酷凌厉,对她竟视若无物一般。燕姬沉住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寝宫,立即着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随时离开宫廷的准备。整个国丧的一个月里,她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参与葬礼,更不过问国事朝局。突然之间,她这个国后变成了被遗忘的古董,似乎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大丧之后,新君宣布称王,在新御书 清点燕文公书房时,却发现少了一方最重要的传国玉印、一副燕国秘藏图! 新王气势汹汹来找她时,连那座小庭院也包围了。燕姬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笑吟吟的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诏命,要重回洛阳王室。新王阴沉着脸说,只要她交出玉印与秘图,就放她回洛阳。燕姬却是一阵大笑:“我不回洛阳,就死在燕国又有何妨?”新王无奈,只好屏退甲士,一个人温言软语的劝她求她。燕姬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跷,查明死因,究办谋逆奸凶,再说此事不迟。”新王万般无奈,只好连夜与心腹密谋,第二天便将宫中内侍总管与三家大臣满门斩首,蓟城国人竟是一片欢呼。
新王来见燕姬,燕姬便将玉印交给了这个已经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索要秘藏图,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遗诏,遗诏上赫然写着:“秘藏图交由国后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执掌。若有违背,宗庙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长叹一声:“国后意欲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隐于秘藏之地,远离宫廷纠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处,如何找到国后?”燕姬道:“先君有三只信鹞,但放一只,两个时辰内我便可收到,届时我自会指明地点。”新王思谋良久,只好答应燕姬离开蓟城。
燕国虽国用拮据,但历代国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谨细传统,将一定的剩余财货囤积隐藏,六百多年下来,这些秘密藏匿的财宝实在是不可小视!燕国敢于以穷国弱国摆老贵胄架势,一大半原因是因了这些惊人的秘藏。离开这些秘藏,燕国便不能应对任何一场象样的大仗。惟其如此,新君无论如何不敢开罪这位奉诏掌管秘藏图的国后,倒是每隔一两月便派出信鹞嘘寒问暖一番。如此一来,燕姬倒是过起了真正的隐居生活。
“他们要跟着信鹞踪迹找你,岂非大大麻烦?” 苏秦顿时便有些着急。 “季子傻呢。”燕姬笑道:“不是信犬,不是信鸽,是信鹞。鹞子如苍鹰,一展翅便直上云中,难觅踪迹,他却如何跟踪?这也是历代燕君的老法子,从来没有闪失的。”
“如此便好。”苏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荆燕上次回燕,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也没见你,我真有些急了呢。”
“新君多权谋,将宫中封锁得很是严密,对外却无事一般。季子以为新燕王如何?”
“权谋机变有余,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气象。”苏秦顿时显得忧心忡忡。
“你还愿意将燕国作为根基么?”
“燕国为合纵发端,天下皆知,还当是立本之国。”
燕姬笑道:“夜深了,这些事择日再细说吧。”
苏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哪里?如何找你?”
“三日之内,按图来寻了。”燕姬微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摁到苏秦手掌中:“保你有说话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别动。这里的内侍官仆都是我的旧人,出入忒便当呢。”说完戴上斗笠,一闪身便转入帷幕后消失了。
苏秦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茫然怅然恍惚烦乱,片刻间一齐涌上心头。睡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索性到庭院中闲走。蓟城刁斗已经打响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横亘北方天际的那道山峰剪影好象就压在头顶一般。山风还没有鼓起,天地间万籁无声,苏秦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胸中竟是憋闷极了。
合纵发端便危机丛生:联军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齐威王、魏惠王,几个对秦国怀有深刻警惕的老国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国,随时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燕易王的态度使他突然悟到:六国合纵的真实意图,可能是永远都难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难以实现了,他所面对的,将是层出不穷地奔波补漏,六国合纵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就只是一张需要不时修补的盾牌!
一想到这里,一种浓浓的沮丧便渗透到苏秦心头,在洛阳郊野冰天雪地中构思的远大宏图,在今日六国君臣们的狗苟蝇营中,就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变法不好么?强国不好么?为何这些君主权臣们就是不愿意做呢?真是一个天大的谜团!骤然,苏秦觉得自己疲惫极了,苍老极了,对世事无奈极了,真想躲进一个世外桃源,仔细地透彻地揣摩一番人世间的奥秘。可是,他的世外桃源在哪里?洛阳苏庄么?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苏庄只是一片充满了世俗渴求的故园旧土而已。两个弟弟期望着二哥将他们带入入仕的大道,让他们一展才华;大嫂期盼着他的权力万世永恒,使苏氏家族永远辉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织,可她能给苏秦的,依然是一种窒息,一种深深陷入田园泥土而不许自拔的窒息!说到底,当你褪尽身上的权力光环时,那片故园旧土给你的便只是蔑视与嘲笑,而绝不会给你一种出世的超脱。梦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国的宫廷阴谋之中,该当自由的时候,她却依旧戴着国后的桂冠,并没有远走隐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的在这个阴谋圈子中周旋下去,永远的留在燕国土地上,果真如此,苏秦的梦幻也将永远的化为乌有……
三十岁尚是处子之身的苏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竟有些无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这里?”一个侍女惊慌的喊着。
苏秦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躺卧在水池畔的一张石案上,衣衫潮湿冰凉,露水珠儿尚在晨雾中晶莹生光。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起苏秦:“大人,家老正在四处找你呢。”苏秦慵懒地打了个长长的响亮的哈欠,揉揉眼睛问:“有事么?”
“说是荆燕将军紧急求见。”侍女低声回答。
“荆燕?”苏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便向书房而来。
随着苏秦归燕,荆燕在燕国也声名大振。大宴之时,燕易王下诏封荆燕为中大夫。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武士来说,原先的千夫长已经是荆燕的最大出息了,封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无异于极身荣耀彻底改换门庭。可荆燕却红着脸对燕王说:“荆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庙堂之上,愿终生为武信君属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显示用贤气度,倒也着实劝说了几句,希望他接受王封。可荆燕却只是红着脸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燕易王扫兴而无奈,只好褒奖几句作罢。苏秦也颇为困惑,趁席间入厕,于无人处询问原故,荆燕只是木讷道:“心智浅薄,当不得大命。”见荆燕不愿多说而又绝无更改的样子,苏秦也没有再多问。大宴未完,荆燕便南下大梁联络去了,如何忒快便回来了?
荆燕正在书房外焦急的徘徊,见苏秦衣衫不整长发散乱满脸青灰地匆匆走来,不禁迎上前去惊讶问道:“大哥如何这般模样?”苏秦摆摆手:“无妨,酒多了而已,出事儿了?”荆燕低声急迫道:“斥候急报:张仪出使楚国!我怕你有新谋划,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张我便立即出发。”苏秦却沉默着没有说话,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厅稍待片时,此事容我仔细想想。家老,给将军上茶。”说完便大步进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苏秦走出书房,手中拿着四个铜管道:“荆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骑士,将这四份书简分送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后你随我南下,你来准备细务,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尽管办事,我这便去了。”荆燕将铜管插入腰间皮袋,便大步出门去了。
苏秦觉得有些困倦,便来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顿时清爽。这是他在郊野苦读时形成的习惯,夏日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滚儿,那冰凉的气息直渗心脾,消解困顿最为有效。冷水浴完毕,他又匆匆的吃了一鼎肉汁面饼,便乘坐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直出蓟城北门,到得郊野无人处,换上一匹青灰色阴山骏马,便直向大山深处飞驰而去。
三月的燕山,苍黄夹着青绿,莽莽苍苍的横亘在面前,数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来到一条清波滚滚的河边,苏秦一番打量,脚下一磕,骏马便沿着河道直向那道最为低缓平庸的山谷驰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转为东西向,苏秦左手马缰轻抖,便进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约走得三五里,山谷竟渐行渐窄,身上却觉得越来越热,燕山特有的那种饱满浩荡而略带寒意的春风,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和煦温暖的习习谷风。面前奇峰高耸如云,地上柔柔绿草如茵,满山林木苍翠葱郁,竟与山外直是两重天地。
苏秦驻马张望一番,觉得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断难想到,当真是平中隐奇!突然,他听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隆隆之声,便走马循着隆隆声深入山谷,大约里许,便见迎面一道大瀑布从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飞珠溅玉,水雾中竟断断续续的闪烁出不断变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谷尽头,两边奇峰对峙,中间谷地竟只能可可的容下这片碧绿的深潭;潭边谷地生满了野花野草,层层叠叠交相纠结,却是叫不上名儿。鸟鸣虽然湮没在了隆隆瀑布声中,但那些灵动出没于花间草丛树梢的五彩身影,却实实在在的是生机盎然。
“天泉谷?好个所在!”苏秦大伸腰身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竟觉得身上酥软了一般。静了静神,他从长衫衬袋里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陶埙吹了起来。这是洛阳人烙在心头的踏青民谣,在《诗》中便是《王风》中的《黍离》,是周人在东迁洛阳时西望镐京废墟,对部族衰落的迷茫与叹息。这首歌儿,在中原战国也许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洛阳王城的子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随着悠扬沉郁的埙音,谷中突然飘出了悠长的歌声: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歌声苍凉肃穆,却正是《黍离》的老词,那种滞涩的唱法,那种独特的招魂般的呼唤,不是周人绝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里——?”
“右手看——”
苏秦转身,朦胧看见了山花烂漫的山腰中随风飘展的一点雪白。虽然目力不佳,他却断定那便是燕姬无疑,打马一鞭,骏马长嘶间竟箭一般向东边山峰冲来!
“季子!我来了——” 但闻山腰一阵清亮的笑声,一个绿衣白纱的身影轻盈的从山上飘了下来,堪堪的落在了马背之上。一阵丰满柔软的馨香与温暖顿时从背后包围了苏秦,淹没了苏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闪电般袭击了他,使他差点儿跌下马来。猛然,他一把将那丰满柔软的绿裙白纱揽了过来,紧紧的箍在怀中,一阵急促的喘息,两个灼热的躯体便在马背上重叠了,融化了…… “真是一头饿狼呢。”花草丛中,燕姬摩挲着苏秦的脸颊。
“中山狼!”一阵大笑,苏秦又将燕姬拉进了怀中。她满脸红潮的喘息着,却是紧紧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闪亮的结实身躯,任那令人如醉如痴的潮水裹挟着腾腾热汗,恣意的向她冲击,在她晶莹丰满的身体里尽情翻涌,她变成了一叶轻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没,又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飘荡,悠上颠峰,飘下深谷,湮没在无边的深深的愉悦里,她尽情的叫喊着呼唤着寻觅着,却又更深更深的湮没了自己……
阳光徜徉到山顶的时候,燕姬醒了。她没有惊动苏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便坐在他身旁,静静的端详着守候着,一任那一抹晚霞从山顶褪去。终于,苏秦睁开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亲昵的笑着在他脸颊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苏秦霍然坐起摇摇头笑道:“从来没有如此酣睡过呢,冷水冲冲,三日三夜也没事儿。”燕姬咯咯笑道:“真是头中山狼呢。看那边,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点儿凉呢。”
“越凉越好。”苏秦走了过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凉的山溪哗哗流过自己。
“夜来何处啊?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边大石上笑吟吟的喊着。
“都是仙境!”苏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乐的高声喊着。
燕姬笑着站了起来,打开她的随身皮囊,支开了一顶白色小帐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时,一轮明月爬上山顶,峡谷的一线天空碧蓝如洗,花草的淡香和着瀑布激扬的水雾,混成清新纯馥的气息弥漫在谷中,隐隐水声传来,倍显出一种无边的静谧。苏秦出了山溪,只觉得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轻松舒畅,竟情不自禁的对着天中明月高声吟哦:“谁谓河广?一苇航之。谁谓天高?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天高?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这首《河广》还真是深远了许多。”
《河广》原是宋国流浪者的思乡歌谣。苏秦心思潮涌,将“谁谓宋远”一句,改成了“谁谓天高”,意境便大为深远起来——谁说大河宽广?一苇扁舟便可渡过。谁说上天高远,踮起脚来便可相望!谁说大河不宽广?刀砍再多的芦苇也无法逾越。谁说上天不高远?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苏秦喟然一叹:“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来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岂怕暮暮朝朝?”
“说得好!”苏秦大笑一阵,猛然闻见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气飘来,驱前几步,却见篝火铁架上烤着一只红得流油的山鸡,旁边摆着一坛已经启封的兰陵酒与两只陶碗,不禁大喜过望:“噫!如何便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齐备呢,回头细说吧。来,先共饮一碗。”“且慢。”苏秦端起陶碗笑道:“总该有个说辞吧。”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随君绕,来生亦相将!”
两碗相撞,两人竟都一饮而尽。燕姬的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顾不上擦拭,便拿下铁架上红亮的山鸡用短剑剖开,递给苏秦一只硕大的鸡腿。苏秦一手接过,另一手却轻轻抹去了她脸颊的泪痕。“季子……”燕姬一阵颤抖,连忙背过了脸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涌的泪水,回过头来却又是灿烂的笑容。苏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块一块的将山鸡递到他手上,自己却始终只是默默的凝望着。
“完了?呀!你如何一点儿没吃?”苏秦惊讶的摊着两只油手叫了起来。
燕姬“噗”的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来,洗洗手擦擦脸。”说着便从身后扯过一个皮囊解开,倒水让苏秦洗手擦脸。收拾完毕,两人默默相望,一时竟是无话。良久,燕姬低声道:“几多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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