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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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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鸑发下畿尉推问。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鞫讯;上司刑狱,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儿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挨,“童子参禅”魂捽。“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真情枉,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
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并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在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鞫。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去,威逼入伙,出于无奈。”遂将画鸟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
“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复?
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吩咐:“俱上了枷杻禁于狱中,俟拿到余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
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差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吩咐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走。”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与他做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相公吩咐,怎敢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役?”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
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相赠。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挨到傍晚,王太跟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掇他出去。
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他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
想起当今,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
遂取路直范阳。恰好遇见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部下。房德住了几日,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话下。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吩咐众牢子好生照管,将钥匙交付明白,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不提。
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
“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摔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倒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宪子道:
“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牢子见没得有理,尽力把门楩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只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倒是他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鸑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获房德、王太。
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起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
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
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却又奇怪,面庞酷似前年释放的强犯房德。忙报道:“相公,那县令面庞与前年释放的房德一般无二。”李勉也觉县令有些面善,及闻此言,忽然省悟道:“真个像他。”
心中颇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恐不是,“若果是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他索报了,莫问罢。”吩咐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那县令渐渐近了,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旁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本不知足下在此,又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
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吩咐从人不必跟入,只留一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勉四个牲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叫做路信,一个叫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
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提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当下李勉进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槅明亮,几榻整齐,器皿洁净,架上图书,庭中花卉,铺设得十分清雅。乃是县令休沐之所,所以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
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二人到厢房中坐地。便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
“不消吩咐,小人自理会得。”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
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房德道:“原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鑕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的。”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
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旁。
李勉见他要旁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
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
房德吩咐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旁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是,房德只说:“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
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
“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何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
“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见,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原来是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倒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织。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赉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事的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说,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够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够。”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
“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
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
“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
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
“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倒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
“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大叫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倒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没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寻,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沈吟不语。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间,悔之晚矣!”
房德听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提起,恐没这心肠。”贝氏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古怪的,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外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倒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
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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