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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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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鑫垚盯着他鼻尖上一滴汗珠,眼见就要落到碗里,下意识地拿起纸巾轻轻一点,吸走了。半天才自己反应过来,有点发懵。瞧着方思慎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心头一松,好像也没什么。
  “这个语法题我觉得两个答案都行,意思稍微有些区别。一会儿跟卫德礼求证下,若真是都可以,这1分没准能要出来,别的我可找不着了。对了,记得提醒我问他讲座的事。”
  “我可不想让洋鬼子看见机密档案!”洪鑫垚嘟囔一句,翻出笔记本抄下方思慎指出的问题,试卷叠巴叠巴塞回书包里。

  第〇二八章

  师生二人坐在花园里,方思慎在那头看书,洪鑫垚拿本袖珍版西文词典背单词。大概因为少了一个洋鬼子,洪大少莫名其妙地格外兴奋。平均每隔三十秒,必要想方设法出点状况,跟只超级大马猴似的,拧来扭去地坐不住。
  制止几次不管用,终于,方思慎放下书,端起架子正式批评:“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行动举止沉稳些,别这么浮躁。”
  “哈哈!”谁知洪鑫垚又是拍手又是跺脚,指着手机屏幕大笑,“三分五十秒!恭喜恭喜,坚持不受干扰三分五十秒,大有进步,再接再厉哈!”学着方思慎的样子板起面孔,“行动举止沉稳些,别这么浮躁!”又“嘎嘎”狂笑起来。
  方思慎瞪他一眼,懒得搭理,低头继续看书。
  洪大少觉得方书呆瞪起人来实在是一点也不凶。不但不凶,好像还带点儿小孩子的委屈样儿女孩子的撒娇样儿,瞪得人心里痒痒。相比之下,反倒是偶尔冷冷淡淡不理人的神气,叫人打怵得多。
  “哎,生气了?”凑过去坐下,拿膝盖碰碰他的腿。
  方思慎缩缩脚,书翻过去一页。
  “生气了的话……”洪大少弓着腰把头伸到对方面前,脑子一昏舌头一滑,冒出肥皂剧里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调调儿,“喏,再瞪我几下呗,那啥,用眼神狠狠杀死我!”
  方思慎猛然站起来:“洪鑫垚!我没有义务陪你浪费时间。你要总这么插科打诨不务正业,我只好走了!”
  洪鑫垚没想到方书呆反应这么激烈,呐呐道:“真生气了啊……”
  方思慎深吸一口气,稳稳情绪。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诚然。解决了“怨”的问题,眼见着便“不逊”起来。说到底,自己不擅长应付这种胡搅蛮缠的半大小孩,想想也算仁至义尽,不如就此做个了结也好。
  于是正色道:“洪鑫垚同学,总的说来,你在选修课上的表现进步很大,作业做到现在的程度,我认为可以通过。这门课还有一个月也就结束了,如果你真的对国学感兴趣,以后有问题欢迎发邮件,我一定尽量及时回复。如果希望继续提高西语,直接跟卫德礼联系就行。抱歉我有其他事要做,恐怕没时间……”
  洪鑫垚听着听着就愣住了。方书呆的话大大出乎意料,其间隐含的意思令人无比憋屈,又没来由有些慌张,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不就是开开玩笑嘛,至于生这么大气……”
  方思慎摇头:“我没生气,只是跟你解释清楚……”
  洪大少跳起来,怒吼:“你明明就生气了!都赶人了还说没生气!明明生气了干嘛不承认?你有意见你说好了,赶人算什么?”
  方思慎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苦笑:“我没有赶人……”
  “你明明就在赶人!还说没有!你凭什么赶人?这地方你们家开的啊?……”
  附近的人听到动静,都伸头向这边张望。方思慎顿时无比期待有谁来打个岔解围,这才想起卫德礼似乎迟到太长时间了。一边走一边掏手机,打电话过去问情况。洪鑫垚两步跟上:“你休想撇下我!”
  电话接通,方思慎摆摆手叫洪鑫垚安静,问:“Daniel,你在哪里?什么?在巡检所,和警察吵架?你等着,我马上来!”
  那头卫德礼赶忙解释:“吵架已经完了,我现在在我们上次买车的地方。”
  方思慎心中掠过一阵不详的预感:“你去那儿干什么?”
  “警察说还没有找到证据,我觉得他们太不认真了,所以我自己来找证据抓小偷。”
  方思慎急道:“你一个人抓不住的,快回来!”
  “我找到证据就回来,不会真的和他们打。嘿嘿,我学了八卦掌,武术老师说,其实夏国人几乎都不会——啊,有人来买车了,不和你说了。”
  洪鑫垚一直竖着耳朵偷听,这时抓起方思慎的胳膊就跑:“洋鬼子麻烦了,快!”
  方思慎心里着急,顾不上跟他计较。两人一口气跑到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黄帕斜街。接近二手车赃物市场,叫司机放慢速度,方便寻找卫德礼。
  这一段属于未改造的老街,繁华而逼仄。周末的下午,车辆往来,人潮汹涌,快到公交车站,出租车便开不动了。洪鑫垚让司机靠路边停下,递过一张大钞:“师傅,我们接个朋友,麻烦您等会儿,还坐您的车回去。”
  方思慎要掏钱,已经被洪鑫垚拉下车:“你别掏了,我回头找洋鬼子要救命钱。”
  走不多远,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狼狈奔逃,双手紧抓长衫下摆,相机在胸前乱晃,操着三分洋腔大喊:“让开!快让开!”一个年轻人在后头紧追不舍,死盯着目标一声不吭,带起的动静却相当吓人,路人纷纷避让,胆小的女孩子甚至尖叫起来。
  方思慎定睛一看,被追得东逃西窜的不是卫德礼是谁?想起等在路边的出租车,不由对洪鑫垚的先见之明大感佩服,高声招呼:“Daniel,这边!这边!”
  卫德礼发现方洪二人,精神一振,迅速向救援队伍靠拢。那年轻人一声呼哨,侧面胡同里又冲出三个人,手里都抄着家伙,紧跟着他追过来。方思慎快步迎上去,拉着卫德礼往出租车跑。那年轻人见此情景,一蹬腿猛扑上来,要抢卫德礼的相机。洪鑫垚侧里抬腿一绊,在人完全倒下去之前,拎着后脖领子把他拉起来,左手一记拳头便上了脸。
  方思慎听得后边一声惨叫,赶紧回头,恰见挨了拳头的那个手足乱舞,另三人已经包抄上来,其中一个行动尤其迅捷,手中铁棍径直往洪鑫垚后脑砸去。方思慎不及思索,一个箭步飞跃,落到洪鑫垚身后,转过身竭尽全力向前猛推,把他推得连冲几个趔趄,自己也借着冲出好几步。感觉对方铁棍从后背扫过,因为前冲之势消去了主要力道,也没觉得怎么疼。
  洪鑫垚回身见他挨了一棍子,立时红了眼,拖出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双手举起朝对方狠狠丢过去。借着阻碍之势的瞬间空档,转头寻找更趁手的武器,瞅见身旁小摊竖着的遮阳伞,伸手整个拔起,舞得虎虎生风,预备上演以一敌四的英雄壮举。
  方思慎将他拦腰拖住,大吼一声:“走!”发觉这愣头青一个劲儿挣扎着要去跟人拼命,只得拿自己当盾牌挡在他身前,同时怒喝,“快走!可能还有同伙!”
  洪大少醒过神来,认清形势,佯作冲锋,遮阳伞却脱手甩出,扭头往出租车跑去。路人早就吓得远远躲开,三人脚力都不错,一阵闷声疾跑,把追兵甩开几米。眼看胜利在望,万没料到那出租车司机胆子小极,见了这个架势,生怕惹麻烦,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发动车轮,调转车头,车尾喷出一股青烟,闪了!
  方洪二人傻了半秒,同时大吼:“跑!”发足狂奔。后面追兵紧咬不放,气势逼人。三人想要拦出租车,要么时机不便,要么司机不停,卫德礼自己没工夫掏手机,倒有工夫向路人呼吁:“报警!帮我们!报警!”洪鑫垚上气不接下气嚷道:“报、报个屁!”方思慎也跟着道:“不行,说、说不清楚,是群、群殴。回学校,他们应该、不敢进、学校……”
  统共不过一站多地,三人心有灵犀,一口气跑过黄帕斜街,冲上学府大道,拐进西门小吃街。各种喧嚣混乱扑面而来,置身于熟悉的环境,安全感顿时涌上心头。方思慎回头望望,那四人慢慢停下,向这边怒目瞪视,似乎喃喃咒骂着什么,终究没有再追过来。于是也放慢脚步,一面擦汗一面喘气。平时锻炼向来张弛有度,多少年没像这样卖命猛跑过,体力明显不如前头蹦跶的那俩,腿肚子一阵阵抽痛。
  “当啷”一声,低头才发现不小心踢翻了一个易拉罐,零钱钢镚儿撒得到处都是。
  “对不起对不起!”忙蹲下身扶起罐子,趴在地上捡零钱。卫德礼先退回胡同口侦查敌情,然后才过来帮忙。这俩蹲在路中间捡钱,各家摊贩跟过往行人都忙自己的,视若无睹。洪鑫垚看方思慎趴到熟食案板底下去够滚落的钢镚儿,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元首,弯腰塞到易拉罐里:“行了,别在这儿耽搁了,都算我的!”
  方思慎到底找着了最后几枚钢镚儿,送到主人面前:“您点点,够不够数?”认出熟悉的面孔,不禁诧异,“原来是您……怎么挪这头来了?”
  那瘸腿乞丐操一口方言腔国语,沙哑着嗓子慢条斯理:“上午北头,下午南头,换风水。”拿起易拉罐往里瞧了瞧,也不抬头,问,“你们咋的招惹那帮小子哪?”
  不等方思慎想出措辞,洪鑫垚已经道:“一个误会。”
  卫德礼立刻愤然反驳:“什么误会!他们偷自行车卖,我拍了照片,他们就抢我的照相机,还打人!”
  那乞丐把几个钢镚儿晃得咣当咣当直响,调子不阴不阳:“这位朋友面相特别,藏也藏不住。这边不是他们地盘,大概不会过来,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是吧?把照相机送人家算了,要不当面砸了也行,破财消灾,免得留后患。”
  方思慎望望马路斜对面,那四人手里铁棍倒是不见了,靠着树桩子向这边指指点点。正在心里斟酌卫德礼的安全问题,就听洪鑫垚冷哼一声:“谁一辈子不能出门还难说呢!”看出这乞丐有些路数,便道,“这位大哥,谢谢了!”方思慎胳膊被他拖着,不由自主往前走,只得也回头冲人家说一声:“这位大哥,谢谢了。”
  洪大少一脸严肃:“去你们校医院!”
  卫德礼走在后边,这才看见方思慎背上长长一道血痕渗出衣衫,惊叫:“方!你受伤了!”
  方思慎反手摸摸,被铁棍扫过的地方似乎肿了。看看手上,并没有明显血迹,便道:“没事,就是擦破点儿皮。”
  这时神经松懈下来,汗水浸透伤口,一阵紧过一阵撕扯着疼。担心感染,还是往校医院走去。
  外科大夫拿镊子夹着一大团酒精棉,毫不留情从背上蹭过,方思慎疼得浑身一凛,“咝——”倒吸一口长气。
  那大夫端详一下狭长的创面,数落:“软组织挫伤,轻微渗血。刃口这么窄,幸亏不锋利。年轻人干什么这么冲动?有事不能好好说,非得喊打喊杀不可?这诊断记录可得汇报保卫处……”
  洪鑫垚心知要造成这样的创口必是三棱铁,口里却马上道:“大夫,是意外。剑道社排练,失手了,幸亏用的是没开刃的道具——老师可以作证的。”
  “那也太不小心了,万一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谁负得起责任?”
  “是,您说的是,下次一定小心。”
  方思慎从来不光膀子晒太阳,背上皮肤比脸上还白,衬得那一条伤口越发狰狞可怕。卫德礼在一旁后悔难过,简直快哭了:“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要我别去,我没有听你的……”
  洪鑫垚突然打断他:“有点事问你,我们出去说。”把卫德礼拉出诊室,直拉到走廊尽头,“方思慎叫你别去干什么?”
  “我每个星期都去问问警察,有没有找到我的车,还有那些小偷的证据,方和我说算了,我不想算了,所以……”
  洪鑫垚跺脚:“大爷哎,您消停些成不?还嫌折腾没够,存心叫书呆子背处分呢是吧?”
  卫德礼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你没听那大夫说要汇报保卫处啊?你要是校长,学生在外头打架,会怎么办?你一个老外,学校不能拿你怎么样,好歹替他想想!”
  这回卫德礼听懂了,努力辩解:“明明是他们打我们!校长也要讲道理!我有他们偷车的证据,方还受了伤,我要报警!”
  洪鑫垚用看白痴的眼神瞅他一眼:“照片呢?我瞧瞧。”
  卫德礼把相机递给他。
  洪鑫垚指着照片上一排自行车加一堆路人甲乙丙丁:“就这?还证据呢?这玩意儿能证明个屁!警察要问,这俩在干嘛,你怎么证明人家不是扯淡聊天,而是卖黑车?你怎么证明这车是偷来的?”
  可怜卫德礼这规则社会里出来的大学讲师,说不过潜规则社会里的高中生。最后恨恨道:“就是中间那个,看见我拍照,要抢我的照相机……”
  洪鑫垚阴着脸:“老子认得!”
  摆弄几下相机,忽道:“借我用几天,下次还你。”冲洋鬼子一摆头,“你进去陪他,我打个电话。”
  卫德礼诸事不顺,连番受挫,忽然觉得此种情势下自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灰溜溜地听从指挥,转身进诊室去了。
  洪大少靠墙琢磨片刻,拨通一个号码:“赵叔叔,我是小垚。您侄子我今儿差点让人把小命给留下了……”
  刚把电话挂上,那两人恰好从诊室出来。
  方思慎见他关切地看着自己,笑笑:“没事,抹点消炎药,三天不沾水就行了。”
  洪鑫垚扯扯身上被汗水浸湿的校服T恤,想到一个问题:“那你洗澡怎么办?”
  “毛巾擦擦,凑合几天吧。”
  卫德礼忙道:“我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方,让我帮你吧。这件事是我的错,你告诉我了,可是我没有听你的。对不起。”卫德礼热切地望住方思慎,“请接受我的帮助,让我弥补自己的错误。”忽然又想起一个理由,“我知道你们的公寓没有浴室,你的伤口,在公共浴室一定很不方便,我的公寓有浴室,借给你用,请不要客气。”
  洪鑫垚想想大澡堂子乱糟糟的景象,道:“我看也是。要不是因为他,你怎么会挨这一下,用他一点热水算什么。”心里却知道方书呆那一下其实是替自己挨的,欲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方思慎本打算回宿舍水房擦擦,经两人这一劝,想到可能被其他人撞见,解释起来也不太好说,稍加犹豫,妥协:“Daniel,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洪大少惦记着给人发照片,道:“那我先走了。”
  方思慎把他叫住:“我们送你从正门上车。”一路郑重叮嘱,“最近千万别往那边去,更不许想着回去报复,另外这件事也不要随便和别人提,毕竟跟人动了手,你是在校高中生,还没满18岁,万一被扣上打架斗殴的帽子,留下污点就不好了……”
  洪鑫垚扬手招呼出租车:“行了行了,知道了,本少爷有那么没脑子吗?”
  方思慎回宿舍取了衣服,跟卫德礼一块儿到留学生公寓。单人套间带独立浴室,设备比起博士生宿舍好了不止一点两点。
  在卫德礼的帮助下,小心脱掉上衣:“Daniel,麻烦你帮我擦擦后背,然后我自己来就行了。”
  温热的毛巾在背上蹭两下,忽然没了动静。扭头看时,卫德礼盯着创口,满脸伤心欲绝:“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方思慎见他那副样子,不知如何安慰才好。侧头想想,道:“Daniel,如果这是你的错,你有什么错?”
  “我让你受伤了,我没有听你的劝告。”
  “Daniel,是那些人打伤了我,不是你。你没有听我的劝告,因为你认为我说的不对。难道不是吗?”
  “我知道,方,我知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真是个深奥的问题。方思慎只好说:“基本上,像丢了自行车这类小事,没有人想到去报警。即使报警,也没有人,”忍不住一笑,“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去找警察吵架,去自己抓小偷。”
  “为什么?”
  “大概觉得没有用吧,再说也很危险。”
  “为什么没有用?我知道很多人被偷了自行车,比如说洪,他说他丢了三辆。如果所有的人都去报警,都去跟警察吵架,都去抓小偷,一定会有用的!”
  “也许。但是……”
  “如果大家都去抗议,不认真的警察会没有工作,政府会派人专门处理问题……”
  方思慎不欲跟他纠缠,接过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搓搓,重新拧干递过去,示意他继续帮忙。口里转移话题:“Daniel,你记住,最近千万不要从那边走。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让我想想……”比起洪鑫垚,反倒是卫德礼的安全难以放心。调动所有知识经验储备,最后道:“实在不行,你找找你们领事馆,就说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如果以领事馆的名义去跟警视厅要求,估计他们能重视起来,然后再报警,可能就管用了。”
  卫德礼认真思考一阵:“方,我大概懂你的意思。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老师二十年前来过夏国,他告诉我这个国家虽然非常严厉,可是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秩序。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思慎苦笑:“是吗?我的老师曾经引用前人的话来解释:‘礼崩乐坏,狂狡有作。’”
  “他是说最近二十年吗?”
  “不。”方思慎缓缓摇头,“秩序有很多种。你知道,礼乐代表的,是文德仁政。如果就这一点而言,那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
  卫德礼帮忙擦完后背,很自然地转到前面来:“你的意思是,圣门倡导的传统价值体系已然崩塌?”
  方思慎忽然觉得十分别扭,把毛巾拿过去,后退一步:“洗澡的时候讨论这个,未免亵渎圣人。谢谢你,让我自己来吧。”
  卫德礼还想说什么,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转身,轻轻带上门。

  第〇二九章

  方思慎洗完澡出来,换主人卫德礼自己进去洗。
  看见桌上摆好了果汁,想起上次来做客,曾经说过不喝含咖啡因跟酒精的饮料。捧着杯子坐下来,折腾一下午,这才真正得空休息,暗忖卫德礼这人其实堪称东西合璧绅士典范。由他引起的所有问题,说到底,不能算是他的问题。当然,细究起来,抛开是非不论,真要吸取教训的话,态度上某种程度的先入为主与鲁莽武断可以反省。
  不一会儿卫德礼出来了,给自己冲了杯龙井,坐到对面。
  方思慎时不常要来传达通知,送个材料什么的,若不着急便会应主人之邀如此坐上一坐。他在人际交往方面向来被动,这一份因公强加的关系,出乎意料地缘分投合,这么些天下来,竟然衍生出相当密切的跨国友谊。
  两人都是马后炮型的学术研究者,今日如此精彩一战,理所当然坐而论道。夏语西文夹着文言,渐渐聊得深入。
  “方,我到这里快三个月了,不明白的地方却越来越多。太多的现象,跟我从前听说的,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是,刚才你提及‘礼崩乐坏’,我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曾经有过同样的说法。”
  卫德礼把玻璃杯托在掌心,翠绿的茶叶一根根上下浮沉,慢慢旋转舒展,茶水变作清透的浅碧色。
  “祖父去世时,我只有八岁,但是已经跟他学了两年夏语。此后却再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直到大学考入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才得以继续学习,终于能够看懂他当年写的那些夹杂着夏文的深奥日记。”卫德礼笑一笑,“你知道,一百年前到夏国来的人,绝大多数是冒险家,也有极少数的朝圣者,我的祖父偏偏属于后者。他少年时读过许多关于夏国的传说和游记,对神秘的东方古国、礼仪之邦充满向往,来到这里之后却大失所望。”
  方思慎深表同情:“令祖来得不是时候。”
  “祖父对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非常同情。一开始,他认为天主能够拯救他们。”卫德礼叹了口气,多年钻研夏文化,如今的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死路。
  “后来他发现没有多少夏人肯真心信仰天主,就决心改变方向,努力帮助一些愿意接受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的官僚,希望建立起和我们一样先进的制度。”说到这,卫德礼带出一股不自觉的先天优越感来。
  方思慎礼貌地打断他:“对不起,Daniel;”慢慢道,“我不了解你所说的‘先进的制度’到底怎么样,但是一位长辈曾经告诉我,内战期间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在贵国遭受了严重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
  大概没想到好脾气的方思慎会提出如此有力的反驳,卫德礼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窘迫道:“那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好多了,好很多了。”看一眼对面的人,又补一句,“对不起。”思考片刻,才道,“方,一个好的制度,能够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可能变得越来越好;而一个坏的制度,是很少,或者没有提供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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