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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铁马-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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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令尹啊,秦王邀本王会盟和约,退还江汉,却是去也不去了?”
  “我王之意呢?”老昭雎有气无力,声气细若游丝。
  “本王么?尚无定见了。”
  老昭雎艰难地喘息着:“老臣看来,秦国无道,不能轻涉险地……不,不能去了。”
  “好,本王晓得了。”楚怀王目光连连闪烁,“老令尹好生养息,本王择日再来探望了。”说罢便起身径自去了。
  昭雎冷笑一声,从病榻上霍然起身:“子兰出来!”一身甲胄的上将军子兰便从帷幕后冷笑着走了出来:“好个昏君,刀搁在脖颈上了还……”“住口!”昭雎一声呵斥,便压低了声,“机心无言。任何时候,不许心声,晓得?”子兰连忙点头,便是一声不吭。昭雎一挥手:“随我到密室。”便踩着厚厚的地毡无声地消失在帷幕之后。
  三日之后,楚怀王便在八千铁骑禁军护卫下,带着新王后与四名侍女,随着秦国特使嬴显北上了。沿着颖水河谷行得两日,堪堪将近陈城,却见一支马队突然从颖水西岸的丛林中冲出,竟是横在当道不动。楚怀王正在特制的宽大轺车上心不在焉地眺望,遥遥望见当道军马,浑身便是一激灵:“是秦军当道么?秦使何在?!”正在此时,车前铁骑圈外的禁军大将便是一声长呼:“春申君晋见我王!”刹那之间旌旗分开两列,一个身披金色斗篷的熟悉身影便大步匆匆地走到了王车前。
  “春申君,你不在安陆,来此何干了?”楚怀王对屈原与春申君原是不同,对屈原是怕是烦,一见便头大如斗,生怕他义正词严地教训自己;对豁达谐谑的春申君则颇是喜欢,只要不说国事,竟很是喜欢与他盘桓。这次春申君丢失郢都丧师十万,举朝问罪,惟独楚怀王却是不置可否。此刻见春申君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竟也不忍去问他罪责,只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毕竟,春申君丧师失地,老国王也不能过分娇纵于他。
  春申君一拱便道:“噢呀,臣请我王移步说话,黄歇有秘情陈说了!”
  老国王皱了一下眉头:“秘情?又是屈原回朝,秉政变法了?”见春申君咬着牙不说话,老国王便豁达地笑了,“好好好,移步说话。王车进入密林,不许他人跟来。”王车驭手“嗨!”的一声,那辆青铜驷马轺车便辚辚驶进了旁边的树林。
  轺车刚刚停稳,匆匆跟来的春申君便噗嗵跪在了车前。虽说君臣大礼跪亦无妨,但毕竟这是极不寻常的。战国礼节简约,君臣之大防远不似后世那般森严。君前议事,臣子同样有座,躬身参拜便是大礼,寻常议事拱手便是礼节。大臣高爵如春申君者,此举当真非同寻常。
  “起来起来!”楚怀王急迫拉住春申君两手,“这般可怜,却是为何?昭雎又为难你了?没事,本王撑着,他又能如何了?”
  “噢呀我王,此事与昭雎无关了。臣有事相求,王若不应,臣不敢起来了。”
  “好了好了,本王应,你先起来,跪着我却心酸啦。”
  “谢过我王!”春申君爬起来便是一脸急促,“臣恳请我王,立即还都,不能去武关!臣有秘密斥候报来急讯:武关城内有秦军埋伏,秦王可能有他图。屈原大夫也是此意,这是他托臣呈给我王的血书了。”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叠的白绢抖开,十六个暗红的大字竟是触目惊心——秦人奸险,武关虎口,王身系国,毋做楚囚!
  楚怀王瞄得一眼,急速打着圈子口中便是一串嘟哝:“血书血书,老屈原有多少血整日写书了?要不是本王护着,他能火到今日了?不好好等个机会,有事便乱搅和了,真糊涂老糊涂啦。”嘟哝一阵,却猛然站定便是呵呵一笑,“春申君啊,你猜猜,昭雎对此事如何了?”
  “噢呀还用猜了?昭雎与秦国张仪时已有勾连,他定然撺掇我王与秦媾和了。”春申君满脸通红竟是毫不犹豫。
  “我说呀,你等整日咬来咬去不觉无趣么?”楚怀王豁达地呵呵笑着,“本王便告你:昭雎力谏本王不去武关。他说,秦国无道,不能轻涉险地了。你说,老令尹不是忠臣么?他与秦国谁个勾连了?”春申君大是惊愕,竟是结巴起来:“是是是么?他他如何能说此等话了?臣臣却是不信了……”
  “春申君,放心回去了,这回呀,你与老屈原却是杞人忧天了。”楚怀王第一次变得自信又从容,“这一回,本王不受任何人撺掇,偏是要君心独断了。本王就是不明白,分明是兵不血刃地收复失地,你等倒是都嘈嘈起来,看本王亲自做一件大事就眼红了?毋晓得甚个道理了?回去回去!”说罢便一挥手,两个侍女立即飘过来将他扶上了轺车,“走!莫得误了路程,让秦王笑我了。”
  金灿灿王车辚辚去了,春申君愣怔地木然地站着,兀自喃喃半日竟突然大笑起来。
  七、终以身死问苍天
  又是一个春天。汨罗江蓝了,草滩绿了,大山青了。
  无边的空旷,无边的荒莽,无边的孤寂。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踽踽独行,漫无目标地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淌过溪流,爬上高山,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峰顶,久久地凝望着北方。渐渐地,太阳吻住了大山,一片金红笼罩了天地,老人依旧钉子般的伫立在山头。
  突然,一阵长长的战马嘶鸣划破了久远的寂静,连声呼喊便在山风中荡漾开来:“屈原兄!你在哪里——”“屈子,鲁仲连来了——!”
  老人一阵震颤,却是长长吟哦:“骏马飞车兮,多有悲歌。关山阻隔兮,何得一捷报?”吟哦方罢却突然回身,竟灵猿一般手脚并用片刻间便爬下高高的孤峰,张开双臂迎了上来,与飞身下马的身影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噢呀屈兄,你却是头发全白了……”春申君抹着眼泪上下打量着枯竹一般的老人。
  “我老,不足惜也!”屈原叹息一声,“你正当不惑,却是两鬓如霜,如何了得了?”
  “噢呀,不说这些了。”春申君勉力一笑,“仲连与小越女可是星夜南来了。走,到茅屋前说话了。”
  依旧是那堆篝火,依旧是那几块大石几只陶碗。四人坐定,小越女似乎只顾着给篝火添柴给碗中斟酒,时不时瞟得老屈原一眼便飞快的移开目光。鲁仲连与春申君也只拨弄着篝火,一时竟都没有说话。良久沉默,屈原突然目光炯炯:“仲连,说话了,老夫挺得住。”
  “屈原大夫,”鲁仲连骤然抬起头来,“楚王出事了……”
  “楚王那一日不出事?”屈原嘴角抽搐,“说吧,究竟如何了?”
  “楚王,被秦国囚禁了。”鲁仲连说话的同时,小越女便盯住了屈原。
  屈原两腿一抖几乎便要软倒,小越女手疾眼快,几乎在同时便扶住了屈原。屈原良久沉默,末了一声粗重的叹息:“枉自大国,却做楚囚,国耻也!”便又是一阵沉默,却突然激动地喘息着,“总是一国之君,秦国无非以楚王要挟,攫取我大楚山河而已。为今之计,只有设法救出楚王了。楚王但回,必能洗心革面,楚国便是振兴良机也。”
  “噢呀屈原兄,仲连小越女率领南墨两百壮士,便是救楚王去了。”
  “好!快说!楚王回来了么?”
  “屈原大夫,”鲁仲连一声哽咽,便从楚怀王进入武关说起,讲出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楚怀王一到武关城外三十里,便有秦国丞相魏冄隆重出迎,商定楚王人马在关外扎营,次日两王在关下楚军营前会盟立约。楚怀王见武关只有三两千人马,斥候也接连飞报周遭百里之内没有秦军踪迹!便认定秦国是真心会盟,不禁大是振奋,便想先将魏冄说得与楚国一心,竟与魏冄痛饮了两个时辰,给魏冄赏赐了十名细腰侍女、一车楚国香橘。魏冄醺醺大醉,竟是非要用两车秦王酒犒劳禁军将领。楚王也是满脸胀红,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员禁军将领拜受秦王犒赏,便在帐外痛饮。天将暮色时分,楚王醉了,魏冄醉了,大将们也醉了。就在那个晚上,八千禁军竟神奇地消失了,连营帐旗号也踪迹皆无!
  楚怀王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刚刚梳洗停当,便听帐外鼓号齐鸣,秦国特使嬴显已经到了行辕之外。楚怀王正要出帐,便见嬴显已经大步匆匆地撞了进来,当头便是一句喝问:“敢问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怀王顿时懵懂:“你说魏冄么?他?对了!他在犒赏大将们饮酒了。对,秦王酒了。”嬴显怒喝一声:“哪里有酒?哪里有人?”
  楚怀王出帐一看,顿时一个踉跄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军营已经无踪无影,空荡荡的行辕战车上也没有了一个兵士,只有嬴显带来的一队铁骑黑沉沉横在眼前。老国王大骇,也猛然醒悟,对着嬴显便嘶声大喊:“嬴显!叫秦王出来说话啦!”嬴显便是冷冷一笑:“还是楚王自对秦王去说的好。来人!护持楚王入关!”
  及至春申君与鲁仲连带着安陆三万兵马赶到丹水谷地时,武关下已经是一片寂然空旷,秦军十万已经扎在了关外山口严阵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便要与秦军决死一战,却被鲁仲连死死劝住了。两人带兵退入楚界,鲁仲连便提出了一个营救楚王的谋划。春申君便要挑选军中猛士三百,亲自前往。鲁仲连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军兵不如侠士,你纵是上将军,亦不如我。若信得鲁仲连,你便带兵在崤山接应,不日我便有音信也。”春申君深知鲁仲连大义高风,毫无异议便是赞同了。
  鲁仲连与小越女便带着随军北上的南墨子弟两百余人,星夜从崤山潜入秦国腹地去了。
  这一次鲁仲连决意背水一战,连素来不出面的田单在咸阳的秘密力量也一并拉了起来。旬日之间,便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葱茏的峡谷,一角青色屋檐从山腰飞出绿林之外。城堡的大门关闭着,墙外与羊肠山道上游动着隐约可见的黑衣甲士。城堡内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铺成的空场,没有树木,没有亭台水面,没有任何遮掩人身处。楚怀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蓝天,痴呆悲伤,只是不断地仰天长叹。廊柱下,骤然消瘦的新王后沮丧地坐在石板上,呆呆木木地望着楚怀王。
  终于,南山的蓝天上出现了一只不断盘旋地灰色的大鹰。渐渐地,灰鹰盘旋于禁宫上空,似乎在追捕一只小雀儿。楚怀王仰天看着大鹰盘旋,不禁便是一声凄然长呼:“灰鹰!双翅给我!本王要飞回去啦!”新王后却轻蔑地撇了撇嘴,依旧木呆呆地仰脸望着空旷无边的蓝天。突然,灰鹰从高高的蓝天俯冲而下,从城堡上空一掠而过,又笔直地冲向蓝天。
  一支发光的物事“啪!”地掉在了楚怀王头上。楚怀王惊恐地叫了一声,竟颓然跌坐在院中石板上。那发光物事却“当啷”一声,滚到了老国王身边的石板上。楚怀王回过神来,诧异地捡起发光物事,却竟是手指长一支细铜管。端祥有倾,他将管头轻轻一拔,里边便露出细细一束白绢。老国王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信!快来看啦!”
  那正是鲁仲连给楚王的密信,只有六个字——请游大河桃林!
  又是旬日,楚怀王便在泾阳君嬴显的一千人马护送下,北上蓝田西出下邽,便去游览那天下闻名的桃林胜地了。这桃林塬是一片广袤嵯峨的山地,相传夸父逐日便渴死在这片山塬,夸父的手杖便化做了茫茫三百里桃林。便在桃林山塬的一道必经峡谷,鲁仲连小越女与田单一起,发动了一场突然夜袭。
  楚怀王的篷车刚一夺回,田单便断喝一声:“仲连快走!我来断后!”鲁仲连小越女人马便护持着楚王篷车向崤山东南疾走,田单的两百多人便堵在山口与剩余秦军搏杀起来。刚刚走得二三十里,便见迎面一队黑色铁骑展开在当道,两翼直伸展到两边山腰,一个阴沉的声音冷冷道:“鲁仲连,本将军乃骑兵主将嬴豹。放下楚车,我便饶了你等,否则一个不留!”
  “交上天决断吧。” 鲁仲连平静回答,便将手中长剑一举。
  突然,篷车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叫:“大王!你醒醒!别怕呵!”
  车旁白影一闪,小越女便到了篷车,立刻便是一声惊慌呼喊:“仲连快来!”
  鲁仲连飞身一跃,直上篷车,撩开车帘,便见楚怀王肥大的身躯直挺挺横在车中,隐隐火把之下,眼睛竟瞪得铜铃一般!惊怔之下,鲁仲连伸手一探鼻息,已是气息皆无。
  那个已经变得黑瘦的王后便是一声哭喊:“大王吓死了!大王可怜哪!”
  倏忽之间,鲁仲连心头弥漫出无边的冰冷,两手一插车底便端起了楚怀王尸体下车:“秦国还要他吗?”声音竟是冰冷谙哑。
  “火把!”嬴豹一声命令,便有几支火把围了过来。
  嬴豹下马端详一阵,向楚怀王尸身一躬,又向鲁仲连一拱手:“楚王既死,公等之情亦尽。此去楚国山高水远,运送王尸实在不便。不若各位与我一同将楚王尸身运回咸阳,由秦国护送回楚安葬,如何?”鲁仲连思忖一番,长叹一声,便默默地点了头。
  “屈原兄!”春申君一声惊叫,便扑将过来抱住了屈原。
  屈原已经昏倒在篝火旁,苍老而又愤激的脸在火光下竟是惨白青紫。鲁仲连大急,一边来掐屈原的人中穴,一边轻声焦急地呼唤着:“屈原大夫!屈原大夫!”小越女轻声道:“仲连莫急,且将他平放了。对了,就这样,你俩离开一些。”待鲁仲连与春申君放开手退后,小越女便跪坐于屈原身侧三尺之外,两手同时向屈原太阳穴与脚底涌泉穴伸出,骤然之间,便见一红一绿两束细微的光芒直注两穴。
  片刻之间,屈原头顶一股黑气冲出,脸色竟渐渐舒展平和。良久,屈原开目,便是一声粗重的叹息:“上天呵上天,为何将灾难都降了楚国?”两眼泪水竟是夺眶而出。
  鲁仲连如释重负:“屈原大夫,为政重臣,当百折不挠,处变不惊。况乎楚王如此经不得风浪,纵然生还,岂能变法强国?楚国前途,原在扫除奸佞,拥立新君啊。”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急得一头汗水,“我与仲连已经商定:先将你接到一个万全之地养息,由我出面联络新派,拥立新王,仲连小越女率南墨子弟铲除奸佞,而后便请你还国秉政变法。老王已经死了,你若振作待时,有可能便是楚国转机也。”
  屈原却是一脸茫然,良久沉默,便是断断续续地一阵喃喃:“春申君,仲连,我,怕是不行了。孔子眼看鲁衰而无能为力,他,也是气闷而死的。我,只怕要和他一样了……楚王是想变法的,可惜他死了,死了,上天何其晦暝也?”
  小越女却淡淡笑道:“屈原大夫,天道玄远,人道至上,何为一昏聩国王耿耿若此?”
  屈原摇摇头:“不,楚王不是昏聩之君,他是被奸人蒙蔽了。春申君,鲁仲连,还有小越女,屈原谢过你等情意了。我,那里也不去。汨罗水,便是屈原的归宿。你们走吧……”
  鲁仲连愕然。春申君大急:“噢呀屈原兄!这是哪里话来了?我等如何能丢下你便走?楚国等着你!变法等着你了!昭雎还要杀你!莫非你连我黄歇都信不过了?啊!”
  屈原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便转身向那座孤独的茅屋走去了。
  料峭的寒风掠过,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灭了。春申君对着茅屋长长地喊了一声:“噢呀屈原兄,过得几日我再来!等我了——!”喊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着,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太阳出来了。汩罗江畔晨雾渺渺,青山绿水都陷在了无边无际到地迷蒙之中。
  屈原从茅屋中出来了,扶着一支青绿的竹杖消失在弥漫的晨雾里,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晨雾消散,那个身影便像一座石刻的雕像,久久地伫立着,久久地仰望着湛蓝深邃的天空。渐渐地,苍翠青山吻住了半边红日,晚霞彤云飞金流彩,天空充满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一种主宰一切却又永恒地保持着沉默的威严。山下,汩罗江水被霞光照得青绿中透着金红,渔船正在江中缓行晚靠,隐隐便有问答酬唱的渔歌传来。
  那位圣哲般的老渔夫,依然肩扛鱼叉鱼网,结实而又漫不经心地从江畔走来。偶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眼神闪过一丝惊异。那柱象渔火一样准时点燃的炊烟没有了,茅屋上挑着一幅长长的白幡,门前也没有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渔夫的目光缓缓地向山顶移动着,木然地站住了。
  白发飘飘的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孤峰顶端,山下便是湍急的汩罗江。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执拗的头颅,凝视着流云飞动的天空,长长叹息一声,竟是沉重极了。上天呵上天,你醒着吧?不,你定然睡着了,睡着了。你有双眼吗?不,你定然没有生得双眼,没有!没有!哪你为何要做天?为何要受人的顶礼膜拜?上天呵上天,都说你是太古自生,不是人造,不受人制,洞察奸邪,惩恶扬善。真是这样吗?不!你混混沌沌,无边无际,不识人间是非功过,全然没有公平、正义与爱心!你,你还是天么?
  天空神秘而沉默,七彩流云的漩涡仿佛积淀着久远的愚昧,平静、麻木而又诡异。
  突然,老人象火山喷发般高声吟哦—
  女娲蛇身蛇心,天,你为何要让她造人?给人布下邪恶的种子?
  鲧无德无能,天,你为何要派他去治水?
  大禹辛劳治水,天,你为何却要让他受尽折磨?
  益有大功于世,天,你为什么却要让他被启杀害?
  羿残暴放荡,天,你为何却成全他夺了相的帝位?
  舜屡次受害,天,你为何却不惩罚邪恶的凶手?
  夏桀昏暴无行,天,你为何不用雷电轰击,杀掉这个暴君?
  天呵天,你永远都在昏睡!你给人间留下了多少不平?
  太甲杀害了尹伊,为何太甲却反而做了国王?
  殷纣荒淫无道,为何周文王却不能诛灭他?
  周公旦忠贞勤政,为何却有四面流言诬陷他?
  周幽王戏弄诸侯,为何还让他高踞王位?
  齐桓公圣明神武,为何被活活饿死在深宫?
  周政王道荡荡,为何伯夷、叔齐却死不降周?
  楚国多雄杰名士,为何偏是让楚国沉沦败亡?
  上天呵上天,你的浩渺宽阔,莫非就是用来容纳人间邪恶么?
  上天呵上天,你的高远广袤,莫非就是用来漠视人间冤狱么?
  如此之天,何堪为天也——
  太阳完全沉没于山后了,天际陷入了茫茫昏暗。
  老人仰天大笑,笑一阵又大哭一阵,摇着头,拭着泪,释然而又迷惘地喃喃着:“上天呵上天,不要责怪屈原骂你问你。你要有灵魂,有双眼,你可能早早都悲伤死了,愤激死了,对么?是了,你听不见屈原的话,你不过一片流云一汪大气而已!真想让你变成威力无边的神座。你?你答应了?答应了?呵,上天答应屈原了!上天开眼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着,从高高的峰顶跃入了一片幽明的汩罗江。
  “屈原大夫!回来了——!”老渔人悠长的喊声响彻河谷,“渔哥们,救屈原大夫!屈原大夫投江喽——!”顷刻间山鸣谷应,便见江面上点点渔火竞相而来, 渔人们在船上喊成了一片:“屈原大夫!你在哪里——”
  山间火把也从四面八方涌来。人们边跑边喊:“快救屈原大夫!快跳水了——!”
  茫茫江面上,渔人们的喊声渐渐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哭声。
  太阳又出来了,渔舟塞满了汩罗江面,渔人们默默地划船寻觅着,竟是再也没有了喊声。岸上挤满了四野赶来的民众,人们沿江而立,向江中抛撒着米粒饭团。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不断向江中叩头,流泪祈求着:“鱼儿鱼儿我喂你,千万别吃了屈原老爷爷。”
  鲁仲连与春申君闻讯赶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汨罗江的春水静静地流淌着,空旷的山谷惟有大片的水鸟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上空盘旋飞舞,嘶哑悠长的嘎嘎鸣叫,弥漫出无尽的悲怆。骤然之间,春申君变得枯瘦苍老,软瘫在茅屋前竟是泣不成声了。
  “春申君,屈原大夫不足效法。”鲁仲连平静得有些冰冷。
  “没有屈原,黄歇何堪!楚国何堪!”春申君猛然跳起,竟对着鲁仲连大喊起来。
  “立国不赖一贤。”鲁仲连依旧平静得冷漠,“屈原之心,已经在放逐岁月中衰朽了,纵是秉政变法,也是刻舟求剑了。君自思之。告辞了。”
  春申君大急:“噢呀仲连,你如何能在此时离开我了?”
  “春申君,时也势也。”鲁仲连笑了一下,却分明是无奈的苦笑,“我接到密报:燕国乐毅正在奔走联络,意在灭齐。本想扶楚带齐,不想楚国却是衰颓如山倒。仲连总得尽力周旋,保住齐国,给天下抗秦留得一线生路啊。”
  春申君惊愕了,良久沉默,低声道:“仲连,黄歇纵然无能,也要拼力撑持住楚国了。齐国若有急难,也好有一片根基了。”
  “春申君,仲连便先行谢过了。”鲁仲连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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