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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剑-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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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他伸手落下一枚黑子,“我若这次赢了,你奖我点儿甚么?”
谢苏垂首,凝神看了一遍棋局。片刻,他落了一枚白子在左下角星位上,道:“这一局只怕你要输了。”
这一步棋落下,中原腹地顿时局势大变,合纵相连,左右为攻,中间大片黑子虽未被吞噬殆尽,然而四面楚歌,已是再难脱出重围。
介兰亭“啊”的一声,心道这一步棋我怎未想到,心念一动,伸手竟将棋盘搅乱,笑道:“这一局不算,再来。”又道:“老师,若是我胜了一局,你便为我讲论一下当今局势如何?”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朝廷戎族之间一战必不可免,山雨欲来,情势微妙。他毕竟不敢去问介花弧,向洛子宁相询却又失了身份,想来想去,惟有老师是最为合适之人。少年狡黠,不说“下一局胜了”,而说“若是胜了一局”。这般说来,只要谢苏输了一局,便是他赢了赌注。
谢苏自不和他计较这些言语,道:“我并非未卜先知之人,这些时日我与外界隔绝,不通音信,既不知局势如何,又如何讲论?何况——”他将左手覆上棋盘,“这一局还未结束,且莫论下一局。”
他拾起一枚黑子,放在“去”位四五路上;随后又拿起一枚白子,放在“平”位三九路上;之后又是一枚黑子,一枚白子……这般交替往复,速度虽不快,却不曾犹豫停歇。
介兰亭初时不解其意,心道老师这是在做甚么,直到棋盘将至铺满一半,他才看出端倪,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那青玉棋盘之上,赫然正是方才被他扰乱的棋局!
不到一炷香时间,棋局已是复原如初,谢苏叹口气,“君子无悔棋,你方才何止是悔棋,简直是无赖,我有教过你这个么?”
介兰亭张张口,这次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子不教,父不过。”一个声音忽然从树后传来,微带笑意,“小孩子不晓事,不如我与谢先生对弈一局如何?”
介兰亭急忙起身行礼,谢苏却未动作,半晌,方道:“介堡主,请坐。”
介花弧一笑,行至谢苏对面坐下,执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方两颗星位之中。这一步,却已是全然不顾中原腹地,于别无人处另辟江山,谢苏也不由“噫”了一声,暗忖从前虽未听过此人有善棋之名,单这一步下来,却也不俗。
略做沉吟,谢苏也落下了一枚白子。
这一局,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 二人皆是一等一的棋手:谢苏布局缜密,攻势却又锋锐无匹;介花弧棋路却颇为大胆,气势尤在谢苏之上。一个多时辰厮杀下来,棋盘上黑子白子混作一团,再拆解不开。
——究竟是谁胜了?介兰亭一面为他们计算棋子,一面转念:奇怪的很,他想老师获胜,却又不愿看到父亲败北。
一路计算下来,双方竟是和局,一子不曾相差。 介花弧手摇折扇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谢苏却先道:“这一盘棋你接的是兰亭的残局,本是处于劣势,虽为和局,其实我棋力在你之下。” 他面上神色不变,眉目低敛,“这一局,是我输了。”
介花弧笑道,“谢先生客气了。”又道:“方才谢先生言道不知当前情形,这却是我的疏忽。其实也无甚隐瞒之处。那日玄武前来,谈到的乃是朝廷欲假道西域,攻打戎族之事。”
“不行!”介花弧语音未落,一个少年尖锐声音早已响起,“唇寒齿亡。假道给他们,下一个轮到的便是我们,父亲,您万万不可答应!”
介花弧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介兰亭一眼:“哦,我何时说过我应了?” 这一眼并不严厉,但介兰亭已惊觉自己失仪,不由低下头去。
谢苏听得这消息,却未多说甚么,只垂首检点棋盘。
介花弧笑道:“谢先生对此有何见教?”
谢苏冷冷道:“介堡主棋力既高,对当前局势自是早有衡量,何必要我入这局中?”
介花弧放下折扇,笑道:“谢先生,以你身份,早已在这局中了。”
谢苏一震,手中一枚棋子落回棋盘上,清亮亮的作响。
介花弧离开之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如今形势危急,西域十万子民,身家性命你我各担一半,我知先生高义,定不至袖手旁观吧。”
这顶帽子未免压得太大了点,谢苏原可回一句:“这是罗天堡中事,与我何干!”但他却未发一言。
“老师……”好好的一局棋,最后下出这么一个结果,介兰亭心中也说不出甚么滋味。谢苏却道:“兰亭,快到正午了,你想吃些甚么?”
“啊?” 谢苏以前也下过厨,但他待介兰亭虽然甚好,态度却是清淡疏离为多,这般殷勤相询,他一时倒有些不大适应,“……老师你做甚么都好。”
谢苏便起身,自去打理菜蔬。介兰亭留在座位上,心中纷乱。 这天中午,介兰亭便留在静园用餐,谢苏同往日一般寡言。然而介兰亭总觉得,在他的这位老师身上,有甚么东西,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日傍晚,介花弧又来到静园,言语中仍是不离当前形势,谢苏只淡淡地不接口,介兰亭侍立一旁,只觉不舒服之极,却又不愿离去。
正谈话间,洛子宁忽然急匆匆赶到静园,道:“堡主,出事了!在堡外五十里处,也丹和他手下人均被杀了!”
介花弧与谢苏二人同时站起,介花弧问道:“甚么人做的?” 洛子宁摇摇头,“属下不知,罗天堡守卫发现也丹一行人时,他们已经死去多时,各个身上剑伤纵横交错,想是有人故意破坏尸身,并看不出是何人所伤。”
介花弧冷笑一声,“尸身在何处?”
洛子宁道:“已安置在前厅。”说罢自在前方带路。 介花弧看了谢苏一眼,“谢先生也一同前往罢。”说罢径自前行。
此事关联太大,谢苏没有反对。介兰亭见无人阻止他,便也随在身后。
前厅之上,一溜排开了十七八具尸体,面目俱未毁损,尸身却俱被砍得血肉模糊,第一具尸体正是也丹。
谢苏略略一眼扫过去,见那日见到的护卫舞伎多在其中,但并未有沙罗天的尸体,不知怎的,竟有一份安心之感。
介花弧已弯下身去,细细检查也丹尸身,看其死前面目神情,也丹似是一招毙命,但他身上伤痕太多,并不知究竟伤在何处。 血腥扑鼻,介花弧忽觉身边一阵清淡草药气味,一抬首,恰对上谢苏一双琉璃火般的眸子。
二人距离从未这般近过,介花弧一笑,“谢先生?”
谢苏没有理他,不知是否受厅上气氛影响,他一双眸子不似平日清明,反是幽深了几分。
他不似介花弧那般细致查看,左手抬起也丹手臂,向他腋下三分之处探去。
介花弧顺他目光看去,见那里被戳了数刀,但凝聚目力便可看出,那些刀伤不过是为了掩饰一处纵深剑伤,而在那处伤口,有着火焰一般的灼烧痕迹。
——那才是也丹的致命所在。
介花弧看了那处剑伤,沉吟一下道,“原来是天雷玄火。”
谢苏声音平淡:“你早知是他,找的不过是证据而已。”
介花弧笑而不语,转过头叫道,“洛子宁。” 罗天堡第一总管躬身行礼。
“着人把也丹的尸身送到戎族那边,去找三王子燕然,把伤口指给他看,他自然明白。”
天雷玄火,那正是玄武那把乌剑之名;而腋下那一剑,正是玄武的得意招式。
谢苏又来到一具护卫尸身面前,看其面目神情,这名护卫似乎也是为天雷玄火所杀,介花弧正在他身边,笑道,“这尸体血腥味儿太重,还是我来罢。”伸手翻开尸体,向同样伤处探去。谢苏却也未曾反对。
介兰亭站在较远处,他虽听得二人谈话,却并不十分明了其中含义。
洛子宁指挥了几个护卫,正搬运着也丹尸体。 而其他人等,未得介花弧吩咐,是不得靠近厅上的。
变故,便发生在那一瞬间。
日后回忆起那一幕时,无论是洛子宁还是介兰亭,都只有四个字:“悔不当初!” 可是,那又如何?即使他们在切近,他们又怎能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即使他们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们又能改变些甚么?
就在介花弧触及地上护卫尸身那一瞬间,并排而卧的八具护卫尸体,忽然“活”了。
离二人最近的三具尸体袖中一蓬飞烟飞射而出,一股血腥之气中人欲呕;另五具“尸体”一跃而起,身体僵直如木,动作却快如闪电,手爪如钩,上现青蓝之色,向二人袭来。
也丹和那些舞伎的尸身是真,而那些护卫的尸首,竟是伪装而成的杀手!
变生若此,一时间谁也没有想到,仓促间介花弧只来得及一掌挥出,这一掌运起十二分内力,飞烟虽轻,也被他激得倒飞出去,未及肌肤。
其余五个人手上功夫虽然诡异,谢苏却对其知之甚详,众人只见一条月白人影倏忽往返,却是他不知以甚么手法卸脱了其中一人的关节,包围圈霎时被撕了一个缺口出来。
但这也只一霎那间事,八名杀手分为二组,脚下踏了不知甚么步法,又将二人分别包围了起来,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打法。
若说上一击是因介花弧与谢苏相距较近所以向二人同时出手,这一次却看得分明,这批杀手的目标,原来并非只有介花弧一人!
此时厅下护卫也已反应过来,纷纷抢上,然而那些杀手不知练的是甚么武功,身上竟似没有穴道一般,肌肤更是硬若木石,指爪之间却又淬有剧毒,劲风呼啸中,已有数人倒下。
纷乱之中,一声清啸忽然响起,“兰亭,短剑!”
介兰亭这才想起谢苏身无长物,急忙解下短剑,抖手丢出,谢苏长臂接过,惊鸿一般掠过大厅。此时已有三名杀手被介花弧大罗天指击倒,而谢苏身影过处,剑招递出,不知他是攻向那些杀手甚么部位,唯见剑锋银影过处,众杀手一一而倒。
他收剑而立,神色沉肃,并无一分欣喜之色。
介花弧与他相距不远,此时便走过来,笑道,“谢先生好剑……”
一个“法”字尤未说出,先前被击倒的一个杀手并未死透,忽地从谢苏身后扑过来,他双手适才已被介花弧所废,一张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是照着谢苏的肩头咬了下去。
谢苏内伤未愈,方才那一剑耗尽他大半体力,这一扑再躲不过,那杀手一口咬下去再不松口,血液流出,竟是青黑之色。
谢苏转头看着他,面上神色是震惊,更多的却是再掩饰不住的伤感绝望。
“阴尸毒……这般自杀一样毒药也用在我身上,你们……当真恨我若此么?”
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花厅之外,想是厅内血腥太重之故,一群人正围着他,见他睁开眼睛,纷纷道:“堡主,谢先生醒了!”
介花弧正在他身边,谢苏也不理会,他以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只觉左肩上如同烈火烧灼一般,心知中了阴尸毒便是如此,自己没有当场送命已是极为难得之事。
他步履蹒跚,面色苍白若鬼,便是介花弧,也看得惊了一惊,叫道,“谢先生,你的伤……”
谢苏却转过身,眼睛里一片空茫,道:“这一批人,当是石太师手下最为秘密的暗部,专司刺杀之职。”
介花弧一怔,谢苏说的话他心中早有分晓,他惊讶的是谢苏竟然说了出来。
其实谢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十年前,他正是太师府内暗部首领。
此刻他并不理会介花弧,又道:“少年时读书,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显达时我竟不知自己做了些甚么;远走江南后身边唯一一个好友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七年前我远走江南,究竟是对是错?七年后,太师却仍要杀我……”
站在一旁的洛子宁一凛,他想到了那日在谢苏书房里无意间见到的那一行字,那一行端严凝肃,沉敛十分的字迹: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一番话,在谢苏心中也不知缭绕了多少个来回,以他个性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于口。然而此刻他方为从前同门骤下杀手;又兼身中剧毒,心神已散,竟是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介花弧眼神一黯,随即温言道:“我们一起去江南。”
“甚么?”
“我们一起去江南。石敬成亦会在近日去那里。若是从他手里亦是弄不来解药,御剑门方家尚有蓝田石可解百毒。无论如何,你身上的毒总能解的。”
谢苏忽然大笑出声,“够了,介花弧,真当我不知么?京城出兵戎族你早就明了,石太师在出兵之前欲先除去罗天堡你亦是知晓。罗天堡之力不足以对抗石太师,于是你联合月天子取得京中官员情报,又费尽心思把我扣在罗天堡。若石太师顾念父子之情,便可为要挟之用;若石太师有意除我,那么熟知太师府种种情形的我就成了最好联手对象。”
他嗓子已毁,再怎样用力声音也高不上去,一字一字却仍然分明,低哑声音在天光未启的黎明前夕听来格外惊心:“你去江南——是为了与石太师谈判吧。介花弧,你走得好棋!”
一切掩饰荡然无存,盖子被揭开,压抑许久的那些东西狞笑着喷薄而出。
切近的洛子宁,远远站着的介兰亭,皆是心头大震,不约而同地望向介花弧。
火光摇曳,映得介花弧面上明暗不定,他倏然出手,修长手指按上了谢苏筋会穴。谢苏不发一言,已然不省人事。
“谢先生累了,先休息吧。” 他将手中的谢苏交予洛子宁,“带谢先生回去,随后打点行装,后日出发。”
洛子宁犹豫了一下,终是问了一句:“谢先生也一同去么?”
“自然。”
洛子宁不敢多问,自带着谢苏离开。
疾风吹动介花弧身上衣衫,一袭石青色披风猎猎作响。他长出一口气,向四周望去,却见天光未明,罗天堡内亭台楼阁在火把照耀下暗影憧憧,近处还能看清一二,稍远些,便一些也看不分明了。
地平线上仍是漆黑一片,天,何时才会亮呢?
九 远行
夜色澄明,繁星点点,轻薄雪色似有若无,那是江南的冬天,带着分独上小楼的漠漠清寒。
月光下,一袭红衣的俊美剑客手扶剑柄,御风而行。
在他身后,十多个手拿木棒和平底锅的村民正一面追赶,一面大声喊着:“捉鬼啊,捉鬼啊!”
朱雀忽然感觉有点头疼。
奉太师石敬成之命,他来到江南,一举歼灭了当年玉京叛党残留下来数股江湖势力。在暗杀最后一个帮派首领时,恰赶上那首领妻子的头七之日,一众家人未见主妇回魂,却见一个红衣男子从房中跃出。他们不知是朱雀匿在房中,杀死了等在其中的首领,只当有其他鬼怪作祟,于是纷纷拿着驱鬼之物赶出来。
朱雀出道十二年,从来只有他追杀别人的份儿,被别人追还真是头一次。何况还是被当作一只鬼。
甩掉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朱雀的“月明千里”轻功比之当年的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亦或京师高手青梅竹虽然略为逊色,但仍堪称一绝。他微一提气,人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已脱离了那些追赶他的人的视线,落到了另外一个院落之中。
“还好,今天的那些人只是喊捉鬼,没说捉别的甚么。”
朱雀这边正自嘲,院落中的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非叫我出来,哪里有狐狸偷鸡……”
她一抬头,月下一个颀长俊美的身影便映入她眼眸,那人一袭红衣,秋山枫色一般的艳红便如在雪地中燃烧一般,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秀丽不可方物。
女孩子一句话说不出来,怔在了当场。
片刻之后,一个尖锐声音划破了静谧夜色。
“有狐仙啊——”
朱雀想,今天出门时或者应该先查一查皇历,多半是不宜出行。
他展开身形,大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飞舞,如巨鸟凌空,直掠过半个城镇,忽然一道雪光映入他双眼,明明身在空中,却骤然感到一阵冷森森的寒意,整个人便如浸入了冰水一般。
“下雪了么?”他在一户人家屋顶上伫足,抬头望天,却见夜色清明,哪里有甚么落雪?
“奇怪,那阵寒意是从哪里来的?”
他正想着,又一阵冰水似的感觉浸透全身,一道雪光如银瓶乍破,自青石巷尽头破空而起,霎时间,天地中便似飘落了一阵漫天飞雪。
那不是雪光,是剑光。
“好重的寒意,好大的杀气!”
朱雀知那舞剑之人定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他虽高傲,却也审慎,先未靠近,只凝聚目力,向青石巷尽头看去。
相距毕竟太远,舞剑那人面貌并看不清晰,唯见青石巷尽头一树梅花如新月堆雪,树下一人身形清瘦,一袭青衣,手中拿一柄青锋剑,剑身微动,便是雪光潋滟。月下看来,那人身影倏起倏落,雪地之上唯见一条淡青身影如流星乍落,耀映于森冷剑光之中。
那套剑法殊为平常,不过是一套峨嵋派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峨嵋多女弟子,剑法守势多,气势也偏于阴柔一面。然而这套剑法自这青衣人手中使来,却是唯见漫天的冷锐杀气。
朱雀向来自负剑法,年轻一代中,他的剑法确也称得上首屈一指。然而在这个飘着轻薄飞雪的江南小城里,见到这个将十分守势化为十分凌厉的青衣人,他心中却不由兴起钦服之意。
“只怕连峨嵋掌门在内,也无人使得出这样一套‘小楼吹彻玉笙寒’!”
他心中思量,再一抬首,却见那青石巷尽头空空荡荡,惟余那株白梅傲雪临风,那个舞剑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地上薄薄的一层细雪,夜色似渲染开的水墨,本就浅淡的颜色又被晕开了一层。
青石巷的尽头是一户寻常人家,木窗半开,灯光融融。一身青衣的削瘦年轻人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只青瓷酒杯,雪光合着酒色映在他面上,那眉眼轮廓便如蘸了江南的清酒,一笔笔细致描画而出,十分秀致之中别有一番醉人之意。
那青瓷酒杯还是满的,青衣人没有喝,一双清郁眸子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甚么。
正出神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笑声,青衣人一怔,抬首向外望去。
一个俊美青年正站在窗前,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气派高傲不羁。但他此刻眼神声音,却是全然的真挚赞叹:
“这位朋友夤夜饮酒赏雪,好番兴致!”
青衣人放下酒杯,微微一怔,淡淡道了句:“不敢当。”
那俊美青年洒脱一笑,道:“何必客气,我赞你便是真心赞你,在下……”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腰间一眼,续道,“在下钟无涯,不知朋友怎样称呼?”
这俊美青年正是朱雀,他追到青石巷尽头,见那青衣人独坐月下窗前,心道,这人剑术高明,未想气质也是这般卓绝!又想,他身负如此武功,却甘居清贫,实在是个皎然不群的人物,不由便起了结交之心。
朱雀自来高傲,今日却对这初次见面的青衣人青眼有加,自己也觉诧异。
那青衣人听了朱雀说话,冷冽面容上竟有几分忍俊不禁。
——江湖上人皆知,石太师手下四大铁卫之一的朱雀原姓钟,平生好穿红衣,佩剑三尺三分,明若秋水,字无涯。
然后你腰间佩着无涯剑穿了件红衣招摇过市告诉我你的名字叫钟无涯?便是取化名,也不必这般张扬啊。
他这边暗自好笑,那边朱雀见他不答,便又问了一遍,“朋友,请问你如何称呼?”
青衣人收敛心神,且不论朱雀所为何来,自己的名字,却不必骗他。
“在下,谢苏。”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谢苏并不是一个会放纵自己陷入回忆的人,然而梦中的事情,又有谁能控制得了呢?
他睁开眼时,面前所对的,却是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容:双眉斜飞入鬓,眼眸幽深不可测,唯其面上多了几分憔悴,正是罗天堡主介花弧。
“谢先生,你醒了。”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又努力了一次,方才勉强开口道:“我昏迷几日了?”
介花弧叹道:“三日。”
谢苏“哦”了一声,他觉自己似是躺在一张软床上,又见身边器物虽是华丽舒适,但与平日不同,原来自己竟是身处一辆马车之上,心下已是了然。低声道:“已经启程了啊……”
介花弧似想说甚么,但终是没有开口。
谢苏不再言语。他毒伤方见起色,说了这两句,又自困倦,一阖眼昏昏然又要睡去。
介花弧叫道:“谢先生、谢先生,谢苏、谢苏,莫睡!”但谢苏已经昏睡过去。有一碗汤药却是需得谢苏醒来马上便喝的,无奈何,他只好撬开谢苏牙关,将一碗药汤强灌了下去。
介堡主从未服侍过他人,这一碗药灌得着实不易,幸而谢苏虽是处于昏睡,却不似前几日人事不知,朦胧间也知吞咽一二。介花弧长出一口气,心知直到此刻,谢苏一条命才算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
也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安下心来。
第二日谢苏醒来时,已比前日清醒了许多。车内空无一人,他勉强支撑起身,想看一下马车已到了何处。车帘忽然一挑,一个身披青缎披风的修长人影笑吟吟地坐入了车内,正是介花弧。
“谢先生,醒了?”
这句话答与不答无甚区别,谢苏不欲开口。
介花弧也不介意,他手中原拿着一个提盒,此刻便揭开,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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