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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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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贝娘说:
  “你去给王书记他们敬酒,不敢让你爹再喝了;喝多了,晚上非发脾气不可.家里又不得安生了,明日还要到白沟去呀!”
  二贝走进堂屋,给王书记他们敬了酒,见爹眼光发直,就说:
  “爹,你不敢喝了,我来陪王书记、张武干吧。”
  韩玄子说:
  “我没事。你去把叶子叫来,我有话给她说。”
  叶子去泉里挑水,回来了,韩玄子说:
  “叶子.明日你们那边招待几席客?”
  叶子说:
  “不是给爹说了吗?那边没人手,不招待村里人,本家是一席;咱这儿本家去两席,再没人了。”
  韩玄子说:
  “你听爹说,今天咱饭菜剩得多,今夜晚,你们把这饭菜拿
  过去,明日就多待几席,要么剩下也吃不完。二贝,你去村里,多叫些人,明日能去的就都到白沟去!”
  按风俗,“送路”后,第二天就在男方家举办婚礼——天一明,新女婿领了帮工的人,到女方家放鞭炮,提礼物,抬箱抬柜。然后新嫁娘披红戴花,到男家一拜天地,二拜列祖,三夫妻对拜,就人洞房,坐一新席,一天一夜竞不吃不喝不屙不尿了。然后是唢呐锣鼓的吹打,然后是杯盘狼藉的吃席——当然,叶子和三娃是属于先结婚后仪式,一切程序就有了理由取消和减少,他家的待客纯属象征性的了。但韩玄子酒后却撕毁了先前的协议,又要再大闹一次。叶子是听爹的;三娃有意见却不敢发作;二贝也是不满,但立即又体谅了爹;一肚子的无限同情,出来对娘说了,心里还是酸酸的。娘说:
  “就全依你爹吧,要不真会伤透他的心哩。”
  “这全是爹自已作弄了自己呀!”一出门,不知怎的,二贝眼泪倒要流下来。他在村里请人,自然也有答应去的,但也有一些婉言推辞的,那气管炎,竞叫道:
  “我明日要上班呀!”
  “上班?”二贝也胡涂了。
  “到加工厂上班呀!”
  二贝死死地盯着他,两个鎯头似的拳头提在了腰间,但他没有打,也没有骂,那么一笑,就走了。
  气管炎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王才却突然宣布拒绝了他。 
 


 
贾平凹作品集
  
 
  
十二
 
  正月十七,一年一次的春节终于过去了。辛辛苦苦的农民,劳作了一年,筹备了一个腊月,在正月的上旬、中旬里吃饱了,喝足了,玩美了。他们度过了他们最豪华、挥霍的生活之后,面瓮里的面光了,米柜里的米尽了,梁上的吊肉完了,酒坛里的酒没了。当然,肚子里才萌生的油水也一天一天耗去,恢复了先前的一切。白日最长,青黄不接的春播季节来到了。
  二三月里是最困人的季节。韩玄子的感觉似乎比任何人都更严重。他明显地衰老了,饭量也不比年前。他突然体验到了人到了晚年的悲哀,一种怕死的阴影时不时地袭上了心头。这使他十分吃惊。他曾经讥笑过一些人的这种惶恐,没想现在自己竞也如此!
  二贝娘是最了解老汉的。夜里当她一觉醒来,总是发现韩玄子还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炕上又没了韩玄子的影子。他越来越没了瞌睡,长久地坐在照壁后的门槛上,或者是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喝茶,吸烟。但绝不再作那些健身的活动。白天也很少出门。他的兴趣似乎转移到饲养那一群无思无想的鸡,务植那一片不言不语的花。
  他不肯多说话.偶尔笑笑,还是无声的。
  “你怎么不去文化站呢?报刊阅览室今天还不开门吗?”二贝娘总是提醒他,盼望他出去走走。
  “我已经给王书记说了,”他说,“他们觉得我不行了,就会换了我的。”
  二贝学校里,每天早晨要上操。他一起床,白银便也起来,把缸里水挑得满满的.院里尘土扫得净净的。但拖鞋还是依旧穿着。天暖和了?还换上了那件西服,露出里面那件好看的毛衣。韩玄子看着当然不中眼,却不说。
  白银对二贝说过:
  “爹的脾气好多了,现在喜欢在家里呆了。”
  韩玄子是越来越看重了这个家,也越来越要守住这个家。家里的财政大权,比任何时候都抓得紧:给大贝去信,要求他月月寄钱,最少十元,只要良心上不忍,十五元、二十元也是不多的;正经八板告诉二贝,每月五元钱必须十号前上交清楚;钱一文不给小女儿,钱的数目甚至也不告诉老伴。
  对于爹的要求,二贝是不敢违抗的,交够了五元,竟第一次买了酒给爹提来,说:
  “爹,你也该喝喝酒了,少喝一点,对身子会有一定好处哩!”
  “是要喝喝了。”韩玄子说着,似乎才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就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巩德胜的杂货店。
  巩德胜照例舀了酒,那枣核女人竞还拿出一盘酥糖。他吃了一颗,觉得好吃,又吃一颗,再吃一颗,说:
  “这是西安进的货吧,这么酥的!”
  巩德胜说:
  “哪里能到西安进货?这是王才加工厂的。”
  韩玄子不吃了,他并没有说出什么,但只喝酒,不再用牙。
  巩德胜知道了韩玄子的心病,却又忍不住地说:
  “韩哥,你听说了吗?村里人都在说马书记为什么知道王才,就是因为王才寄了一份报告,可这报告不是他写的呢。”
  “唔。”韩玄子酒到口边,停住了。
  “是二贝写的。”巩德胜说,“我就不信,二贝是咱的孩子,他怎么能写呢?”
  “唔。”韩玄子又平静地慢慢喝起酒来。
  他回到家里,并没有将这件事说给老伴,也没有将二贝叫来质问,他装着不知道,或者他已经忘了。
  他只是月月按时接受大贝、二贝的孝敬钱。
  钱,钱,钱对于韩玄子来说,似乎老是不够。农村的行门人户太多了,礼太重了,要买粮,要买菜,要给鸡买饲料,要吃得好些,穿得新些;他偷偷在信用社有了存款,却对二贝说:
  “常言说.父借子还。咱这房子,虽说还好,但左边的两问有些漏,夏天眨眼就到了,要翻修。要翻修就要添砖、添瓦、备水泥、石灰,请木工、土工,没有一百五十元下不来,这笔钱我来借,就让大贝去还了。过年待客,花了那么一堆,家里越发虚空,我也无法还清:欠巩德胜六十元,欠张武干五十元,你二姨二十元,我思谋了。这笔钱你得去还了。”
  二贝默默认了。
  三天后,韩玄子每每起来,就不见了白银,中午回来做吃了饭,人又不见了,直到天黑才回来。他觉得奇怪,问老伴,老伴说:
  “二贝和白银要给你说,我把他们劝了.特意儿不给你说的。白银到加工厂干活去了。你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骂他们,要骂你就骂我.要打你就打我。二贝就那么一点工资,手头紧,外欠的帐拿什么去还?现在地里没活,不让白银去挣些钱,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能招住坐着白吃吗?”
  韩玄子看着老伴,眼睛瞪得直直的,末了,就坐下去,坐在灶火口的木墩上。屋外,起了大风.呜呜地吹。老两口一个站在锅台后,一个坐在灶火口,木雕了一般,泥塑了一般,任着风冲开了厨房门.墙上挂的筛箩儿哐哐地动起来。韩玄子去了堂屋,咕咕嘟嘟喝起酒来,酒流了一下巴,流湿了心口的衣眼.他一步一步走出去了。
  风还在刮,院子里一切都改变了形状和方位。鸡棚里母鸡的毛全翻起来;猫儿顺风势跳上院墙.轻得像一片树叶;一片瓦落下来.眼看着碎了。只有那仅活着的一株夹竹桃,顶端开了一朵红花,千百次倒伏下去,又千百次挺起来,花不肯落,开得艳艳的。二贝娘听见老汉从院门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跑出来找时.照壁前没有,竹丛边也没有,而在那四皓墓地中,一株古柏下,一个坟丘顶上,韩玄子痴呆呆地坐着,看见了她,憋
  了好大的劲,终于说:
  “他娘,我不服啊,我到死不服啊!等着瞧吧,他王才不会有好落脚的!”

  草于1984年3月完毕于11日
  改写完毕于3月23日午
  贾平凹中篇小说代表作《腊月·正月》全文完。梦远扫较 
 


 邻家少妇
 
 
 贾平凹作品集
 
  
目录
 
      第一部分 

 在女儿婚礼上的讲话
 相思
 夏河的早晨
 陋室

      第二部分

 商州初录(1)
 商州初录(2)
 商州初录(3)
 商州初录(4)
 商州初录(5)
 商州初录(6)
 商州初录(7)
 商州初录(8)
 商州初录(9)
 商州初录(10)
 商州初录(11)
 商州初录(12)
 商州初录(13)
 商州初录(14)
 商州初录(15)
 商州初录(16)
 商州初录(17)
 商州初录(18)
 商州初录(19)
 商州初录(20)
 商州初录(21)
 商州初录(22)
 商州初录(23)
 商州初录(24)
 商州初录(25)
 商州初录(26)
 商州初录(27)
 商州初录(28)
 商州初录(29)
 商州初录(30)
 商州初录(31)
 商州初录(32)
 商州初录(33)
 商州初录(34)
 商州初录(35)

      第三部分

 祭父(1)
 祭父(2)
 祭父(3)
 编辑逸事
 哭三毛
 再哭三毛(1)
 再哭三毛(2)
 佛事
 孙犁论

      第四部分

 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1)
 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2)
 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3)
 我的老师
 小说孔明
 名角(1)
 名角(2)
 走进塔里木(1)
 走进塔里木(2)
 十篇短信

       第五部分

 上帝的微笑(1)
 上帝的微笑(2)
 五十寿宴上的讲话
 《秦腔》后记(1)
 《秦腔》后记(2)
 陶俑(1)
 陶俑(2)
 在米脂
 听来的故事
 

 


 贾平凹作品集
  
  
目 录
 
  长篇小说
                  
中篇小说
 
                      
 
短篇小说散 文
 

                 
 
         
贾平凹简介
 

    贾平凹 男,原名贾平娃。生于1952年,陕西丹凤人。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后从事专业创作。著有小说集《兵娃》、《姐妹本纪》、《晚唱》、《野火集》、《山地笔记》、《商州散记》、《小月前本》、《腊月·正月》、《贾平凹获奖中篇小说集》、《天狗》、《贾平凹自选集》,长篇小说《商州》、《妊娠》、《浮躁》、《废都》、《白夜》、《怀念狼》,自传体长篇《我是农民》等。散文集《月迹》、《心迹》、《爱的踪迹》、《商州杂录》、《贾平凹散文自选集》、诗集《空白》以及《平凹文论集》等。《爱的踪迹》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腊月·正月》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满月儿》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浮躁》1988年获美国飞马文学奖。长篇小说《废都》1997年获得法国女评委外国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文版及港台版本。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美文》杂志主编。
贾平凹早期小说描写新时期西北农村,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的变革,视野开阔,具有丰富的当代中国社会文化心理内蕴,富于地域风土特色,格调清新隽永,明丽自然。后期则开始向空灵的意韵发展,并且探讨都市中人的生存状态,以《废都》为代表的后一种创作似乎并不成功。贾平凹喜吃杂粮野菜,不动膏粱腥荤。平生无什么特别嗜好,唯独喜爱每日转动笔杆子,硬使当今文坛浪飞潮涌,无日安宁始心足。国外人士均誉他为中国大陆文坛的“独行侠”。

    贾平凹的散文内容浩瀚,五彩缤纷,从抒写的内容和笔调去看,可以归成五类:第一类是情绪小品,以抒写某种特定的情绪为主,如《大洼地一夜》就是代表;第二类是场景小品,以写各类场景为主,如《静虚村记》、《黄土高原》等;第三类是人物小品,粗线条勾画人物为主,如《摸鱼捉鳖的人》、《在米脂》等;第四类是随笔,综论人生,针砭世情,如《人病》、《牌玩》等;最后一类是风物小品,描摹风俗,记述玩物,如《陕西小吃小识录》、《玩物铭》等。

    贾平凹于传统的散文写作中,取了个大突破─凡对社会、人生的独特体察、个人内心情绪(爱与恨),或偶尔感悟到的某些哲理等,都呈现文中。那份坦诚、不摆架子、不高调等性格,亦是他赢得读者的方法之一。在他文中,不难发现贾平凹的赤子之心,于现今复杂的社会里的确难寻。而且,贾平凹对美感的追求,于字里行间清晰易见。他不单只在乎自我领略,亦愿把这审美路径向读者介绍及实践。
 

 


 贾平凹作品集
  
 
  
第一部分
 
  昨日中午在集市上见到许多这样装束的年轻人,但都是双手藏在肩上披裹着的红衣里。这一个双手持了车把,精赤赤的半个胳膊露出来,胳膊上没毛,也不粗壮。他的胸前始终有一团热气,白乳色的,像一个不即不离的球…… 
 

贾平凹作品集
  
 
  
在女儿婚礼上的讲话
 
  我二十七岁有了女儿,多少个艰辛和忙乱的日子里,总盼望着孩子长大,她就是长不大,但突然间她长大了,有了漂亮、有了健康、有了知识,今天又做了幸福的新娘!我的前半生,写下了百十余部作品,而让我最温暖的也最牵肠挂肚和最有压力的作品就是贾浅。她诞生于爱,成长于爱中,是我的淘气,是我的贴心小棉袄,也是我的朋友。我没有男孩,一直把她当男孩看,贾氏家族也一直把她当做希望之花。我是从困苦境域里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发誓不让我的孩子像我过去那样的贫穷和坎坷,但要在“长安居大不易”,我要求她自强不息,又必须善良、宽容。二十多年里,我或许对她粗暴呵斥,或许对她无为而治,贾浅无疑是做到了这一点。当年我的父亲为我而欣慰过,今天,贾浅也让我有了做父亲的欣慰。因此,我祝福我的孩子,也感谢我的孩子。
  女大当嫁,这几年里,随着孩子的年龄增长,我和她的母亲对孩子越发感情复杂,一方面是她将要离开我们,一方面是迎接她的又是怎样的一个未来?我们祈祷着她能受到爱神的光顾,觅寻到她的意中人,获得她应该有的幸福。终于,在今天,她寻到了,也是我们把她交给了一个优秀的俊朗的贾少龙!我们两家大人都是从乡下来到城里,虽然一个原籍在陕北,一个原籍在陕南,偏偏都姓贾,这就是神的旨意,是天定的良缘。两个孩子生活在富裕的年代,但他们没有染上浮华习气,成长于社会变型时期,他们依然纯真清明,他们是阳光的、进步的青年,他们的结合,以后的日子会快乐、灿烂!在这庄严而热烈的婚礼上,作为父母,我们向两个孩子说三句话。第一句,是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做对国家有用的人,做对家庭有责任的人。好读书能受用一生,认真工作就一辈子有饭吃。第二句话,仍是一句老话:“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做普通人,干正经事,可以爱小零钱,但必须有大胸怀。第三句话,还是老话:“心系一处。”在往后的岁月里,要创造、培养、磨合、建设、维护、完善你们自己的婚姻。今天,我万分感激着爱神的来临,它在天空星界,江河大地,也在这大厅里,我祈求着它永远地关照着两个孩子!我也万分感激着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婚礼的各行各业的亲戚朋友,在十几年、几十年的岁月中,你们曾经关注、支持、帮助过我的写作、身体和生活,你们是我最尊重和铭记的人,我也希望你们在以后的岁月里关照、爱护、提携两个孩子,我拜托大家,向大家鞠躬! 
 


 
贾平凹作品集
  
 
  
相思
 
  一个盒子,是原竹做成的,竹节的部分截下来,打磨,雕琢,玲珑剔透得万般可爱了,上边装一块活动的玻璃,这便是你的珍藏了。下了班,或者吃着饭,或者要睡觉去,这盒子就放在你的手心,你屏住气,专注地凝视,高度的近视使你不得不贴得盒子那么近,以至口鼻的热气在玻璃上哈出一层水珠。盒子里边是一只蟋蟀,长长的腿,细细的触须,但比蟋蟀小多了,小到了五倍,十倍,浑身金黄,像是一片跃动的金砾。于是,你不自觉地就哼起评弹调来,在这漠漠的戈壁滩上,空气的流通是没有任何阻碍的,评弹调就游丝一般的,铮铮飘远。
  唉,你是个粗糙的人,那额角,那鼻头,那方方的下巴颏子,使人想象着本不是长出的,是用斧子砍出来的,除了两个眼镜片子,你身上还有闪亮的物件吗?头发总是乱的,胡子被剪刀铰得七长八短,你应该是一个放形骸外的角色,竟偏偏玩这种玩意儿?!  你说,这是黄蛉,是你从老家带来的。
  这使人多么不理解!你的老家在苏州,苏州,是何等样一个美妙的地方啊,你生在那里,长到十九岁,大学毕业后就到大西北来了。大西北是寸草不生的玄武岩山,是有孤烟直长的大沙漠,你是学地质的,帆布做成的偌大的地质挎包在肩上,你已经奔波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帐篷,在沙山沙海里,犹如一叶小舟,冷月弯弯地照着,苏州城外的寒山寺的钟声,是能“夜半到客船”吗?妻子,那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在望着你,相思的网撒满了脸面,她在打捞着远去的一颗爱的心。你每年回去一次,每一次在门前植一丛慈竹,但是,你又走了,留给她的是一丛一丛竹叶的“个”字。孩子已经六岁了,他的记忆里,你只是一个照片上的平面人,他在你植的竹园里喊着“爸爸”,你不能回答,你的竹园里却生殖了无穷无尽的黄蛉,它们在鸣叫着,“”的,那是你的神经,是你的精灵,是你的乡思乡音。所以,她捉住一只,装在这精巧的盒子里,在你再一次回去的时候,送给了你吗?  你拥抱着你的妻子,吻着你的儿子,求他们宽恕你,但你还是又一次走了,你说:“祖国需要金子,大西北的沙漠里是有金子的,等十个金矿找到,我就回来了!” 
  一个竹子做成的盒子,一个盒子里装着的黄蛉,便和你从苏州出发,八千里路云和月,你们一起生活在了大西北。
  你或许冷了不知道添衣,热了不知道减衣,但你却明明白白提醒自己:黄蛉的生存是要有一定的温度的。冬天里,大家坐在钻机下休息,都点着烟吸,你不会吸烟,就从怀里掏出黄蛉来看。这黄蛉盒子你不装在贴身的衬衣兜里,你担心体温会热坏它,你又不肯装在大衣的外兜,害怕风寒冻坏,你花费了三个钟头,拙手拙脚地在大衣内侧大针脚缝一个小口袋。夜里,一盏孤灯伴着你,你画着图纸,鉴定着矿石,你常常把吃饭忘掉了,当炊事员送来晚饭,你总是疑惑地说:“我还没吃饭吗?”但你忘不了给黄蛉喂食,它只吃苹果,每次只削切豆粒大一点放在里边,这苹果却同你的仪器、书籍一样重要,你是专意让人从内地带买来的。  现在,七斗星已经斜了,银河里风平浪静,你要睡下了,你便要将黄蛉盒子轻轻放在枕头底下,并不是枕头底下,你怕枕头的重量压了它。往被窝里放,又怕被窝热气烫了它。你用枕巾盖住,放在你的脖子下。这是你最惬意的时候,万籁俱寂,你,听见了黄蛉的“”声,那是世界上最微弱的声音,也是最清脆的音乐,是金石之响,是心律之韵。你于是就入了梦里。
  啊,你是梦见了你的妻子吗?梦见了你的儿子吗?在这么深的夜里,月光静泻,风儿没有起,狗儿没有咬,你的妻子打着灯笼正站在竹园边上,你的儿子,蹑手蹑脚进了竹园,竹叶上的露珠滑下来,落在他的头上,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像一个幽灵,往竹丛里走。立即,无数的黑点溅满了他的全身,他快活地大叫,你的妻子就跑来,用一只玻璃杯子,对着那白衣上的黑点一罩,黑点便弹进去,一只黄蛉就捉在儿子手中拎着的土瓷罐里了。
  他们捉了好多好多的黄蛉,母子围着土瓷罐,就听着那“”的生命之歌。
  妻子说:“这歌子是唱给你爸爸的,这歌子在召唤着你的爸爸。”
  于是,在你的脖子下,在你的耳膜下,“”的声音叫得更响了,更清了,你听见了这爱情的召唤,这家庭的召唤。  第二天早上,你爬起来,背起帆布做成的偌大的地质包,你又去找金子了。你依稀还记得夜里的梦,说:“是的,我是要回去的,要回去就得加紧我的工作!”
  写于1984年2月21日早 
 


 贾平凹作品集
  
 
  
夏河的早晨
 
  这是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早上七点或者八点,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使我醒来感到了一种恐慌,我想制造些声音,但×还在睡着,不该惊扰,悄然地去淋室洗脸,水凉得淋不到脸上去,裹了毛毡便立在了窗口的玻璃这边。想,夏河这么个县城,真活该有拉卜楞寺,是佛教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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