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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季白 by 青歌-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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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国王死时,丹朱十岁,季白七岁。女君死时,丹朱差一个月满十六,季白刚过十三。
'难怪人人都说知儿莫如母,女君的选择的确是正确的。'
'我没你那么狠,也没你那么歹毒,心机、手段,你样样比我厉害。你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可以算计别人的感情。蒙戎也好,我也好,都不过是你棋局里的一颗卒子。'
'那日你早已猜到我将蒙戎安排在里室听我们说话,你故意在蒙戎面前坦承一切,就是想逼他发狂。你要毁掉他,也毁掉祢!'
丹朱的话象一支支利箭,锐不可挡地步步逼来,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季白始终不发一言地听着,丹朱进来之前他正在煮茶,待丹朱说完了,他自炉上提起水壶,淡淡地道:'水开了,我可以为你沏一杯茶。'
'啪!'
丹朱一只手甩在季白脸上,打得他身子一侧,差点将水打倒。
丹朱青着脸离开了。季白捧着手中的瓷杯,黯然地叹了口气。
丹朱所说的都没有错,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包括丹朱对蒙戎的痴爱,和蒙戎对他的深情。可是,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知道的,他在这中间,到底是炉中的火呢还是壶中的水。
脸上被丹朱打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不用照也知道肯定留下了五根指印。
'丹朱公子也太过份了,他怎么可以打人哪?'
李和不满地说,准备给季白上药。
季白偏开头,拒绝了。
38
阿寿来来去去地在廊下徘徊,几度折转后,他问守在门口的小内侍:'喂,看见主人回来了么?'
小内侍打个呵欠,摇摇头,回答道:'没看见。寿哥儿,你别这样晃来晃去的行吗?我头都给你晃晕了。平时主子出门也没见你这么紧张的。'
'你知道什么?'
阿寿瞪了他一眼,又继续来来去去地徘徊。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焦虑不安得厉害。
发生在六角亭前的那一场风波,他从头到尾都看见了,甚至包括安夫人在临走时和丹朱隐秘的耳语。他虽听不到安夫人说了些什么,但丹朱突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和绝望的脸色却是他明明白白都瞧见了的。当他奔上去扶住丹朱摇摇欲坠的身子时,丹朱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问他:
'阿寿,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无言地看着丹朱,他哪里回答得出这个问题呢?他只是个狮奴,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又怎么能够指点丹朱的迷津?看着丹朱茫然无助的眼神,感受到手腕上他冰冷手指所造成的痛楚,阿寿只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却又不敢在丹朱面前流下眼泪。
丹朱出门的时候,他奔上去问他要去哪里,因为在他看来,丹朱现在的样子更应该躺在卧榻上好好休息。
'去哪里?'丹朱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问题,然后笑了起来。绝美的笑容底下掩盖不住的深切哀伤象夜里静静弥漫开来的月光,在年轻狮奴的心上留下一世也不能忘怀的印迹,令他在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来时,仍然忍不住会叹息。
'我要去找一个答案。'丹朱抱着绿绮渐行渐远,阿寿只觉脸上湿湿的两行,反手抹去,却越抹越多,直至整个脸都濡湿一片。
'寿哥儿,你怎么哭了?'
小内侍站在他面前,黑亮亮的瞳仁,好奇而天真地仰望着他。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就是说给他听,他又会明白多少呢?
阿寿吸口气,摸摸脸颊,果然自己不知不觉又流下眼泪来。
'寿哥儿,你是不是想家了?我想家的时候也会哭。'
'不是……'阿寿摇摇头。家?'我没有家。'
'那你爹娘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阿寿淡淡地说。他抬起头来,刚好看见被风吹动飞舞的白色衣袂。
'主人!'
阿寿猛地跳了起来,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欢欣喜悦,他跑到丹朱跟前,弯弯的眉眼间写着发自心底的笑意。
丹朱细长的手指轻轻抚着他脸颊上还没干透的泪痕:'阿寿,你真是个好孩子,以后要更爱惜自己一点,知道么?'
'是,主人。'
'我今天晚上要练很久的琴,你先去睡吧,不用侍候我了。'
'我不困,我可以给主人调弦。'
'不,今晚我只想一个人。'丹朱拍拍阿寿的肩,'去睡吧,听话。'
'是!'
阿寿答应了。丹朱练琴的时候素来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干扰,因此阿寿并没有继续坚持下去。
这时天色已经昏黄,朦胧之中,阿寿错失了丹朱恍惚苦涩的笑容。
月亮从缥缈的云层从钻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空寂的庭园里,却穿不透六角亭四周重重密密的树荫,照不到亭子里孤单纤细的那个身影。
丹朱坐在琴案前,头枕在绿绮上,让光滑的桐木和冰沁的丝弦贴着自己的脸颊,半翕的眸盯着手指仔细地抚过琴身。往事就如指下一个个散乱零落的音符,慢慢地滑过心头。
年少的臧国,是压在箱子底下花纹艳丽的旧衣,虽还记得衣料摩擦肌肤的质感,却已经无法再穿了。树下无忧无虑终日只知道习谱练琴的少年,一个眼神一个抬头都透着未曾磨砺的傲气,那个时候,以为音乐就是天底下的一切,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抚琴的,清高得不把全世界放在眼睛里。哪怕本属于自己的王位落到季白手上,哪怕女君要他发誓向季白尽忠,都没有真正地在乎过,只是风轻云淡,漫不经心地许下承诺。
直至蒙戎闯进来,硬生生地强掳了他的身,然后,不知不觉中,又陷落了一颗心。
什么仇啊恨啊,他不在乎,战争、阴谋和天下与他的音乐格格不入,也非他所操心的东西。季白自报他的仇,复他的国,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牵扯上他?他的牺牲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要选中他作那只最无辜的祭礼?
季白,我纵然有亏欠你的,也该已经还了你,你为何还要如此对我?
可笑自己到了现在的地步,才真真正正明白过来,女君临死前为什么会对他说对不起,叫他不要怨她的狠心。
从女君把王位传给季白的那刻起,他将被牺牲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为了季白的性命,他要献上他的身体和尊严,为了季白的复仇,他要赔上他的感情和未来,而他甚至连诅咒这样不公平待遇的资格都没有——女君是他的母亲,臧国是他的故国,而季白,是他宣誓尽忠的君主。
绿绮低暗艰涩地叹息着,仿佛在替他哭泣。
这是父王赐给他的琴,在他六岁生日的那一天。
'我要用它演奏出最动听的乐曲,献给我最亲爱的父王和母后。'他抱着琴朗朗而言,令旁观的众人惊羡他的风采。
绿绮不止是他的乐器,还是他的朋友、老师,还有亲人。他喜欢快乐的时候,绿绮也会笑,他悲伤难过的时候,绿绮会和他一起哭,他孤单寂莫的时候,绿绮还会轻言细语地安慰他,陪着他。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绿绮不是琴,而是他另一半的灵魂,不小心失落在了琴里。
'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涌出来,浸湿了脸颊和鬓角,又顺势淌下去,渗入绿绮的怀抱里。琴沉默了,它似乎也感到了绝望,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手颤抖着,捧起心爱的名琴,高举过顶,然后,用力,摔下去。
绿绮发出了最后一声沉重的喘息,碎成两截。从此后,木纹断,声气绝,纵有补天妙手,也救不回来。天下第一名琴,也随了风,成了往事。
琴弦勒进肌肤里,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些恍惚的倦意,缓缓地爬上眉头。今日人琴俱亡,应了誓,再无牵挂在心,亦算是解脱。
一抹笑,绽露唇畔,惊心动魄的绝艳。
39
雍宫一隅的清凉殿里,季白紧紧揪着自己的胸口,倒在地上。阵阵的悸痛从心底里抽上来,眼泪不能抑制地涌出,季白张大了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在喉咙里'嗬嗬'地嘶吼。
'公子——'
李和扑过来扶起他,季白蜷缩在他臂弯里瑟瑟地不停发抖,整个身体都抖成一团。李和试图去平息他的颤栗,却发现他的手如同冰浸般的冷。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啊……'
李和急得大叫。季白翻着眼睛看着他,瞳仁里是没有焦距的茫然。好不容易季白终于挣出了一只手,哆嗦着抓住李和的衣服,'丹……'他喘息着吃力地挤出一个字,李和还在叫:'公子,公子,你说什么?你想要什么东西?公子……'
季白脸孔都已经挣扎得变形扭曲,他死死地抓着李和,指甲深陷进李和的手背,血从破开的皮肤下冒出来。
'丹……丹朱……'季白悲鸣,他的身体在李和怀中跳了一下,忽然象被抽光了所有力气般瘫软了下来。
季白醒来时窗外暮色沉沉,梧桐树上鸦声聒躁,空气中积聚着暴雨将至的沉闷。
'公子你醒了……'守在榻畔的李和惊喜地扑上来,眼角边泪痕宛然。
季白的表情异常沉静,只有说话的声音略略显得干涩:'我晕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一夜,公子你可把我吓坏了。'
季白看着他红红的鼻尖和眼眶,轻叹了一声:'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起身下地,腿却还依然发软,人一晃又倒在李和身上。
'公子,你还不能……'
季白轻轻却很坚决地推开李和,站直了身体。
他向殿外走去。
'公子你要去哪儿?你还要多休息……'
李和跟在他后面喊,季白恍若未闻,只穿着月白中衣的背影如同鬼魅般飘飘地跨下台阶。
李和追出去,又站住,狠狠地跺了跺脚,返身回去拿了件披风撵上去裹住季白纤瘦的肩膀,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踽踽行去。
无边的夜色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季白的脚步有些踉跄,但始终没有停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烁烁发光,冷不防撞着人都要吓人一跳,以为是从王宫哪个角落里爬出来的幽魂在深夜里游荡。
但是今夜的雍宫里人反常的少,就连平日走动很勤的巡夜兵士都没怎么见。偶尔看到一小队过来,头上都簪着白缨,远远地望见季白和李和,都没什么反应,任他们随意而行。
李和心里打鼓样地跳,揣在袖子里的手心上全是冷汗。他看到了那些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白缨,象一簇簇阴郁的火苗冷冷地燃烧着。
是谁死了?肯定不是寻常宫人,李和大力地吞了口唾沫,不好的预感在心上盘桓不去,猛地一抬头,南室殿高耸的飞檐隐隐在望。
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应验无比。李和望见平日里悬在殿外的绛红宫灯已经换成了素白的纸灯,心里立刻就'咯噔'一下。
偷眼朝季白看去,季白也在不错眼地盯着那盏白灯笼,面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公子,我们回去吧。'李和劝阻他,丹朱死了,季白只怕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
但是当季白微微侧过头来看他的时候,李和才蓦然醒觉,站在他眼前的这个苍白冷静的少年已经不再是当日疯疯颠颠的痴儿,他甚至还能够向他笑笑,问:'为什么要回去?'
'我……我怕……'
'怕什么呢?'季白好象叹气一样说:'他是我兄长啊,我应该来送他一程。'
'不许你进来!'
缟衣素袍的少年站在正殿的台阶前,象母鸡护雏一样张着双臂,仇视地瞪着季白。
'我家主人就是给你害死的,你居然还有脸来?你滚,滚!'
'我不能不来。'
季白平静地与他对视,丝毫没有因为阿寿的无礼而动怒。
'于情,他是我嫡亲的兄长,于理,我们有君臣之份,我来送他,情理皆合。'
'呸,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主人不想见到你。如果没有你,主人怎么会死?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抢走了大王……'
'阿寿!'季白略略皱了眉头:'我只是来给丹朱上一柱香,请你不要拦我。'
'不……'
'阿寿兄弟,来来来,我们去说说话……'
李和一把抢上前去,捂了少年的嘴,硬将他拖开。
40
季白拾阶而上,素白渗澹的南室殿就象一头蛰伏在黑夜里的怪兽,苍白微弱的烛光映着满室纸帛,长长的灵幡在风中飘摇。
正中的供桌上放着丹朱的灵位,前面供着碎成两截的绿绮。
手指从绿绮崩断的琴弦上抚过,寂静无声,曾经的金击玉振已经只能够在记忆里出现了,连同它的主人。
丹朱。
丹朱。
'丹朱……'季白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他早已经预见了的结局,这是他一手安排的结果,从开始到结束,一步步,全在他的计划掌握之中,所以,这也是他想要的结局,是他需要的结果。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
他不该痛的,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丹朱,小的时候,他甚至是讨厌这个唯一的哥哥。
据说丹朱出生的那年,臧全国大旱,连臧河都干得见了底。人们用尽了各种办法祈雨,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田里的秧苗大片大片地枯萎,牲畜纷纷倒毙在烈烈炎日下。就在所有人都绝望了的时候,丹朱呱呱落地了。伴随着他甫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的,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七个月未曾落下一星点雨沫的臧国,迎来了它当国君主的第一个儿子,以及一场倾盆大雨。
这样神奇的出生,是只有天上的星宿转世时才可能出现的吉祥之兆。于是,人人都说公子丹朱是神仙下凡,会给臧带来前所未有的福气。
丹朱十岁初服。小小少年穿着件月牙白的衫子,上面缀满点点红樱,及腰的长发不再梳髻,而是用朝天冠束了,簪一粒浑圆的珍珠,余发放下来,在背后软软柔柔地垂着,顾盼之间,竟有着如月之初生的风华与容姿,看呆了观礼的人们。而他在庆典上弹奏的一曲'沐春风'更是令闻者洋洋生气,如坐春风,使得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夸之为臧之美玉。
丹朱的光芒完全盖住了他这个什么都不出众的弟弟,臧国的百姓人人都知道丹朱的两三件逸事,却有很多人连季白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他在意的也不是别人能不能认出他来,来自父母的冷淡与漠视才真正令他伤心。
想要。想要象丹朱一样被父王摸着头夸奖,想要象丹朱一样腻在女君怀里撒娇,想要象丹朱一样每走一步都有温暖的目光萦绕牵绊,想要象丹朱一样……如果能有人象那样真正地在乎他,爱他,那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只要有丹朱在,这种想法就近于奢侈。
父王和女君的眼里,永远都只有丹朱一个儿子存在,自己不过是被遗弃在路旁的一颗小石子。
有一次他偷偷挑断了'绿绮'的琴弦,结果被丹朱捉住扇了两个耳光。这时恰好女君经过,当即命人将他按在地上杖责二十下。事后,女君对他说:'我处罚你,是因为你做错了三件事:第一,丹朱是你的兄长,他个子比你高,力气比你大,你毫无胜算却还要与他作对,是找错了对象;第二,你既然要弄坏他的宝贝,便应当事先想好退路,竟然还被他捉个正着,这是你选错了时机;第三,我知道你是因为前日丹朱撕了你的书,所以想报复他。弦断了可以换一根,你那本《浔阳旧录》却是孤本,难道还能再找出一本来么?你既要让他心疼得要死,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的琴斫了劈了当木头烧了?因此你又用错了方法。一错再错,你说我该不该惩罚你?'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廷杖打在背上好象要把骨头都打断了一样的痛,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角滴落下来,混合了他的眼泪,还有嘴唇咬破后渗出的鲜血。他不敢怨女君偏心,他只能在昏迷前想:为什么同样是女君的儿子,他和丹朱得到的永远都不一样呢?
是的,不一样。女君精明的眼光早已经看出,丹朱是音乐家,不可能成为政治家。野心和权谋这两样东西与丹朱的世界格格不入,他高傲地拒绝接受这些成为国君所不能避免的东西。女君对丹朱死了心,自然只纯粹地把他当成儿子疼爱,而对季白,她是以一个培养下任君主的严格训练者的姿态出现的,母性的脉脉温情已经被她深深藏了起来。
这些,都是季白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想明白的。
无论你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他接过了臧的玉玺,就得同时接受做为臧国君主的命运。
'丹朱……我们两个都是可怜的人哪……'
丹朱死了,而以前那个善良、温柔的季白又何尝不是早已死去了呢?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谁的错?
如今,他在这个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却还得揣着一颗仇恨的心继续活下去。丹朱已经用他的性命来完成了他的誓言,而他自己呢?他答应女君的,要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又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季白深沉地叹息了一声,如果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较量,那么丹朱,赢的那个人,是你。
向着丹朱的灵位深深鞠了一躬,季白转身,又呆住。
蒙戎站在他的身后,布满血丝的眼死死地瞪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一双水般的澄静,一双火样的炽烈。
在这一瞬间,时间的沙漏停止了,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灵堂上飘扬的纸幡,南室殿缭绕的香烟,夜蔼中的雍宫,甚至整个祢国,全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瘦了,季白想。
曾经意气风发,什么都不在乎的蒙戎,如今是变得多么的憔悴呀。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但下巴和腮边都布满了青色的胡茬,他的额头仍然广阔,但总是紧皱的双眉已经在上面印上了深深的纹路,就连他的眼睛,那双在他的记忆里如同臧河的水波一样蔚蓝的眼睛,现在却已经失去了明亮的色彩,如今就连其中燃烧的火焰也只能令人感觉悲哀。
深深吸了一口气,季白在短暂的错愕后恢复了冷静,至少从他的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有丝毫的波动,他平淡而疏远地向着蒙戎微微欠了欠身,那种态度任谁都看得出仅仅是出于礼仪上的尊重。
就象是两个道路相逢的陌生人,客气而冷淡的招呼,错身过后便从此遗忘,根本不需要记忆。当季白从他的身边走过时,蒙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一件事,那就是一旦放任季白这样离开,他会从此走出他的生命,甚至不可能再见。
不能再见,永远也不能再看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一想到这点,蒙戎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痛起来,痛得他没有办法呼吸,在那一瞬间,他居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不能啊,不能放开他,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着,顺着这个声音,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捉住了季白的手腕。
季白愕然地回头,蒙戎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但是手指却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抓得那样的紧,带着天崩地裂也绝不放手的决绝。
'放开我,蒙戎!'
季白终于无法忍耐地低喝了一声,这家伙是不是想捏碎他的腕骨啊?季白开始和蒙戎争夺起自己手腕的所有权,可怜在蒙戎面前,他那一点儿力气就和妄想撼动大树的蚍蜉差不多,完全是白用工。更惨的是,他的反抗似乎还起到了反效果,蒙戎更加用力地攥紧了他,现在不用亲眼去验证,季白也能够想象到自己手腕上必定是青黑一圈了。
季白用另一只手想去扳开蒙戎的五指,为了能够使上力气,他不得不拉近和蒙戎的距离,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近身纠缠的境地。然后也不知道是谁拉倒了谁,还是两个人都一起失去了平衡,总之在季白尚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经向后跌了下去,
痛……好痛!
后背接触到冰硬的地面时疯狂窜进脑海的只有这两个字,全身的骨骼似乎都给这一下给震散了,季白苍白了脸躺在那里,连呼吸的力气都消失掉,眼前的景象亦变得模糊起来。
模糊中他看见蒙戎化成一团黑云朝他罩了下来,然后是比挟着冰雹的暴雨更冷更密的吻,迅疾的,鸷猛的,恍若要将他咬烂嚼碎吞到肚子里去的凶狠疯狂。
紧接着风暴卷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当头扑下,季白只觉得自己就象变成了一叶小舟在峰谷浪尖中颠簸,一会儿被高高抛起,一会儿又被狠狠砸下,忽然间一个大浪打来,就将小舟吞没。
季白死死咬住下唇,痛楚让他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视线朦胧地投注到蒙戎脸上,茫然地看着它因为痛苦而扭曲,又因为绝望而死灰。没有生气的蓝眸就象阴云郁积的天空,只有莫大的悲哀。
为什么会悲哀呢?季白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放在那被欲望和痛苦纠结的眉心,低叹:'你……不开心……'
蒙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俯视着依偎在他怀里憔悴的迷茫地微笑着的少年,怔怔地,错不开眼神。仿佛这样的注视已经隔了千年,又仿佛是一直看着,从来也没有转开过。
'阿白——'
他张开手臂,将少年拥进怀中,象掬起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至宝。就算他将他视为仇人又怎样?就算他欺骗他、背叛他、出卖他又怎样?已经交付出去的心,是再也收不回来了,那么他宁肯紧紧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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