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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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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纳完毕,城中已敲起了三更的鼓点。韩锷收手调息。他耗力极大,必需得用心调息好一会儿才得恢复。
    好一时,韩锷调息方毕。但到此时,他却全无睡意。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这种心头空空的滋味让他好是难受。不该想的不能去想,该想的却不知道还有什么。怔了会儿,他心头这时却想起方柠:她在洛阳城中可还……好吗?洛阳城中多危难,她一个女孩儿,却可以一个人撑上多久呢?
    窗外不远,有勤作的妇女那一声一声的捣衣之声传来。韩锷脑中不由想起些幸福的画面——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夫耕妇织,那样的生活,会不会很好?可那样的生活也不是安稳的吧?据那老者今日所说,边塞上已又起烽火。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蜷缩荒城,听着夜半砧声把它耗费过去?
    韩锷披衣而起,心下徘徊。近来他每于夜半,他心里总陡然有热力杂念蓦地升起,倒大违他练气养生之士的初心了。其中部份原因只怕是为:他毕竟渴念温柔。不知怎么他常常会想起那些个他生命中经历过的女子。只要此念一起,虽柴屋土室,似乎也觉一片粉腻脂柔就在自己颊边舌底腻滑而起,心中陡然徒增乱意。这时他热得不奈,伸手把袍子脱下,怨了怨天气。小计却原来一直没睡,正静静地偷眼望着韩锷,这时忽然在他身后道:“锷哥,咱们去游水吧。”
    韩锷一楞:游水?
    小计却已翻身而起,笑道:“去吧,去吧!”说着,不理他反应,一手牵了他的臂,就往门外拉去。出了门儿,他伸掌打醒才睡着的马儿,与韩锷翻身而上,就向渭水边上驰去。
    那个浅湾还是小计前些日找到的,因为有一条小河汇入,在渭水边上倒算得上难得的一块清澈之地。水边草柔绿嫩,他们两个人骑着匹马儿迎风慢行,却也别有一种爽澈风味。
    才到水边,小计就脱了衣服,一头扎进了水里。韩锷笑笑,也解去身衣履,钻进水中。水总能给人最大的慰藉。两人在夜下江中,游了很有一刻,嬉闹半晌,打得水花在夜空中颗颗破裂,才上得岸来。
    两人就在草地上躺下。小计本意不在游泳,就是要给韩锷略破愁烦。见韩锷心意略舒,自己也觉得高兴起来。韩锷头枕着青草,小计却把头枕到他薄薄的肚皮上,一头头发湿漉漉的,扭动着头,用头发去扎他的小腹。他心情舒畅,开口也就随意,只听他道:“锷哥,你别想那个女人了,她有什么好,我不想老看你半夜叹气。难道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女人吗?何况女人最会骗人了,我最不相信她们——从我姐姐开始。那方柠心里只有她自己。锷哥,你这么好,什么样的好女孩儿没有,又不是只她一个女的。”
    如此月夜良宵,他们兄弟清话,自然略无顾忌。韩锷被他说得只觉心中一乱,接着却叹了口气。小计就知这个话题不讨好了。他转了转眼珠,却把话题一岔:“锷哥,那天你说起养生之术,道是不只是有我们技击一门缘自的道家导引术。养生术中,除了这导引术外,还有其余三个。那三个却是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韩锷微微一笑,没想他这时却用起功来,详解道:“按《汉书、艺文志》所载,养生之术共有四类,那是一‘神仙’、二‘房中’、三‘医药’、四‘导引’。”他正想着是不是要接下来详细讲解——与那小计讲讲他们太乙门中讲究的‘医药’之道,以后对他只怕用得着。却见小计眨眼一笑道:“锷哥,‘神仙’一术我明白,从小就听人说过的,秦始皇不是就有五百童男童女?医药和导引也大致听得懂,只有一样不知——却是什么叫做‘房中’?这养生一道,除了导引术外,还有房中术吗?”
    韩锷一愣,被他突然一问,登时窘住,脸上蓬的一红——余小计人小鬼大,最是促狭,其实他生长洛阳街坊,这些杂七杂八,他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但他年小皮厚,情知锷哥其实要远比自己还羞涩局谨些,故意地东扯西扯,耍他来玩。这时见韩锷不答,他更加得趣,缠问道:“锷哥,什么叫房中嘛,你教教我知道呀。”
    韩锷一张脸在暗夜里已窘得好如一块红布,仰着脸只管闷不吭声。小计却勉强憋住笑,东拉西扯,强作解人,还在在逗他,忽觉得自己枕在锷哥腹上的耳朵背后硬扎扎的。愣了下,扭动头颈,顶了顶,奇道:“咦,这是什么?”
    韩锷一张脸腾地大红,伸手一拨小计的头。余小计还没明白过来,却见韩锷已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起个鱼跃之势,一钻就已一头钻进水里。
    小计这时却已明白,哈哈大笑道:“锷哥,你、你、你……”说着他捧着肚子笑弯了腰:“还那么远——锷哥,太夸张了吧你!”
    韩锷在水中一扬手,一道水箭已朝他射去。余小计躲身就避。他追到水边,却见韩锷正用力劈水,一双矫健的胳膊在月光下劈荡迅捷,凫鸟一样向前窜去。水面被他劈开了一条银白的浪,他在水里好象一条颀长的鱼。
    小计一时倒无心下水了,爬到水边一个高高的土崖上看他锷哥游泳。心下得意,一时高兴,竟扯着他那半嫩不嫩、已开始有些变声的喉咙唱了起来: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去容易摘是个难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这本是当地流行的一支“花儿”,又叫“少年”——韩锷在水中听到,游得更加起劲。只见他忽踩水停住,一仰面就躺在水面上。他跟小计一样,这些日听得多了,自然也学会了那么一两首,只听他开声唱道:
    红嘴鸦落的了一草滩/拔草
    的尕妹妹坐楞坎/活像似才开的鲜牡丹……
    他年轻气壮,声音已经成形,唱起来自比小计远要好听。小计在崖上听了拍掌大笑。一时两个人一递一声地唱了开来,唱得心头的乌云都散了。
    韩锷从水里跳起身,也到了那土崖之上,舒展开肢体湿漉漉地躺下。半晌小计却道:“锷哥,你这花儿唱得可真的好听。只是一个人唱可惜了。听说过两日旁边麦积山就要开个花儿会了,到时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小伙儿、会唱的唱把式都要出来,咱们也去耍一耍好不好?”
    韩锷心中也一动,斜睇他一眼,打定主意抓弄下他,却正容道:“咱们道家练气之士,可干不得这个的。你好好把我教你的猿公剑练好是正经。”
    小计盘算这事却已有两日,听了如一头凉水泼下来,当下脸上一呆,登时闷住。耳中却听韩锷道:“何况什么姑娘小伙儿的——那些个姑娘们你这个年纪还轮不到看,要看也是我一个人去。”
    小计才知他耍自己,一手就向他腋下呵去。
第三章:露桃涂颊依苔井
    “好好看的女子。”
    余小计笑嘻嘻地说。韩锷顺他眼光看去,只见前面有三五个妇人女子正挑着担走着,扁担在她们肩头一颤一颤的,颤得她们的后腰凹进处的衣纹款款的摆动,仿佛是肉儿在颤一般,倒颤出种别样的刚健婀娜。
    韩锷看了一眼,有动于心,却见小计笑嘻嘻地冲自己道:“比洛阳城里的那些假模假样的女子强多了去了吧?”
    韩锷唇边微微一笑,知道他指的是谁。他们正策马走在山间平畴上。这里是麦积山脚,一路所见的姑娘小伙儿确实与洛阳、长安城中所见大是不同。虽不见得个个身姿矫健,却也能时不时能遇见个腰肢修韧清窈的,只是脸上颜色略逊些,晒得都有些黑红黑红,却别有一种他们的好看。别说韩锷幼居太乙峰边——那山峰偏僻、少与人见面,就是小计从小住在洛阳城中、见识广些,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妇人女子。只觉得那一份清新质朴之气扑面而来,大不同于自己从小见惯的洛阳城中那些假模假样一心修饰的女子,二人心中只觉畅快。
    “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岗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块石,高百万寻,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故有此名……”——这是《太平广记》里引述陇中方志描述麦积山的一段话。韩锷性好游历,对各地方志也就看得多一些。他知道方志记载:麦积山南接嘉陵江,北临渭水,地通南北,兼得南北之胜。许多游志上说它风光兼具南方的秀丽妩媚与北方的雄浑壮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自古为秦地林泉之冠。
    韩锷自幼闯荡江湖,所游历的山水原多,要讲这里风光比别处强出多少,倒也只是虚言了。但在陇中这苦旱之地,满目黄土、一片枯瘠的平原间,猛地冒出这么块清润灵秀之地,倒也确实难得少见。麦积山离天水也不过六七十里,风光却已大大不同。小计一入此地,见到处处草木滋润,风光秀朗,远胜这次陇中之行的一路所见,早已乐得在驴子背上恨不能巅下来,口里大叫大嚷道:“好地方,好地方!锷哥,咱们以后就搬到这里来吧,不回天水了,这里可比天水那个劳什子荒城要好玩得多了。”
    韩锷含笑不语,心里道:自己此次陇东之行可不是为了玩的。但看着身边风景,心情也觉得开朗起来。——如果没有小计,他可能因为方柠之事也就这么一世荒沉下去。可跟这个孩子在一起,打扰得你就是要愁也没工夫愁去了。他这么想着,突觉身边阳光明媚了起来,人世中似乎还有好多快乐在等着他。
    身边田畴规整,麦苗青青,有一些耕作的牛马正在路边,时有路过的村姑在看着自己。以前韩锷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眼光,这时看到了,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小小的甜蜜。
    他们这次到麦积山来,原是要赶那个花儿会的。花儿会又叫“唱山”,赶花儿会就唤做“浪山场”。据小计打探来的消息,年年春暮,麦积山的“花儿会”是最隆重的了,附近好多青年男女都要赶了来,还有一些少妇前来求子。那时,满山遍野的就全是野调民歌。陇中之地大多枯瘠干苦,一路所见,多是黄土与窑洞,倒没想这枯瘠之地却还有如此盛事。
    见小计那么兴头的样子,韩锷肚里一笑,想来这孩子还不知道那花儿会的另一项功用——他在长安城听人道及陇中风情时曾经提过,那些人提起时往往满脸都是油笑,评价起来也只用“淫奔无耻”四个字,“都说那莲花山呀,松鸣岩呀,一个破山洞里的什么象‘巴戟天’之类的石头尖笋之类的神物如何灵验,戳戳挺挺,看去大是不雅,却值得那些乡巴佬如此的敬慕膜拜,以为求子之神器。不过倒也是,那一会上那么多男女,幕天席地的,在家里养不出孩子的,到了那儿求子,无论如何怕是都养得出了吧?”
    ——这花儿会中常有野合之事,韩锷却算早知道的了,他不似一般人一样即羡且妒地将之腹诽,却也觉得四周之草野之间在一念及处升起了一抹春色。
    他们赶来的倒也是正日子,麦积山的花儿会本该在仲春,那时草木滋长,不冷不热,正好赶会。可今年,为了边塞羌戎之乱,连屠数城,倒把离得还远的此地的花儿会也搅后了一些时日。到了前面的村子,小计问了路,就不待休息,径自要拉了韩锷弃了那驴两人一乘——因为前面山路难走些,怕那驴儿吃不消——直往那山场赶去。韩锷因见天光尚早,笑道:“急什么,且喝口茶再走不迟。”
    他们歇脚的茶棚子里却没什么年轻人,似乎村中年少都去赶那花儿会去了。棚里只歇了个茶老与三五个有年纪的人。小计忽扯了扯韩锷衣角,笑道:“锷哥,有人在看你。”
    韩锷一回头,见小计正挤眉弄眼地向后示意着。他眼光一扫之下,却见那棚儿深处,背后不远果有个人在看自己。那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因为坐得深,刚才进棚之时,却没注意到。只见那女孩儿皮肤有点黑,一双眼水灵灵的,略黑的皮肤上一张唇倒红得鲜艳欲滴。那份红倒象山里长得野果儿黑莓了,被黑透透的底色映着,那黑反倒似成全了那份红一般——要没有它,倒没什么能压得住那么妖艳明媚的一份灿烂了。
    那女孩子的牙齿甚是整齐,她似乎也得意着自己个儿的牙齿,没事儿就在那儿呲着嘴笑。这时见韩锷望来,她有些羞,却并不躲,反把一双眼睛大大地向韩锷脸上盯去,似在品鉴他的相貌一般。倒是把韩锷闹得脸上一红,忙忙回头,心里道: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被人看过呢。他这么想着,脸更红了,埋头茶碗,却在那粗瓷大碗的苦茶里也略略喝出了一丝甜饴之意。
    没想身后却声音忽起,只听那女孩子唱了起来:
    大红下的/你
    是个少年的唱把式/脸红却是为哪般子……
    她声音低低柔柔,分明是个惯会唱山歌的惯家。但声音并不细致,偶尔还有破声,并不似城里歌声的一意求好。可那声音却因为偶有破声反增了魅感,说不出的摇心荡耳。韩锷听得那歌明明是唱给自己的,不由脸上更红。旁边几个老儿已大声叫起好来。一个老者见他并不接腔,又见他衣着打扮,不由笑接道:
    这客人伢分明是个外乡的/乘鞍那个跨马俊俊的……
    他开口也是唱,分明要拿韩锷取笑。小计冲韩锷挤眉弄眼,恨得韩锷恨不能马上走开,找个背人处好好把他打上一顿。这时却听外面有个又破又老的喉咙喊道:“夭夭,夭夭,你个小浪蹄子,又跑哪儿去浪汉子了?”
    那声音尚远,一声声传来,却是越来越近了。那外面人叫得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并不回声,只牙齿咬着嘴唇低着声道:“夭夭跟人浪汉去了的,骑着马儿坐着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韩锷一愣,却见外面忽蹒跚地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腿上似有风湿,脚步趔趄,两腿罗圈,似骑惯了马的一个老戌卒,面目也极油腻。
    一进了这个棚子,见着那小姑娘,他脸上神色就大喜,似拣了个珍宝般似,口里却骂道:“小疯娘儿,没事就出来浪汉。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浪山场吗?怎么来了又不上去,反一个人背着我,难不成想偷人去?”
    他嘴里不干不净,伸手就向那姑娘拉去。那女孩子满心不愿,却也不挣,由他一步步拖到棚外面去了。
    韩锷正吃不准那老头跟她是什么关系——要说是父女两个人情形却又不象,就是叔执长辈也没有这么没规矩的。却见那女孩子出了门趁那老头不注意,回首冲自己嫣然一笑,那一笑就似唇边一朵黑莓熟透了,绽了一个口儿,露出苦甜苦甜的汁液,够人咂吧上一阵的。
    韩锷面上一愣,心头却一阵迷茫,只见那女孩儿已被那老人连拖带拽地拉着走远了去。这边小计却大是好奇,已忍不住向在座的老人打听起那女孩儿的来历。
    旁边的人若笑若叹,韩锷在旁边听他们讲——原来那女孩儿竟不是那老头的别人,而是他刚买来的媳妇儿,名字就叫夭夭。她出落的水灵,更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唱把式,就因为家里穷,又遭横祸,田地不好,井里都是苦水,有大人害了病,交不起租子,才把她卖给那老戌卒吴天狠的。
    ——这“吴天狠”之名想来是个外号。小计道:“那她也来赶歌山?”却听旁边那老者叹道:“这歌山不就是她这样女孩子来赶的?她一向只赶过小歌山,象麦积山这么大的大会因她家里远,从没来过的。但一个女子,一辈子都没赶过一次的话,她只怕要一辈子的怨。吴天狠再狠也狠不过她的烈性儿,只有带着她来了,你没见看得她那叫一个牢实?”
    韩锷愣了愣,心里猛地堵起了一块悲凉来,空茫茫地万般难受——照说,人生本应是因为那欲望而美好的,但一为生民,即落罗网;即有依赖,就增牵扯;即生牵扯,就生法度。所有的法度不过是集体图存的一样工具吧?但,怎么渐渐渐渐,这人世,只有法度而没有“人”了呢?人是为了欲求而生存,为了生存而相互依赖,为了依赖而设定法度,但最后,为什么所有的法度仅仅成了一些人为一己私欲而抹杀别人欲望的工具了?而最本初最原本最单纯的欲念反而消失不见?
    韩锷抬眼向棚外看去,天也高高,地也青青,不远的山上,歌声摇动,都是方圆数百里不惜路途遥远赶来的生民。他心内不快,喝完了茶,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而自己与方柠,本欲待凭藉一剑一索上的苦修之艺,以为可以风雨相呼,高扬远举于这繁冗的人世法度之上,以成契合,以就完好。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犹逃不开那尘世网罗?
    他心中郁郁,小计问道:“上哪儿去?”
    韩锷一抬头:“你不是要去看花儿会吗?咱们上山去。”
第四章:风柳夸腰住水村
    没想两人一路沿着山路走去,那马儿竟走岔了路。那山路兜兜转转,先开始还听得到有歌声,渐渐歌声却越来越远。小计着急,只催着那马儿快走。山路虽然崎岖,但斑骓脚力极健,放足一奔竟只见树影向身后直闪。这么个山行险道放马急奔,本是很危险的。但小计有锷哥在侧,也不怕它。
    没想这么行了一程,那入耳的歌声却变得更加飘渺难辨了。小计心中焦躁,只管喝那马儿:“笨牲口,只管闭着眼赶路。”猛地眼前却豁然一明,韩锷与小计俱都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现出了个一亩许大的高坪。那坪地之前,有一块大石样的山兀然而立,劈面迎来,一下打入两人眼里。小计不由一声惊“哦”。那山山势陡峭,想来曾经过地变,几面山崖颇有崩裂绝险处。而那直立的山崖间,竟凿出了一个个洞穴石窟。小计抬眼望去,却见绝高处,有一尊大佛正在上面望着这斗坪垂目微笑。那大佛极高,竟是在石上雕就的。其侧崖壁上,竟是一个接一个的石窟,窟口均多刻佛,面目温润,古意盎然,精致朴华。小计惊叫一声,伸手揉了揉眼,却听韩锷低“哦”了一声:“啊,麦积窟。”
    麦积山本就以麦积崖上的石窟名动天下。这石窟最早开凿的年代极早,起于五胡十六国之际,其后一代代增添,竟成了陇中一大胜地。只是因地处偏僻,近年颇多废毁,少有人至。小计瞠目结舌,看着那兀然而起的百丈高崖上的一个个洞穴,咋舌道:“锷哥,这么高,那些东西是怎么雕就的?当真有佛吗?真真……鬼斧神工呀。”
    韩锷倒知道些来历,只听他道:“‘砍完南山柴,修起麦积崖’;‘先有万丈柴,后有麦积崖’;‘积木成山,拆木成功’……这些是书里记载的话,意思是当年开凿这石窟时是在山下堆积木柴,到达高处,然后施工的。营建一层,就拆除一层木材,并且架设栈道,曲折通达各窟。这里一共高十二层,被称为‘十二龛架’。”说完,他轻抚着小计的头,微笑道:“你看看,人生愿力,一至于斯。你以后学技击,只要愿力够坚,还有什么学不成的?”
    余小计知道他又在抓住机会教导自己了,把先开始的典故听完,只觉有趣,却不想耐着性子听他的教导——他知道如果还上去看什么石窟的话,锷哥只怕会不知有多少教导等着他呢。眼睛一转,已打起主意,笑道:“我好想上去玩玩……只是,那歌山想来已开场好久了,我们怎么转到了这么个地方?锷哥,我们去找那山场吧。”
    韩锷看到那麦积崖上石窟,反比那歌山更能引动他的兴致,拍拍小计的肩,耸耳细听,刚才他由着小计驱马乱走,因为只有一条道,也不用多说什么。这时听了会儿,却笑道:“原来那山场就是在这山后不远,只是被这山崖隔住了,声音才变得好小。你去对面往右边那条路岔过去,想来没几步就可到了。我先到这石窟顶上看看,你玩好了就来找我。不过我也担搁不了多久,我先看完了来找你也是一样。”
    小计见韩锷念头已定,虽心中不乐,也只有由他。韩锷下了马,见他还踟蹰不去,一拍那马后臀,笑道:“快去吧。”
    那马得了主人的令,猛地放足一奔,小计不防之下,几乎在那马上仰下来。韩锷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小计也笑起来。不一时,就见他一人一马没入山道不见了。
    那崖上栈道却已年久失修。底下的还好,越往高层,朽坏越甚。韩锷仗着轻身工夫,一层层地游览上去,只见窟里多为泥塑,细致精美。他摸了摸那壁上岩层,只觉触手处甚为松疏,心下会意:想来这里石头过于酥软,不耐雕琢,所以才会这么多泥塑。他一层一层攀缘而上,只见那含笑菩提、低眉大士、合掌古佛、散坐尊者,林林总总,真如一个具象佛国一般。壁上多绘有地狱经变故事,极为精美。行到第三层的一个石窟里,韩锷一呆,只见那秀骨清像、博衣宽带的泥塑之外,壁上还画就了一副极为壮阔的诸天普乘图,衣袂飘飘,云霞朵朵,俱欲仙举,只是脸上喜乐平安多为人间之色,那分明是无名之高手工匠们所绘就的他们所期待的一个人间乐国。而那像上诸佛面目,虽然慈悲,却俱为本地衣冠,不是梵装了。其面上容色,恍如人间百态。韩锷生长道门,向不近佛,因为佛旨归结为诸空之境,其境之内,本没有人。反不似道家性率自然之中,总还有一个“人”字的存在——求一己之自肆,山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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