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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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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的法子:遣人到中国大戏院放映间,于戒指出现时勒令放片小弟停机断片,如是者四——也就是将同一镜头多放了四遍,这才圆满交割,买卖双方都十分满意。
还有《婉君表妹》里的手镯。那是一九六四年的电影。那镯子在银幕上只晃了一下,却等于是给了一个帮中的杀手下达了格杀令。其中的意思,直到我在六七年以后读上大学的中文系,念到《史记·高祖本纪》才明白——项羽设下鸿门之宴,约定以掷杯为号,扑杀刘邦。不意项羽有妇人之仁,迟迟不能如约下令。在一旁干着急的亚父范增只好屡屡以配玦示警——玦者,决也。这《婉君表妹》里的那只镯子就是指玦——当然也就是处决的意思。我眼前的这只镯子上的裂纹并不是裂纹,它当真有一个极细的缺口。
“那李行导演也是你们漕帮的人吗?”
“不!他是天帝教的。李导的尊翁玉阶先生是天帝教上人,和咱们漕帮没有关系。”
老大哥的意思是,戴那镯子——也就是玦——的人自是漕帮光棍,经由电影的公开上演,却在向某个特定的人传递杀人的指示。而这个被利用来教唆杀人的演员本人并不知情。但是此人居然是我从小就迷恋着想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唐宝云——事实上,后来若非孙小五长得酷似唐宝云,难说我会不会有兴趣把她带到植物园摸几把。
“不会罢!”我惊叫出声。老大哥一掌捂住我的嘴,四下里看了看。看什么呢?小天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盆花草和一个废弃不用的煤球炉子。老大哥硬是拉开炉门,朝里寻了一遍,道:
“隔墙有耳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然后他低声告诉我:《婉君表妹》上演首日首场,松山一家戏院二楼包厢里死了个人。人是怎么个死法儿呢?散戏之后,清场的女工发现他老兄垂头坐着,似是睡着了,摇之撼之都醒不过来,再仔细一打量,女工的手上沾满了滑腻腻黏湿湿的鲜血——座位上那人是叫人用一支四寸长的钢钉从椅背后面洞穿而入、直贯心窝而亡,下手者显然有上乘的内力,才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以指掌为钉锤,凿钉入椅。想来这一击也只是转瞬间事而已。
老大哥接着告诉我:《破晓时分》里的印石和古钱便牵涉到更大的恩怨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伍秀芳是从大陆地区出境至香港、再转赴台湾发展的女伶。可是有关单位一直怀疑此女身负重大任务,极可能是共产党文艺宣传队的分子——或者至少受这文宣队的教唆指使,要到台湾电影圈来潜伏,暗中从事分化、破坏的工作,乃至进行渗透、颠覆政府当局的勾当。可这伍秀芳背景单纯,人也清秀朴实,并无特殊可怪之处。不过情治人员仍不肯松手,时时派员跟监掌控,往来邮电亦有专人过滤处理,搅得电影公司、导演以及伍女本人都惶惶终日,可谓不堪其扰。
此事为漕帮外三堂庵清光棍得知,层层递报,终于让内三堂的执事晓得了。这里便不得不先说一说什么是外三堂、内三堂乃至三代九堂。依我老大哥的解释,堂,就是从庵堂而来。老漕帮人丁住的地方的确是叫庵堂。可发展到后来,这庵字变作安字,庵清成了安清;堂也不再专指住所地方,而成了组织上的一个单位。总而言之,一个小势力单位,就称一堂。这堂若发展起来,招募的人丁多了,就可以衍出分堂,自便成为总堂。总堂是不能径行升格的,要有老爷子的指示——正式的名称是“旨谕”。老爷子视帮会整体发展需要,可擢升某总堂的地位,谓之“立旗”,一旗之下设多少总堂亦无定数。这个“立旗”的制度是漕帮从天地会那里搬借过来的,老漕帮里较保守的人士并不十分赞同。不过,旗主以下皆称“外三堂”,总旗主以上皆称“内三堂”。在老爷子和总旗主之间还有维持帮内法制和监察的编制,也就是掌礼仪的尊师堂、掌刑罚的护法堂以及掌思想教育的正道堂。合内、外及尊师、护法、正道,都为九堂。至于三代,则仅是个虚称,大凡是以光棍为中心,上有师、下有徒,便是三代。
伍秀芳这件事发生之时,万老爷子已经归天,否则老漕帮是断断乎不至于插手这么一桩轻若鸿毛的勾当的。
据说当时“内三堂”里一个总旗主,是做灭火器生意的,姓洪名子瞻,祖上是天地会浙江支流哥老会中首脑。这位首脑已不得姓名而传,只知道当年是他带着一部被称为“海底”——也就是组织章程——的东西,自福建北上,先联络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僧,又攀识了山东曹州白莲教徒,定盟“北教南会,同出一气”之约,并且以现成的“海底”作为相互辨认乃至合作的张本。在民间社会相互串联的局面来说,这位洪姓首脑可以说是不朽的人物了。于是他在浙江落籍之后,名衔地位已成世袭,子子孙孙凡有意愿混事者皆可以是一方领袖。这洪子瞻的母亲在渡海来台时已怀胎九月、大腹便便。一日正站立船舷远眺,忽然破水,随即于甲板之上产下一子,因此命名子瞻,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诗经》典故,取其神游故国而不至之意。
洪子瞻可以说是含着金匙玉箸出生的一个孩子。他父母一到台湾,便花三十根金条买下了半条成都路上的楼房,一家三口,合是大小寓公。可这子瞻小儿生性怪癖,喜爱玩火。从三五岁起便经常纵火为乐,动辄烧毁左邻右舍的厅堂屋宇。一旦见那火势突起、烈焰扑腾,洪子瞻便忍不住狂笑连声,俯仰得意,也因此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街坊上的良善百姓知道洪家有哥老会的背景,且是世袭铁帽子领袖,哪里还敢声张?倒是洪子瞻的父亲出手阔绰、认赔爽利。有时偿资犹倍于毁损,人们也就不甚措意了。日子久些,到洪子瞻十六七岁上,他自己忽然拿了个主意,说是想做灭火器生意。因为看这台北市首府之区,人人筑屋起厝,寸土必争,非盖它个栉比鳞次、合缝严丝,不能惬心贵当。这样的市况,偏宜因风放火,看它有如赤壁鏖兵,焚烧战船一般,最是解瘾。而贩售灭火器则更有发不尽的利市、赚不完的钱钞。这样右手纵之、左手灭之,一暗一明、左右开弓,非但偿愿,亦且生财,岂不快哉之极?
且说火霸天洪子瞻到了十九岁上,忽一日在暗巷中引报纸取火之际,不意瞥见了一则登有伍秀芳照片的新闻,登时肺腑如鼓风炉,一股一股的真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频频催助欲火,使心为之焦、肠为之折、肝胆为之灼伤、脾胃为之熔融——这才知道世间居然有一事较诸纵火犹为好玩。可是手上的火柴已经将报纸点着了,便那亮光一闪一耀处,教洪子瞻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再欲多看一眼,伍秀芳那帧凝眸巧笑的照片已然是纸灰飞扬,加之朔风野大,可忆却不可及了。
等到伍秀芳被跟监掌控的消息传出,洪子瞻刚以哥老会领袖身份与老漕帮叙亲定谊,成了漕帮内三堂总旗主之尊的庵清大老。这叙亲定谊原本是漕帮在台第二任总舵主万熙的一个“场面计划”,目的就是交好各大帮会势力、广结大陆来台与台湾本地底层组织善缘,使成一跨身黑白两道、涉足三教九流的松散联盟。联盟成员彼此不相干涉,有什么地盘、利益或恩怨之,也可以由诸方共同出面合议定夺。此举当然与遏阻一些少年太保械斗团体之坐大有关,但是洪子瞻却不这样想,他把万熙设计的假戏局真做起来,执行起庵清总旗主的权力,这,全都为了伍秀芳。
洪子瞻先打听出监控伍秀芳的名单,之中有那么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话剧演员出身,此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由于长相猥琐、生性佻达,是以在舞台和银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烧上几斗鸦片不能解瘾。久而久之,烟境更上层楼,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来。倒是他的演艺技术十分高明,手边片约不断,所以混得是锦衣玉食,且瘾供上倒也无虞匮乏。但是一般人比较不了解的是他另外的两重身份:其一,他是“通”字辈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单位吸收、训练之后用以控管演艺圈某些指定对象的细胞。当是时,伍秀芳在片厂的行踪举止、言谈交接,便是由洪波负责“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晓时分》一剧里所扮演的正是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县太爷。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决不可。于是着人混进导演宋存寿的剧务组,往县太爷问案大堂的桌上放了这么两样小陈设:一方印石与一枚乾隆通宝。旁人看不出这两样小陈设的门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语,语曰:“瓦上霜”。古钱则平置于印石上方。在片场之中,那洪波远看印石上放着铜钱,当然觉着碍眼,遂一并移去,却见桌面上赫然印着“瓦上霜”三字。须知老漕帮人传信多用密语印石,这一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二枚是“莫踌躇”,第三枚是“门前雪”,第四枚便是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为隐语,睹此印则知本门中有人吃了败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句“暂时分手莫踌躇”为隐语,观之即晓:须有短别、不须恋栈。第三枚隐的是“各人自扫”四字,意思说的是清理自家门户。至于第四枚,不消说,所隐的当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罢手,不得理会外间或旁门事务。古钱压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铁案如山、不许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这是帮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单位方面的任务却不得不执行,这便着实两难了。
结果这部《破晓时分》杀青上映未几,洪波自中华路陆桥上一跃而出,跌落铁轨,随即被一辆北上列车压了个粉身碎骨。世人皆以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厌世自杀的念头。殊不知其中另有缘故,日后还牵扯出老漕帮两系人马分食情治资源大饼、摊赃不均的长期内斗,害得孙小六和我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一点,即便在一九七、七一年时候的我和我老大哥也无法预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三样小道具——发簪、怀表和钢笔——背后的故事跟我说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着一盒肥皂回家来了。接下来的事我一无记忆,只知自此而后,每逢过年,还有我爷爷、奶奶生辰祭日,家里总要上供的日子,我都会尽量拖延跪拜行礼的时间,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同祖宗爷爷娘说清楚。至于另外那三样小道具,则在我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都成了转送给小五的礼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怀表和钢笔拿给孙小四,看他那个正在学修钟表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这事给忘了。小四给送去车厂当学徒,老三的师傅又举家迁往高雄发展,要把老三一并带去。临走的时候,老三只说高雄在台湾的最南边,比到美国也差不多远。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其实老三的两个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军校里,也不见得要等到他妈的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他们没事儿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唤我们这些年纪小的过大爷瘾,使唤得不如意还要揍人。老大、老二从小跟他们爹孙老虎学过几套拳法,打起人来不落伤、不着痕,却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个月。我还嫌他们动不动就回家来闹事呢。可老三喜欢摆这个谱儿,两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时,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坠,差点儿跌了个踉跄,人也就走了。当然没说那怀表和钢笔的下落。后来我上了高中,小五辍了学在家作针线活儿。我约她上植物园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发簪来,说:“这个送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到了地头上可以干些什么——比方说把手伸进她裙子里摸摸、抠抠。小五一见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这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体鲜艳,呈半透明的纯绿之色,迎着路灯转动时还会发出翠鸟身上的毛羽一般油亮晶莹的光泽。
“这是靠近咱们云南省的缅甸北方产的。这么长一根簪子通身都是绿的,那得多么大一块玉石?”小五叹口气(而我则实在想不透,一块大石头又有什么好叹气的),继续说道:“你想嘛!一块桌面大的石头里,才能出这么点晶绿晶绿的翡翠,多难呢!”
“你怎么知道这是翡翠?我说它是化学的也行,说它是硬塑胶也行。”
“是翡翠,我爷爷教过我的。”小五走在一杆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将那发簪捧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不怪我说,她的手真叫白,手心手背同一个白法儿——摇着她那只白嫩白嫩的手上碧绿碧绿的发簪,小五笑笑,说:“我爷爷说外国人叫这种玉‘皇家玉’,是珠宝里的极品。”
“你爷爷死了那么些年了,哪里见过这东西?”
“他传了我这个。”小五用发簪尖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不但认得出它是翡翠,还认得出什么样的石头里有翡翠,也认得出这翡翠是从一块什么样的石头里给切出来的。”
我说她吹牛。她说她从来不吹牛。我说她能不能认出这发簪是从什么样的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她说那是一块有张八仙桌那么大的石头,外面是一层三到五尺厚的岩皮,里头是一整块椭圆形的乳白色璞石——形状就像一个大鸡蛋、状态就像一颗大龙眼。只这璞石的中央有那么不足一支筷子长的绿翡翠。我说你不能证明。她说你不信就拉倒。她还说其实满山遍野的石头里都藏着宝贝,单看你有没有眼光隔着岩皮看出它们来。我知道,她爹孙老虎有功夫,那么就算她爷爷长了双透视眼也不稀奇。
“相石头是这么个道理,相人也一样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植物园的旋转门,裙摆一飘,飘得我一阵头晕心跳,裤裆里那话儿登时就硬起来——我看要比那翡翠还硬些。幸好有牛仔裤紧紧绷裹,我才勉强能直身行走。
小五却对我的生理反应浑然不觉,只继续说道:“你看满世界的人,管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都披了张岩皮。有的厚些、有的薄些;里头可以说都是璞。有的是硬玉、有的是软玉,有的是白钻、有的是蓝钻。也有橄榄石、也有蛋白石、也有柘榴石、也有尖晶石。有的剖开来像黄水晶,其实是黄石英;石英虽然亮度不如钻石高,可是色彩却美极了。有的硬度低些——像丹泉石,是很脆的一种宝石——可是切磨得法,它的亮度却很动人。就拿玛瑙来说好了——”说到这里,小五猛可一弯身,往一株椰子树根里拨寻两下,拾起一块弹珠也似的小石子儿,道:“这就是一颗玛瑙。好些年前我爷爷带我和小六上花莲山里采草药,就见过这种玛瑙。你现在看它是绿的,到了白天看它就成了蓝的了,这是因为普通灯光里的蓝色波少些,可是在阳光底下蓝色波多了,它的蓝光就反出来了。”说着,小五抓起我的手,把那颗玛瑙塞在我掌心里,我五指一攥,发现她把那支发簪也还给我了。她似是看穿了我的意思,笑道:“这太贵重,留着将来给你媳妇儿当聘礼罢。”
“大丈夫送出手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我说,又把她手指掰开,将发簪塞回去。
这回她好半天不言语,只转过身,不让我瞧见她的脸。可她的小细腰和翘尖尖的屁股蛋子却正杵在我面前不过一两步远的位置,我真想当下就动手——要是照小本上看来的一把攫住她的屁股,说不定还不只是摸上两把的好处。她要真乐意,就地一滚、翻进旁边的杜鹃花丛里,我这就叫“成其美事”了。
可小五又朝前迈步走了起来,同时说道:“所以我说,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呢有这个长处,有的人呢有那个长处。这些个长处、那些个长处都是藏在里头,旁人看不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费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出人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那你看我呢?”我朝前一挺腰、一昂头,把个充涨饱满着大鸡鸡的裤裆迎路灯冲她一招摇。
“你啊!”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笑了起来,“就一肚子谎话当宝贝。”说着时,她一转身朝荷塘小亭那边跑了过去,可我就在那一霎时之间,迎光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里蓄着盈盈滟滟的两泡泪水。
那一回我没摸着她,可奇怪的是,当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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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潜龙勿用穴蛇飞
就在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凌晨不知几点几分,张世芳尚未偷着李翰祥的那块青石板,军宪警方还保留了一部分人员在植物园四周封锁警戒。万得福则飘然现身——运起万老爷子当年所传、得自园登和尚、廖佛一系的“送行十八步”,自广州街植物园北门,避过上百盏探照灯和手电筒的搜寻,悄然来到荷塘小亭。
是时小亭内外已无人丁看守。但是万得福依旧十分谨慎,几乎可以说是寸步寸阴,至少花了将近半个更次才蹑足步入亭中。重睹地上挖回祖宗家去的一方石板凹槽,思及万老爷子殒身惨状,不觉又鼻酸了一阵,才觑准亭顶露骨梁处使出那一招“奉先断肠”的猱升之法,一拧身,好似一支冲天爆仗般地贴伏在梁木支架上。须知这万得福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三十六年下来,岂能不把这“奉先断肠”使得出神入化?比之当年杭州湖墅初试牛刀,打落项迪豪雕翎羽箭之时无意施展之境,更见其炉火纯青——可谓风不惊、草不摇,连梁木上的积灰积尘皆不为所动了。
有如壁虎一般倒伏在梁上的万得福此时可以说是悬身于一片阒黑之中,过了好半晌才就着荷塘水面反射而上的微弱波光,勉可看出梁间确乎有那么几个凹痕。他探手一摸,每个凹痕都深可及寸——换言之,凹痕里究竟有什么物事,却根本无法得知。然而万得福此刻胸有成竹,反而不忧不急,又在梁间匍匐了许久,待那微微有些亮光的晨曦再从水面反射而上,才看出了个端倪——
果不其然,凹痕共有五处,大小的确是子弹头所造成,只这凹痕的分布与嵌入梁木的形状极不寻常。万得福扭头曲颈看了足有一刻钟之久,才想起自己飞身而上,并未与先前万老爷子头西脚东陈尸在地的方向一致。当下暗提一口真气,随即卸劲又聚劲,一卸一聚之间,人已经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呈头西脚东的方位。这时再一看去,便一目了然了。
原来自万老爷子胸前弹射而上的五颗弹头的确是深深嵌进了亭顶,可是嵌入之势却耐人推敲。倘若以左右分,约略可将五颗弹头里作左三右二的两组。倘若再以个别弹头的嵌入方式看,则左下角的一颗和右下角的一颗与另外三颗不同——它们是横着嵌入的。
万得福初看这弹着情状,直觉想到的是茶阵。自两百年前那姓洪的哥老会光棍带着一部洪门的“海底”与白莲教、义和拳订了个“北教南会”的盟约之后,许多地方械斗团体便发现了一种既可以称之为扩大组织、也可以称之为破解机密的路子——那就是大量而急遽地散播这种被称为“海底”的东西。
所谓“海底”,顾名思义,便是极深、极秘、极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说就是帮会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种种规章、法制、信条、誓言、仪礼乃至成员间的辨识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帮会形成之前就出现的——更合理且符实的情形应该是在帮会成立发展之后,为免口说无凭、默想无据,于是由参与者共同议订,或者由领事者裁示,令专人誊写抄录而成。这样的秘本并不是拿来流传、散布的。它反而应该有禁止流传、散布的性质。因为一旦经手寓目者众,便失去了它作为“海底”的藏珍保密的本意。
可是珍藏的秘密非经分享却不易见其珍、不易显其密——尤其是当这个组织有坐大的企图之时。是以原本只供少数成员记录备忘且奉若圣旨的手抄秘本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成了各地方势力会党间广为流传、散布的物事。广东省还有人印“海底”发家,成了富豪。
天地会系统出来的“海底”原也只是几十页的小册子。一经流传,人人想在这部堪称圣书的册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泽。于是稍通文墨之徒(甚至不通文墨之徒)只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权柄,便要添写些诗句、文章以及故事。光是一桩日常的走路过桥,就生出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仿佛走路过桥的光棍若是在应对酬答这些诗谣上不能尽符秘本所载,便要被视作奸细一般。比方说:
〖问:桥尾谁人在此?答:结万义兄在此。问:在此何事?答:在此看桃李。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续答:尚有对一联为证——有头有尾真君子/存始存终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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