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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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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展着如同蜘蛛的蹄腿,每一条蹄腿都迫不及待地抚弄在小姨的脸上、手上、脖颈上,抚弄在小姨一切裸露的隐秘的令马有义神往的地方。

马有义病房里还住着一个病人。有一回,那人看着小姨手脚不停地为马有义干这干那,说:是你相好吧?她可对你真好!马有义居然嘿嘿笑着说:就是好。还有一次,盛慧长看见,小姨紧挨马有义坐在床沿,那马有义的一只手竟然搭在小姨大腿上。他的一根丑陋的手指一伸一屈不住地蠕动着,看上去如同一条爬在花枝上的大尺蠖在窥测试探、蠢蠢欲动。从那时起,盛慧长便特别讨厌起这姓马的来。讨厌他那轱辘辘转动的小眼珠,讨厌他那口水横溢的大嘴,还有那些尺蠖似的手指。

一天,盛慧长趁马有义和小姨在他们各自的病房熟睡的工夫,悄悄溜到17

马有义的病房里,将一只癞蛤蟆塞进他的被窝里。不幸的是,他刚刚转身朝着门外走,就被马有义发觉了。马有义赤着脚跳下床来,欢马流星追上他,将他一把提溜回病房,压低声音威胁道:“小狗日的,你想吓唬我吗?你看好了。”不知甚时,马有义已将那只癞蛤蟆捏到了手里,一边同他说着话,一边暗中使劲,竟当着他的面将那活物弄得肠肚淋漓。盛慧长瞪眼看着马有义道:“你在演戏!你的伤一点事没有,干吗装模作样让我小姨……”马有义说:“二吊子!果然是你娘生在戏台下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明告你,老子想日你小姨哩,你去报个信儿……”他这是明欺我不敢说这话呢,盛慧长想。在碛口,“日”是一个最脏的字眼,也是最恶毒的骂人的话,马有义他知道我们盛家的孩子不兴说这样的话,他也知道这样的话我更不敢朝着小姨说。盛慧长越想越气,弯腰从地上掬起那癞蛤蟆的肠肚来,照着他的丑脸摔上去。

盛慧长气呼呼跑回小姨的病房,那时小姨也已睡醒。小姨璐璐不知梦过了什么好梦,盛慧长看见小姨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一双惺忪的眸子里满盛着神秘、陶醉和幸福。

“二吊子,你过来!”小姨叫道。盛慧长说:“你高兴甚?黑龙庙唱戏了?”“你就知道个唱戏。”小姨道,“你过来,过来亲小姨一下……”

盛慧长想,原来小姨是梦了让人亲她的梦了。这倒不错。他很高兴接受这一邀约。可是,一想到刚才马有义同他说过的那话,盛慧长心里就不由作呕。他说:“让我亲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小姨怪怪地看着他,笑道:“啊呀,二吊子亲一下小姨还得讲条件。什么条件呀,你说。”盛慧长斩钉截铁说:“既是让我亲你,绝不能让他亲你。”小姨笑笑地问:“啊,告诉小姨,二吊子说的那个‘他’是谁?”盛慧长说:“马大嘴。”

小姨哈哈笑了,笑得眼泪婆娑。笑着笑着,便忘记了再叫慧长去亲她。

18

在古镇碛口的周边,有三个以“寨”命名的村落,即与碛口、西头隔湫(河)而望的寨子山、寨子坪、还有位于碛口以西山腹间的寨上。其中寨子山、寨上均为依山傍黄(河)的村落,寨子坪与寨子山相邻,但建于古镇往北往东沟通外界的大道上。三寨势成犄角,相传为汉武帝时镇守黄河要塞碛口的屯兵之所。其中尤以寨子山的位置最为重要。这里秦时曾为“平周”郡所在地,汉武帝初更名大同镇。后因西北边地战乱频仍,番胡屡屡东掠,眼看着“大同”难保,不得不在此屯兵且二次更名为寨子山。延及明清,碛口辟为商埠,寨子山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继西湾、李家山之后,各路行商理想的栖身之地,而当地居民耳濡目染亦多出商界高手。

程府位于村中央的一道缓坡上。普通的砖石院墙,白茬子木板大门,看上去颇不起眼,门楣上却镌有“望隆山斗”四字。那是清光绪年间,汾州府为表彰云鹤、云鹏的爷爷程德厚赈灾扶贫、兴学化人,有功一方而颁赠的。进得院门是一个两面砖雕的照壁,迎门的一面正中一字:勤,背门的一面则是一个“俭”字。按照程云鹤的说法,这一勤一俭是程氏起家之本,千秋不可忘,万世需谨记。于是,当你走进这座外表看去有些寒碜、老远一瞭却又不俗、一门三进另带跨院的宅子时便会看到,几十年前程德厚喂骆驼使过的地槽,云鹤、云鹏养猪制粉用过的石磨至今依然保留在前院的一角,成为向子孙进行家训的道具。第一进院子的正面是古镇碛口随处可见的明柱厦檐高圪台,圪台上一字儿排开七孔青砖挂面的石窑,是程家待客、过账、议事的所在。圪台下东西各有平房五间,东面五间是仆佣栖身及堆放杂物、薪炭之处,西面五间一分这二,两间做灶房,三间做餐厅。大门的两侧则是牲口棚和茅房。二进院子、三进院子以及跨院与前院格局大同小异,只是明柱厦檐变成没根厦檐罢了。几处院子都是程家几代人的起居处。无论正院还是跨院,屋内陈设大致都很简洁,甚至有些寒酸。

云鹤、云鹏弟兄俩属于那种家财万贯而生活一向清苦的人。自家字号经营着洋广杂货、绸缎布疋,自家偏偏又从不穿绸摆缎使用洋货,为甚?嫌贵。盛如蕙、白玉芹两妯娌,程珩、程环的媳妇,以及家中唯一的粗使女佣谢妈一人把着一架布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叮咔叮咔织布。云鹏在自家菜地套种蓼蓝,收获后自制颜料在自家染坊加工,倒是各种色度的布疋均可印染,虽然没有洋布绸缎时新,但这种布结实耐穿且别有一种洋布绸缎没有的好看舒服。程家平日吃的饭菜与普通农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清早豆面抿尖儿汤、口子窝,晚上小米稀饭山药蛋蓇蕾,最多再蒸几个窝头而已。一年四季除过夏天白昼最长的两个来月外,一般都是一日两餐。那“抿尖儿”是用一种名叫“抿尖儿床床”的炊具制作的细若香火的面条,汤面煮得干稠,就着口子窝吃。口子窝系用谷子的面粉制成,有软、硬谷面之分。食量大的受苦人吃这种饭食不使碗,而是将汤面盛进口子窝里转着圈儿吃,汤面吃完时口子窝也罄尽了。这情形有点近似美国旧金山渔人码头上卖的“碗面包”。“山药蛋蓇蕾”则是以一种名叫“擦子”的炊具将此地盛产的山药蛋擦成薄而扁的丝状物,调以面粉热蒸而成的吃食。县北称之为“擦擦”,碛口一带称之为“蓇蕾”。这一类吃食土得掉渣,当地农民却特爱吃。程家人就把它们当作食谱中的“保留节目”。程家另有规矩:一年吃三回肉。过年全家割三斤,六月初六尝新日和八月十五中秋节各割半斤。程家数十口人至今未分家,所以名为吃肉实际是让闻一点荤腥味儿。

程家的上述规矩近二年却是遭逢挑战了。挑战者不在别处,就在程家大院。最先揭竿而起的是程环和程璐。兄妹俩不约而同将父亲程云鹤称为“土财主”,至于叔父程云鹏,那就连财“主”都不算,干脆被他们叫做“土老帽”了。程珩和程琛也表示不以为然。不过,两弟兄没有提什么“土”不“土”的话,却以别样语言表达了他们的“怀疑”。程珩将这种家规称为“小农做派”;而程琛则说“勤俭节约要得,鼠目寸光当弃”。这四个年轻人都试图为老一代指出一条拓展家境的阳光大道来,而主张却大相径庭。程珩、程琛、程璐都竭力鼓动二老捐资革命,但程珩所说的“革命”又绝非程琛、程璐所说的“革命”。至于程环,则向来都对“革命”嗤之以鼻——他是宁肯冒着风险做“虎盘”(方言,指金融投机)、贩鸦片也不干那“没屁眼”事的(方言,即做事不看后路)。

不过,眼下将程府闹得鸡犬不宁、令程云鹤寝食不安的“反叛者”,却不是这四个年轻人,而是他的弟媳妇白玉芹。

白玉芹娘家是陕西榆林在碛口做生意的大商人。白玉芹多年随父母住碛口,早就认识程云鹏,当日媒人上门提亲时,白玉芹嫌程云鹏木讷,心里不太乐意,后来经不住父母亲“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规劝,总算嫁过来了。没想到过门不久,这程云鹏竟同意了他哥“兄贾弟耕”的建议,从字号撤出专管种地了。白玉芹早就对此心怀怨怼了,只是程家也同别的豪门大户一样凡事都讲个规矩,而一切规矩中最大的规矩即“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父在从父,父亡从兄”,这样一来,她当然也不好造次。现在不同了,自从日本人扫荡过一回,碛口人总算明白了一条事理:什么坚壁啊清野啊,怎弄保险呢?其实最保险的是吃进自家肚子,穿上自家身子。于是有好的不吃赖的,有新的不穿旧的,成了碛口人过日子的新“原则”。在这种大气候下,程家上下能没想法吗?只是老大不放话,无人敢自作主张罢了。白玉芹见此,就利用阴历二月由她总领大灶的机会,首先在饭食上革了老规矩的命。原来,程家数十年来一直坚持大灶用餐。家里雇了大师傅做饭,由盛、白两位夫人按月轮流执掌账目,总领开支,阴历二月正好由白玉芹主事。程家人跑反回家后不几天,恰逢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二是一年农事活动的开始,按照旧俗是要“捏龙口”的,这样才能保证五谷丰登。龙口是老龙王用来播火弄水的,自然不会乖乖让你捏住。于是碛口人便以红面饺子替代龙口,家家捏,户户煮。多少年来,程家二月二的饺子馅都用黄、白萝卜制作,最多称二斤豆腐一把粉条进去。白玉芹决定就在这饺子馅上做做文章:把豆腐换成肉,让全家人动一回荤腥,看他老大能怎!

二月二那天早上,老大程云鹤走进灶房,先是嗅嗅鼻子“咦”了一声,接着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又“咦”了一声。前一声“咦”带着一些疑惑,一个短促的高音后,拐了一个弯,语调突转轻悄,明显的底气不足,好像在质问自个的鼻子:你是怎搞的嘛?后一个“咦”不同了,一个高音拉了老长,坚定,斩截,凌厉,不容置辩,是不满了。当时,盛如蕙和白玉芹都在场。白玉芹故意笑笑地问:“他伯,味道还行?”

程云鹤不说话,只把一双筷子重重地拍在饭桌上。

盛如蕙也是刚刚才知道白玉芹在饺子馅上做手脚了,心想这是弟媳妇要找大伯子的麻搭了,这时就对男人说:“这一段跑反家里人都受苦了,是我让弄了点肉……”

程云鹤“唔”了一声,重新拾起了筷子。

一场风波平息在无声中。

白玉芹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一年阴历二月的末尾,清明节又到了。

这一回,当程云鹤再次嗅到肉腥味儿时,终于爆发了:“程家人一个月过两次年,这不是自寻折寿吗?”白玉芹当下接了火:“他伯,想咱程家也算挣得万贯家私了,装甚的穷啊?兵荒马乱的,咱给谁俭省呀?”程云鹤道:“兵再荒,马再乱,咱程家的日子该怎过还怎过,咱自己先别乱了阵脚……”

在古镇碛口,大伯子与弟媳妇向来是极少说话的。一个男人他若想同弟媳干仗,那就先得写下投降书才好。所以,程云鹤一见白玉芹出了阵,虚晃一枪,准备就此偃旗息鼓了。谁知白玉芹却偏是瞅中了“夹八眼儿”(方言,即机会、空子)要发泄一下心中的积怨的,便又说:“知道的说咱是谨遵祖训,想勤俭发家哩,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是专门留好吃的给日本人呢,这叫甚?汉奸卖国贼!”

那一天,程环也在。程环是向来不放过同他爹叫阵的机会的,便当即给婶娘以声援:“就是!咱这祖训也该改改了。那种因为一双皮鞋让人跪一夜,因为一顿肉让人难堪的事,只有土财主才能做得出。”

程环在今日之事之外,突然又点出一个“皮鞋”之事,原是要使自个儿的声援更得力的。

原来,多年前程珩在省城上学,程云鹤一年给他三块钱零花。那程珩从小是个很懂事的孩儿,自己课余打工解决了零花问题,将那三块钱省下,放假时给爹在省城买了一双皮鞋带回来,说是让爹巡查外地字号时穿着。谁知程云鹤一见就没好脸色。他阴沉着眉眼问:多少钱?儿子答:三块银元。程云鹤当即瞪起眼来了:什么,三块响元?程云鹤将银元说成“响元”,是为了强调那银钱的非同一般。那是响当当的光洋啊,你龟孙居然花得眼睛都不眨一下,足见是个败家子无疑!程云鹤嚷叫着,便将那皮鞋从门扔了出去,还罚儿子在脚地跪了整整一夜。为这事,盛如蕙同程云鹤有好长时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程云鹤自己也觉得哪儿跟哪儿不对劲了,心里挺不自在。以后别人再说起来,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现在程环突然提起,有“就湿滩子撒尿”的意思了。程云鹤觉得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就算那件事上他做得有点过分了,也不能说明今日之事也是他的不对,当然更不能说明连“祖训也该改改了”。何至于就把他说成是“汉奸卖国贼”或是“土财主”呢?

程云鹤的一张肥白红润的脸上,一瞬间努出了许多黑红带紫的疙瘩来。那一颗颗疙瘩血脉贲张,咝咝啦啦冒着青烟,俨然就是一座座即将爆发的火山。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放屁!”程云鹤怒吼着,手一扬将饭碗朝着儿子撇去,程环却早一溜烟出了房门。饭碗在程环的背后落地,摔成了八瓣。

一家老小当时正围坐在三张八仙桌上吃饭,随着一声亮响,便都愣住了。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里,突然爆发了一个女人的恸哭,那是白玉芹。

“我的爹娘啊,从小到大你二老没朝女儿赤脸高言过,现在可有人喊猫喝狗样待我了!啊呀呀,你们女儿命苦哇……”

老二程云鹏对今天这事的缘起心知肚明,对自家女人的脾性更是了解不过,心里一急却又不知说个甚好,瞪着两眼瞠视白玉芹半天,才发出天崩地裂一声吼:“哥骂的是环儿,你故意搂揽甚?我看你是存心挑事哩,你才真是……汉奸卖国贼呢!”

白玉芹早就等她男人开口了。男人一开口,她就有了更多的话好说。“啊呀,你个窝囊废呀!人家是泥水点点不湿鞋呀,你是一年四季泥圪洞钻呀!人家是今日南京明日北京满世界跑呀,你是上午牵牛下午拉马四野里颠呀!人家是山珍海味天天咥呀,你是闻点荤腥都遭人嫌呀!人家是满把票票任意花呀,你是一个铜元三年粮呀……”

却说这天一早,正好程璐从医院回家来了。她站在灶房门口将婶婶的话听得明白,进门来轻咳一声对白玉芹说道:“婶婶呀,您说得真是太好了。什么是不平等?这就是不平等。什么是阶级压迫?这就是阶级压迫。什么是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阶级压迫、阶级斗争真是无处不在呀!您这觉悟、您这水平儿真是了不得!我给您说啊,赶快分家另过吧。像程家这样的封建大家庭,迟早都要分崩离析,迟分不如早分,迟烂不如早烂,长痛不如短痛。”

全家大小都愣愣地看着程璐不说话。他们听不懂她的话。包括白玉芹也听不懂。最要命的是白玉芹竟弄不清这女子到底是站在她一边说话呢,还是站在她爹一边说话呢?什么“阶级”啊,“压迫”啊,“斗争”啊,甚甚的她都听得糊涂,她只听清了一句话:分家另过。要在往常,白玉芹会马上接过这话来,借题发挥,闹着要真个分家另过也未可知。因为事实上,过去她就不止一次提说过这话,都被老大和自家男人联合否定了。可是眼下,她却不愿分家了。为什么?因为眼下兵荒马乱,三天两头跑反,又得空室清野什么的。现在若要分开另过,她们家缺强壮劳力,搬东运西不方便。最让人不放心的是她男人远没老大心眼活泛,靠他还不把家产都丢光扔光或叫日本人抢光?她不分,坚决不分。分家另过既不是她眼下所想望的,那就说明程璐明里是为她说话,骨子里却是站她爹一边的。白玉芹这么一想,当即把矛头对准了程璐:

“好呀,你们父女俩一个唱黑一个唱红,是存心欺负人怎的!我们为甚要分开另过?当初是谁红口白牙说兄贾弟耕只是分工不同,大家一辈子不离不弃来着?现在嫌弃我们了,要把我们一脚踢开,独霸……”

程璐从锅里舀了一碗黑豆芽炖肉片,就着一个摊黄有滋有味地吃起来,烧得啊啊直吐舌尖,却朝着白玉芹挑起大拇指赞叹:“好吃,好吃!这是我活了这大岁数在家里吃到的最好的饭菜。婶婶万岁!”

把一家大小都逗笑了。

云鹤、云鹏弟兄俩也笑了。白玉芹只好就此休战。

饭后,程璐走进程珂的屋子。

程璐不说话,只是满屋子转来转去,盯着程珂左瞧右瞧,好像不认识程珂似的。末了,又提着鼻子在屋里嗅了几嗅。

程珂被她看得难为情了,问:“你是怎了?”程璐神秘兮兮地说:“看看屋里多没多出什么爱情的信物?瞧瞧我姐脸上印没印男人的吻痕,嗅嗅屋里有没有生人味。”程珂大叫:“死鬼,人家好心好意救你,你倒生着法儿编排人家了?有良心没有?”

程璐知道,姐说的是郑磊前后两次透露消息给她,让她防人暗算的事,道:“晋绥军还能有甚‘好意’?我看要没有你,他才不会发这善心呢,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所以,要谢,我只谢你。”

程珂也不同她较真儿,说:“你看这一回多险,防不胜防呀!”“好心人郑磊还是没把时间地点说确切嘛。”程璐道,“我真怀疑是他一手导演的花活儿。姐,你可得多操个心眼儿。”“你胡说什么呀!倒是你,当心上那马有义的当。”程珂皱起眉头说。

这时,程璐瞭见院子里有嫂子盛秀兰走过,便又探头朝着门外叫道:嫂子快来!

盛秀兰像一只猫似的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她穿着一条深蓝粗布裙,沿裙摆绣了一圈白色的蝴蝶,显得别致而优雅。她的小脚在裙摆下一闪一闪,像两只织布的梭子在晃动。

程璐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盛秀兰,鬼头鬼脑问:“怎么样?”盛秀兰一时没明白程璐的意思:“什么怎么样?”程璐依旧笑得鬼鬼的:“咱哥走了?”盛秀兰脸臊臊地说:“你哥就是你哥,谁跟你‘咱哥’?”程璐闭了一只眼,将另一只眼霎了几霎,作一副怪怪的鬼脸,问:“这一回怎样?情浓意洽否?”“你看你,你看你,”盛秀兰好气又好笑,伸出一个指头厾点着程璐的额头,“还有点大姑娘的样子吗?”随即自己低了头,轻叹一声,道,“你哥忙着呢,在家住六七天就走了。”“哦,国民党真要励精图治了?”程璐不无嘲讽地哂笑道,“嫂子,咱哥再回来,你要多少来那么一点儿浪漫,制造一点贵族情调什么的,才适合国民党的口味。”

站在一旁的程珂见盛秀兰一脸的尴尬,忙笑着“围秦救赵”:“啊呀,嫂子,看咱小妹都成恋爱专家了。璐璐,你快给我们说说,李静、冯汝劢二人,谁更浪漫一点儿?”

程璐不羞不臊:“他们呀,自然是各有各的浪漫……”

程璐说到此,眸子里破天荒地掠过一丝感伤……

19

李静、冯汝劢这两个名字对程璐来说,意味着友情、爱情、理想、求索、寻觅,意味着无尽的欢乐和刻骨铭心的痛苦……

李静是李子发的儿子。程璐早就同他认识。

与李静的交往是从民国二十六年春程璐自北平返回太原后开始的。当时“绥远抗战”震动宇内,阎老西儿从护卫自己的老窝出发,起用共产党人薄一波组建牺盟会、动委会,组建以决死纵队为主力的“新军”,展开广泛的抗战活动,山西形势空前大好。程璐奉命返晋后,当即参加了牺盟会,在“民训干部团”挂秘书职,具体工作是在母校省立第一师范和山西大学堂物色优秀干部人选,培训一段后充实新军或送入旧军,帮助阎老西儿完成对旧军的改造。

有一天,山西大学堂学生演剧队排演易卜生的名剧《娜拉》,程璐和省立第一师范留校的两个老同学相跟着前去观看。整个演出期间,剧场上不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程璐也拼命拍手。当娜拉认清丈夫海尔茂虚伪自私的丑恶灵魂和自己在家庭中所处的玩偶地位,从而发出“首先我自己是个人”的宣言时,程璐情不自禁站起来,拍打着椅背大喊大叫:“娜拉的时代并未成为过去!”当各种反动的社会力量联合起来对叛逆情绪愈来愈烈的娜拉施压,从而促成娜拉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产生怀疑,发出“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的呐喊时,程璐竟激动得泪流满面了。扮演娜拉的学生将那叛逆者活泼可爱、诚恳热情、顽强坚毅、勇于追求理想的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在看过戏的几天里,娜拉几乎成了程璐和她的同学们茶余饭后睡觉前唯一的话题。忽然有一天,一位同学对程璐说:程璐你知道吗?扮演娜拉的那位学生是你同乡呢,也是碛口人。程璐疑惑道:碛口人,不对吧?碛口现在没有在省城上学的女子呀!同学说:什么女子?你没发现吗?他是男扮女妆,姓李。程璐“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李静。

在程璐的印象中,李静是典型的白面书生。他瘦弱、苍白,戴着个琇琅架眼镜,在学校学的是西洋文学。他平日好像不太活跃,学业上很用功。他说他的最高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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