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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2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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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誓词,原本是在秦军骑士中流传的一首歌谣,歌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歌词简单,格调激越,竟将军中将士的浴血情谊唱得淋漓尽致。当一个骑士磨剑擦矛,要与你慷慨同心,将你的仇敌也当做他的仇敌时,这种誓言便是生命与热血的诗章。魏冄将这句同仇敌忾的军中歌谣用来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奋异常?
月光之下,甘茂对魏冄备细叙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经过与目下所进行的一切,两人又商议了诸多应对方略,直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帐营地。魏冄没有在王帐逗留,却连夜赶回栎阳去了。
次日清晨,秦王车驾缓缓启动,魏冄率栎阳全体官吏与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应公务完毕,已经是过午时分。魏冄将两名得力干员唤到书房,秘密叮嘱了栎阳官署的诸多要害关节与应对之法,两名干员原是老吏,不消说已经心领神会。一时安顿完毕,已是暮色降临,魏冄便带着两个精通剑术的族侄上马出了栎阳,月色下直向咸阳飞驰而去。
中夜时分,魏冄三骑到达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过那道横卧渭水的白石长桥,便能进入灯火煌煌的咸阳了。可魏冄却没有上桥,而是沿着渭水南岸飞驰向西,拐进了莽莽苍苍的酆镐松林塬,片刻之间,便凭着手中的黑鹰令牌进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宫。
章台是秦惠王晚年经常居住的别宫。那时侯,这座松林塬经常秘密驻扎着五千精锐步兵,戒备极是森严。秦惠王死后,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从来不喜好住这幽静得令人心慌的大松林,近三年中竟没有来过章台一次。五千兵马早已经归制了,只留下一个步卒百人队,二十多个内侍、侍女与仆役守护,倏忽之间,章台便成了荒凉的废宫。然则,正是因了它几乎已经被咸阳权臣层遗忘,甘茂与魏冄才将这里选定为“咸阳总帐”。也就是说,新君即位之前,这里便是运筹谋划发布号令的大本营。甘茂身兼将相,必须守在咸阳做公开周旋,这座秘密大帐便必须有能才坐镇提调,作好应变的周密准备。这个能才,甘茂终于是选定了魏冄。
魏冄三骑刚刚进入章台,芈戎的五千铁骑也恰恰到达松林塬老营地。芈戎下令大军秘密扎营扎营,便亲自率领两百骑士来到章台。双方会合,魏冄立即开启章台书房,连续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原驻章台的一个百人队立即移营到芈戎的骑兵营地,未奉将令不许一人出营。第二道,三千骑士立即封锁松林塬所有入口,许进不许出。第三道,芈戎率领两千铁骑星夜北上,迎接嬴稷与白起马队秘密进入松林塬。
三道将令一发,松林塬立即忙碌起来。芈戎的马队一走,魏冄立即亲自巡视督导,连夜将章台宫内外齐齐收拾整理了一遍,关闭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寝室与空屋,只留下一间最大的正厅做了出令堂,所有内侍仆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边的几间大屋,不奉命令不许擅自出进。
天亮之后,魏冄又召来三名骑兵千夫长,备细议定了出入关防的各种口令与明暗哨之间的联络方式。魏冄给三名千夫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转告士卒弟兄:一个月内不出差错,人各赐爵一级!但有差错,依战阵军法从事,立斩不论!”
秦国军法:战阵逃亡者,千夫长便有当场斩杀权。所谓“不论”,便是无须象处置寻常罪犯那样须得经过高职将军的廷审与议罪,实际上便是当场格杀不论!军法归军法,在秦国新军中却几乎从来没有实行过。因为新军将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更有许多是变法前的奴隶子弟,人人争相立功,从没有发生过战场逃亡。而今在非战之时,魏冄却祭出此等战阵法令,当真令千夫长们匪夷所思,一时竟是愣怔起来。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不应命,当场革职!” 魏冄又冷冰冰加上一句。
千夫长们见这个文臣猛士杀法决断如此凌厉,竟是不容分说,心知定然是绝密大事,顿时醒悟,竟是慷慨一拱齐声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在兴亡关头才发的老誓,一旦出口,便意味着生死不计,决意死难家国。
魏冄正色站起,肃然向千夫长们深深一躬,便一甩大袖径自去了。千夫长们回过神来,连忙对着魏冄背影一躬,对望一眼,便匆匆分头部署去了。
一日忙碌,松林塬大帐便井然有序地开始运转。暮色再度降临时,一骑飞出松林塬,乘一叶小舟渡过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黑篷车,越过长长的白石桥,辚辚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咸阳城。

二、风雨如晦大咸阳
甘茂回到咸阳,却是大大皱起了眉头。
秦武王车驾一进宫,便有留守咸阳的左庶长嬴壮带着一班大臣前来晋见探视。大臣们在城外迎接时,太医令已经宣了王诏:“本王伤情怕风,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进宫后若再次阻挡,似乎难以成理。然则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得挡住这些大臣,否则,日日前来,岂非大大麻烦?甘茂思忖一番,对着老内侍耳边一阵叮嘱,老内侍便铁青着脸色走了出去。
嬴壮与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头一片疑云,却是谁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时此处公然询问议论,廊下竟是一片忐忑不安的肃静。王叔嬴壮却是一脸泰然神色,对等候的大臣们笑道:“秦王天生异相,上天庇佑,必无大碍,诸位放心便是了。”大臣们一时恍然,连忙同声应和,种种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颂词便言不由衷地哄嗡涌出,却是谁也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
正在此时,老内侍佝偻着身子板着脸摇了出来,谁也不看便拉长声调高宣:“秦王口诏:诸位休得在宫中聒噪,回去理事便了,不奉诏不得进宫。左庶长当与丞相共理国政,无须挂怀本王!”说完又是谁也不看,身子一转便径自摇着去了。
大臣们一阵愣怔,你看我我看你,倒是行止无措起来。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经常口出粗言,给大臣们难堪,他却只是哈哈大笑了之。这“休得在宫中聒噪!”便活脱脱秦王口语,大臣们倒是没有人生疑。然则国君遇到如此大变,多日来从山东飞进咸阳的流言直是令人心惊胆颤,说秦王如何如何惨死的故事简直是绘声绘色满天飞,大臣们谁不想在秦王进入咸阳的第一时刻,亲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纵然伤残,只要秦王还活着,秦国就不会生乱,朝野立即就会安定下来!不看一眼秦王,谁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为大臣,久经沧桑,谁不知晓“王薨都外不发丧”这个古老的权谋?可目下却是怪异:秦王崩逝了么?车驾既已还都,且无发丧的任何迹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伤残而已;秦王健在么?偏偏谁都没见。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纵然断去一条腿,也不会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去。如此想去,便竟是人人踌躇木讷眼神飘忽,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个走去,竟是悉悉索索地钉在了廊下一般。
突然,一阵大笑传来,大臣们目光骤然齐聚,却是左庶长嬴壮。只见这个一身精铁软甲的高大猛士挥着大手笑道:“一个个霜打了也似!发个甚愣?我王清醒如许,岂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干!走也,我去见丞相了。”说罢黑斗篷一摆,便大步去了。
监国左庶长如是说,其他大臣还能如何?一阵笑语喧哗,便纷纷散去了。
甘茂却是听老内侍宣罢秦王口诏,便立即从后门出宫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刚刚回府,嬴壮跟脚就到了。甘茂便请嬴壮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书吏将近日所有公文抬来,分明是要郑重其事地与这位左庶长共商国务。嬴壮却只站在当厅笑道:“嬴壮今番跟来,只是恭贺丞相勤王有功!国事却无须交代,秦王平安还都,我这镇国左庶长嘛,明日也该交权了。”甘茂豁达笑道:“岂有此理?秦王明诏:左庶长与我共理国政。王子交权,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权不成?”嬴壮哈哈大笑:“丞相大权岂能交得?看来啊,嬴壮便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着点点头:“多谢左庶长了。”又指着抬来的公文大案道:“也无甚交代,一件事:秦王伤愈之前,咸阳城防民治仍然归你统辖。这是邦司空、关市、大内、宪盗 的相关文书,你搬去便了。”嬴壮连连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嬴壮一介武夫,城防无事已是万幸了,如何管得忒多事体?”甘茂笑道:“王族重臣,岂能躲事?掌书,立即将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长府。”
相府掌书答应一声,一挥手,立即有两名书吏将公文大案抬到一边利落捆扎,片刻便装好了车辆。嬴壮无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着鸭子上架了。”甘茂却不容分说地摆摆手:“还有,秦王暂不能理事,城防事关重大。咸阳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请准秦王兵符便是。”嬴壮却是一拱手:“容我回府谋划一番再说。告辞。”便转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着嬴壮的背影远去,转身便对身后老仆低声道:“家老,备缁车!”白发老管家连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后,一辆四面黑篷布的缁车便停在了大厅廊下。甘茂便服登车,缁车便辚辚驶出了丞相府后门,轻快地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小街。
却说嬴壮回府,立即吩咐闭门谢客,便大步匆匆地向后园走来。
嬴壮虽然做了左庶长,但府邸却仍然是老府家宅。这座府邸很大,规格竟是九进一园两跨院,比丞相府邸还大,直与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壮资历功勋,自然不当此等府邸,显然便是承袭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国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当年的公子虔!公子虔当年支持商鞅变法,却在太子犯法之后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处了劓刑——割掉了鼻子。从此后公子虔隐忍仇恨,闭门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后,公子虔复出,辅助当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对变法的仇恨车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拥戴变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时坚持商鞅法制不变,使秦国继续强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勋与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对这个伯父厚待无比,却是封无可封。公子虔虽是猛将,却不是轻率武夫,对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亲政后便又是蛰居府邸,极少预闻国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权谋深沉,搁置公子虔却重用公伯的儿女。在秦惠王时期,执掌对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华,便是公子虔的长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还有两个小儿子,一个是嬴离,另一个便是这个嬴壮。
有此家世,嬴壮在秦国自然便是声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长。
这座后园也是非同寻常,四面竹林草地包着五六亩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却没有山石岛屿,只覆盖着无边的芙蕖绿叶与各色花儿 ,茫茫的绿叶红花拥着中央一座古朴的茅亭,仿佛一只硕大无比的花船镶嵌着一座舱亭一般。微风掠过,便见竹林沙沙,水鸟啁啾,绿叶婆娑,花儿摇曳,遥望绿叶红花中的茅亭,当真令人心旌摇荡。
嬴壮匆匆来到湖边,却是顾不得欣赏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边,一个长长的呼哨便伏着满池绿叶红花荡了开去。片刻之间,便见湖中一条孤木小舟在穿花破叶飘了过来,一个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荡着一支细长的竹篙,竟如江南渔人一般无二。小舟将及岸边五六仗处,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便稳稳钉在了万绿丛中。便在同时,嬴壮跃身飞起,竟如一只黑鹰般掠过绿叶红花,轻盈地落在了宽不过两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将就了。”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便点下竹篙,一叶小舟竟如离弦之箭般湮没在万绿丛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便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便是微微一顿一退。舟上两人几乎同时借力飞起,稳稳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壮在茅亭石案前落座,径自拿起案上一只大陶壶咕咚咚大饮一阵,撂下陶壶一抹嘴:“大哥不饮酒,真乃憾事也!”
“无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经脱去蓑衣摘下斗笠,转过身来,一个白丝长袍白发垂肩面戴白纱者便赫然站在了嬴壮面前,与一身黑衣精铁软甲的嬴壮直是迥然两极。一开口,声音却清亮得宛若少年:“壮弟风火前来,莫非事体异常?”
“大哥推测无差。”嬴壮拍案亢奋道,“秦王必死无疑!甘茂千方百计地稳定朝局,非但不夺我城防之权,还连民治权都推给了我!咸阳城稳稳在我掌心了!”
“壮弟差矣。”少年声音淡淡笑道,“甘茂老于宫廷权谋,岂能给你实权?民治琐碎百出,只怕是日后问罪的引子呢。”
嬴壮顿时脸红了:“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没有推掉。这只老枭!”
“却也不打紧。”少年声音却笑了,“将计就计,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紧的是十二个字:明晰朝局,策动后援,立即发动。”
“大哥以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声音颇有训诫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几乎连根轧断,之后竟一切平静如常,说明其必死无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宫,说明遗诏新君另有所属;其三,名义张你权力,只是为了稳定王族,以利他们秘密准备。当此之时,若不快捷动手,便会于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会将王位传给谁?”嬴壮不禁有些着急。
“必是嬴稷,别无他人。”
嬴壮面色铁青,啪地拍案:“鸟!一个蒙童人质,未立寸功于国,凭甚立储称王?”
少年声音叹息了一声:“嬴稷文弱过甚,若成国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将沉沦。先祖献公、孝公与先父之霸业远图,亦必将付之东流。秦人要大出天下,舍壮弟其谁?”
嬴壮咬牙切齿道:“先父本来就是储君,偏是让给了孝公!这嬴荡有子还则罢了,既然无子,凭甚不将君位传我?”
少年沉吟道:“这却是一个谜了。按照嬴荡品性,以及与壮弟之笃厚情谊,当必选与他同样勇武的壮弟莫属。选立嬴稷,想必是临死一念之差。”
“不说他了!”嬴壮霍然站起:“大哥只说如何动手?”
少年声音竟极是笃定:“此时三处要害:其一,谋得太后支持,以为正名。其二,引来一方外力,以为咸阳兵变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紧之处,秘密集结一支精兵,直击宫廷要害。一旦占据枢纽,则大事成矣!”
嬴壮大是欣然:“如此万无一失也。两头我有成算,只是这引外一事,一下没有合适人选出使,却是难办。”
少年声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当为壮弟效力一回了。”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不禁便对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声音的白衣白发人扶住了嬴壮,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为兄生成天残,便是上天要给壮弟一个谋士了,何须见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吧,太后那里要紧。”
嬴壮却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嬴离点点头,回身一拨另一张石案上的秦筝,叮咚一声长音,便见一个白衣少女撑着独木舟从万绿丛中悠然飘来。嬴壮飞身落下,小舟便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却响起了秦人那独有的八弦筝声,激越地颤抖在红花枝头,冰冷地漫过绿蒙蒙水面,消渗在火红的晚霞里。嬴壮的心在簌簌颤抖,血在烘烘燃烧,却终是没有回头。
没有片刻停留,嬴壮从后园出得后门,跨上一辆轺车,便径直奔惠文后的寝宫而来。将近宫门,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胆怯,紧张得粗声喘气了。自从呱呱坠地,他便生活在这片庭院里,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加冠成人。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头。
那时侯,父亲嬴虔闭门锁居,困兽般地折磨着自己,只有姐姐嬴华与一个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随着父亲,怕他万一生出意外。那个胡人少女后来便成了父亲的侍妾,再后来便有了身孕。那时侯,父亲的府邸简直就是一座牢狱,那个胡妾便在一间幽暗的小石屋里生下了他的哥哥嬴离。谁也说不请原由,嬴离哥哥生下来便是白发红颜,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费力端详才能勉强发现。父亲老虎般地啸叫着,要掐死这个怪物。可那个寻常温顺得小猫似的胡女却突然变得凶辣无比,竟尖声嘶喊着与父亲撕打在一起。姐姐嬴华趁机抱走了嬴离哥哥,哭求家老打开了狗洞似的后门,逃到了太子府,请求太子妃收养嬴离哥哥。当时,太子嬴驷刚刚返回咸阳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个将军女儿,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妇。这太子妃聪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国人中的资望根基,更知嬴虔与太子的特殊亲情,便自家做主,派一个中年侍女秘密出宫,收养了这个怪异的婴儿。
过得几年,太子已经成了国君,秦国的内政风暴也已经平息,父亲也已经是年届花甲的白发老人了。偏偏在这时候,那个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亲离群索居多年,竟是生出了一种怪诞念头:上天又来惩罚他,又要给他送来一只怪物。于是,父亲坚执要太医给胡女侍妾流产,竟咬牙切齿地说:“嬴虔宁可绝后,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华姐姐去求已经是惠文王后的太子妃,惠文后二话没说,便来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奇Qisuu書网这次,胡女却生下了一个十来斤重的长大儿子,这便是嬴壮。
惠文后爱极了这个沉腾腾的襁褓男儿,喜滋滋地为他取名“壮”,便留在宫中亲自抚养,只将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从此,胡女母亲便做了夫人,嬴壮却在惠文后宫中一直长到二十一岁加冠。直到父亲与母亲双双病逝,嬴壮才回到自家府邸顶门立户,也才将一直失散的嬴离哥哥找了回来。
在嬴壮的记忆里,惠文后便是他的母亲,这座寝宫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辈分,惠文后只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壮永远都将惠文后看做母亲,从来都不叫惠文后大嫂,而称为嫂娘。如今,惠文后已经是惠文太后了,嬴壮也常常来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宫灯交汇着朦胧的月色,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栏上凝望着碧绿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远垂在肩头的瀑布般的长发,便是烙在他心头的永远的标记。
“壮啊,还记得么?每日傍黑时分,我便领你在这里观鱼。”婀娜身影没有回头,口吻中却充满了溺爱与柔情。
“嫂娘……”骤然之间,嬴壮双眼潮湿了,轻轻走过去,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拢拨弄着那瀑布般的长发:“白发又多了几绺,回去吧,你晚间怕凉的。”
惠文后还是没有回头:“壮啊,一个人做了国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嫂娘……”嬴壮竟是手足无措了。
“壮啊,你与荡,名虽叔侄,实则情同手足。你说,荡会忘记我么?”
“嫂娘,”嬴壮心中一颤:“荡是你亲生爱子,血肉相连。”
“不。”惠文后依旧倚着石栏,声音淡漠得竟有些冰凉:“荡不是我亲生。他的母亲,也是个胡女,生下他,便死了。”
“嫂娘……这,这是真的么?”嬴壮震惊了!身为王族子弟,又在宫中二十一年,与嬴荡更是朝夕相处十余年,宫廷对于他没有任何机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荡不是惠文后所生?一时间,嬴壮怀疑嫂娘长久寡居而失心疯了。他走到石栏边,亲切地揽过嫂娘的头,想象以往那样抚慰她,谁知这张被他转过来的脸却令他大吃一惊——曾几何时?往昔丰满白皙的脸庞竟变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见!亮如秋水的一双大眼也变得空洞干涸,虽然没有一丝泪水,可那冰凉的目光却令嬴壮不寒而栗!
“嫂娘……”嬴壮一阵酸楚,猛然搂住了惠文后,又骤然放开猛然跪地,“娘!嬴壮便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便是嬴壮的亲娘!”
惠文后慈爱地抚摩着他的脸颊:“你啊,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嬴壮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后的“本来”是一种爱意还是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一时竟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惠文后却是一声轻轻地叹息:“起来了,说给我,他们为何不让我见荡?”
嬴壮默然一阵,一咬牙低声道:“荡,已经,死了……”
惠文后无声地张了一下嘴,便软软地倒在了嬴壮的怀里。嬴壮连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池边石亭下,将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轻轻地掐着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后,惠文后睁开了眼睛抓住了嬴壮胳膊:“说,荡是如何死的?”
望着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壮断断续续而又点滴不漏地叙说了嬴荡的惨死经过。惠文后静静地听着,没有一次打断,也没有一滴眼泪,直到嬴壮说完,她依然悄无声息地躺着。嬴壮太熟悉嫂娘了,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她一双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着。
“壮啊,抱我,到寝室去。”良久沉默,她终于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嬴壮轻轻抱起了惠文后,穿廊过厅来到了熟悉的寝室,侍奉她饮下了一盏滚烫的药酒。惠文后一身大汗之后,终于坐了起来,突兀一句便是:“嬴壮,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壮浑身一震!他此来宫中,不正是为的求得太后支持么?可从在碧池边看见惠文后倏忽苍老容颜,却竟是什么也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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