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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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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恐怕还被别人霸占着!夏天义说:“鼓要敲哩,果园更要管好,如今陈星和你有了竞争,你要不如了他,我可就不依了!”新生点头哈腰给夏天义保证,他们就下楼吃凉粉了。

  他们在楼下吃凉粉,我就离开了。我已经是一连四盘输给了丁霸槽,丁霸槽很得意,非让我请他吃酸汤面。我们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的酸汤面,正吃着,一群孩子用棍追打着来运,来运却和赛虎连着蛋,来运在前边跑,赛虎在后边倒着退。哑巴轰走了孩子,让来运和赛虎安静了一会儿,它们才分开,我就把赛虎用脚踢跑了。

  我们的酸汤面还吃着,夏天义在新生家却把凉粉吃醉了。酒是能醉人的,吃凉粉也能醉人?但夏天义确确实实是吃醉了。他是先吃了一碗,说:香!呼呼噜噜送下肚。又吃了一碗,还是没咬。再吃了一碗,脸上的气色就不对了,腿发颤,额上冒汗,说:“你这凉粉里调了大烟壳子油?”新生说:“芥末调得重了些。”夏天义还要吃,新生又盛了一碗,调辣子醋和芥末都调不及,夏天义就拿筷子来夹,一条凉粉掉在锅台上,他捏起塞在了嘴里。夏天义从来没有过这种吃相,新生高兴了,说:“二叔爱吃,证明这凉粉做好了!”上善过来夺了碗,说:“不敢吃了,二叔吃醉了!”新生说:“凉粉咋能醉人?”上善说:“饭常能把人吃醉的,他才听了鼓乐,又吃这么多,肯定要醉了。”新生说:“二叔能吃凉粉的。”上善说:“能吃也不能吃了三碗了还要吃?他喝醉酒了就是这副样子,别一醉了就哭哩。”夏天义说:“胡说,我什么时候哭过?”说着就开始流眼泪。夏天义的眼泪是浑黄色的,从眼边出来就顺着皱纹一道一道往两边横流。上善说:“还说不醉,瞧流泪了不是?”夏天义说:“我高兴啊,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人高兴了也流眼泪,你上善知道不知道?民国三十五年,咱清风街闹土匪,动不动土匪就在村里丢票。”新生说:“你咋说到闹土匪了,啥是丢票?”夏天义说:“票上写着户主姓名,写了财产数目,写了期限,说要会票了就找马团长,马团长是刘家坡的马大壮,不会票了就‘威武烧杀’呀!”上善说:“醉了,说开陈年旧事了!”夏天义继续说:“赵宏声他爷家里宽裕,丢票丢在他家,他爷变卖了家产,提了两筐子银元,还有一口袋鸦片给人家送去,从此家败了下来才学的郎中。”夏天义又从锅台上端凉粉碗,上善说:“你说古今!”要挡他端碗,夏天义还是吃了一口,说:“你狗日的像你伯!我告诉你,我家也被丢了票,票面要价太高,七天限期一到,我家拿不出来就躲到屹甲岭去。我是藏在屋后的大树上,夜一深,土匪点了火把在屋里搜,拿了值钱的东西,又放火烧了三间房,我看见二三十个背枪的土匪是外地人,只认得其中有你伯。土匪一走,我爷邀了夏家人就寻你伯的事,你伯在茶坊乡上的鸦片铺里抽烟哩,进去就捆了。本来准备点天灯,你们李家人求饶逼得紧,才将你伯勒死了。那年夏家人喝包谷酒,你猜喝了多少,喝了十八坛!我那时小,也喝了三碗,我没有醉。喝了三碗酒都不醉,三碗凉粉就醉了?我就爱吃凉粉!当了几十年村干部了,我吃过的凉粉比你吃过的粮多!”上善说:“好好,我那伯他该死,但你是不能吃了,你真的醉了。”新生说:“你伯是土匪的内线?”上善说:“本家子伯与我屁不相干!”夏天义说:“与上善没事,是英民他爷。”新生说:“英民那么实诚的,他爷会是土匪的内线?”夏天义说:“人这肉疙瘩难认哩!不是有共产党,世道到现在还不知是啥样子?我一辈子是共产党的人,党让我站着我就站着,党让我蹴下我就蹴下。现在的干部不知道日子是咋过来的,自以为是,披了被单就想上天,猫拉车会把车拉到床下去啦!”上善和新生一时噎住,不好再说什么,见夏天义眼泪流着流着就哭出声了。新生赶忙劝,越劝越哭声不止,又开始讲他当村主任的事,说他当了半辈子村干部,他心里不亏,他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羞辱,一是淤地没淤成,白白花了大家的集资,二是他年轻着,不该……却不说了。新生从来没见过夏天义这么哭过,就害怕了,赶紧收拾凉粉碗。上善说:“让他吃,彻底吃醉就不哭了。”把凉粉碗递给了夏天义,夏天义才扒了一口,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上善说:“这下安生了,可怎么回家呀?”新生说:“你背回去。”上善说:“这样回去,二婶肯定得骂我。”新生就要夏天义在他家睡,上善想了想还是背了夏天义回去。

  我和哑巴拿了一根排骨引逗着来运来到夏天义家门前的水塘边,上善背着夏天义在水塘边的碾盘上歇气,上善喊哑巴,哑巴见他爷泥一样瘫在碾盘上,就哇哇地给上善发凶。上善说:“这不怪我,是你爷自己吃醉了。”哑巴才抱了夏天义进的院子。

  我没有到夏天义家去,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白雪从水塘南头的菜地里出来了。菜是绿芹菜,衫子是红的,白雪从菜地里站起来,颜色艳得直耀眼,我就端端地戳在那里了。中星的爹给我说过,世上是有神的,也有鬼和狐狸精,它们常常以人的模样就混在人群里。所以,白雪突然地从菜地里站起来,我以为那不是白雪。但她怎能不是白雪呢,她先并没有看见我,怀里抱了三个新摘的南瓜,还在轻轻地唱《桃花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然笑春风。”上一次,我是碰着白雪了,她和她娘一拐弯从小巷里避着走了,现在,菜地到水塘只有一条小路,我盼小路更窄更窄,窄到是一根木头,她白雪就避不开我了。我一眼一眼看着白雪走过来,她终于抬头了,我赶紧就笑,她愣了一下,脸却沉下来,说:“笑啥的,还有脸笑?!”我一下子浑身起了火,烧得像块出炉的钢锭,钢锭又被水浇了,凝成了一疙瘩铁。我那时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在哆嗦,却没有声,双脚便不敢站在路中,侧身挪到了路边给她让道。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有一股子香,是热呼呼的香气,三只黄色的蛾子还有一只红底黑点的瓢虫粘在她的裤管上。又有一只蜻蜓向她飞,我拿手去赶,我扑通一声就跌进了水塘里。水塘里水不深,我很快就站起来,但是白雪站住了,吓得呆在那里。我说:“我没事,我没事。”白雪说:“快出来,快出来!”瞧着她着急的样子,我庆幸我掉到了塘里,为了让她更可怜我,又一次倒在水里。这一次我是故意的,而且倒下去把头埋在水里,还喝了一口脏水。但是,或许是我的阴谋让白雪看穿了,等我再次从水里站起来,白雪已走过了水塘,而路上竟放着一颗南瓜。这南瓜一定是白雪要送给我的,我说:“白雪,白雪!”她上了夏天义家旁的斜坡上,碎步跑去了。白雪为什么肯给我一个南瓜呢?我只说白雪恨死我了,要拿手指甲抓我的脸皮,要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身上,她却给了我个南瓜!我站在水塘里,突然想到很多的话,我后悔在她给我沉了脸的时候,为什么嘴只哆嗦,不说出这些话呢?我扇我的耳光,啪,啪,我扇得我在那里哭。

  我的哭声惊动了从夏天义家里出来的哑巴,他站在院门口朝我说:“哇?哇哇?!”我不哭了,我在他的面前我觉得我幸福,就从水塘里出来,紧紧地抱了南瓜,撒脚就往我家跑。我的腿越跑越长,长到有两米三米高,脚也像簸箕,跨着清风街的街房跑。我听到有人在喊:“引生又疯圆了!”我不屑招理,跑回家将南瓜放在了中堂的柜盖上,对爹的遗像说:“爹,我把南瓜抱回来了!”我想,我爹一定会听到的是:“我把媳妇娶回来了!”这南瓜放在柜盖上,我开始坐在柜前唱,唱啥呀,唱秦腔,白雪是唱秦腔的我也唱秦腔,唱了一句:“哎呀,来了呀——”后边的词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贾平凹作品集
  
 
  
十六
 
  整整三天吧,日子过得很快活。染坊的白恩杰一边晾印花布一边唱《朱锦山》:“开门倚杖移时立,我是人间富贵人。”呸,白恩杰你算什么富贵人?!我觉得好笑,急步就走过染坊门口,每晌去到东街水塘边的小路上等白雪。天上的太阳红得像烧着的油盆,又一把一把抓着针往我身上扔,我顶了个蓖麻叶,不想让夏天义出来看见,也不想白雪再到菜地来首先看到我。但白雪没再到菜地来。我在小路上来回走,还走到芹菜地里,心想,会不会拾到白雪的影子?没有拾到,拾到了一条蛇蜕的皮。我拿了蛇蜕的皮去大清堂,要卖给赵宏声,赵宏声能把蛇蜕的皮捣碎和冰片一起配制治中耳炎的药,但赵宏声不给我钱,还待理不理地翻看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一页是个电影演员的头像,他说:“人家是吃啥长的,这么美!”我看了一眼,哪儿有白雪美?赵宏声却将那头像剪下来,贴在他的床头墙上,还给我笑了笑,说:“我爱写对联,是不是艺术家?”我说:“我不知道。”他说:“爱美人才有艺术灵感哩!”赵宏声啥都好,就是嘴碎,又有点酸,总以为他和夏风是一类人,下眼看我。我就不和他多说了,唱唱喝喝地往回走。

  白天没有见到白雪,晚上我在家里就轻轻地叫着白雪的名字。我一直觉得,我叫着白雪,白雪的耳朵就会发热。叫着叫着,我声音就发颤,可着嗓子高叫了一下,恐怕是邻居也听得到的,他往我的院里扔了一个破瓦片,我不管它。我对着院中树上的一只知了说:“你替我叫!到他院子去叫!”知了果然飞到了邻居家的院里,爬在树上使劲地叫:白雪白雪——雪——

  农村的晚上没有娱乐,娱乐就是点灯熬油地喝酒,搓麻将,再就是黑灯瞎火地抱着老婆做起那事。我在巷道里转了几个来回,想和人说说话,差不多的门都关了,窗子里传来猫舔糨糊的声音。我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想起赵宏声把电影演员的头像贴在床头上的事,就遗憾着我没有张白雪的照片。黑暗里我看着炕头墙,看着看着,还真看出那里有了白雪的脸,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腿根。我是个苦人,小时候没有玩过玩具,连皮球也没有过,我玩惯了我的小鸡鸡。所以我现在手又摸到了下边,下边是没了,仅仅剩了个短茬茬。短茬茬还是流出来了一摊东西。这事我给谁都没说过,流出一摊东西后我也后悔,或许我真是一个流氓了吧。但赵宏声说艺术家爱美人能来灵感的,我是这么想:流氓就是和女人睡了觉吗?艺术家就是睡不了觉而煎熬吗?那么我写不了对联不是艺术家,我也不是流氓,何况我是在我家里,门和窗都关了,除了屋角的蚊子和蚂蚁,没有人能看见的。

  但是我说实话,我常常晚上玩我的那东西,它发炎了,害得我比犯了痔疮还难受得走不了路,我就去了县医院又治了一次。在县医院,悄悄寻找埋着我那一节东西的地方,那里长出了一株树苗来,长着三片叶瓣。我知道,这树苗会见风就长的。

  树苗见风就长的日子里,清风街的农贸市场就动工啦。君亭汲取了前任村干部的教训,不敢再集资,在信用社贷了款。全部的工程交给了庆满,庆满的实力比不得李英民,但庆满一揽到了工程就诱惑了李英民建筑队的人心,结果将几个骨干匠人撬了过来。李英民伤了心,带了残缺不全的一批人去312国道上修一座涵洞,而他的弟弟李生民气愤不过,借了酒劲将东街牌楼下的石狮子头敲掉。君亭需要在他建市场前杀鸡给猴看,让派出所警察把李生民抓起来,在黑房子关了一夜,又折价赔偿了石狮子。李生民从派出所出来,双拳砸着地,说了句:“我就是死在外边,也再不回清风街了!”去了省城,从此没了音信。

  从县城回来后,我就再没见到白雪。听夏雨讲,剧团原本要一分为二了,可在分配戏箱时争执吵闹,甚至打了群架,戏箱就封了,暂时谁也不能动。而夏风还是不断地来电话,催白雪能尽快去省城,白雪是眼看着剧团乱成了一锅粥,心也灰暗,可能呆不到多久就该远走高飞了。我听了这话差点没晕过去,娘耶,我是苦胆煮过的命这么苦呀,好好的白雪她嫁了夏风,嫁就嫁吧,我只说她毕竟还在县上,十天半月要回清风街,我还能见到她,如果她一去省城,连水中的月都没有了,连镜中的花都没有了!那几天里,我缓不过气,走路能踩死蚂蚁,去泉里提水,半桶水只提到李生民家的山墙外就要歇下,李生民的媳妇在她家门口哭。李生民一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媳妇度日如年,一些老太太就劝说她,又出主意让把李生民的旧鞋用绳子系了吊在红苕地窖里,李生民就能回来的。这办法给了我启示,我就想着也把白雪的旧鞋吊在我家的红苕地窖里,应该是白雪就远走不成了吧。但白雪的鞋从哪儿去找呢?我心虚,不能给夏雨说,更不敢去夏家。正熬煎着,夏中星回了一次清风街,事情就又发生了变化。

  在夏氏族里,中星家和庆金、君亭、夏风他们是出了五服。中星自小没了娘,是他爹拉扯大的。他爹一生神神道道的,不吃肉不喝酒不动辛辣,平日里早起拾粪,十天半月了就到虎头崖庙里烧香,但他年轻时是穷人,活到老了仍还是穷人。一个地方得有一个懂风水和阴阳的,不知怎么,中星爹就充了这个角色,清风街上红白喜丧都是他选定的日子,盖房、拱墓、修灶、安床,也都是他定的方位。干这份活一般是不给钱的,只带四色礼。中星的爹早就放出风,甚至还在家里贴了个纸条,上面写了:“选日子一次五元,定方位一次七元。”但来人还是把四色礼往他家的柜盖上一放,再不掏钱,他生气是生气,嘴上说“我今日身上不美”,最后还是拿了个布口袋跟人家走了。要说四色礼,就是一包糖,一斤挂面,一瓶酒和一条纸烟。他吃用不完,也舍不得吃用,全拿了给书正媳妇在饭店里卖,书正媳妇当然不肯原价收购,为折价一半还是折价三分之一,他们常常争吵。上善就曾经劝过书正媳妇:“他能阴阳,得罪他了会给你使怪的!”书正媳妇说:“让他使么,他算卦啥时候准过?!”他是给人算卦和禳治的,禳治行不行我不敢说,但他的卦不准。我爹病重的时候脚肿,肿得指头一按一个坑儿,我让他算一算我爹危险不?他说:“算卦是收钱哩!”我给了他十元钱,他算了半天,说:“没事。”我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爹脚肿得厉害。”他说:“我替神说的,没事!”我说:“你不是神么。”他说:“我干这工作干得久了,神就附体了。”我说:“神咋附体了?”他说:“领导当的时间长了有没有官气?警察当的时间长了有没有杀气?”他这话说得有道理,我信了他,可我爹不出十天就死了。

  不说中星爹了,咱说中星,中星因为小小没娘,夏氏族里人都可怜他,待他稍大,夏天义就报名让他去参军,但体检中中星的血压高,怎么也过不了关。年轻轻的就患着高血压,夏天义骂他不争气,给征兵干部说了许多情允许再次体检,赵宏声就出主意让多喝醋,他提前喝了一葫芦瓢的醋才把血压降了下来。复员后按规定他是返回清风街的,他爹哭哭啼啼求夏天智,又是夏天智去了一趟县城,动用了自己的关系,终于把他留用在了县政府。中星爹就是从那以后,镶了一颗金门牙,见人就笑,早起拾粪时脚下跳跃,走的是雀步。

  但是,中星在县政府没有分配具体工作,哪里有事,他就到哪里忙活:去县长的扶贫村里蹲过点,做过全县“退耕还林”工作检查,还在县葡萄酒厂搞了半年整顿工作。剧团里乱成一锅粥了,县上将团长调去了文化馆,一会儿传出某某来任团长了,一会儿又说某某坚决不来又让另外谁来了,但最后谁也没来,来的是中星。人都说:要生气,领一班戏。中星说:“我不怕!”他当然不怕,让他当团长是把他提了科级。他去的那天,精心地梳理他的头发,其实他的头顶全秃了,只有左耳后的一绺头发留得特长,把它拉过来,用发胶水固定住。演员们都嗤嗤地笑,那个唱净的胖子甚至说:“我一看见他那头就来气,恨不得压住他把那一绺头发给拔了!”中星好的是不计较这些,他有他的雄心大志,一到剧团便先整顿风气,又将分开的两个演出队再次合二为一,开始排新戏,把新戏排好了就要到全县各乡镇巡回演出,雄心勃勃,也信誓旦旦,要在他手里振兴秦腔呀!也就是中星当了团长喊叫着要振兴秦腔,白雪的心是风里的草,摇着摇着又长直了,决了意不去省城。

  我是多么喜欢夏中星啊!也多么希望秦腔能振兴啊!说结实的,在这以前我并不爱秦腔,陈星曾经嘲笑过清风街爱唱秦腔的人都是粗脖子,都是大嘴,那不是在唱,是在吼,在吵架,他一听到,就得用棉球塞耳朵,甚至他让陈亮去跟县农技公司的人学果树剪枝,陈亮不去,他说你不去就让你听秦腔呀!陈星这么辱没秦腔,我没反对过。可现在,中星要振兴秦腔,振兴了秦腔就能把白雪留下来,我就觉得秦腔咋这么好听呢!我虽然不知道秦腔有多少出戏,也记不住几段唱词,一有闲空,我也手里拿着一个蒸馍,一个青椒辣子,咬一口馍咬一口辣子了,也吼那么一句两句。

  中星当团长的消息最早是供销社的张顺从县上带回来的,清风街的人都觉得不可能,也全不在意,但我不知道怎么就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感到了高兴。我在街东头的小河石桥下碰见了中星他爹,他坐在桥墩根又算卦了。他拾着粪也身上斜背着那个小布袋,布袋里装有一盒“九品莲花香”,一沓黄裱纸,一块雷击枣木刻着符的印章,还有一支钢笔和一个纸本儿。粪笼子就在面前他不嫌臭,专心地在纸本儿上列卦式。我说:“荣叔!”他名字里有个荣字,我们叫他叔的时候前面都加个荣字。他说:“是不是你介绍谁来请我出门呀?”他说出门就是去选日子或定方位。又说:“我把话说在前面,得四色礼还得出钱,选日子是六元,定方位是八元,都涨了一元。”我说:“没人请你出门。我问你一句话。”他说:“那你就不要问,我这阵忙着算卦哩!”我说:“给谁算卦?”他说:“给我算哩,看明日有没有财运。”我说:“明日肯定有人给你送礼呀,我中星哥在剧团……”我还没说完,他就认真地说:“我纠正你,引生,中星不在剧团,他是县政府干部!”我一听,知道他压根儿不晓得中星当了团长,而张顺是在造谣了,顿时没了劲,起身就走了。但是在下午,中星爹亲自跑到我家告诉我,他一个小时前接到中星的电话,中星现在是剧团团长了!他说:“这么大的县就一个剧团,一个剧团就一个团长!你是不是上午知道消息了去问的我,我后悔还训挞了你!”我说:“上午我备了一份贺礼的,你才后悔了吧?!”他就给我笑,但我没给他还个笑,我跑动着去把好消息告诉了丁霸槽,告诉了俊奇和庆堂。去大清堂告诉赵宏声时,赵宏声坐在里面和一堆人说话,我没有进去,却故意唱着一板秦腔,慢慢经过门前。我唱的是《周仁回府》:“若不是杜公子他身遭魔障,我周仁焉得官器宇轩昂!”赵宏声就高声说:“引生引生,你也能唱秦腔?”我没有立即应他,继续唱,但我只会唱这两句,记不住下面的词了,就哼曲调:

一收腔,我说:“咋的?”赵宏声说:“你‘器宇轩昂’个屁哩?!”我说:“知道不知道,夏中星当了县剧团团长啦!”赵宏声说:“夏中星当团长,你高兴着啥的?”我说:“你想想!”赵宏声说:“我想想。”我说:“想起来了吧?”赵宏声说:“想不起来。”我说:“猪脑子!”又接着唱最后的拖腔:

  到了第五天,中星是回来了。那已经黄昏,他在乡政府门口的停车点一下班车,背了军用包低头往家去,夏天礼刚好从商店买了一袋化肥,放在地堰上歇息,说:“这不是中星吗?”中星抬头说:“是三叔呀,买化肥啦!”夏天礼说:“我就说么,仰脸婆娘低头汉,谁走路头低着,果然是中星!清风街都嚷嚷你是团长了,中午在巷口大伙还向你爹讨酒喝哩!”中星说:“那有啥呀,不就是一个团长嘛!”夏天礼说:“哎,听你这话,你还有大出息哩!现在从政,由科员到科长这一步难得很,但只要一进入科长这轨道,就算搭上车了,说不定还会往高处去呀!”中星笑了笑,说:“三叔你没地,咋还买化肥?”夏天礼说:“雷庆操心他地里的事?还不是我替他忙活!”中星说:“他还种地呀?地里即便不长一颗粮食,还能饿了他?”夏天礼说:“都说雷庆的日子好,好什么呀,吃的公家饭能好到哪去?现在的国营单位,说好还好,说不好,一两年就不行了,我担心他的难过还在后头哩。哪里像你,没结婚,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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