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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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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再见,再见。”
  萝走了,又回身来,“士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难受。”
  士平先生就忙着跑出来,抓着了萝的手,轻轻的说,“放心罢,不要用你的温柔来苦我,你的行为虽是你的权利,可是我不比那个忧郁的周,生活重心维持在你一言一语上。”
  萝于是象一只燕子,从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级学生,这显然是有意等候到这里,又故意作为无意中碰到的。
  年轻人的狡计,萝看得非常明白,那大学生想说出一些预备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话。一时还不能出口,萝就含着笑意说,“密司特周,到什么地方去?”
  “到××想去买点东西。”
  “那我们同路,我也想到××去买一本书。”
  “士平先生… 我同他说了许多话,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不是?”
  “天下这种好人不少!”
  “我敬仰他。”
  “是的。这种人是值得敬仰的。不过每一个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学问,或者是美,或者是权力,或者是诚恳,你说是不是?”
  “是的。不过— ”
  “怎么样,你不敬仰美吗?”
  “… ”这男子,做着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释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两个人,一个是那么自然随便,一个是那么拘束紧张,把话谈下来,到后公共汽车来了,两个人又上了车,到××去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路上的百寿堂雅座内,这密司特周同萝,在一个座位上吃着冰水。
  望到那每一开口微微发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缩而又勉强做成的恣肆样子,萝觉得有些可笑。这是一个拜倒裙下的奴隶,没有骄傲,没有主张,没有丝毫自我。在一切献纳的情形下,那种惶恐的神气,那种把男性灵魂缩小又复缩小的努力,诱惑到骄傲的萝,使她有再进一点看看一切的暧昧欲望。
  她说,“密司特周,你不是××吗?”
  那学生,此时上的课是最新的一课,他什么话都不知道说,只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对面的萝,听到萝问他的话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萝说,“为什么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吗?你们学校有许多同学也是的。大家来使社会向前,毁去那阻啊我们人性的篱笆,打破习惯,消灭愚蠢,这是只有××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来干,一切才会好。”
  “萝小姐相信这是做得到的吗?”
  “为什么信仰都没有?年青人没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寻追求的野心,怎么能够生活下去?”
  “许多人也仍然活着过日子!”这大学生因为见到讨论的人生问题,所以胆量就大起来了。他仍然是那种怯怯的微带口吃的补充了这个话,“他们是快乐的。”
  萝声音稍大了一点,“是的,那些蠢东西,穿衣吃肉读英文,过日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说到他们,因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说有思想的年青人,有感觉的年青人。
  他们的个人主义是不许其存在的。悲观,幻灭,做伤心的诗,欢喜恋爱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完全是病态。他们活到世界上,自己的灵魂中毒腐烂了,还间接腐烂到他身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信仰演剧?”
  “因为是艺术!我欢喜演戏,我欢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艺术也带在那大问题里一起存在的。你欢喜演戏,却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春打斤斗。你还是信仰新的,否认旧的。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么也不想。我看过一些书,什么是应当,什么又不应当,我都懂得一点点。可是我不习惯人多的事情。
  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么样热闹,好象我都无分,所以我有时就想到死了一定会好点。“
  “为什么一定要死?每个人都活的庄严意义。”
  “为什么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并不死去,现在还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静一点。
  我厌烦一切,我受不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平静的外表,隐藏到一个怎样骚乱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下一个活人,多了一 个蠢鬼。凡是自杀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发疯。生到这时代,从旧的时代由于一切乡村城镇制度道德培养长大的灵魂,拿来混到大都市中去与新的生活作战,苦闷是每一个人都不缺少的东西。抵抗得过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纳它,他就活下去,且因为对于旧的排斥与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将使这人灵魂与身体同样坚实起来,那是一定的。至于忍受不了的落后的分子,他不是灭亡也等于灭亡。并不落后,同时却只因为不习惯这点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融解到旧的组织里去,这样人便孤独起来,到后来忍受不了,一切绝望,于是便自杀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么用处?他们本身的悲剧就是想象促成的。他们思想高尚,可是实际的人生是平凡的。他们脑中全是诗的和谐,与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间却只有琐碎散文,与生活斗争。他们越不聪明越容易得救,越聪明越无用处,一个书呆子。”
  “… ”要说什么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害怕了,这大学生低下了头去,全身发抖。
  萝心想,“你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爱人只是十分平凡的人事时,也不至于这样苦恼了。”
  这大学生也嘲笑他自己这时的情形,自己骂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恋爱上无用处。”
  可是他缺少勇气做一个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这件事情,不敢尽萝注意到他,他又不愿有所变化。他一面感到这局面下自己的可怜,然而又非常愿意能使这和平的友谊可以继续下去。他这时觉得幸福,稍稍转过念头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
  因为萝在沉默中皱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经为萝所厌烦,于是就糊糊涂涂的打算,“我将为爱她死去的,我尽这人称我傻子,比活到受罪还好。”
  萝实在是厌烦了,因为说到做人,说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对于人生怀着诗意去接近的失败,她想到她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行为,用美丽激动这人,又用这人激动另一人,过不久这第二人又将代替下去,使第三人从一种不意的机会站到自己的身边。她就轮回的欣赏这人生的各种印象,那些自私、浅涪虚伪、卑劣,一一从经验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发走了。她过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来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游戏下去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大学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气的笨处,她觉得到这里来同这人谈天喝汽水是不很得当的行为了。
  过了一会她把钞会了,说还有点事要回校,且说过一些日子可以到学校见到。出得百寿堂时,那学生忽然又用着那十分软弱的调子,低档的说:“萝小姐,你许可我为你写一个信吗?”
  萝说,“口上说不是很方便吗?”
  “我写出来好一点。”
  萝说,“好,写给我吧。”一面从皮夹子里取出一个载有通讯处小小卡片,一面为这学生估想那信上说的蠢话决不会比现在所见的神气有所不同,她本来想把手伸出去尽这人握一下,临时又不这样做了。
  这学生回到××学校时,吃过晚饭,就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同士平先生谈话。那来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却没有料到萝会同这个人下午在一处坐过那么久。
  来到房中了,人不开口。士平先生因为有一点不大高兴,也就不先开口。这学生到后才把话说出,问士平先生的戏,问剧本,问布景同灯光… 完全说得是不必说的费话,完全虚伪的支吾,士平先生有点不耐烦了,就说:“你今天气色象好了一点。”
  这学生以为士平先生打趣他,这打趣充满了一种可感的善意,他脸上有点发热,自白的时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气,问士平先生:“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话同萝小姐说过了?”
  士平先生说,“还没有。”
  “一定说了。”
  “不,不,我忙得很!”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我下午同她在百寿堂谈了许久。我感谢先生,不知要怎么样报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语做人,好好的使身体与灵魂同样坚强起来,才能抵抗这一切当然的痛苦!”
  “你已经坚强了。”语气中却含有“你是个蠢猪!”
  “她太聪明了!她太懂事了!她劝我加入××,说先生也在内,同学也多在内。我口上没有答应她,心里却承认这是应当的。”
  “… ”
  “我以为先生至少总隐隐约约的说过一些话了,我就请她许可让我写一个信。她答应我了。她给了我她的地址。我打量我在言语上所造成的过失,用文字来挽救,或者不至于十 分惨败。”
  “… ”
  “我爱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个无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面前象陈白先生那么随便。我觉得自己十分拘谨,因为极力的挣扎,凡是从我口里说出的话,总还是不如现在到先生面前那么方便自由。我爱她,所以我糊涂得象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面前来说谎的。”
  “… ”
  “她不说话,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糊涂东西!”
  士平先生始终不能说出什么,到这时,因为又听到提及死了死了的话,使他十分愤怒,在心上自言自语的说,“你这东西要死就早早死去也好,你一点不明白事情,死了原是无足轻重!世界上象你这种蠢人已够多了。”
  不过到后来,这中年人到底还是中年人,他居然作成十 分关心的神气,问了学生许多话,才用一些非本意的话鼓励了这学生一番,打发他睡觉去了。
  这学生到后又转到陈白房中去,隐藏了自己的近来兴奋,同陈白谈了一些话,他从陈白处打听了一些属于萝的事情,他一面问陈白一面还有了一点秘密的自得。陈白是无从料及这年轻人的秘密的,他把话谈了半点钟,离开了陈白,回到宿舍,电灯熄了,点上一枝蜡烛,写那给萝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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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作品集—一个女剧员的生活七 一个新角沈从文
  “萝,今天星期,我去同士平先生商量你的事情。”舅父说这个话时,是星期早上的七点钟。
  萝正在喝茶,人坐在客厅廊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舅父因为见到她不做声,于是又说:“我计算了一天,还是说明白,省得大家见面用虚伪面孔相对。我不再生士平先生的气了,我想明白了,我不应当太过于自私。我愿意你们幸福。”
  舅父说这个话时,虽然非常诚恳自然,但总不免现出一 点忧郁。
  萝摇摇头,把眉微皱,“舅父,不行了。”
  “什么不行?”
  “我不能嫁士平先生。”
  “你昨天不是还说你们互相恋爱吗?”
  “但恋爱同结婚是两件事。”
  “没有这种理由,你不要太把这件事的幻想成分加浓了,这于你可不是幸福。”
  “我不打算嫁谁!”
  “你们又闹翻了吗?”
  “并没闹过。不过这件事昨天也同他说到了。我是不许任何人对我有这无理要求的。
  士平先生很懂事,当然会了解我这个理由。我现在还不是嫁人的时候。将来或者要同人结婚,也说不定,可是我不会同士平先生结婚的。凡是熟人我都不欢喜,我看得出爱我的人弱点,我为了自私,我要独身下去。
  士平先生我不爱他了,因为先前我以为他年纪大一点,一定比陈白实在一点,可是昨天我就醒悟过来了。男子全是一样的,都要不得。虚伪小气,不可设想。“
  “当真这就是你的见解吗!”
  “我从不想在舅父面前用谎话来自救。”
  “你为什么要告我这件事?为什么昨天说的同今天又完全不同了?”
  “我是对的,因为我不隐瞒到舅父。至于舅父在这事上失望。可不是我的过失。”
  舅父含着发愁的眼睛,瞅到萝的脸部,觉得在这年青女子脑内活动的有种种不可解释的神秘。
  他不再说什么话,因为要说的话全是无用处的废话。萝还是往日样子,活泼而又明艳,使舅父总永远有点炫目,生出惊讶。舅父为她这件事计划了许久,还以为已经在一种大量情形中,饶恕了甥女的行为,也原谅了士平先生的过失,正想应当如何在经济方面,扣出一笔钱来为这两人成立家庭,谁知两天以来一切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在这事上本来不甚赞同,可是到已经决定赞同时,却听到破裂的消息,这绅士,把心上的重心失去,一种固持的思想在脑中成长,他不想再参加任何主张任何意见了。
  因为舅父的狼狈,萝只觉得好笑。每一个人的行为动机,都隐藏在自己方便的打算下,悲哀与快乐,也随了这方便与否作为转移。舅父的沉默,使萝看得出自己与舅父冲突处,是些什么事。
  她见到舅父那惨然不乐的样子,不能不负一点把空气缓和过来的责任,她说,“舅父,这事我要求你莫管倒好一点。
  你还是仍然做士平先生的老朋友,谈谈戏剧,谈谈经济,两人互相交换趣味是不错的。
  你不必太为我操心了,凡是我的事,我知道处置我自己!我处置得不好,这苦恼是应当记在我名下的,我处置得好,我自然就幸福!你不要太关切我了,这是无益处的。“
  舅父说,“好吧,我一切不管了。我尽你去,可是你也不要把你的事拿来同我说。我非这样自私不可,不然我的地位很不容易应付,我的情绪也受不了这样折腾!”
  “舅父能够不闻不问是好的。知道了,也能处之泰然坦然,保持到你的绅士身分——外表与心情,一切维持到安定,若能够这样,我倒又愿意舅父每事都知道的。”
  “我做不成你所说的完全绅士,我还是不必知道好一点。
  到什么时候一定要同谁订婚时,再来告我一声,就得了。“
  “舅父这话说得好象伤心得很!”
  “实在有一点儿伤心,但为了你的原故,我想就是这样办也好。”
  “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为,烦恼到亲爱的舅父的。”
  “你是这一个时代的人,行为使中年人看不惯,这错处,一定不是你的错处!”
  “士平先生也说到这个了。”
  “当然要说到这个。因为士平先生看来虽然可以作为你们演剧运动的领袖,却仍然是同我在一个世界里一种空气中长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败的,他在这事上不是很苦恼过吗?”
  “我不过问,也不想十分清楚,因为我不是为同情这种苦恼而生的人。”
  “你怎么样问他说的?”
  “我说我永远是我自己的人,不能尽谁的热情或温情占去。”
  “他怎么说?”
  “他笑,很勉强。他使我不快乐,是那样有知识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种人类最愚蠢的本能。他见到我同一个学生稍稍接近了一点,就要妒嫉。他虽然极力隐忍到他这弱点,总仍然不能不在言语上态度上轻视旁人。因为这样,我把问题向他提出来了。
  我是因为不承认爱我的男子,用得着妒嫉,使我负一种条约上义务,所以同陈白分手了的。
  现在士平先生不幸,又为了这点事,把我对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后再演戏不演?”
  “为什么戏也不演了呢?恋爱同演戏完全是两件事。我为演戏而同他们去在一处,谁也不能使我难堪。还有,是我因为好奇,我要演戏,才能满足我这好奇的心。”
  “萝,你的言语越说越危险了。我担心你的未来日子,我愿意你不要演剧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为自己,完全为你——也可以说,完全为其他的人。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士平先生把你带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变成剧本上的角色,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为这样舅父就悲观了?”
  “因为这样你成为孤立的人了。”
  “我羡慕的就是孤立无援。我希望的就是独行其是。”
  “你是一个英雄,可是将来一定跌在平凡的阱里。一个同习惯作战的人,到后来总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为这个所威胁。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证,是保守得到了胜利。可是我现在应当选择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机会一来,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里去!”
  “到那时你想爬起可迟了。”
  “我决不这样懦怯!若是说追悔原是人类所有的一种本能,这一定是那些欢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吗?”
  “因为我认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么聪明有什么用处?人是应当——”“我想我应当做的是去生活。我欢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来,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学做一个好人,道德,正义,都建筑在我生活态度上面。舅父不要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别人爱我还深。因为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受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萝,你的道白的本领可太好了。你说的使我无从反驳。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只怕这些只是你的言语,却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象因为说过了才去做,却不是要做的才说出来。我劝你不要演剧了,不去每天演读剧本,是因为你可以得到一 个机会,运用你的思想比运用你的口多一点。“
  “我相信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适合于我的性情。
  我正想从言语上建设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语一致。“
  “你这试验仍然是危险的,所以我总觉得不大好,要我说为什么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顽固是建设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上,这个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从你了!并不是因为你的真理,是因为你的可怜。我应当使你快乐一点,这是我所感觉到的一点点对人的责任。你说的话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我一定还能做出使你快乐的事!”
  绅士这时记起那个死去的妹子,在临嫁人时象也说过这样一类话语,二十年来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点凄惶,不想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就回到自己那小小书房去了。
  萝懂得舅父的心情。只要舅父不和她说话,她的口没有了用处时,她就可以体会得到这绅士对于她的关心的。把舅父的意见去考虑,也是一种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虑原是一种愚行,因为凡是事情凭了考虑去应付,不过是可以处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点情形下去罢了。凡事合自己意时就很少同时能合别人的意。所以她认为考虑仍然近于愚蠢答应了舅父去考虑,其实结果说什么,她在考虑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话太说多了,都不大有用处,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为沉默便是休息。
  可是沉默的机会一来,她就寂寞起来了。同一切人说话时,在言语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抵抗的无不披靡,反驳的全属失败。同一切人在一处时,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强项的即刻柔软,骄傲的变成谦卑。但把自己安置到无人的境界里去,敌人既然没有,使她气壮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里,她就恐惧起来了。她于是愈思索愈见得惶恐,但愿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个平常女人,但愿同过去的眼前的离开。……这些心情同时骚扰到这人灵魂,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为了不能那么过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应当是世界上热闹里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劝告,虽一时使她冷静一点,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种动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楼半天不下来,萝心上有点不安。舅父为这事情的变化感到难堪,萝则以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龄的距离使两个人显出争斗冲突,舅父在平时总是输给甥女,今天的情形,有点稍稍不同了。
  萝一个人坐在楼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总觉得好笑。
  舅父的好管闲事脾气,就永远使她有点难于处置。一时象是非常明白这个中年人,一时又极糊涂,因此对于舅父的行为,萝虽说一面在怜悯原谅,一面总要打算到终究还是离开这中年人好一点。她这时就想到应当如何离开舅父的计划。她想到一个人如何去独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过着日子,恋爱,革命,演戏,尽她所欢喜的去做,尽那新的来到身边,尽一些蠢人同聪明人都轮流的在机会中接近自己,要这样才能饱足她对于人类的好奇本能。发现一切,把握一切,又抛弃一切,她才能够对于生存有持久继续的兴味。
  因为一 切所见所闻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时,她的心,就得到一种安顿了。
  舅父的行为她又象是能够原谅的。她怜悯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时也敬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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