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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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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许多怪事,一天夜里,突然在钟楼下出现了许多小衣小裤和鞋子,还有玩具和
奶嘴。
  这些东西全都是城镇里孩子们的用品。人们就议论纷纷,有说这是狼干的茁,
可谁又没有发现狼在周围出没。再就是数月后,先是猪牛口唇和蹄角发炎溃烂很快
死掉了一批,后是一些捕狼队的队员和一些不属于捕狼队的但仍能打猎的人患上了
奇奇怪怪的病。再是滩上东村三家接连失火,中心村的砖瓦窑上的主窑塌陷,村人
就起了哄,嚷嚷着要修钟楼压风水。但是,村里却没了好木匠石匠,他们以习惯于
修墓碑楼和家院门楼的手艺修了这座炮楼状的建筑,将钟声撞了整整三天三夜。舅
舅领我们来到盆地,并没有直接回村,就从钟楼下经过往干沟的北面走,那里一片
土峁上密密麻麻都是坟丘,他是要我先来给老外爷坟上磕头的。
  老外爷的坟修在峁顶上,别人的坟丘周围都是千枝柏树,老外爷的坟丘上长满
了狼牙刺。舅舅站在了坟头,他说:“爹,我给你领回来了个城里人。”然后他就
直戳戳地站在那里,没有跪拜,也没有祈祷。
  我磕了三个头,坐在了坟前的荒草中,老外爷的故事在脑海里一一掠过:现在,
一代英雄就这样与土同在了,狼牙刺,它曾是猎人的惟一象征吗?甘沟畔里,有人
捕捉着崖鸡,肥得滚圆的满身黑麻点子的崖鸡蠢笨之极,它们落在沟的北畔,被人
吆喝着飞落在沟的南畔,又被人吆喝着飞往北畔,永不歇息的飞来飞去,一群成十
只的崖鸡有四只在空中飞着飞着就气绝而死,石块一样垂直掉下来。而一个尖锐的
声音在喊叫了:傅山哥,傅山哥,回来了吗,天黑了过来吃崖鸡炖豆腐啊!
  从坟地回到了塬上西村,雨季踏出的稀泥路干得凹凸不平,我们的腿都不齐起
来。舅舅并没有带我和烂头去打开他的那所院门,或许光棍的家里冰锅冷灶,一无
所有,他只那么指了一下方位就往他的堂哥家去。现在我才知道他还有个堂哥,而
我也应叫着大舅的人。大舅的院门也是锁着,但那是把假锁,舅舅那么一拽,锁子
就开了,而堂屋门根本没有锁,门环上插着一把鸡毛掸子。我站在打开两扇的堂屋
门口,看院里的磨棚鸡圈,梨树桃树,院墙头上架着的红苕干萝和堂屋墙缝里塞着
誓废铁丝、破鞋、头发团,又看堂屋内的板柜、八仙桌、长条椅、土炕和土墙头上
放着的旱烟末匣子和苞谷缨拧成的火绳,我坐在了一把老式的核桃木椅子上,暗想
多少代人在这里扭动碾子转着身子。舅舅说:你不感到这里熟悉吗?“我从没有来
过。”我说。
  “你是没有来过,但你没有梦过类似这样的地方?”他说,“人常常有这种情
况。”“……”我摇了摇头。
  “噢。”他轻轻地叹息了,目光有些黯淡下来。他的意思我完全懂,他一定是
认为我的根不在这里,外甥毕竟是外甥。
  我们自己烧水沏茶,正喝着,大舅回来了。他是去村前的那个峡谷里挖龙骨的,
我起先还真以为峡谷里有什么真的龙骨,听大舅讲了,原来是峡谷两边的土岸上多
有着古生物的化石,如大象骨的,野牛骨的,鱼骨的,鹿骨的,这些化石并不可能
石化得真如石头,而是还能用小刀刮得粉末。村里有人偶尔一次割草镰刀砍伤了手,
拿这骨粉涂了一下发觉极快地止疼止血,于是几十年来村人就去挖化石来做药用,
外伤外敷,内伤内服,他们将所有化石统统称为龙骨了。龙骨有药用价值使我馋加
了一门知识,但更令我感兴趣的是这些化石是古生物石化,可以想象,这里,大而
化之到整个商州,远古时期它并不是穷山恶水啊,或许是海洋,是沼泽,是山地,
生存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而人也只是其中的一分子,但是,现在,大象是没
有了,野牛没有了,鹿也没有了,只留下了人。
  “还有一样东西跟着人。”烂头说。
  “什么东西?”
  “虱呀,”烂头笑嘻嘻地,“古时候人身上一定也是生过虱子的。”大舅的手
正伸进怀里抓着,停止了,尴尬地笑了。我对烂头的戏谑发出了恨声,我说“你去
给富贵洗澡吧,把黑毛往白了洗,”把他推出了门。
  “我听我奶讲过的”我说,“咱们这个村子从老县城那儿迁过来的时候狼却也
过来了?”
  “可不就是这样!”大舅说,“老县城废弃后,商州狼最多的地方是镇安县,
镇安县狼最多的是咱这儿。你到村里看看,几乎每户人家都是受过狼害的,现在四
十岁以上的被狼吃掉孩子的有五户吧,被狼咬掉胳膊的有六七人,被狼抓伤过的还
有十四五户吧,方圆百里地说起咱雄耳川,总认为咱雄耳川与狼有仇冤的。但是,
狼多是多,雄耳川人口却旺,据老辈人讲,从老县城迁过来时只是盆地中心那个村
子,如今中心村大到一个镇子,周围又有四个小村。只是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
楷人均不到八分耕地了。”“美国有个电影叫' 与狼共舞' ,这才真正是人与狼共
舞。”“与狼共舞?”大舅摇头了,他可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以为我嘲弄他们。
“人和狼跳什么舞?你奶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子明,你是城里人,知道的多,
你说怪不怪,世世代代是狼害糟人,说没有了突然就没有了?!先前是没有猎户的,
人人都可以说是猎人,后来才有了猎手,这就是你这舅舅的角色,现在商州的捕狼
队也没有了,只剩下你这舅舅一个了,你瞧这变化多快!”“我也不是猎手了。”
舅舅说。
  “你不是还有这杆枪和一身行头吗?”大舅说,“现在的孩子们夜里再黑要出
门屁股一拍就出门了,只有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出门在外还习惯手里拿一把锨或一个
木棍的。”当天的晚上,我的两个舅舅为他们的外甥接风洗尘了,严格地说,大舅
曾经当过几年村长,后来又经年种植香菇,人是比舅舅显得年轻又活泛,他做东,
四荤四素干果陈杂满满摆了一桌,招呼来了村里十多位人作陪。他把来人一一给我
介绍,我一下子辈分低了许多,不是叫那个是外爷就是叫这个舅舅,说起我的奶奶,
全说着奶奶的小名,念叨我的奶奶是雄耳川最有晚福的人,当年差一点被狼吃掉,
而却活下来,他们就看出我的奶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他们又说我长得像我的
外爷,外爷在世的时候也是这么高这么瘦,眼泡微微有些胀。“但他没有胡子!”
舅舅说。我不好意思起来,摸着腮帮和上唇,他们就说,真可怜,如果有一副大串
脸胡就好了。我的这些七拐八绕沾亲带故的外家长辈们待我十分地热情,可他们全
没有我的两个舅舅长得英俊,他们的形象我不敢恭维,不是梆子头就是歪瓜脸,且
少胳膊短腿的,甚至还有一个头不住地摇晃,吃菜喝酒的时候倒还正常,一停止嚼
动,口里就流涎水。这顿酒席吃得时间很长,我是不能多喝酒的,他们寻找多种理
由劝我,喝得我满脸通红,甚至解开上衣,让他们看着浑身都出了小红疹点,他们
才说:“到底已经是省城里的人了!”不再劝我。而他们自己就相互坐庄,大声划
拳,妗子便一瓢一瓢从内屋的大酒瓮里往外舀自酿的柿子酒。差不多到了子夜,酒
席还没有散的迹象,我就一边附和着他们的笑而笑,一边和钻在桌下的富贵和翠花
逗玩,将一杯酒让富贵喝,富贵长舌头沾去了半杯,连打了几个喷嚏,这当儿院门
口噔噔走进一个人来。院门一直在洞开着,院子里没有灯,黑乎乎的,来人的眉眼
看不清,大舅并没回头看的,一边盛酒一边喊:“喜生来了,自己到厨房拿一双筷
子吧!”叫喜生的果然脚步很重地去了院子左角的厨房拿了筷子进了堂屋,还拿了
一根剥开的葱,咬了一口说:“傅来傅山你们摆酒席也不叫我,你没酒了到我家提
去!我说栓子你总不是钻到老鼠窟窿去了,说你在傅来这儿,果然在这儿!”那个
胖子说:“你是狗鼻子,尖得很,你寻我干啥?”喜生说:“德顺让我寻你的,你
肚里明白。”栓子说:“我和德顺的事我和德顺说,你不要管!”喜生说:“我拿
人家的钱,我怎么不管,讨账的也有讨账的职业道德!”大舅就说了:“到我这儿
吃酒袒说吃酒话!”两人都不再说话,继续轮流喝酒,大家又都喝热了,把上衣褂
子丢剥,或是一副猪的肚皮,或是瘦得肋骨历历可数,而所有人的裤带上都缠着红
布条子。喜生喝下三杯酒,又问了舅舅这样那样的事,然后举了杯子挨个儿敬,就
是空过了栓子,栓子脸色不好,低了头拿指头在桌面上蘸酒写字,喜生说:“知道
不,苟兴他爹又睡倒了,我去看了,人已失了形了,不是今黑儿的事,就是明早的
事,才转到你们西村,又一晃去东村了。苟兴他爹一倒头,不知又轮到谁该抬出门
啊!”大家立时沉默。大舅说:“喜生你这是怎么啦,高高兴兴喝酒哩,尽说败兴
话!乡政府老批评西村工作疲沓,西村是贯彻政府批示不积极,贯彻阎王爷的传票
也不积极么。”大家才哄地笑了一下。舅舅让我和烂头端起酒杯和喜生碰了一下,
互相作了介绍,喜生就坐到我的旁边,说:“我说哩,名额才到西村怎么又那么快
地去了东村,是西村来了省城人了,狗咬穿烂的,鬼怕有钱人啊!”又要和我划几
拳,我解释我真喝不了了,他说:“是不是我的额颅没有栓子的好看?!”栓子的
额颅有一个长疤。我说:“那疤是碰的?”喜生说:“狼挖了的,他就凭这个疤赖
账么,那我就也来一个!”话落点,抓起酒瓶子当地磕在自个额颅上,酒瓶子碎了,
一股血就流下来。众人都站起来,骂着“胡来胡来”,先将栓子劝着回家,又抱着
喜生进了卧屋,烧棉套子灰敷在伤口上。
  酒又重新喝起,直喝到鸡叫两遍,等众人一散,两个舅舅就醉得睡下了。烂头
却喊叫头疼,翠花梳了半天头,又吃“芬必得”,仍是疼痛不止,我帮他用拳头砸
头,他把吃喝过的酒菜一古脑儿全呕吐出来,才像一只死狗一样躺在那里轻声呻吟。
鸡叫过四遍,我方睡下,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舅舅早都起来扫地了,烂头却
安然地睡着。
  “他折腾了多半夜?”舅舅说。
  “你们都一醉了事,倒害骚我。”“他这病……”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十九章
 
  (……“他这病……”)
  舅舅不愿说下去,我也就不再多说,提出能不能带我去村里看看,他应允了,
又是一身的猎人行头,把枪也提了。“我一回来,也就觉得这儿那儿地不舒服,不
穿这身衣服,我怕我也就不行了。”在西村转了一圈,又去了中心村子和另外三个
小村,许多孩子就一直跟随了我们,他们口袋里都会有着一副弹弓,一见到有鸟飞
过,就射击,没有不应声射中的。到了盆地南端的河堤上,太阳正红,河边的岩石
上时不时就有水鸟栖落,孩子们嚷着要使用舅舅的猎枪,舅舅当然是不能答应的,
名们就用弹弓打中一只,又等待着另一只出现,连打了五只。一只鳖从水里爬上了
石头上晒盖,弹弓射出的石子都集中在鳖盖上,鳖盖没有烂,鳖却打得翻了个过儿,
掉在水里不见了。这时候,舅舅端起了枪,也仅仅是那么一抬,水面上溅起一团水
花。
  “没打中鳖,没打中鳖!”孩子们说。
  但一条绿色的蛇却翻起了肚皮漂在水面上,悠悠地漂过来,停在了浅水滩。我
看见蛇有两尺余长,并未死亡,开始剧烈扭动起来,身子的绿颜色和红的血水搅在
一起,令人毛骨悚然,而孩子们却兴奋了,跑过去抓住了伤蛇,竟用树皮把蛇的尾
巴固定在了树枝上,蛇还在微微扭动,他们就在十米之外比赛打弹弓,蛇就一截一
截被打短着去。
  孩子们的行为令我反感,我不让舅舅再用枪瞄准别的小动物,也不让孩子们再
跟随我们,遂问起昨天晚上酒席上的事:有许多问题搞不明白,比如为什么人人腰
里缠有红布条?为什么喜生说才转到西村便又转到东村了,什么在转?喜生是讨账
的,和栓子有什么过节?舅舅说:哪一壶不开你倒提哪一壶!在前五年吧,有风水
先生来看了这里地形,认为塬上有一处好穴,结果有数家大姓都想占有这块穴地,
后来变成宗派势力斗争,你猜忌我,我记恨你,并各自从外地请了神汉巫婆念咒画
{。有一天夜里,这穴地就被人用炸药炸毁了。谁炸毁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没有了
好的穴地,村子里就接二连三地死人,又常常是先集中在一个村子然后在另一个村
子发生,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家。也因此修盖了钟楼,又突然传出
裤带上系红布条能避灾的话,男女老幼都系上了红布条,连商店里积压了多年的红
布也一抢而光。栓子的婆娘就是从德顺那儿买了一批红布,而钱迟迟未还,德顺就
雇用喜生来讨账的,若不是昨晚在酒席上,栓子是少不了被喜生一顿饱打。
  “这么乱的,”我说,“乡政府也不管管。”“怎么管,乡政府就那么几个人,
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就够他们忙了!如果你外爷在,还有个说公道调解的,你外
爷一死,没个德望高的人压得住阵了。”“我看大舅倒行么。”“他呀,嘴是能说,
胆儿小。”舅舅说,“当年狼多的时候,他和二狗去北山撵狼,狼没撵上,让狼撵
着他俩爬上了树,十多只狼围着树不走,我去解的围,二狗从此吓得摇头流涎水,
你大舅也吓得睡了十天,后来怎么也不参加捕狼队。现在看不到狼了,就他说的,
出门还得拿上个家伙,你没看见他家前墙后墙上还用石灰画着吓唬狼的白圈吗?这
……”舅舅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住话头,叫了我一声:“子明。”我说:“嗯。”
“你做梦不做梦?”
  “咋不做梦,常做的。”“白日所想,夜里所梦,这我是知道的,可偏偏白日
想的事夜里没梦,想都没想的倒有了梦了,你给我解解。”我问舅舅做了什么梦?
舅舅说昨儿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打了几十年的猎了,从没梦到过狼,可
昨晚梦到了小时候曾经叼过他的那只狼。那狼已经很老了,他正在门口坐着的,一
抬头,狼在门口站了,而且叫他:傅山,傅山!他没有害怕,只是问:你是那里狼,
在十五个狼数里吗?狼说在十五个狼数里,你却认不出我了,我叼过你嘛!他再看
了看,果然是曾经叼过他的那只狼。他说:你还活着?!狼说:我还活着,我一百
五十岁了!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我怎么就梦到了它?”舅舅说。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伤疤发炎做痛,潜意识里又回忆到了小时候狼叼你的
事吧。”“……”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说:“你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说:“就是那狼真活了一百五十岁,它现在还能再来叼你吗?”
  “这倒也是。”我们从河堤上回来,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墙,院墙上果然画着
许多白灰圈儿,而安放在院墙角的狼夹子竟夹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边为翠花
卸狼夹子,一边骂大舅:“现在哪儿还有狼,你放这夹子夹你的骨殖呀?”
  “小心点为好么,越是没狼的时候越要防备着有狼呀!”大舅回着话,见我们
进院,就不言语了,只笑着问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说:“虫子吃过的苹果是最好的苹果,狼来光顾的地方当然是好地方。”
“可不敢说这话!”大舅说,“你是贵人,贵人嘴里有毒,说啥来啥哩!”他煞有
介事地看着我,低声说:“我倒有话问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狼屎,河滩里
也发现了狼蹄印子,怎么又有狼了?有人传着说是州政府颁布了禁杀狼的条例后,
又从外地进过来了一批新的狼种到了商州,得是?!”我笑着摇头,心里却纳闷:
雄耳川人怎么也有了这种想法?“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
堆堆是大呀,木碗那么大的!”“你别见风就是雨的,连我都不知道,他谁就知道
了?”舅舅说,“就是引进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这儿了?!!”两个舅
舅在院子里说话,我就回到屋里,烂头满脸枯黄地坐炕沿上,头是不疼了,人仍是
没精打采。
  我悄声问他能不能走得动,烂头说干啥呀,我说西南村口发现了狼,不知是真
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烂头拿着照相机去了一趟西南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狼屎,一个老太太说
迷糊老汉拾粪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寻着了叫迷糊的老汉,老汉正与几
个年轻的媳妇说浪话,说到某某的儿子已经在省城当了什么领导了,老汉就大发感
慨,不知道当那么大的领导该有多少好事占着,“我要是当官了,”他说,“雄耳
川的粪谁也不能拾!”我们就问老汉拾着没拾着过狼屎,老汉说:狼屎是白颜色,
里边有毛,好像是拾到过也好像是没拾到过,领我们去粪池里查看,结果仍是一无
所获,到了下午,大舅家却来了一伙人,都是问舅舅是不是行署给商州地区投放了
新的狼?这么多人严正着面孔询问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觉,投放新狼
的话是我们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发奇想,而我确实也以此给专员去了信,可雄耳
川的传言是哪儿来的?“这决不可能!”舅舅向人们解释,“我可以如实告诉大家,
我的这个外甥就是专员派来考察狼事的,他曾经设想过投放新狼,但仅仅是一个设
想,哪儿就真的投放了狼,从哪儿引进,纸上画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这儿就你一个猎人了,可不敢再有个狼了!”“没出息,就那么怕
狼?!”“怕狼?笑话!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舅
舅给我解围着,但舅舅却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议过专员投放新的狼
种的,对我就冷淡起来,更严重的是他们认为既然我写过建议,说不定行署真的就
已经投放了。舅舅的话没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来,
就在我和烂头又一次去河滩寻找狼蹄印时,总有人远远地在身后监视,指指点点,
我向他们寻问关于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张和警惕的,反倒不停
地追问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们啊!”我诚恳地解释,甚至指天
发咒,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不宜在这里再呆下去,同时生出了几分悲哀,卑视起了雄
耳川人:长时期的没有了狼,他们在生存竞争中已经变得很虚弱了。
  下定了离开的决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时舅舅就讲过,说这里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纹,一道一
道白的黄的颜色如穿了海军衫,现在,天慢慢热起来,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肤
上粘腻腻的只觉得难受,蚊子就赶也赶不走。
  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厕,村巷里家家将没遮没拦的水茅坑挖在
屋后,却也正在后一排屋舍的门前,终日散发着热腾腾的臭气,蚊子和苍蝇就一团
一团在那里酝酿聚集。村子里,每年都发生过小孩跌进了水茅坑里的故事,就在我
们来到的第三天夜里,有喝醉了酒的汉子秘家时一头栽进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
大如鼓地漂浮出来才被发现。夜里出门,我和烂头都是打着马灯的,小心着是出不
了事的,每每上厕所就拿一把麦草在蹲坑旁煨烟火,防止蚊子的进攻。但午休却是
难以合眼的,蚊子会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摊血,你不知道这是蚊子本身的血还是
你自己的血,腥气难闻,而苍蝇更是在身上脸上爬落,疼倒不疼,却比疼痛更难受。
天一黑,屋里得挂蚊帐的,我和烂头睡在一个土炕上,烂头睡觉不老实,半夜里总
会把蚊帐蹬出一个洞儿,蚊子就钻进来,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着身子的部
位,折腾得实在没劲了,闭着眼心里说:叮吧叮吧,你总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
实在是有限,爬起来点了灯去烧蚊子,竟差一点燃着了蚊帐,生出一场火灾来。可
恨的是烂头还喜欢抱着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处,我把翠花抓起腿
扔到了炕下,终于发了脾气:我忍受得了饲虎,忍受不了喂这些小动物!烂头嘿嘿
嘿地笑,笑省城人娇气,笑知识分子的白皮细肉和不长体毛,他竟还有兴趣给我说
可以创造两种刑法,一是对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脱光衣服涂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让蚊
子叮,二是对死刑犯不必挨枪子,捆在那里架起一只脚,让羊呀狗呀的去舔脚心,
让其笑死。“你活该头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麦场上去睡了。
  在打麦场上铺席睡觉,是奶奶以前常讲过的情景,那时天热,热得人恨不能揭
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们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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