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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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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不逢公瑾能分宅”之语,或是因徐暗公及武静虽肯以其别墅借寓杨陈,陆文孙又肯以南园借卧子诸人读书著述,不过两处俱是暂时性质,更不可视为固定之金屋久贮阿云也。河东君能知此意,故有“空怀神女虚无宅”之句,其所感恨者深矣。(寅恪案:杜工部集壹伍“热”三首之一云:“云雨竟虚无。”河东君诗语本此。杜诗原为苦热之作,下文接以“乞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等句,即希望秋凉之意。河东君赋此诗在初秋,正气候炎热之际,下句“近有秋风缥渺篇”亦是希望秋凉之意,与少陵之旨符合。故河东君此一联虽出旧诗,别具新感,其措辞之精妙于此可见一斑也。)由此推之,大约卧子松江城内旧宅本非广厦,此时既有祖母高氏、继母唐氏,复有妻张氏、妾蔡氏及女颀等,又据卧子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云“高安人一女,笃受之,赘诸氏婿,共宅而居。奉议公(寅恪案:“奉议公”指卧子父所闻)以寡兄弟而勿忍也。先生承先志,始终不替。〔张〕孺人承高安人欢,敬爱有加,抚其子女如己生,冠婚如礼,安人为之色喜。〔卧子继母〕唐宜人生四女,次第及笄,孺人为设巾帨,治奁具而归之,嫁礼称盛,宜人忘其疾,诸姑感而涕出,嫂我母也”,然则卧子之家人多屋狭,张孺人复有支配财务之权,势必不能更有余地及余资以安置志在独立门户之河东君,杨陈因缘之失败当与此点有关。后来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其初则居于舟中,有同于思光引船,继则牧斋急营我闻室迎之入居,亦是公瑾分宅,此点与钱柳因缘之能完成殊有莫大关系也。

河东君诗“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一联,下句见文选贰玖张平子四愁诗,人所习知,不待释证。上句之“许玄”当用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莲传“莲字叔玄,后改名玄”。许传虽有游山登楼之记载,但无怯惮之事,故“怯”字乃河东君自谓之辞,其本性不喜登望,可与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所云“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忧,褰涉为惮”相参证。“褰涉为惮”即“登望怯”之意。顾云美河东君传云“性机警,饶胆略”,应不怯登望,其所以怯惮者,或由体羸足小之故有所不便耶?

河东君诗“近有秋风缥渺篇”句下自注云“时作秋思赋”,今戊寅草中有“秋思赋”一篇,据此可证知其作赋之年月。惜此赋辞语多未解,疑传写讹误所致,以暂无他本可校,姑录赋文,而附记于此,以俟他日求得善本再论释之。所可注意者,卧子作“采莲赋”实本于王子安,检王集壹有“春思赋”“七夕赋”在“采莲赋”之前,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秋间浏览子安作品,因采莲赋而睹春思赋,于王赋序末“几乎以极春之所至,析心之去就云尔”之语有所感会,遂作秋思赋欤?

其四云:

轻成游鹤下吟风,夜半青霜拂作容。偃蹇恣为云物台,嶙峋先降隐沦丛。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矫首只愁多战伐,应知浩荡亦时逢。

寅恪案:此首“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一联,上句疑与卧子诗第陸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连月近如何”之注“时吴来之使山右初归”有关,下句疑与卧子诗第伍首“三秦消息梦魂劳”及“泾原画角秋风散”之句有关。所可注意者,即“轻成游鹤下吟风”之“鹤”及“嶙峋先降隐沦丛”之“隐沦丛”究何所指?岂谓吴来之昌时由山西归松江后,便先访问卧子因至河东君处耶?俟考。

其五云:

朦胧暝色杂平河(湖?),秋物深迷下草须。不辨暗云驱木落,惟看鲛室浴凫孤。南通水府樯乌盛,北照高原树影枯。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

寅恪案:“南通水府樯乌盛”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楚蜀樯帆向晚行”参读。至河东君此首“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之结语,则疑与卧子诗第陸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边月近如何”句下自注有关,盖指与吴昌时共谈当日边事也。

其六云:

幽漫飛鸟视平原,露过浮沉漠漠屯。此日风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乌孙。波翻鱼雁寻新气,水冷葡萄似故园。惆怅乱云还极上,不堪晻暧肆金樽。

寅恪案:此首与卧子诗第伍首同咏凤阳明祖陵事。(参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徐暗公游南雍”七律所附考证。卧子此诗当赋于崇祯八年夏间闲公离南园赴南京之时。卧子“初秋”诗第捌首所谓“南皮旧侣惊龙散”,即指此也。)河东君诗“此日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乌孙”一联,与卧子诗第陸首“当烦大计推安攘”之语有关。至河东君之意,则谓不能安内何能攘外,其语深中明末朝廷举措之失矣。“水冷葡萄似故园”又可与卧子诗第捌首“葡萄垂露冷秋前”参证,此“故园”或即指南园。

其七云:

长风疏集未曾韬,矫雉翻然谋上皋。葭荻横秋投废浦,风烟当夜接虚涛。云妍翳景萦时急,红逖烦滋杂与(兴?)高。回首惊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

寅恪案:“葭荻横秋投废浦”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江湖葭荻当秋盛”之句参证。河东君此诗结语“回首惊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当谓凤阳失守事,与卧子诗第壹首“南皮旧侣惊龙散”之句虽同有“惊龙”二字,而所指不同,盖陈诗用“魏文帝与吴质书”语。卧子“初秋”八首前第柒题为“送周勒卣游南雍”,第陸题为“送徐闲公游南雍”,崇祯八年春间周徐二人与卧子舒章文孙及河东君等同读书游宴于南园,至是年夏初河东君离去,卧子婴疾,其他诸人亦皆星散。“南皮”之“南”,亦兼指南园及南楼而言,与河东君词之梦江南、卧子词之双调望江南,俱有取于“南”字即南园南楼之意,世人未明此点,读杨陈作品不能深达其微旨矣。至河东君诗“红逖烦滋杂与高”之句,疑有讹误,俟考。

其八云:

鱼波唼唼水新过,高柳风通雾亦勾。晓雨掠成凉鹤去,晚烟楼密荻花收。苍苍前箙鹰轻甚,湿湿河房星渐赒。我道未舒采药可,清霜飞尽碛天束。

寅恪案:“湿湿河房星渐赒”及“清霜飞尽碛天束”可与卧子诗第陸首“天南迹北共秋河”之句参证。“我道未舒采药可”之句,检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迈传云“初采药于桐庐道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籓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可知河东君以许玄自比,此点前论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言及之。但此首有“采药”之语,据许传之文,采药下即接以登楼见好道之徒一事,然则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之意,恐是自谓怯于见客,与许氏同,非关体羸足小,其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云“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寅恪案:“止”当作“亡”,与“无”同。)亦是此意,可取互参。复据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所载河东君居佘山时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事,佘山邻接横云,钱氏之言或即与河东君此诗之意有关,亦未可知也。今释“怯”字之义与前说有所差异,似今解较胜。茲依郑笺毛时间具别解之例,姑备两说,以待读者之抉择。

抑更有可笑者,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作诗之际以许叔玄自比,而以卧子比王逸少,盖卧子此时虽是云间胜流,名闻当世,然其地位止一穷孝廉耳,目之为王右军已嫌过分矣,至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赠钱诗有“江左风流物论雄”及“东山葱岭莫辞从”之语,则以牧斋似谢安石,而自比于东山伎,(详见第肆章论半野堂初赠诗。)盖牧斋此时以枚卜失意家居,正是候补宰相之资格,与谢太傅居东山时之身份切合也。由此言之,河东君不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无间,且拟人必于其伦,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儿玉尺之誉可以当之无愧。不过许叔玄东山伎之船亦随王逸少谢安石之水,高低涨落,前后不同,为可笑也。

复次,宋徵璧含真堂集柒载有“早秋同大樽舒章赋”七绝二首云:

怅望平田半禾黍,曲栏幽径傍城阿。已任青雀随风过,更有红裙细马驮。

凄清落叶下梧桐,野水苍茫睇未穷。日暮但愁风雨后,行人多半早秋中。

寅恪案:宋氏此二绝句何时所作未能确知,若依此题后一诗“野驿”下注“壬申会课”,则似此二绝句乃崇祯五年壬申或以前所作。但宋氏诗集以诗体分类,其排列次序亦难悉据以确定作成时间之先后。或谓王胜时续卧子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附庄师洛等考证引陆时隆“侯文节传”云:“黄门乃易姓李,改字大樽。”又胜时云:“晚年自号大樽,盖寓意于庄先五石之瓠也。”陆王两说虽似微异,但卧子于顺治四年五月十三日自沉,年四十岁,依常例推之,必三十以后始可言晚年。让木此二绝句之题既称大樽,岂作于崇祯十年丁丑以后耶?鄙意不然,前引含真堂集伍秋塘曲序云:“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此曲乃与卧子秋潭曲同时所作,(见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实在崇祯六年秋间,此年卧子仅二十六岁,断不可谓之晚年,何以宋氏亦称之为大樽?明是后来让木编集时所追改。盖卧子以抗清死节,清人著述在乾隆朝尚未表扬卧子以前自宜有所避忌,往往多以不甚显著之别号(即“大樽”)称卧子。况宋氏前与卧子关系密切,后乃改仕新朝,更当有所隐讳也。至若蓼斋集中不改卧子之称者,殆由舒章卒于卧子抗清被害以前,遗集为石维昆于顺治十四年所刻,故仍依旧称,未遑更易耶?职是之故,宋氏此二绝句亦有作于崇祯八年秋间之可能,疑与卧子及河东君“初秋”诗有关。姑附录于此,以俟详考。又“城阿”即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所谓“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城阿”,乃指松江城而言,前已详论之矣。

河东君在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以前尚有与卧子训和之作,茲全录杨陈两人之诗,并择录卧子此时所赋“秋居杂诗”十首中最关重要者,论之于下。

卧子“七夕”诗(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云:

夜来凉雨散,秋至绪风多。渺渺云澄树,峨峨人近河。金钿烟外落,玉佩暗中过。闻说天孙巧,虚无奈尔何。

其二云:

清影何时隐,神光迥澹浮。龙惊虚伫月,乌鹊静临秋。风落花间露,星明池上楼。汉宫谁更龙,此夕拜牵牛。

河东君“七夕”诗(见戊寅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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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子“八月十五夜”诗(见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云:

明雯凉动桂悠悠,迢递星河万里秋。素魂有人常不见,碧虚无路迥含愁。九天惊鹤声何近,五夜楼台影自浮。犹说紫微宫女事,焚香时待月西流。

其二云:

微风摇曳拂金河,斗迥天高出素峨。万井鸳鸯秋露冷,三江蚌蛤夜潮多。云能入梦婵娟子,月解伤人宛转歌。应有桓伊吹玉笛,倚栏人静奈愁何。

寅恪案:卧子“八月十五夜”七律第贰首“云能入梦婵娟子”句暗藏河东君之名,第贰章已论及之。盖中秋佳节卧子必在松江城内旧宅中与家人团聚,望月有怀横云山麓之河东君,因赋此二诗。

河东君“八月十五夜”诗(见戊寅草)云:

涤风初去见迂芳,招有深冥隐桂芒。翠鸟趾离终不发,绮花人向越然凉。莲鱼窈窕浮虚涧,烟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动霏漪,秋藤何傲亦能苍。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之题与卧子诗题同是“八月十五夜”,其为唱训之作自无疑义。但河东君此诗之前第壹题为“秋深入山”,第贰题为“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第叁题为“晓发舟至武塘”,第肆题为“七夕”,初视之,似是抵盛泽以后追和卧子之作,而非在松江时所赋,细绎之,八月十五夜至秋深其间最少已逾一月,河东君必早在离松江以前得见卧子此诗,且自“七夕”至“八月十五夜”其间已赋三题四首,可证其才思并未枯竭,何以更待历时四五十日之后始在盛泽镇追和卧子前什耶?此与其平日写作敏捷之情况不符。故鄙意仍以河东君“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尚未离去松江前所作,当是编写时排列偶误所致耳。

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作成之时间当在崇祯八年季秋,因第叁首有“况当秋日残”、“鸿雁影寥廓,梧桐声劲寒”及第捌首有“霜寒击柝清”等句,皆是九月景物也。至第贰首“万里下城阿”句之“城阿”指松江城言,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句已详及之,可不复赘。此十首诗俱佳,茲唯择录三首论释之,其余不遑悉数移写也。

第肆首云:

愁思随时积,悲凉秋更深。何当临玉镜,无计挽金瓠。(自注:“时予有殇女之戚。”)肃肃飞乌鹊,冥冥啼蟪蛄。不堪儿女气,引满莫踌躇。

寅恪案:此首可与下录卧子“乙亥除夕”七古(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相参证。“何当临玉镜”句用世说新语下假谲类“温公丧妇”条并参徐孝穆编辑玉台新咏所以命名之故,斯皆世人习知者。至卧子于此句则指河东君而言也。“无计挽金瓠”句用汉魏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卧子取以比其长女颀也。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瘗二女铭”云:“陈子长女名颀,生崇祯庚午之二月,殇于乙丑之七月,凡六岁。次女名颖,生辛未之八月,至十月死。二女皆陈子室张出也。”卧子甚珍爱此长女,其著述中涉及女颀者颇多,如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云“秋女颀殇焉”,并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一首、同书壹平露堂集“舟行雨中有忆亡女”、“除夕有怀亡女”五律二首及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悼女颀诗”七绝七首等,可为例证。卧子赋诗之际女颀既逝,无计可以回生,河东君虽已离去,则犹冀其复返,情绪若此,所谓“不堪儿女气”者也。

第柒首云:

常作云山梦,离群不可招。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尔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楚橘明霜圃,江枫偃画桥。剌船斜月下,何计慰飘摇。

寅恪案:陈忠裕全集贰玖“横云山石壁铭”(可参同集拾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七古及所附考证并蓼斋集首石维昆序)略云:“横云山者,松之屏蔽。环壁包池,则李氏之园在焉。既剪丛棘,遂有堂宇。濯洼以俟雨,植枫而缀秋。涉冬之阳,李氏携客信宿。落叶零翠,寒山冻青。风消夕醉,月照宵遨。辨隔浦之归鱼,习空山之啸鬼。横览凄恻,悲凉莫罄。”卧子此文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然可据以推知舒章别墅秋冬之际景物最佳,斯舒章所以招邀名士名姝于秋日往游之故欤?舒章是举殆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所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之旨有所体会(见文选叁拾),但卧子是时则转抑林黛玉过梨香院墙下听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及“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恨矣。(见石头记第贰叁回。)诗中“遨游犬子倦”句,“犬子”司马相如小名,卧子以之自比。“宾从客儿娇”句,“客儿”谢灵运小名,卧子以之比李舒章。此时河东君既寓居横云山,岂谓河东君乃舒章之娇艳宾客从耶?卧子自注云“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不知是托病,抑或真病?若托病者,则其故虽不能确知,但必有河东君复杂之关系在内;若真病者,则崇祯八年首夏卧子因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而发病,事后虽痊愈,然亦以有所感触,时复卧子疾,如“秋居杂诗”第壹首“药饵日相谋”者即是其证,实世所谓“心病”,而非“身病”也。

第玖首云:

明时惭远志,安稳独幽居。溟渤当秋壮,星河永夜虚。黄金误子政,白壁恃相如。奇服吾宁爱,无劳拟上书。

寅恪案:“黄金误子政,白壁恃相如”,上句用汉书叁陸楚元王传附刘向传向作黄金不成事,下句用史记捌壹廉颇蔺相如传相如完璧归赵事,皆世所习知,无待赘释。所可怪者,卧子举此两氏为言,颇觉不伦,当必有其故。意者卧子自恨如刘更生之不能成黄金,遂难筑金屋以贮阿云,然终望河东君能似蔺相如之完璧归赵。苟明乎此旨,则卧子诗此联之语殊不足为怪矣。“无劳拟上书”句,疑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四年辛未条所云“是时意气甚盛,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拟上之。”陈徵君“继儒”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义相戒而止。

今所见河东君作品中有赋三篇,其男洛神赋及秋思赋前已论述。男洛神赋旨趣诙诡,秋思赋文多脱误,俱不及“别赋”之意深情挚,词语高雅。取与同时名媛之能赋者如黄媛介诸作品相参较,亦足见各具胜境,未易轩轾。故全录其文,略考释之,以待研治明季文学史者之论定。

戊寅草“别赋”云:

草弱朱靡,水夕沉鳞。又碧月兮河梁,秋风兮在林。指金闺于素壁,扃素幔于琴心。于此言别,怀愁不禁。云泫泫似浮,泉杳杳而始下。抚襜幄之霏凉,拂银筝其孰写。重以伭泫?花之早寒,玉台之绛粉。既解佩而邅延,更留香气之氤氲。揽红药之夜明,怅青兰而晨恨。会当远去,瞻望孤云。于是明河欲坠,玉勒半盼。化桃霞兮王孙马,冲柳雪兮游子衣。离远皋之木叶,牵晴雾之游丝。度疏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未平夸而起巇,更通达而成河。妍迹已往,遗恩在途。掩电母而不御,杂水业(?)而常孤。思美人兮江漵,触惊发兮愁余。并瑶瑟之潺湲,共凤吹而无娱。念众族之皎皎,独与予兮纷驰。谁迳逝而不顾,怀缥缈而奚知。诚自悲忧,不可言喻。至若玄圃词人,洛宾才子。收车轮于博望,荡云物于龙池。嘉核甫陈,骊歌遽奏。折银蕊于陇上,骄箫管于池头。之官京洛,迁斥罗浮。观大旗之莫射,登金谷而不游。叹木瓜之渍粉,聆凄响于清辀。或溯零陵之事,或念南皮之俦。咸辞成而瑯瑯,视工思而最愁。又若河朔少年,南阳乳虎。感乌马兮庭阶,击苍鹰兮殿上。风戋戋兮渐哀,筑摵摵而欲变。上客敛魂,白衣数起。左骖殪兮更不还,黄尘合兮心所为。忽白书之晻暧,睹寒景之侵衣。愁莫愁兮众不知,悲何为兮悲壮士。乃有十年陷敌,一剑怀仇。将置身于广柳,或髠钳而伏匿。共衷草兮班荊,宴石濑兮设食。逝泛滥于重渊,旷詈煜于窟室。酒未及濡,餐未及下。歌河上而沾裳,仰驷沫(?)而太息。若吴门之梗獗玖倨纭4罅褐停攴绞疟薄5逼鹞瓒腔玻瓷钇湮F荨V寥粞阪扔谘字荩凑嬷橛谟衤6魃踬夂鼍乩褓舛嘤取9凵m羽之拂壁,慨龙帷之郁留。念胶固而独明,惟销铄之莫任。垂楚组而犹倚,絚凤绶而遣神。盻雉尾于俄顷,迥金螭之别深。日暮广陵,恁阑水调。似殿台之清虚,识宜春之朗曼。乃登舟而呜咽,愁别去其漫漫。又若红粉羽林,闢邪独赐。同武帐之新宠,后灞岸之放归。紫箫兮事远,金缕兮泪滋。更若长积雪兮闭青海,嫁绝域兮永乌孙。俨云蝉于万里,即烟霓之夕昏。雁山晓分断辽水,红蕉涩兮辞婵媛。至若灵娥九日兮将梳,苕蓉七夕微波。月暎哲(晰?)而创虹缕,露流澌兮开房河。披天衣之宵斜,忽云旗之怅图。亦有手纤阿于缁(淄?)右,期玉镜于邯郸。甫珊瑚之照耀,亲犀络之缠绵。悼亭上之春风,叹上巳于玉面。本独孤之意邈,绕窦女之情娟。至有虾蟆陵下之歌,燕子楼前之雨。白杨萧萧兮莺冢灰,莓苔瑟瑟兮西陵土。怆虬膏之永诀,淡华烛而终古。顾骖驔之莫攀,止玉合之荐处。岂若西园无忌,南国莫愁,始承欢而不替,卒旷然而莫达。君歌折柳于郑风,妾咏蘼芜于天外。异樱桃之夜语,非洛水之朝来。自罘罳之雀暗,怜兰麝之鸭衰。据青皋之如昨,看盘马之可哀。招摇蹀躞,花落徘徊。结绶兮在平乐,言别兮登高台。君有旨酒,妾有哀音,为弹一再,徒伤人心。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为幽怨之人。事有参商,势有难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遮乎延平之剑,有时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

寅恪案:此赋之作成时间及地域并所别之人三事,茲综合考证之。若所言不误,则于赋中之辞义,赋主之文心,更能通解欣赏也。

此赋既以“别”为题,自是摹拟文选壹伍哀伤类江文通“别赋”之作,无待赘论。昭明太子既列文通此赋于哀伤类中,而江赋开宗明义即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河东君以斯旨为题,则其构思下笔时之情感,三百年后犹可想见也。然则作此赋当为何时耶?据赋中“秋风兮在林”、“抚襜幄之霏凉,拂银筝其孰写”(寅恪案:王右丞集壹伍“秋夜曲”二首之二云:“桂魄初生秋露微”及“银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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