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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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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搧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绔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搧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
将纤手向鬓旁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绔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绔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绔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搧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搧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赠。”
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爱,死后人人欲搧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怒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做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
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挨得过三年五载?”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倒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绔扇,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搧坟!”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
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当下治饭相款。
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
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又挨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曾婚配。”
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
“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咐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履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俊俏后生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火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挨更挨点,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履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问其前事。老苍头道:“不成,不成!”
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说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覆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
‘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与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搧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绔扇,替他搧土,将那把绔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有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第相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回覆楚王孙。楚王孙只得愿从。老苍头回覆了婆娘。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匀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衣。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柩,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绉,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太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而杀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太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余日,何不斫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乎?”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扎起两袖,双手举斧,觑定棺头,咬牙努力,一斧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吩咐不得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块木头。一连数斧,棺盖便裂开了。
婆娘正在吁气喘息,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起我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阒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庄生放开大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识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挨着酒壶,撒娇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
庄生把酒饮个大醉,索纸笔写出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干坟!
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招,婆娘回头而看,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头,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呜呼哀哉。这倒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岂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捡取,传流至今。庄生遨游四方,终生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诗云:
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
………………………………………………
第五十七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
春风秋月足风流,不分红颜易白头;
试把人心比松柏,几人能为岁寒留?
这四句诗,泛论春花秋月,恼乱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辞,佳人有伤春之咏。往往诗谜写恨,目语传情,月下幽期,花间密约,但图一刻风流,不顾终身名节。这是两下相思,各还其债,不在话下。又有一等男贪而女不爱,女爱而男不贪,虽非两相情愿,却有一片精诚。如冷庙泥神,朝夕焚香拜祷,也少不得灵动起来。其缘短的,合而终睽;倘缘长的,疏而转密。这也是风月场中所有之事,亦不在话下。又有一种男不慕色,女不怀春,志比精金,心如坚石,没来由被旁人播弄,设圈设套,一时失了把柄,堕其术中,后事悔之无及。如宋时玉通禅师,修行了五十年,因触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设计,教妓女红莲假扮寡妇借宿,百般诱引,坏了他的戒行。这般会合,那些个男欢女爱,是偶然一念之差。如今再说个诱引寡妇失节的,却好与玉通禅师的故事做一对儿。
正是:
未离恩山休问道,尚沉欲海莫参禅。
话说宣德年间,南直隶扬州府仪真县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颇饶裕。娶妻邵氏,姿容出众,兼有志节。夫妇甚相爱重。相处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岁,哀痛之极,立志守寡,终身永无他适。不觉三年服满,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后日长,劝他改嫁。叔公丘大胜,也叫阿妈来委曲譬喻他几番。那邵氏心如铁石,全不转移,设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众人见他主意坚执,谁敢再去强他!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孤孀不是好守的。
替邵氏从长计较,倒不如明明改个丈夫,虽做不得上等人,还不失为中等,不到得后来出丑。正是:
作事必须踏实地,为人切莫务虚名。
邵氏一口说了满话,众人中贤愚不等,也有啧啧夸奖他的,也有似疑不信,睁着眼看他的。谁知邵氏立心贞洁,闺门愈加严谨。止有一侍婢,叫做秀姑,房中作伴,针指营生,一小厮叫做得贵,年方十岁,看守中门。一应薪水买办,都是得贵传递。童什已冠者,皆遣出不用。庭无闲杂,内外肃然。如此数年,人人信服。那个不说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
光阴如箭,不觉十周年到来。邵氏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叫得贵去请叔父丘大胜来商议,延七众僧人,做三昼夜功德,邵氏道:“奴家是寡妇,全仗叔公过来主持道场。”大胜应允。
语分两头,却说邻近新搬来一个汉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户,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专一在街坊上赶热管闲事过活。闻得人说邵大娘守寡贞洁,且是年轻标致,天下难得。支助不信,不论早暮,常在丘家门首闲站。果然门无杂人,只有得贵小厮买办出入。支助就与得贵相识,渐渐熟了。
闲话中,问得贵:“闻得你家大娘生得标致,是真也不?”得贵生于礼法之家,一味老实,遂答道:“标致是真。”又问道:
“大娘也有时到门前看街么?”得贵摇手道:“从来不曾出中门,莫说看街,罪过罪过!”一日得贵正买办素斋的东西,支助撞见,又问道:“他家买许多素品为什么?”得贵道:“家主十周年,做法事要用。”支助道:“几时?”得贵道:“明日起,三昼夜,正好辛苦哩!”支助听在肚里,想道:“既追荐丈夫,他必然出来拈香,我且去偷看一看,什么嘴脸?真像个孤孀也不?”却说次日,丘大胜请到七众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设佛像,鸣铙击鼓,诵经礼签,甚是志诚。丘大胜勤勤拜佛。邵氏出来拈香,昼夜各只一次,拈过香,就进去了。支助趁这道场热闹,几遍混进去看,再不见邵氏出来的。又问得贵,方知日间只昼食拈香一遍。支助到第三日,约莫昼食时分,又踅进去,闪在槅子旁边隐看。见那些和尚都穿着袈裟,站在佛前吹打乐器,宣和佛号。香火道人在道场上手忙脚乱的添香换烛。本家止有得贵,只好往来答应,那有功夫照管外边,就是丘大胜同着几个亲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那个来稽查他。少顷邵氏出来拈香,被支助看得仔细。常言:
“若要俏,添重孝。”缟素妆束,加倍清雅。分明是:
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
支助一见,遍体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是夜,道场完满,众僧直至天明方散。邵氏依旧不出中堂了。支助无计可施,想着:“得贵小厮老实,我且用心下钓子。”其时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贵回家,吃雄黄酒。得贵道:“我不会吃酒,红了脸时,怕主母嗔骂。”支助道:“不吃酒,且吃只粽子。”
得贵跟支助家去,支助教浑家剥了一盘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鲜鱼,两只箸,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把酒壶便筛。得贵道:“我说过不吃酒,莫筛罢!”支助道:“吃杯雄黄酒应应时令,我这酒淡,不妨事。”得贵被央不过,只得吃了。支助道:“后生家莫吃单杯,须吃个成双。”得贵推辞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回,夹七夹八说了些街坊上的闲话,又斟一杯劝得贵。得贵道:“醉得脸都红了,如今真个不吃了。”支助道:“脸左右红了,多坐一时回去,打什么紧?只吃这一杯罢,我再不劝你了。”得贵前后共吃了三杯酒。
他自幼在丘家被邵大娘拘管得严,何曾尝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觉昏醉。支助乘其酒兴,低低说道:“得贵哥!我有句闲话问你。”得贵道:“有甚话尽说。”支助道:“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风情亦动,倘得个汉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欢?
从来寡妇都牵挂着男子,只是难得相会。你引我去试他一试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谢你。”得贵道:“说什么话!亏你不怕罪过!我主母极是正气,闺门整肃,日间男子不许入中门,夜间同使婢持灯照顾四下,各门锁讫,然后去睡。便要引你进去,何处藏身?地上使婢不离身畔,闲话也说不得一句,你却恁地乱讲。”既如此,你的房门可来照么?”得贵道:“怎么不来照?”支助道:“得贵哥,你今年几岁了?”得贵道:“十七岁了。”支助道:“男子十六岁精通,你如今十七岁,难道不想妇人?”得贵道:“便想也没用处。”支助道:“放着家里这般标致的,早暮在眼前,好不动兴!”得贵道:“说也不该,他是主母,动不动非打则骂,见了他,好不怕哩!亏你还敢说取笑的话。”支助道:“你既不肯引我去,我教导你一个法儿,作成你自去上手何如?”得贵摇手道:“做不得,做不得,我也没有这样胆!”支助道:“你莫管做得做不得,教你个法儿,且去试他一试。若得上手,莫忘我今日之恩。”得贵一来乘着酒兴,二来年纪也是当时了,被支助说得心痒。便问道:
“你且说如何去试他?”支助道:“你夜睡之时,莫关了房门,由他开着,如今五月,天气正热,你却赤身仰卧,待他来照门时,你只推做睡着了,他若看见,必然动情。一次两次,定然打熬不过,上门就你。”得贵道:“倘不来如何?”支助道:
“拚得这事不成,也不好嗔责你,有益无损。”得贵道:“依了老哥的言语,果然成事,不敢忘报。”须臾酒醒,得贵别了,是夜依计而行。正是:
商成灯下瞒天计,拨转闺中匪石心。
论来邵氏家法甚严,那得贵长成十七岁,嫌疑之际,也该就打发出去,另换个年幼的小厮答应,岂不尽善。只为得从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实。邵氏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别的情节上去,所以因循下来。却说是夜,邵氏同婢秀姑点灯出来照门,见得贵赤身仰卧,骂:“这狗奴才,门也不关,赤条条睡着,是什么模样?”叫秀姑与他扯上房门。若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后叫得贵来,说他夜里懒惰放肆,骂一场,打一顿,得贵也就不敢了。他久旷之人,却似眼见稀奇物,寿增一纪,绝不做声。得贵胆大了,到夜来,依前如此,邵氏同婢又去照门,看见又骂道:“这狗才一发不成人了,被也不盖。”叫秀姑替他把卧单扯上,莫惊醒他。此时便有些动情,奈有秀姑在旁碍眼。到第三日,得贵出外撞见了支助。支助就问他曾用计否?得贵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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