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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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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干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干?!”
  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
  “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份苦?!”
  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已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农,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尻子笑话吧!” 
  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
  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
  “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汤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鸡窝,恐怕要吃鸡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
  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床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呼”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
  “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 
 贾平凹作品集
  
 
  

 
白沟是商字山后的一个坳,离镇子七里,离商字山顶上的商芝庙三里,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方。这镇子既然是名镇,坐落的风水也是极妙的。以镇子辐射开去的,是七个大队,七个自然村。东是林家河,马门湾;西是箭沟垭,西坡岭;北是夜村,堡子坪;南是白沟。东西北三面几乎全在河的北岸,村村有公路通达,唯这白沟地处山坳,交通很不方便。从镇子走去,穿河滩地,过了老堤,过新堤,河面上有一座木板桥。桥是五道支架,全用原木为桩,三十六斤重的石柱打砸下去,冬冬夏夏.水涨潮落,木桩电没有能冲去。这条河一直流归汉江,据《商州方志》记载:嘉庆年间,汉江的船可以到达这里,镇子便是沿河最后一站码头。那时候,湖北、四川、河南的商船运上来食盐、棉花、火纸、瓷器、染料、煤油;秦岭的木耳、黄花、桐油、木炭、生漆往镇上集中,再运下去。镇街上便有八家客栈。韩玄子的祖先经营着唯一的挂面坊,有“韧、薄、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大特点,名传远近。至今,韩玄子还记得.他小时候.仍见过家里有上挂面架的高条凳,一人多高,后来闹土匪,一把火烧了韩家的宅院,那凳子也没能保留下来。
  或许由于日月运转,桑田变迁吧,这条河虽然还是“地间犹是一”者,但毕竟渐渐水变小了,而且越来越小,田地便蚕食般侵占了河滩。如今的老堤,谁也说不清筑于何年何代,即使那个新堤,也是韩玄子的父亲经手,方圆十几个村的人联名修的。当然喽,汉江的船就再不会上来。以致到了这些年,河水更小,天旱的时候,那木板桥并不用架,只支了一溜石头,人便跳着过去了,猫儿狗儿也能跳着过去。
  过了河,就顺着商字山脚下一个沟道往里走,走五里,进入一个深坳,这就是白沟村。坳中有一个潭,常年往外流着水,沿潭的四边,东边低,西边高,于是住家多集中在西边,正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俗语。这些人家就用石板铺了村道,一台一台拾阶而上,那屋舍也便前墙石头,后墙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地是没有半亩平的,又满是料浆石,五谷杂粮都长,可又都长不多。唯有那黑豆,随便在睑睑畔畔挖窝下种,都必有收获,然而产量也是低得可怜。白沟人就年年用豆油来镇上粜换麦子、包谷。总而言之,是全公社最苦焦的大队。
  二贝常常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大贝领着他和叶子,三天两头到商字山上割革,拾柴,采商芝,挖野蒜,满山跑得累了,就到白沟村来讨水喝,或者钻到人家的黑豆地里,扯几把还嫩的豆稞子,在地头点火来烤,烟冒上来!呛得就要打喷嚏。于是被主人发觉。一阵呼喊叫骂,主人可以撵出沟来,甚至追至河边;他们就飞速跑过木板桥。拉掉一块板,放大胆地隔河向怒不可消却又无可奈何的主人们扮鬼脸。
  他们也认识了一个叫巩德胜的,是个没妻没子的驼背。这驼背是追不上他们的,他们便常常向他的黑豆地进攻。时间长了,这驼背再看见他们到商字山来,竞殷勤地招呼他们去家喝水,还拿了一碗炒豆儿让他们大吃大嚼。他们从此就不好意思去骚扰了。还时常将采得的商芝送给他们一捆二捆。直到五年前,这驼背看中r镇上一位大他三岁的寡妇,就男进女门,作了人家的老女婿,还是和韩家有来有往。
  十地承包的前二年,公社在这里办了个油坊,四乡八村的黑豆都集中到自沟,白沟人差不多家家都有卖油的,卖油饼的;手是油的,脸是油的,衣着鞋袜油串串,大凡一见面听打招呼:
  “哎,油棰子!”就知道是白沟人来了!
  土地承包以后,油坊也承包给了私人。王才的媳妇是白沟人,他便人了承包队,油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很是让镇上人耻笑了许久。二贝就去找过他一次。
  油坊是在村后一条小土沟里,沟里流一条水道子,沿沟畔凿七八孔土窑。二贝一进小土沟。就听见“咚!咚!咚!”的响声,闷得像打雷,雷却像是在高高的云层之上,也像是在深深的地心之中。他钻进一孔大窑,里边蒙沉沉的,一股热腾腾的、油腻腻的气味便往外喷,看得见深处是几盏灯,恍恍惚惚,犹如进了魔窟,那“咚!咚!”的响声就从里边传出来。他摸摸索索往里走,脚下尽是软软的草,眼睛不能适应,蓦地看见了人影,竟是七八个汉子,一律光头、光身、光脚、光腿,只穿一条短裤,全抱着一个大夯——是一个屋的大梁,在空中吊了——一声呐喊,退后去,极快地瞄准油槽上的大木桩,一个震耳欲聋的“咚”声便砸出来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感到了野蛮和雄壮,感到了原始和力量,他喊一声“王才哥!”呛人的油的烟的汗的气味,就灌进了他的口鼻,他简直要窒息了。
  王才却从旁边的一个拐窑里钻出来,他五短身材,更是剥得精光。他将二贝拉到拐窑去。原来他的分工是将磨碎的黑豆蒸成半熟,再用稻草包裹成一个一个的“豆包”。他满身满脸的油垢,只有眼睛小小的,聚光而黑明。
  “你怎么干这个?”二贝说。
  “我没力气嘛,包豆包你以为轻省吗?”王才说,“一天包四十个豆包,我就只挣得一元五角哩。”
  二贝把王才拉出窑,告诉这小个子:“你没力气,干这活吃不消,我是专门来告诉你要重寻门路的。”王才一脸哭相,说地分了,粮够吃了,可一家六口人,没有一个挣钱的,只出不入,他又没本事,只有这么干了。
  二贝说:
  “你是没力气,可你一肚子精明,这事只能你干,谁也干不了。咱商字山上产商芝,天下独一无二,每年春上,镇街上卖商芝的一篓挨一篓,你何不全收买了,蒸熟晒干,向城市销售?我已经对县上商业局干部谈了,他们直拍大腿叫好,建议用塑料袋包装,每包不要多,只装一把,你五角钱收一篓,一小包可以赚七角八角,不出一年,你就是先富起来的农民了!”
  王才说:
  “我的兄弟,这商芝是咱山里人的野菜,谁要这玩意儿?”
  二贝说:
  “你哪里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想吃一口山货土产的鲜,又都讲究营养,这商芝营养价值最高,听说能活血,健胃,滋精益神,要不秦时四皓隐居这里,长年不吃五谷,吃这东西倒活得很久。要经营,每袋附两份说明,一份讲清它的营养价值,一份说明食用方法。袋子上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商字山四皓商芝’!”
  王才当下也就热了,辞退了油坊工作,四处筹款,一等春季到来,大量收购商芝,二贝也忙着为他到县塑料厂订购袋子,又着手起草说明书内容。但是,韩玄子竟将二贝臭骂了一顿:
  “你小子逞什么能?那王才是什么角色?他能办成了什么?现在政策变了,是龙的要上天,是虫的l电要上天;看老牛屙屎,把小牛尻子撑破也不行!你一天尽跟了什么人闹腾?”
  二贝说:
  “爹不了解王才,那是不显山露水的人哩,只是没力气,他要干这些事,保准成功。现在土地承包了,各人管了各人,能人多得很。你要看重这些人,别一天到黑只和公社大院的来往。”
  韩玄子倒不高兴,甚至是火了:
  “亏你倒来教训我了?现在是不比了以前,可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公社的领导还是领导!人家能看得起你爹,你爹能给个冷脸,不毬睬,活独人、死人吗?你知道什么叫社会?!”
  二贝的行动受到了限制,王才自然搞不来塑料袋,也写不了说明书。人却是有志气的,一股气憋着,春天收了几麻袋商芝拿到省城去卖。结果,大折其本,可怜得坐在城墙根呜呜地哭。亏得他人勤眼活,在城里一家街道食品加工厂干了两个月临时工,回来就又闹腾着也办食品加工厂。当然,一张嘴对人只是叙说当临时工的“过五关斩六将”,至于折本之事,则绝口不提。
  二贝没能为王才办成事,心里极愧,和爹也就闹起意见来。王才办起了食品加工厂,他在家里只字不说,一切顺爹的话儿转.暗地里却总在王才那里出主意,帮手脚。韩玄子也看得出来,对他和白银就烦了,终于为修补照壁的事,矛盾激化,导致一家分了两家。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罢,可二贝万万没有想到,爹和他的认识越来越不统一。为了叶子的婚事,他又要经常到这白沟村来了。
  叶子是他的大妹,二十出头,出脱得万般儿人才,高挑个,细腰身,长长的两条腿,眼睛极大,双层皮儿包着,一忽闪看人,两包清水似的。人长得俏,性情却全是娘的,说话细声慢气.走路轻手轻脚,三、六、九日集市,很少抛头露面,偶尔去一趟,别人一看她,她就不吭不哈,也不笑,小猫似的往回走。人都说,现在的女子疯张了,难得叶子这样温顺!因此,提亲说媒的特别多,又大多是这儿年发了财的、富了家的专业户。叶子性子软,拿不准主意,要听爹的,韩玄子却是一概反对。
  “爹是怎么啦?”二贝疑惑起来,“这家反对,那家反对,你要给叶子找什么样的人家呀?” 
  韩玄子只是一句话:
  “什么人家都行,就是不能嫁那些专业户!”
  这当儿,有人就提起白沟三娃。三娃家住潭水的东头,家里人口不兴,父辈弟兄仨,三家却只有他同一个哥哥。哥哥是地质工人,没想三年前一次施工事故中,不幸丧命。地质队将他照顾招了工。家里三问上屋、两间厦房的小院,从此门就锁了。韩玄子看中了这门亲,说这家好处有四:一是三娃吃商品粮。工作虽然艰苦,工资却高,其哥死于事故,当然可见其施工之危险,但天下地质人员百万,别人不死,偏偏死他。也是他阳寿到了的缘故;二是家有房有院,其父兄弟仨守这一个后根,可谓三海碗合盛了一小碗,家底必是丰厚的。当然,好儿不在家当,好女不在陪妆,但家资丰裕毕竟有益无害;三是其父母过世,上无老的要孝敬,下无小的要扶携,过门便是掌柜。这样,叶子不免身单力薄,屋内屋外之活无人指拨,却落得不生是作非,安然清静;四是离爹娘不远,叶子有甚作难事,他们可以照顾,他们往后年岁大了,叶子也能常来伺候。
  二贝不同意爹的看法。先嫌三娃个头不高,又嫌家里太是孤单,再嫌白沟不是个地方,说来道去,样样都不如专业户的子弟好。韩玄子不听他的,让叶子自己定主意,叶子还是依了爹,二贝一肚子不悦意。
  婚事定后,说要结婚,好日子订在腊月初八。因为三娃家没人料理,若在家办事,亲朋至友、街坊邻居必是要招待的。粗粗计算,就是三十多席,不说花销多少,谁来受这份劳累呢?于是就决定出外旅行结婚,这是极文明的事。出外回来,叶子就是白沟的人了,开始在家里请木匠,做家具,修屋顶,泥院墙,忙活起她的小家庭了。本来一场大事已经过去,但韩玄子却一定要在家再待一次客。二贝和爹又吵开了:
  “事过又待客,那何必旅行结婚?花那钱给别人吃了喝了干啥?”
  韩玄子说:
  “咱就说是给叶子送路,只待本家本族的,外人除了相好的,不叫不行的,任何人也不请。不待怎么成呢?你爹是爱热闹的,不说有多少能耐,总还在人面前走动,别人会笑话咱待不起!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嘛,待一次客,也是咱的体面。咱对好多人家也有过好处,他们也想趁机会谢呈咱呢。”
  二贝说:
  “爹说了这话,倒引起我一肚子意见!你是退休了的人,公社的事,他们要你参与,你本是不该去的,你按你的看法处理事,保不准会有差错,对一些人好了,这些人要来谢呈,可势必又要得罪一些人,对爹有了忌恨。咱若这么待客,肯定要来一些谢呈的,那影响不好呢。”
  韩玄子说:
  “谁忌恨了?我就是想待客,请谁不请谁,让那些人看哩!你和白银愿意也行,不愿意也行,这客我是要待的,给你妹子办事,你们都是这个样子?”
  二贝就岔了爹的话,说爹说这话,会破坏他们兄妹的关系,爹既然决心下定,就依爹的来,花多少钱,他可以和大贝分着出,只是家里的事他以后什么也不管了。今早娘又让去白沟,爹又发了火,他和白银便只能听从,不敢多言多语,也不想多一言多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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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玄子看着二贝和白银从门道里走出去,就长长出了一口气,说:
  “唉,这镇子里多少家庭不和,都是我去调解的,到了咱自己,我倒束手无策了!”
  老伴说:
  “罢了,罢了,现在分房另住了,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咱还能活几天?眼一闭,这一切还不都是人家的。”
  韩玄子说:
  “分是分了,外人倒有说我太过分了。我也是不愿意分的,我是让他们分出去后试试艰难,若回心转意,顺听顺说,、咱就再合起来。可你瞧瞧,人家倒越发信马由缰了!”
  韩玄子愁云上了脸,闷坐了一会儿,就翻出那本《商州方志》来。书已经发黄,破烂不堪,他是用布夹儿重换了封面,平日压在炕席底下,常常要拿出来看的。今天又看了一段商字山四皓的传说,寻思:在那秦乱之期,这四个老汉在此又是怎么个愁法呢!呆呆作了一阵痴,就站在院子里看花台上的花。冬天的花全冻死了,唯有水流纹的石子踏道两边,是两株夹竹桃,还长得翠绿绿的。就又往鸡棚前蹲了一会,便又坐回屋里去生炭火。
  老伴知道这是老汉最百无聊赖的时候,就不再插言插语。自已从柜子里往外舀稻子,舀一升,倒在笸箩里,舀一升,倒在笸箩里;她是过日子细法惯了的人,一升就是一升,不及亦不过,末了问道:
  “舀了四斗,你看够嘛?”
  “你看着办吧。”
  “我看着办?”老伴说,“我知道你准备待几席客?”
  韩玄子说:
  “我也说不清,还没计算呢;多舀一斗吧。”
  老伴就又舀出十升来,却见老汉披了那件羊皮大袄顺门出去了。
  “你又要到哪儿去?” 
  韩玄子并没有回答,脚步声从院门口响到照壁后,听不见了。老伴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升子,过来将刚刚生起的炭火拨开来,唾几口唾沫,让它灭了,嘟囔道:
  “没了魂似的,又往哪里去了呢?”
  韩玄子是去找巩德胜的。这驼背从白沟进了镇街寡妇的门,夜夜有暖脚的,得了许多人生好处,也吃了好多光棍不吃的苦头:那寡妇是泼人,一张嘴骂街,舌头如刀子一般,凡事大小,只能我亏人,不能人亏我,好强要盛,偏偏争不了一口气——不会生儿。三个女子三个客娃,四十岁上抱养了一个男的,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只以为说话迟点,到了十六七岁,还不开口说话,才相信果然是个哑巴。如今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哑巴儿子又百事不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就来给韩玄子说好听的,央求能帮他办个营业执照,他要办杂货店。韩玄子去公社说了一回,从此驼背就成了杂货店主,仅仅两年功夫,手头也慢慢滋润起来,人模狗样的再不是当年的“油棰子”相了。韩玄子半年以来,酒量增大,少不得心中有事,就在那里喝开了。
  今早的雾不比往常,太阳已经冒花了,还没有散尽。韩玄子站在塬头上,镇子街口依然还是看不分明。这镇子真是好风水,河水从秦岭的深外七拐八弯地下来,到了西梢岭,突然就闪出一大片地面来,真可谓“柳暗花明”!河水沿南山根弓弓地往下流,流过五里,马鞍岭迎头一拦,又向北流,流出一里地,绕马鞍岭山嘴再折东南而去,这里便是一个偌大的盆地了,西边高,东边低,中间的盆底就是整个镇街。韩玄子对镇街的二千三百口人家,了如指掌;知道谁家的狗咬人,谁家的狗见人不咬:
  他披着羊皮大袄从竹丛边小路往下走,下了漫坡,到了大片河滩地,再往西走,就是镇街了。他家的二亩六分地全在河滩.初冬播下麦后,他和二贝来灌过一次水,好长时问没来了。现在顺脚拐到自家地边,见麦子长得还高,只是黄瘦瘦的。有几家人开始担着锅灰、炕土,在地里施浮肥,老远看见他了,就都笑笑的,说:
  “韩先生,起得早啊!”
  他吭了一声,看着那些人雾烟瘴气地撒灰,说:
  “施得那么厚,不怕麦子将来倒伏吗?”
  这是一个光头汉子,冬冬夏夏,胸口的衣扣不系,其实并没有衣扣,那么一抿,用一根牛皮裤带紧了。老年人腰里紧一条粗布腰带,青年人绝对觉得难看;他却离不开腰带,腰带又必是牛皮裤带,是个老小之问的过渡人,说:
  “我不能和你佬比呀,你佬能买下化肥。别看你家的麦子黄黄的,开春撒了化肥,就手提一般的疯长!我家没有牛,踏不出粪,种时甜甜种的,再不上些炕土,真要长出蝇子头大的穗穗了!”
  光头的话,多少使韩玄子心中有了些安慰。土地承包后,村子里的牛全卖给了私人。但现在的人,脑袋都是空的,做农民,也做生意,是卖主,也是买主,有买有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牛几经倒手,就全卖给了山外平原上的人,抓了现钱了。这样,地里没有可施的肥,化肥就成了稀罕物。韩玄子为此也发过牢骚,认定这几年,粮食丰产,那是人出了最大的力,地也出最大的力,若长期以往,地土都板结起来,还会再丰收吗?
  退一步又想:罢了,罢了,咱不是政府,又不能制定政策,天下如此,我也如此了!可幸的是,每年公社拨化肥指标,别人买不到,他能买到,至今炕角还堆有两袋化肥,当他提着化肥在田里撒的时候,让那些人眼红去吧!
  “唉,”他却偏要叹息,“能收多少麦呀,化肥钱一年就得几十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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