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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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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璐笑着敷衍:“哦,要提拔了。”

马有义道:“我去和上级讲,要提也在这里提。碛口不是还缺市长嘛!”

程璐笑:“不想让市长空缺了?”

前段上级在提拔马有义做市委书记时,曾有意将市长同时配齐的,但在征求马有义意见时,他一连否定几个人选,上级只好任其“暂缺”,让马有义党政一把抓。为此,程璐曾直言不讳批评马有义有“独裁”意识。现在她是旧话重提了。

对来自程璐的批评,马有义一向颇为耐心。他说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应有的气度”。因笑道:“只要是你上,我求之不得哩。”

程璐又笑:“不怕我压着你?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

马有义暧昧地看着程璐,道:“‘我压你’和‘你压我’,还不是一样?本人乐意为革命奉献了……”

程璐突然悟到了什么,脸一时变成了鸡冠花,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冯汝劢还在西廊檐下等着程璐。此时一见程璐从办公室走出来,便迎着她直走过去。冯汝劢不说话,却将程璐上上下下看了又看。

程璐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道:“怎么,不认识了?”冯汝劢反问:“怎么,要攀高结贵了?”程璐心中一动,道:“此话从何说起?”冯汝劢说:“依据有二。其一,我发现,那位傅领导看你的目光中暗藏了二十四把小钩子,一把把都是锋利无比;其二,小程同志和蔡部长谈过话后,那可真是满脸桃花、春水一腔,行路如腾云驾雾,说话如发情的蚊蚋哼哼……”程璐不等冯汝劢说完,一巴掌早拍到了他的后脖颈:“好哇,我让你也哼哼!”冯汝劢作一副一本正经状:“我得去给傅领导下战表了。看起来,我们俩人免不了一场决斗啊”!程璐默然有顷,道:“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去码头国民小学给你临时物色个助手吧。”

冯汝劢好像真个很难过似的,一路都沉默着。程璐心里也有点儿不自在,因没话找话地问:“现在还喜欢诗吗?还是爱读《沙扬娜拉》《雨巷》之类?”冯汝劢的情绪又起来了,说:“喜欢。不过……”“不过什么?”程璐这些年极少读诗了,她很想听听冯汝劢的“诗论”。

“不过,此二人的诗我现在更喜欢《拜献》和《元日祝福》。”冯汝劢说着,兴致勃勃地背诵起了《拜献》来: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

这诗程璐好像从未读到过。她不禁为诗人那博大的胸襟悲悯的情怀深深地感动了。她试探着问:“这是戴望舒的诗吗?听起来和他过去的诗不同了。“

冯汝劢道:“是徐志摩写于民国十八年春天的诗。戴望舒写的是《元日祝福》,发表于去年元旦。表达的是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注。他们都变了。我怎么能不变呢?怎么能不变呢?”

程璐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冯汝劢。她看见:在那一张又黑又瘦的面孔上,有两只炭珠般的眼睛,此刻正燃烧着灼灼的光焰。程璐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瞬间震颤起来了。她也很想朗诵一首诗,一首什么人的诗,可一时又想不起哪一首是眼下的自己所喜欢的。

程璐和冯汝劢刚进国民小学,程珩就尾追着找来了。

程璐看着程珩道:“大哥你可是瘦多了,也老相多了。看来,阎老西儿的日子不好过啊,连他的高级谋士都饿成、愁成这个样……”程珩目视程璐说:“小妹,你得学会不温不火、优雅从容地说话、办事、做人。”程璐道:“哥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动……”

这时,冯汝劢插进来道:“我的老师铁马先生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趣。他说他研究了托洛茨基和斯大林的分歧。他说,托洛茨基的革命是以文明取代野蛮的革命,斯大林的革命则是以野蛮取代野蛮的革命。所以从长远看……”程璐跳起来了,喝道:“好呀,冯汝劢!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大叛徒托洛茨基张目。这就是你的弃暗投明?”冯汝劢也跳起来了,说:“我就是冲着共产党区域的民主自由才回来的,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认识?记得伏尔泰说过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将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难道你们共产党人对‘天赋人权’的认识竟不如伏尔泰?我也曾研究过托洛茨基的名著《中国革命问题》,那里边讲的……”

程珩将茶盅在桌面上顿了顿,打断冯汝劢的话说:“得,得,得!汝劢你要办学就办你的学去!回头又对程璐说:璐璐,爹娘让我找你回家去。快走……”

程珩领着程璐回到家时,程云鹤正在廈檐下站着。程璐趋前一步叫声“爹”,程云鹤不答应,却亮开嗓子叫:“快,狼来了!各屋把自家孩儿看好。”

程璐并不生气,对着爹的背影吐吐舌头,说:“我去看娘。”

程珩正要领着程璐进娘屋,程云鹤在他背后叫道:“珩儿你来客厅。”

程珩走进客厅,见自家叔父程云鹏,兄弟程环,大舅盛如荣,表弟盛克俭、盛克勤,甚至商会会长李子发都在。

李子发反客为主,道:“程珩,你快坐。我们大家都等你哩。”

程珩说:“看诸位这阵势倒像开会,我就不参加了吧。”程云鹤道:“甚么开会呀,众人不过想和你说说话。你抖甚架子!”李子发也道:“是呀,是呀,我们都想听你说说话哩。”程珩说:“那大家就随便交谈,随便交谈。”

盛克俭道:“大哥,是这样。你也看到了,坐在这里的都是商人。俗话说得好,在商言商嘛。商人不说别的,就想说说往后这生意该怎做。你在外边见多识广,我们想听听你的高见哩。”众人附和:“对,对。”程珩面露难色,沉默多时,道:“那就……先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程云鹤说:“前段我和克俭跑过一趟西北,我们想往那边发展哩。那边机会确是不少……”便将西北之行的所见所闻所想所做约略说了一遍。盛克俭待程云鹤说完后,道:“八路军真是仁义之师呀!咱那一船药材失而复得,让我确信有着那样一支好军队的共产党政权是个好政权。我们回到碛口后,才知道家乡也建起了民主政府。我现在觉得到哪儿也不如不去,一心一意在咱家乡发展就好。”

盛克俭说着,两眼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眉宇间,一股豪壮之气升腾起来,如云蒸霞蔚、浪翻潮涌。

李子发沉吟着转对盛如荣说:“云鹤和克俭的想法很明确了,你呢?哥家(方言,即哥哥)呀,我们可是指望你掌舵哩。”盛如荣摸着净白的下巴,细声细气道:“兄弟呀,这二年碛口孤魂野鬼太多,咱那义冢里再也埋不下了,咱得再买块地皮建个义冢。”盛克勤对他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甚为不满,抢白道:“尽说些没用的话。”盛如荣说:“你知道甚!善有善报……”李子发朝克勤摆摆手,道:“别打岔,听你爹说。”盛如荣接着道:“我也没甚好说的了。按说,碛口商人走西口已有几百年历史了,可那都是搞的来回贩运。现在若要收缩内地生意到那里办甚的厂子,或是搞那号零买零卖的事,我总觉不是久长之计。可甚是久长之计哩,我又说不清。有一条我是认准了:咱晋商自古以来都是千方百计修好官家的,因此上,咱不管他是共产党掌权还是国民党当政,咱都善待他。我不信……”

李子发击掌道:“这话说得中听。大家听明白了吗?”

不知不觉间,李子发承当起了商会会长的角色。问过了这句话,他突然醒悟地笑了,笑着对程珩说:“你看我,又拿大了不是?大侄儿,还是你说吧。”程珩笑着说:“您说得挺好。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是中国人。只要他真心为咱百姓着想,都该拥护。”

程珩说到此,将目光转向他的叔父程云鹏。

程云鹏在抽烟。一条尺来长的旱烟袋叼在他的嘴里咝咝啦啦地响,白色的烟雾升腾着,将他紧锁着的眉头笼罩在一片迷蒙中。他感觉到了程珩征询的目光。他嗽了嗽喉咙,道:“你叔父没脸说话哩。前一向你婶子闹着要分家哩,就分开另过了。可分我名下那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让你婶打理,她也不怎行。万般无奈,我将店铺出手,买成了地。可地租出去,眼下又收不回多少租子来!”

在场者中,只有程环没说话。此时听了叔父的话,脱口道:“不是我说,您是没脑子。啥也听婶的。”话未说完,就被他爹打断了。程云鹤朝着小儿子吆喝道:“你怎和你叔说话呀!谁没脑子?依我说是你龟孙最没脑子。”程环不服气地说:“程家要都像我一样‘没脑子’,能是现在这个屌样!依我说,往后也一样,谁的脑子好使,谁发……”

在场的人都知道,前几年程环确实弄了不少银钱。后来被叔叔闹着一分家,平白少了一半,他心里很不平服,所以这阵子朝他叔撒气了,这原是可以理解的。可众人心里也明白,程环走的那路,别人没法走。便都不吭声。李子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家也不好说什么,便将目光转向程珩,道:“大侄儿,你快说说吧。”

程珩却像很难开口似的,久久沉默着。最后只说了二十四个字,就喊肚子疼想上茅房。你道他说的是哪二十四字?说的是:顺应时代,遵纪守法。家宜早分,舍财助贫。西北猎豹,出海而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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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回碛口的第二天,程珩就去看望了他的“挑担儿”崔鸿志。

崔鸿志总是那么忙碌。因为马有义做了市委书记,许多该由政委做的工作,也落到他头上了。好在程璐还挂副政委的名,有关学政治学文化那一套被她抓得有声有色。这一段时期,最让崔鸿志头疼的是妻子盛秀芝的身子骨总是毛病不断。在整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在整个百花斗艳的春夏之交,她都是在病病歪歪中渡过的。盛秀芝的身体弱是早多年来的事了,崔鸿志知道这全是因了他家的日子苦,再加上担惊受怕。崔鸿志曾带着她,让部队的医生诊断过。结论是:由严重营养不良、长期精神紧张引起的乏力、贫血、水肿、心悸、心律失常等。崔鸿志不能不尽量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回家照应她陪伴她。

上级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这天早上,他刚进游击队队部,通讯员就送来了一封信。崔鸿志撕开封口,展开信笺只看了个开头,就高兴得一蹦老高。

程珩就是在这时出现在他的面前的。“鸿志老弟,你好啊!”

“啊呀,是挑担儿啊!”碛口人称连襟为“挑担儿”,但并不当彼此称呼用。彼此称呼以“兄弟”为多,只有崔鸿志,一向总是这么称呼程珩。有点调皮,带着点儿揶揄,是那种很本色的调皮、很亲善的揶揄。

崔鸿志一边叫着“挑担儿”,一边扑过来拉了程珩的手,将他让到炕沿上坐。程珩上上下下打量着崔鸿志说:“兄弟你的脸色可是不大好看呀,怎么,缺吃的?”崔鸿志摸摸自个的脸颊,笑道:“你小姨盛秀芝有好吃的全独吞了,硬是把她男人饿成这样啊!”程珩笑了,说:“甚时得空了,领我到贵府看看,顺便也敲打敲打咱小姨。”崔鸿志笑道:“还贵府呢!哥家,我那贵府怕把你吓爬下哩。”程珩道:“贵不贵的,并不在屋宇高低、华美还是简陋上。兄弟呀,你那窑洞再小再破,在我心目中还是贵府。你是舍不得让我敲打咱小姨吧!”崔鸿志道:“你还想敲打你小姨?怕是你没动手,倒让她把你大缷八块了!她可是恨你恨得牙痒痒呢。”程珩说:“她恨我情有可原,我努力改正呀。”崔鸿志正色道:“挑担儿,我早等着你这句话了。我知道妻姐她不称你的意,但你俩走到一起,也不是她的错。我妻姐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对你可是真好。咱不能……“

二人正说着话,程璐来了。游击队今日上午是文化学习,由她主持。

程璐看看崔鸿志,又看看程珩,道:“两挑担谈心呢。好!大哥呀,甚时听崔队长好好给你讲讲共产党的革命主张,我们等着你弃暗投明呐……”崔鸿志说:“璐璐,听说冯汝劢回来了?我得去看看他。”又笑着说:“璐璐,那可是个人才,咱得留住、用好。我看呀,你俩倒是挺般配。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是不是考虑一下……”程璐说:“冯汝劢呀!表面上弃暗投明,骨子里反动立场不变。他居然说托洛茨基……”程珩打断程璐的话道:“小妹,打住!这反动立场的帽子可不是随便……”

崔鸿志探头看看窑洞外的天空,说:“好闷热呀,是不是要下雨了?我告你们一个好消息:程琛要回来了。出任碛口市市长,兼游击队政委。你们没想到吧?”

话音刚落,马有义一脚跨进门来。他晃动着几张纸对崔鸿志说:“鸿志,看来咱俩又得一个院子办公了。”

崔鸿志以为马有义也接到程琛即将回碛口任职的通知了。在此之前,程璐已是在游击队和市委两头任职了,现在市长程琛更兼着游击队的政委,简直是“两个班子一套人马”了,所以马有义说干脆搬一个院子来办公好了。这当然是开玩笑。因为游击队现在和商会一个院子办公,已经够嘈杂了。而市委、市政府占着黑龙庙下院也是整天闹哄哄的。如果两家合一个院子,那简直是黑地白日唱大戏了,还能工作?

崔鸿志笑道:“是啊,搬一个院子热闹,有戏大家一起看!”

马有义说:“那好啊,下午我们就搬过来。”崔鸿志见马有义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这才问:“出甚事了?”马有义将手里捏着的几张纸摊到崔鸿志面前说:“早知道他们打这主意,我们早下手了。”崔鸿志一边低了头看那几页纸,一边问:“什么他们、我们的?下手做甚?”马有义说:“拆庙啊!一个西云寺,一个黑龙庙,能搞多少木料?轮得上他们胖牛沟兵工厂先下手?”

胖牛沟兵工厂,是一二○师工业部在陕西佳县开办的主要生产步枪和手榴弹的厂子。昨天,胖牛沟兵工厂派来两个人找到驻扎西云寺的工卫旅,策动几个战士提出一项“倡议”:推倒神圣,崇奉马列;捣毁庙宇,支援抗日。当天就有“暂一师”、“一二○师”、“三五八旅、”“三五九旅、”“二纵”、“四纵”的一百多名战士响应。今日一早,兵工厂方面一下子来了一连人,和碛口驻军一百来号人一下子开进了西云寺,那里当即便烟尘弥漫,轰隆之声不断。

黑龙庙眼看也是朝难保夕了。

几个人这里正说着黑龙庙,市委通讯员急急慌慌跑进来对马有义说:“马书记,快!拆黑龙庙了……”

马有义跳起来对通讯员说:“快去!快去通知咱市委的人,拦住!要拆,咱自个拆……”

通讯员答应一声前面跑了。马有义回头又对程璐说:“你快去码头国民小学叫些小学生,赶去黑龙庙,排成人墙挡着他们!回头咱们自己找人拆。拆下来的木料给市委重盖一座楼……”

程璐为难地道:“让孩子们到那种砖石乱飞的地方,不安全吧……而且,我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支持拆,还是反对拆呢?”

马有义说:“这不明摆着嘛!捣毁神圣,是革命行动,谁敢不支持!可他们要革命,我们也要革命啊!他们不能代替我们革命呀……”

崔鸿志对马有义道:“程璐顾虑得是,还是别叫小学生去。咱们……”

这时,他们发现,程珩不知甚时已离开这里。他的背影在大门口一闪,照直朝黑龙庙的方向跑去了。

崔鸿志等再未多话,相跟了赶往黑龙庙。

此时,黑龙庙里,“推倒神圣,崇奉马列!”“捣毁庙宇,支援抗日!”的口号声喊得震天动地,从镇街到山门外的路上站满看热闹的人。崔鸿志等好不容易挤进庙门时,见上院与下院相通的那道小门完全被人封死了。站在下院,只听得上院一片轰隆轰隆的响声,就地卷起的尘埃将天空罩得灰蒙蒙一团。

原来这黑龙庙作为古镇碛口的标志性建筑,始建于明代,后于清代先后扩建两次,历时六十六年。第二次扩建结束于1900年,其间除将旧庙重新翻修外,另在旧庙后建成新庙,形制与旧庙同。从此整个庙宇分上下两院。分别供奉天地水三官和龙王、风伯及河伯诸神。

眼下,在下院戏台到正殿之间的空地上,以中间的走道为界,黑压压的人群分为虎视眈眈的两个阵营。市委的干部与碛口商家、部分民众为一方,反反复复嚷嚷着一句话:不能拆,不能拆!而另一边站着的人多数是军人,还有一部分当地的青年妇女、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们齐声呐喊着:就要拆,就要拆!有军人参与的一方底气明显要足得多。

正殿高高的圪台上,一个年轻的军人正在演讲。他的嗓音属于带着磁性很好听的那种。他简直是个演说天才。他从“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讲起,讲到了中华几千年封建社会中,神权和政权、族权等等如何结成反动同盟,对中国劳苦大众实行精神奴役。他又讲到眼下举国上下正在进行的抗日战争。讲到了抗日战争当前面临的种种困难,“军火制造需要大量木柴,”他说,“可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却在封锁我们,千方百计断绝我们的木柴供应渠道,我们怎么办?……”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一团烈火,将在场者的一腔腔热血点燃了。那血的烈焰轰轰燃烧着,转眼间便使“拆!拆!拆!”的呐喊声空前雄壮起来。

程璐的血液也被点燃了。一刹那间,她那短短一生中亲历过的几次群众游行群众示威群众斗争的场面叠印眼前,那山呼海啸般的气势灼灼逼人,令她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了,激动得浑身战栗不已。她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拳头和呐喊汇入无数拳头的森林和呐喊的海洋。她看见马有义的拳头也举起来了。他好像完全忘记了他的初衷,而宁愿此刻就同大家一道分享这摧枯拉朽的快意。她看见冯汝劢拨开众人跳上了正殿前的高圪台。现在,他和那军人演说家并排站到一起了。他大声说:“各位先……”他好像是要称呼“各位先生”,却终于改口说:“各位朋友!我们不能这么干。我们这不叫革命,这叫破坏!破坏什么?破坏文物!文物是中华文明的象征!一经破坏,再也休想恢复,这损失可就太大了……”

他的话被军人演说家的怒吼声打断了。那军人演说家吼喊着,就一把揪住了冯汝劢的领口。冯汝劢被推下了高圪台,跌倒在愤怒的人群中。“打倒封建卫道士!”的呼喊伴随着唾沫、拳头,雨点般落在冯汝劢的头上、身上。

程璐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赶上前去护着冯汝劢。就在她犹豫的那一刻,她看见的她的大哥和崔鸿志挤上去了。大哥程珩跳上了高圪台。程璐从未看见大哥那么激动过。只见他愤怒地挥着手说:“你们!你们错了!西云寺和黑龙庙都是革命应当保护的!”

大哥好像还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砖头正好砸到了他的嘴角上,一个牙齿被打落,他无法再发出声音。

这时,崔鸿志一手拉着冯汝劢也跳上高圪台了。他没有说西云寺和黑龙庙该不该拆,却厉声喝道:“游击队的人到前面来,谁再敢行凶打人,就给我抓起来!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他的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一些游击队员挤到前面来了。

可是有人指着程珩大喊:“打倒国民党!”又叫:“我们能受国民党的任意摆布吗?”当即有无数声音齐声呐喊:“不能,不能,不能!”

一些军人和青年将一个木梯架上正殿飞檐,那位军人演说家一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便从腰间掏出他的盒子炮,朝着正殿里正襟危坐的泥胎“呯”地开了一枪,随即,将盒子炮腰间一插,顺着梯子噔噔噔朝上爬,一边爬,一边喊:革命,就是大破大立!要革命的动手,不革命的闪开!反革命的打倒!……突然,人们只听得闷闷的又是一声“呯”,那军人演说家从木梯上一头栽下来了。一股滚烫的血液从他的鬓角喷射而出。所有在场的人一下子全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崔鸿志最先反应过来,扑上去将这年轻的军人扶了起来。这时才发现,是他自己挎在腰里的盒子炮走火了,子弹从他左肋下打进去,斜穿过他的半个身子,最后从鬓角钻出来,人已经断气了。这里顺便说一下,笔者于此处写及此事,原是忠实记录了一件远逝的往事罢了。六七十年来,许多朋友对此事的可信度是心存疑窦的,但我在这里却不得不遗憾地声明: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当时确是发生了。一个年轻军人的生命止于一瞬,那时人们才发现:他那热血沸腾的一枪,正好打在了黑龙爷的左耳上。于是满院子的人噤若寒蝉,那架木梯也被人悄悄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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