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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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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出书,影响得你也知道要出书?我是农民,谁给我出书?”夏天智说:“夏风说能卖的书出版社会给稿费的,你这号书肯定有人买,不像我的书。”赵宏声说:“你也出书?”夏天智说:“我那些秦腔脸谱,剧团里人老鼓动着出一本书,可我那书只有研究秦腔的人买,那就得自己出钱。”赵宏声说:“出多少钱对你来说算什么事?”夏天智说:“从古到今你见过哪个文人富了?世上是有富而不贵,有贵而不富,除非你是皇帝爷,富贵双全!我真的到出书那一天了,我可事先给你说好,你得借给我些钱哩。”赵宏声说:“少借可以,多借我可拿不出。你该向一个人借。”夏天智说:“谁?”赵宏声说:“你三哥。”夏天智说:“雷庆有钱,他没钱。”赵宏声说:“你不知道,最有钱的应该是他。”

  赵宏声是个碎嘴,什么事让他知道了,门前的猪狗也就知道了。他当下告诉夏天智,说去年八月,是八月初八,一个人来问他有没有银元,他知道碰上个银元贩子了,就没和那人多说话。那人临走时却问清风街有没有一个叫夏天礼的,他说有,那人又问住在哪儿,他给指点后那人就走了。到了今春,他还瞧见过夏天礼在布兜里装有十个银元哩。现在银元是一个七八十元,夏天礼倒贩了几年了,手里肯定能落上几万元的。赵宏声说着,眼皮子哗哗哗地眨,夏天智就回想夏天礼是周围几个集市场场不拉地去赶,却从不见拿什么东西去卖和买什么东西,刚才和李生民的媳妇正说话着见了他就不说了,李生民家在旧社会是富户,他爹又当过土匪,说不定那媳妇要把藏在家里的银元卖给夏天礼的。当下心沉了沉,又黑青了脸,说:“你对你的话能负责任?”赵宏声见夏天智严肃了,就慌了,说:“这,这……”夏天智说:“这可是违法的事,没有证据,不敢胡说!”赵宏声说:“这我知道,要不是你是三叔的弟弟,你四叔要不是夏天智,这话就烂在我肚里了。”突然夏天智连打两个喷嚏。赵宏声说:“这下病就好了!”夏天智说:“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念叨,打两个喷嚏是有人骂。狗日的,谁在骂我?!”

  是我在骂夏天智的。他当着那么多人训斥我,比君亭打了我还要难受,当然骂他。但骂过了心里却又感激他,别人都以为我是疯子,他却说我不是疯子,说的不是疯话,夏天智到底是夏天智,他让你恨他又不得不尊重他。我在饭店里吃了清蒸鲶鱼,又去了土地庙门口,几个人还在说:“疯子滋润,买鱼吃哩!”我就骂道:“谁再说我是疯子,我日她娘!”大家却哈哈大笑,说:“你拿啥日呀,拿你的头呀?”中星的爹说:“都不要戏逗引生啦,不嫌人家可怜!”我一下子更火了,说:“谁可怜啦?我让你可怜?!”大家便说:“好了,都不准说引生没×的事,清风街数引生最乐哉,咱让引生给咱说说话!”竟然有人给我鼓掌。我那时一是有气,二是也想糟贱糟贱君亭,我就提高了声音,说:“乡亲们,虽然我们日子是艰难的,劳作是辛苦的,但理想却是远大的,等咱有了钱,咱去吃油条,想蘸白糖是白糖,想蘸红糖是红糖,豆浆么,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大家啪啪地给我鼓掌。我说:“这是村支书夏君亭给我们的远大理想,我们要跟着夏君亭发财啊!”三踅却站出来,说:“引生你说得不好,那算什么理想,听不听两个屎扒牛怎么说的?”我见不得我在说话的时候三踅来插嘴,我说:“你听得懂屎扒牛的话,你说!”三踅说:“两个屎扒牛在谈理想,一个屎扒牛说,等咱有了钱,方圆十里的粪便我全包了,谁也扒不成,只有我扒!一个屎扒牛说,没品位,我要是有了钱,雇两个小姐来屙,咱吃新鲜热乎的!”三踅才是没品位,他这么一说,恶心,把我讲话的意义也冲淡了。我一甩手,就要离开,赵宏声拿着大红的对联过来了,他说:“引生引生你不要走!”我说:“这是给谁送对联呀?”他说:“给土地庙呀!”就把对联真的贴在庙门口。我看了,说:“宏声你文化多,你说土地神是多大个神?”赵宏声说:“是神中最小的神吧。”我说:“他管着土地,怎么会是最小的神?相当于现在的哪一级干部?”赵宏声说:“就像君亭吧。”我说:“君亭他如果是土地神,他能不淤地?”赵宏声说:“你现在事咋这么多?!”我就是事多!我一揭对联就跑。赵宏声来撵,我说:“你要再撵,我就撕呀!”赵宏声停了脚,但日娘捣老子地骂我。

  骂就骂吧,反正骂着不疼,我把对联拿走了,贴在了夏天义的院门上。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那时为什么会把对联贴在夏天义的院门上,确实脑子里没有多想,像得了谁的命令似的。我是用牙垢粘上去的,牙垢原本是粘不上去的,但粘了对联上沿,一股小风呼地吹来,将对联平展展地贴在门框上,接着是水塘里无数的蜻蜓飞来。蜻蜓的翅膀都是红的,越飞越多,越飞越多,天哪,在院门前翻腾着红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都吃惊了,离开了院门已经走过水塘,那院子上空还是一片红,像有了火光。事后我将这现象说给了赵宏声,赵宏声不信,说我装神弄鬼,我发誓:谁说谎是猪!赵宏声说:“难道夏天义还要成什么事?!”

  我一生从没服气过赵宏声,但他这一句话,过后真的应验了。 
 


 

 贾平凹作品集
  
 
  
十七
 
  夏天义发现院门上贴了对联,却已经是第二天的事。

  头一天晚上,庆金从单位回来,终于办妥了儿子光利顶班的事,心里高兴,回来提了几瓶好酒,三斤羊肉和一串卤制的豆腐干。进门后,淑贞给他诉说和瞎瞎的吵闹,觉得自己身为长子,没能替爹担沉反倒惹爹生气,就责备了淑贞几句。但庆金在家里没掌权,他一责备,摸了老虎的屁股,淑贞在案上擀着面,不擀了,骂庆金软蛋,你啥都软,别的男人把婆娘伺候得到到的,你就是不伺候也该遮风挡雨,不是一棵大树吧,也该是一把伞,你这伞烂得一条一条的!庆金见面条吃不成了,提了一瓶酒去他爹的屋里,走到巷口的碾盘边,对着石滚子骂:“谁都有老人的,你也会老,你这样待我父母?!你把我气死啦!哎,你把我气死啦!”俊奇挎着电工包往过走,站着看了一阵庆金,说:“你骂谁的?”庆金说:“我没骂你,我骂我那媳妇哩!”俊奇说:“嫂子没在跟前,你骂着给石滚子听呀?”庆金抬了脚就踢石滚子,石滚子没动,把他的鞋踢掉了。

  夏天义是在庆玉家的稻田里撒化肥,二婶整个下午都坐在门槛上刮土豆皮,刮了半盆子,就煮了土豆做伴面疙瘩汤。哑巴在院子里劈柴火,柴火是两块大树根,哑巴抡了斧头劈了半天,才劈开了一块。二婶说:“你缓缓来,缓缓来,挣出毛病了又害我呀!”哑巴不住手,抡一斧头吼一声,天摇地动。自从瞎瞎成了亲后,夏天义就和最后一个儿子也分房另住了,老两口自个过活。五个儿子曾经提议他们让老人每周轮流到各家吃饭,夏天义不同意,觉得儿子儿媳们都忙,尤其麦秋两季或有了什么要事,吃饭都是凑合的,如果管了饭,是忙呀还是先做饭呀,都不方便。更何况夏天义心性强,才不愿意每天拉着瞎眼老婆去上门吃饭,那算什么呀,要饭呀?!夏天义就说:“地我们是不种了,全分给你们,一年两料每家给我拿小麦五十斤,稻子一百斤,各类豆子杂粮五斤,蔬菜随便在谁家地里拔。而饭是我们做我们吃,想吃稠就吃稠,想吃稀就吃稀,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夏天义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五个儿媳都不是省油的灯,常言久病无孝子,如果分配到各家吃饭,时间长了免不得生闲气。这样的日子实行了几年,夏天义没有一天不在儿子们的田地里劳作,但劳作并没落下多少好,几个儿媳们倒埋怨公公给这家干活多了,给那家干活少了。这些话夏天义没往心上搁,他劳作是他愿意,不在地里干活反觉得心慌,身上没劲,只是从此对儿子儿媳心淡了许多,爱惦着哑巴,让哑巴常年就吃住在他那儿。哑巴忠实,又舍得出蛮力,把一块树根劈开,正劈第二块,书正来了家里,要哑巴在家把来运管制好,说来运每天都往乡政府跑着勾引赛虎,乡政府的刘干事意见很大,一是嫌坏了赛虎的纯性,赛虎是外国洋狗种杂交的,来运是土狗,二是来运一到乡政府院里就狂叫,影响领导办公。哑巴说不了话却能听见声,当下就哇哇叫喊。书正说:“你不骂我,我只是来传达刘干事的意见的!”哑巴还是哇哇叫喊。书正说:“清风街这么多狗,来运偏偏就只和赛虎好!”坐在门槛上刮土豆皮的二婶一直听书正说话,这会儿说:“是我家来运贱么,巴结乡政府么!书正,我可给你说,不是来运要给赛虎好,是赛虎一早一晚都往我家跑!”说罢放下刮刀,拉了拐杖要去厕所。哑巴看见忙去把尿桶提出屋,但二婶还是要去厕所,书正说:“婶子,那有啥哩,你那么大年纪了,我和哑巴又都是你的娃么,你出去干啥呀?”二婶说:“我再老,我还是个女人么!”书正说:“那是这吧,我的话也传达完了,我该走啦,你就在尿桶里方便。”起身就出了门。门口便撞着赛虎,汪地向书正叫了一下。二婶说:“你要走呀?你看看,你前脚走,狗后脚就来了!”

  夏天义进门的时候,光着双腿,手里提着两只鞋,人累得腰都弯下了。他没有感觉腿肚子上还趴了一条马虎虫,哑巴看见了,就一个巴掌拍去,使夏天义冷不防受了一惊,骂道:“你咋啦,咋啦?!”低头看,被拍打的马虎虫从腿上掉下来。马虎虫黏在腿上就吸血,但是不疼。马虎虫从夏天义的腿上掉下来了,腿上却出了血,一股子顺腿流,像是个蚯蚓。哑巴将马虎虫从地上捡起来,拿手一节一节地掐,掐成四节,夏天义就骂:“你咋这狠的!你把它弄死就行了,谁叫你这么掐的,你恶心不恶心?你滚!”就把哑巴骂跑了。二婶说:“要吃饭呀,你把他骂走了?”夏天义说:“让他回他家吃去,咱两个人的饭抵不住他一个吃!”便问,“啥饭?”二婶说:“拌汤煮土豆。”夏天义去锅里盛了一碗给了二婶,自己也盛了一碗,却见碗里漂了一层白虫子,忙起身将二婶的碗夺了,说:“面里生了虫,你也不用罗儿隔一下!不吃了,我重做些别的吃。”二婶说:“有虫啦?倒了多可惜,把虫子捡出去就是了,全当咱吃没骨头的肉哩。”夏天义也觉得把一锅饭倒了可惜,就把虫子一个一个往外捡。庆金提着酒进了门。

  夏天义一见庆金,一肚子的火就冒上来,咚地把碗筷往锅台上一放,也不吃了。父子俩一句话都没说。二婶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是庆金来了,就叫庆金的名字。庆金见爹不高兴,有些为难,也不敢说喝酒的事,把酒瓶往柜盖上放。二婶说:“听你碔出气声!那是淑贞和瞎瞎吵嘴,与庆金啥事?!”庆金坐到娘身边了,说:“吃的啥饭,我也来一碗。”故意气强,去盛饭时就叫着这么多虫子怎个吃呀,一时心里酸酸的,端锅把饭倒了,自己给老人重做。夏天义气也消了,看着庆金在水瓢里淘米,说:“光利的事妥了?”庆金说:“妥了。”夏天义说:“啥时候去上班?”庆金说:“得半个月吧。”夏天义说:“你给光利提个醒,干公家事不像在家里,要把事当个事干。你看你把光利惯成啥样了,年轻轻的身子沉,地里草都上来了,也不见他去拔一把!”庆金说:“噢。”淘了米,下到锅里煮着了,才把酒又拿给夏天义。夏天义用牙咬酒瓶盖,咬不开,起身将瓶嘴伸在门环里一扳,自己先喝了一口,说:“这不是假的!”二婶说:“这阵高兴啦?”夏天义就对庆金说:“我来烧火,你去把你三叔四叔叫来,就说请他们喝酒的。”

  在清风街,天天都有致气打架的,常常是父子们翻了脸,兄弟间成了仇人,惟独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一辈子没吵闹过,谁有一口好的吃喝,肯定是你忘不了我,我也记得你。当下庆金出去先到了四叔家,夏天智端了白铜水烟袋就走,四婶说:“你感冒着敢去喝酒?”夏天智说:“二哥叫哩,我能不去?给我个馍,夹根葱,我先垫垫底!”庆金又去叫三叔,夏天礼正和泥补炕头的一个窟窿,弄得满脸的汗和泥,说:“大热天,喝什么酒?!”不肯去。庆金拉他出门了,他又返回去把后窗关了,再出来锁门,将钥匙放在门框脑上,已经走出百十步了,又折身从门框脑上取了钥匙装在口袋里。在院子里乘凉的翠翠说:“爷,没人开你的门!”夏天礼说:“不开我的门?我放在吊笼里的那副石头镜咋没见了?”翠翠说:“谁动你石头镜了?”夏天礼说:“前日我看见陈星戴着我的镜,他咋能戴了我的镜?!”翠翠说:“你真啬,人家害火眼,借戴几天又不是不还你,你补鞋人家怎么不收你钱?”夏天礼再不说话,撇拉着八字脚走了。

  弟兄三人和庆金吃了米粥,将一瓶酒喝了。还没有过足酒瘾,夏天义从柜里又取了一瓶再喝,庆金就退下,到炕上陪娘说话。这期间,竹青也来了,将炕头上放着的纸烟抽出一根吸了,又点上第二根。庆金说:“你烟瘾倒比我大。”竹青说:“心烦么。”庆金说:“你啥事有我心烦?”竹青说:“你还烦呀,光利有你这个当爹的,早早就有工作了,我那儿子靠谁去,自个又不好好念书,一辈子就只有戳牛勾子了!”庆金说:“供销社当售货员能比农民高出多少?他要是身体好,我倒还同意他也出去打工,或许还能闯出个名堂。”竹青说:“不知这是咋回事,咱夏家到光利他们这一辈,出不了一个像样的人才!”二婶忽地打了个嘘声,两人停了话,二婶说:“谁在院门口的?”庆金听了听,并没有动静。竹青说:“娘耳朵灵,又听到什么呀?”二婶说:“有人在门口。”竹青出去看了看,没有人影。回来说:“没人。”就又说:“这四家,别的都好,就咱一门子五个儿子顶不住个雷庆,更不要说夏风。”庆金说:“上善就说过,清风街出个夏风,把上百年的精华吸走了,咱夏家也就没了脉气。”竹青说:“出人才就像挣钱,越有钱的越能挣钱,越是没钱,挣个钱比吃屎都难,夏风将来不知还要生个龙呀么凤呀!四叔,白雪怀上了没?”庆金说:“这事不问四叔,白雪要怀上了,四婶早嚷嚷开了。”二婶又嘘了一声,说:“院门外谁又来了?”竹青说:“谁来了,风来了。”还继续说光利这一茬人,来运就跑进来,接着哑巴跑了进来,哇哇地叫。竹青听不懂,庆金也听不懂,二婶说:“是你五叔的娃烫伤啦?”哑巴又哇哇地说。二婶说:“你五叔呢?”哑巴手比划着。二婶说:“竹青你快去瞎瞎家,那贼媳妇把娃烫伤了!”竹青说:“娃咋能烫伤,瞎瞎人呢?”二婶说:“打麻将去了。”竹青就往外走,二婶已哭起来,又喊叫:“拿上老醋,拿上老醋给娃抹!”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一直喝酒,这边的说话能逮一句是一句,全不在意,待二婶一哭,都知道出了事,夏天义就训二婶哭啥哩,有啥哭的,又大骂瞎瞎整天打麻将,又没钱只是站在旁边看,那有啥看的?!夏天礼又劝夏天义,说庆金这一辈九个就瞎瞎的日子过不前去,越是日子过不前去越是没心情做事的,既然他看人家打麻将去了不在家,让竹青过去看看娃娃烫伤的怎样就是了。夏天义说:“把他娘的,连一个娃都养不好,不是今日咳嗽,就是明日闹肚子,娃两岁了像个病老鼠!”夏天礼说:“逢上这号儿媳妇了,你生气有啥用?喝酒喝酒!”夏天义说:“兄弟,这教训深啦,生下个没本事的儿子,千万再不给娶个肉馕子媳妇!”二婶说:“不给娶媳妇,你让他打光棍啊?!”夏天义说:“你还说啥呀?我咋就遇上你这婆娘,生一窝猪狗!”二婶哭声更高,竹青从厨房里拿了老醋,又来劝二婶,说:“爹,你就少说我娘两句!”庆金却让竹青快拿了老醋去瞎瞎家,把娘背到厨房里坐了,又来酒桌上添酒,就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喝他的酒,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放下,然后说:“庆金你应该去,淑贞和瞎瞎致了气,你去着好!如果是烫得不重,到我家拿些獾油给娃涂上,如果烫得重了,就到宏声那儿去看看,你给宏声说,账记在我名下。”庆金和竹青起身就走了。待到一个时辰后,庆金回来,说是瞎瞎媳妇端饭时不小心饭倒了娃娃胳膊上,烫了一片,已经涂了獾油。问竹青呢,庆金说回去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说:“就喝到这里吧。”各自回家去睡。

  夏天智有些醉,耷拉着脑袋从巷子里往回走,想着酒桌上的话,心里闷着,实腾腾的难受,经风一吹,一股子东西就吐了出来。才扶着一棵树歇气,蓦地看见斜对面中星家的院内怪兮兮的,所有的树上都点着一支蜡,又设有香案,中星爹一直是跪在案旁,一声不吭,而俊奇却从每一棵树上折一小枝编成草帽戴在头上,然后在香案前上供品,上香,上酒,跪下来念一页纸上的话:“奉请北斗星君归坊安座,我本院大小树木十二棵持香祷告,主人夏生荣生于戊寅年正月十一日未时,现年六十六岁,一生勤劳俭朴,一心向善,深得村里乡邻爱戴,尤其教子有方,培养其儿出息有为,又待我众木亲近,今身染重病,痛苦难耐,我兄妹十二,长树榆,次树桃,三树杨,四树梅,柿,枣,丁香,樱桃,香椿,梨,柳和花椒,发自本心,甘愿各减阳寿一年添给主人。等主人病好之后,我等以所开之花,所结之果,全部敬献,主人也以电影一场,大小炮,满斗香以还重愿。人树诚心,神必感应。专呈此文为证。”求寿文念毕,夏天智却浑身哆嗦了一下,感觉有一股冷气上身。他向来不重视中星的爹,但中星现在才当了团长他却害了病,也理解他的可怜。关于求寿,夏天智倒想起一桩往事,母亲在晚年身体一直不好,大哥夏天仁每晚夜深也在院中设香案祈祷:愿减自身寿命十年,以增母寿。母亲终转危为安,但大哥五十五岁就死了,母亲也常说:你大哥生寿应该是六十五岁,今早死十年,是将十岁增给我了。求寿或许是顶用的,但夏天智不明白的是为夏生荣求寿的不是夏中星,而是俊奇,俊奇又代表着院中十二棵树木?他站在那儿呆了半天,待俊奇出来,轻轻叫了一声,俊奇吓了一跳,说:“是四叔呀,这么晚了还没歇着?”夏天智说:“你给中星他爹求寿啦?”俊奇说:“你知道啦?他病了,本来要中星来添寿的,他又不愿意让中星添寿,就让院中的树木各减一岁,但树木不会说话,才要我去以树木的名义念他写好的祷文哩。四叔,你说这求寿能不能求到?”夏天智却说:“噢。”转身就走了,走了还自言自语着:“能求到吧,能求到吧。”

  夏天智回到家里,四婶已经睡下了,他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吸水烟,堂屋里没有拉灯,黑幽幽的,堂屋门半天,跌进来的是片三角白光。夏雨终于回来了,推了一下院门,院门很响,他就掏出尿浇在门轴里,门再没了声,关了走进堂屋,蹑手蹑脚才要闪进来,夏天智说:“回来啦?”夏雨吓了一跳,说:“我说早早得回去,丁霸槽说再打十圈,他又是输了……”夏天智说:“你赢了?”夏雨说:“这,这……我以后再不打麻将啦,我给你保证。”夏天智说:“赢了好。”夏雨说:“爹,爹……”夏天智说:“你既然没瞌睡,你拿上你赢来的钱,现在去宏声那儿买“固本补气大力丸”,买十二包!”夏雨说:“买药,现在去买药,谁咋啦?”夏天智说:“你问那么多干啥?让你去你就去,宏声就是睡了,也得把他叫起来。”夏雨迷迷瞪瞪就出了门,一出门,庆幸爹竟然没一句骂他,撒了腿就往中街跑。

  “固本补气大力丸”是买回来了十二包,夏天智在篮子里提了,要夏雨拿了一把䌷头跟他走。夏天智说:“我叫你干啥你干啥,不得说话!”父子俩先到了院后东北角,夏天智让挖个坑,埋下一包药,又到院后西北角,挖下一个坑埋下一包药,再到院前东南角挖坑埋了药,院前西南角挖坑埋了药。夏雨到底不明白,抬起头看爹,夏天智没吭声,他也不敢说了。夏天智又往夏天礼的家走去,夏雨仍是跟着,在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药,埋毕了,最后到了夏天义家。又是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药,挖到东北角的坑时,二婶睡梦中听到了响动,敲着窗子说:“谁,谁做啥的?”夏天智不吭声,也示意夏雨不吭声,轻轻地把药包放进坑,用手刨着土埋。二婶用脚把夏天义蹬醒了,说:“你听到了没,有啥响动!”夏天义听了听,说:“有啥响动?你睡不着了别害扰我!”鼾声又起了。

  夏雨到底不明白他爹深更半夜埋“固本补气大力丸”是为了什么?事后过了好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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