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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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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是苦笑,一颗一颗捻着佛珠道:“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望向。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遍经文祝祷了。”
    槿汐微笑道:“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是娘子的心意,虽然母女不在一处,但是母女连心,想必帝姬一点能够感受得到。”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一日午后在溪边浣衣,一个困顿,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随着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了。暗暗心惊,那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果然回去静白见衣裳不见了,大大地向我发作了一顿,她急着要去上晚课,也懒得现下救惩治我,只撂下一句话,“明日去把谨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净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谨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宽敞庄严,要把那里的地板全擦净了,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还要照例洗衣、砍柴,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然而我不愿再争,只得趁着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起来,等着众尼都上完了早课,早早进了谨身殿擦洗地板。
    谨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砖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乌黑的砖地光滑如镜面,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砖地上,每一块金砖,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干净,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的疼。背脊弯下,弯的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的发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乌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几乎发花,望出来一团团雪白的影子,连映在地砖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团。正想直起腰来捶一捶,抬头见两个时辰下来擦了连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一大筐衣裳等着自己去洗,不由心头大急,连歇息得心也没有了。
    谨身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复着擦洗的动作,手臂酸得麻木了,连头也没功夫抬一下。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槿汐和浣碧也不来帮你么?”
    我闻声转头,眼前一阵发黑,盯了许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摇一摇头道:“她们自己的工夫还做不完,我怎么还好连累她们,是我不许她们来的。”
    莫言连连摇头,“你这个傻子,由着静白她们这样欺负你么?那这样零碎功夫来折磨你。”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莫言,你还有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会连这个栖息之所也没有了。”
    莫言叹一口气,利索卷起袖子,拧干抹布,道:“那我来帮你就是。”
    我连连摆手,低声道:“若被静白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静白乜斜了眼睛,轻松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倒要看看,静白有没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场。别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脸,有她好瞧的。”
    莫言说得虽然粗俗蛮横,然而别有一番豪爽义气。我心中温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谢你了。”她二话不说,伸手遍利落擦起地来。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严,我擦至佛像底下,见巍峨金身高耸,宝相庄严,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
    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记得的,是她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后来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宫中,再没有让我见她一眼。我的胧月,她有多高了?应该会说话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对亲生女儿完全的不了解让我心慌而失落。佛法精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无助,蓦地一软,不由整个人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莫言,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生锦色辉煌。他颀长的身躯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他缓一缓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环顾四周,见只有莫言一人低头劳作,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点头,直直向莫言处走去,低声嘱咐了两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自己的住处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实并没有仔细欣赏过,一则是没有心思,二则每日忙碌于劳作,也无时间仔细一观。如今与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连了。
20青裙玉面如相识(下)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我含笑道:“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我问:“它叫什么名字?”
    “御风。”
    “是出自《庄子》?”
    “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弯腰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摸着它的耳朵问玄清,“是什么坏处?”
    他半带微笑的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把我扶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
    玄清的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
    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发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再无昔日的风姿了。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他发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他迎风而立,虽然只是最简朴不过的青衣,然而比之轻裘膘马、骄行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几分含蓄恬淡的蕴藉很沉静气度。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摇头,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我如今归来,皇兄依旧待我如初,我也依旧是清河王,并没有分别。”他洒脱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不过借个思过的名头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的缘故……”
    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温言道:“你若再说下去,我便不敢说出今日的来意了。”
    我微微诧异,道:“王爷请说。”
    他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谦逊之外更有些惊异,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
    他解开画轴上缚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菊丛之中,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左边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体态清颐,发髻如云,斜簪一朵紫红大丽菊,髻前饰翡翠玉簪步摇,垂下串串珍珠流苏,她面庞上淡薄的红晕、柳叶长眉、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她身边立着另一位贵族仕女,身姿略纤,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全身上下统共只用红白两色,分外素雅清丽,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二人皆是神情专注,灌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画中人物衣裳简劲,色彩柔丽,极尽工巧之事。画者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
    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情,不觉泪如雨下,沾湿衣襟。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
    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画上的眉庄与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态无一不鲜活,我的胧月,自然也是样貌如实了。
    我的手指轻轻摩娑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是。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长得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就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我自然是万千欢喜与愿意的,这欢喜与愿意叫我欣喜得连眉毛也飞舞了开来。玄清此举,不啻于如同我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边潺涴东去,河面开阔平静,秋来时节,两岸芦花纤秀似女子没有点染的素颜,银白的花絮蓬蓬松松,扶风起舞。偶尔有芦花飘落水中,也这样潺涴地静静漂去了,大有一种随遇而安之感,倒无落花飘零的凄清。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21九月茶花开满路
           河水广阔,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这样温暖的秋日的午后,我似一朵晒在和煦阳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悦而轻松。隐隐闻得有歌声传来,好似是谁在唱着山歌。我看一眼与我并肩而立的玄清,见他含了一缕清浅的笑,侧耳倾听,晓得他也听见了。
    远处飘来的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我见玄清抿唇听着,沉吟若有所思,清浅的目光抚过扶风摇曳的芦荻,抚过重重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水,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划了船桨,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身蓝印花布的长衫长裤,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辫尾系了红绳,自得其乐地唱得高兴。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面,微带菜色,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清亮,一见便让人觉得喜欢。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
    摆渡少女的声音干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问:“那么御风呢?”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呵呵一笑,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干燥,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而我的手,却是冰凉潮湿的。
    我与他各自坐在船头与船尾,划船的女子却不乐意了,支着船桨道:“你们二人本就是认识的,这样一头一尾坐着,等下你们要说话,我站在中间可是别扭的很。”
    玄清“嗤”地一笑,道:“姑娘说的是。那么在下就去船尾陪着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衣装束,好奇道:“看她的样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么叫她娘子呢?”
    我微觉尴尬,只好道:“我是带发修行的。”
    那少女“哦”一声,恍然明白过来,拍手道:“对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号‘莫言’或是姑子。你却只是带发修行的。”
    我微微吃惊,看那少女道:“莫言是你娘亲?”仔细看下,那少女虽然身量未足,然而眉目神情,却与莫言如出一辙。
    她点一点头,欢快道:“是啊。你也认识我娘么?”
    我点头,“她对我照顾颇多。”她停了划桨,好奇看我一眼,道:“我娘说有个叫‘莫愁’的姑子,身世很是凄苦可怜,是说你么?”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觉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顾自道:“我瞧你这样面黄肌瘦,定是吃不饱饭睡不好觉,难怪我娘说你凄苦可怜。”
    少女的心思简单豁朗,以为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便是人世的难过可怜。哪知这世间的事,一路遇见,是有更多难以明说的苦楚。
    然而莫言说我可怜,也的确如是吧。她虽然也在佛门,可女儿就近在身边,时时可以见到。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这幅画,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唯一的女儿的面,听不见她哭她笑,终身成为陌路了。
    少女言者无心,依旧划着她的船桨。我的愁绪却这样被轻易地撩拨起,怅然不乐。
    玄清坐在我身边,轻声道:“她的母亲,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我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他的愁色在那一刻弥漫上他一向温和的眼睛,道:“你瘦了许多,我今日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
    我摇头,简短道:“不是。”
    那少女在一旁插嘴道:“你在大殿里擦地么?那是做错事罚人的活儿,可辛苦了。我娘说过,半天擦下来连骨头都要散架了的。”她瞥一眼玄清,道:“我听我娘说过,莫愁是新来的,那些姑子们总是欺侮她,每日要洗许多衣裳,还要干柴、浆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
    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我坦然看着他,“甘露寺中虽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机争斗,我便是厌倦了宫中种种争斗才情愿修行的。何况……”我低低道:“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仿佛晶莹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叶子或是别的。这样靠得近,我骤然发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色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最怕辗转其中、不能自拔。”
    风吹过我的发丝,苏苏地痒,我仰头看着澄净碧蓝的长天,淡淡笑道:“明白归明白,若要自己做到,总是艰难。”
    “那么”,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是”,他的语气肯定而随和,像饱含着河水苍郁水汽的柔软的风,“此刻,我只想与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毛,心中的平和与悸动交错着如身边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船上有因阳光而折射起的柔软闪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涴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内心安宁。
    摆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却怎么连话也不说呢?我可不管你们,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好似参禅的一般,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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