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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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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墙新彩,棨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
彪彤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
金生到了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经?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
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
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提。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军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
“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吩咐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
“金定姓刘,淮安人。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
“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
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
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
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
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够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
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时刻难过?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
好花移入玉栏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
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天气冷了。我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翠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有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字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
“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
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试泪读其诗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想:“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鬲之疾。
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
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扎着!
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但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长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吩咐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辗转床席,将及两月。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妾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只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旁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贱妾之大恩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他,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口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终日悬望。”
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一夜。明日将出一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
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原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乃是长篇四门之书。书上写道: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猝。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耦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阁而放妓。蓬岛距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
将谓瓶沈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箫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读罢,大家欢喜。刘老问仆人道:“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怎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只叫得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
“老师父,前日此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甚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袋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
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摸着翠翠道:
“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兵。
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诊。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然散去。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这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
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
………………………………………………
第十卷 轻佻女私奔落风尘
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春墓。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崚嶒侠骨,肯靡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女虽相如绿绮闲挑,陋宋玉彩笺偷赋。
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
右调《绮罗香》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材,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吟巧吟,入耳牵心;媚脸娇姿,刺目挂胆,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他无行。元微之、莺莺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色,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后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日曾与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以怎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之欢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父,与寡母相依,织纤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却又勤学好问,故此胸中极其该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父在时,已聘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论作文讲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当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性而行,不肯改易。进学之后,有个父亲相好的友人,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生得脸如月满,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丰神飘逸。他父亲是个老白相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把这些教他,故此这女子无体不通。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陆仲含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但前程万里,自家见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犬,年已十一岁了,未遇明师,尚然顽愚,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西席,只恐粗茶淡饭,有慢贤侄。束修不多,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罢。”陆仲含道:“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谢老起身道:“不要过谦,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母亲计议,母亲道:“家中斗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饮食伏侍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两日,谢老送来一个十二两关,就择日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收拾了些书史,别了母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迷户溪流荡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满庭草色,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迎,延入中堂相揖,请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谢老道:“今日西宾,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入书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阴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色,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着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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