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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2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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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洪州》,孙二娘《打店》。纤手儿接枪,能干;一指儿搅刀,罕见。回风的一条鞭,拨月的两根剑。一骑桃花如掣电,脚步儿不乱;三尺青锋如匹练,眼睛儿不眩。筋斗云凌空现,心儿里不跳,口儿里不颤。鹁鸽窠当场旋,两脚儿不停,一色儿不变。听说白雪把戏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抛了笔砚,老板的顾不得把账看。担水的遗桶担,缝衣的搁针线,老道士懒回八仙庵,小和尚离了七宝殿。还有那吃烟的把烟卷儿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药片干咽。真个是不分贵贱,不论回汉,看得人废寝忘食,这才是乐而忘倦,劳而不怨,人人说好真可赞。

  有了这长篇诗赞,我就在后殿里反复朗诵,来参观脸谱的人都疑惑惑地看我,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继续朗诵,他们就说:“这人脑子有病!”趔趄着脚往出走。中星来批评我,说:“叫你展览脸谱的,你来这儿练嘴皮啦?”我说:“我宣传白雪么!”中星说:“白雪用得着你宣传?你的职责是展出脸谱,你就得给人多讲脸谱的事!”我说:“这我不懂。”中星说:“你鼻子下的嘴呢,不会请教演员?”请教谁呀?我当然第一个想到去请教白雪,但我不敢,只好去请教演《拾玉镯》的王老师。我也知道还有个邱老师比王老师知识更多,邱老师却是男的,请教王老师其实还是为了容易接触白雪。但是,每次我去找王老师,旁边的白雪就走开了。一次吃饭,我明明看见白雪和几个演员拿着碗去伙房,我就鼓了勇气迎面朝她走,而白雪看见了我,却折身又回到仓库的宿舍去。演员们喊:“白雪,你还吃不?”白雪说:“你们先去吧,我过会儿来。”我知道她又在避我,只好打了一碗菜,筷子插了两个蒸馍回到后殿去。后殿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老鼠在什么地方跑动和啃东西。顿顿脚,响声停了,脚一停,响声又起。我放下碗坐在那里吸纸烟,听起远处隐隐的人笑。

  我只有在晚上演出时才能睁大了眼睛看白雪。她在台上演《藏舟》,唱道:“耳听得樵楼上三更四点,小舟内难坏了胡氏凤莲,哭了声老爹爹儿难得见,要相逢除非是南柯梦间。”台上演的是更深静夜,台下正好也是弯月当空,我想,一只小船儿浮漂在江心,船上一个女人唱着歌诉她的哀伤,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有人在拍我的肩,回过头来是王老师。她说:“你哭啦?”我说:“白雪在船上一唱我眼泪就止不住了。”她说:“是胡凤莲在船上唱。”我说:“噢,是胡凤莲。”她说:“你不知道吧,这段唱腔是我设计的,胡凤莲因爹死后十分悲痛,但她是在船上,又处在复杂的心理状态下,再加上夏公子还在身边,所以设计的唱腔节奏平稳,旋律和缓,才符合她的身份。你这一哭,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是在夸耀她哩,我就不哭了,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最后竟哭出了声。戏台子上,白雪还在划船,她走起了碎步,像水上漂,漂过来漂过去,我觉得满台上都是水,水从台子上溢下来,戏台子下面就全是水了。突然,白雪是身子一个趔趄,她捂住了嘴,几乎要倒下去呀,最后还是站住,锣鼓点子就乱了。这是严重的失场,别人看不出来,王老师看得出来,她“啊”了一下。我说:“锣鼓咋敲的?”她说:“白雪怀了孕,她犯恶心了。”我说:“?白雪怀孕了?!”王老师踢了我一脚,说:“喊啥哩!”

  白雪真的是怀孕了。这消息其实在剧团里不是秘密,原本彩排时她就给中星说过,但白雪是台柱子,中星要求她继续上戏,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说。这次失场后,白雪就再没出演A角,只在别的戏里跑跑龙套。对于白雪怀孕,我心里怪怪的,说高兴我高兴不起来,说难过也算不上是难过。已经有几次,我远远地留神过她,她蹲在那里呕吐,呕吐又呕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然后就坐在那里不停地唾唾沫。她离开了,我走过去,那块地方被她唾得像落了一层雨,我就可怜起了她。但我能给她做些什么呢?第二天的晚上戏演完后,我瞧见她和另一个女演员去镇街口买烧鸡,另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块酱鸡肉,她却要买辣鸡肉,说:“口寡得很,啥都不想吃,就馋辣鸡肉。”另一个女演员说:“酸男辣女,你要生个女娃呀!”她说:“那就来个‘贵妃’!”我还胡涂她怎么说“贵妃”?她买了一个鸡腿一个鸡翅高高兴兴走了,我才明白鸡腿是“跪”,鸡翅是“飞”。我就过去对卖烧鸡的小贩交待,叫他每晚戏毕后提了盒子到仓库宿舍那儿去卖。

  白雪不出演A角了,看戏的人越发少,急得中星嘴上起了火泡,要求晚上演出前两个小时就得“吵台”。来参观脸谱的就更少,我虽然从王老师那儿学到了一些秦腔的知识,但仍是不够,我说:“王老师,你给我写个什么东西,我把它抄了贴在墙上,可能来参观的人就会多的。”王老师说:“你想了个美!我怎么给你写这些,就是我给你写,我有时间吗?!”她伤了我,我就再不愿提说了。可是到了午饭前,她却主动来给我说,她同意给我写的,我就买了一个烧鸡腿谢她。午饭后,演员们都休息了,我睡不着,到村边的小河里去洗澡,我没有想到小河边的树阴下坐着白雪,白雪趴在石头上写什么。我几次都要走近去,抬了脚又收回了脚,我怕我过去了白雪肯定要走的,不如她就坐在那里能让我好好地看着她。她低了头写,头发扑撒在面前,头发是那么黑,衬得脸是那么的白,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抬了头,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了,嘴角咬起笔杆。笔杆前世是啥变的呀,这样有福!她又开始唾唾沫了,一口一口往河里唾,河里的鱼都是红鱼,向那里游,河里就红了一片。我就这么一眼一眼看她,她怎么抬手,怎么拧身,我说不出来,但我全装在眼里,等她已经离开走了,我眼前还是她坐着写字的神情模样!到了下午,王老师交给了我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字写得并不好,但清晰整洁。我说:“我给你买鸡腿!”王老师说:“得买一只整鸡!”可我把材料拿到后殿,在一张大红纸上抄写的时候我闻见了材料上的气味,这气味和先前我偷白雪的胸罩上的气味一样,我明白了这材料是白雪写的。王老师,你哄我,你哪儿肯写材料,你哪儿又能写了材料,你有这气味吗,一个老太婆了有这么香的气味吗?

  材料上是这样介绍着秦腔:秦腔,又名秦声,是我国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种梆子声腔剧种,它发端于明代,是明清以来广泛流行的南昆、北弋、东柳、西梆四大声腔之一。唱腔以梆子腔板腔体为主,除有“慢板”“二六板”“带板”“滚板”“箭板”“二倒板”等基本板式,还有“麻鞋底”等彩腔腔调十余种。板路和彩腔均有欢音、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特色,深沉哀婉,欢音腔刚健有力。凡属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属彩腔,均用假嗓。伴奏曲牌分丝弦曲牌和管乐曲牌,数目甚丰,常用也有一百余首,如“小开门”“紫南风”“朝天子”“雁儿落”“柳生芽”“步步高”等。锣鼓经名目繁多,有慢、中、快、散四种类型,依其作用又有开场、动作、板头、曲牌锣鼓四种之别。乐队分文、武场,文场以胡琴为主奏,武场以鼓板为主奏。表演均以我国传统的戏曲虚实结合、且以写意为主,并采用虚拟的表现手法,有四功五法和一整套的程式,再加上世代的艺人的智慧运作和多方创造,形成众多“绝活”。角色有三大行十三小行,三大行为生、旦和花脸。十三小行是胡子生、老生、小生、武生、正旦、花旦、小旦、老旦、彩旦、武旦、大花脸、二花脸和三花脸。现存传统剧目三千多种,多为历史故事戏,剧中主要人物也多系帝王将相、忠臣义士、英雄豪杰和才子佳人。最擅长搬演袍带戏、扎靠戏和“光棍戏”。组班制统“四梁四柱”,“四梁”为头道胡子生、大花脸、正旦和小旦。“四柱”为二道胡子生、二花脸、小生和丑。这些行当要求唱念做打俱精,且有各自的绝招和拿手好戏。脸谱旦角多用墨绉纱包头、贴片子。丑角有梅花、蝙蝠、铜钱和全白脸等,净脸谱色块大,起窍高,面窄额宽,图纹多变,可分为花脸、白脸、黑脸、红脸和净脸。勾黑脸表示人物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如《锄美案》中的包拯。曹操、潘仁美因其骄横、霸道和奸诈,则勾白脸。勾红脸则表示人物有忠贞英武的性格特征,如关羽。还有特殊的脸谱勾法如旦角净扮,净角俊扮,生角净扮。

  我感动着白雪为我写这么长的文字,也感叹她知道的这么多,明白她不离开剧团去省城,实在是她为了演戏而生的,我说:白雪,白雪,你真伟大!却就担心起她的身体了。她妊娠反应是越来越厉害,不出演了A角,看戏的人越发地少,少到有些寒碜。剧团又演了一个晚上,又演了一个晚上,戏毕吃宵夜,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汤和一个大蒸馍,大家就地坐了一圈吃喝,中星便喊我也坐过去吃。中星问:“今日到你那儿看的人多少?”我说:“四个人。两个老汉,一个婆娘,婆娘怀里抱了个娃。”一个演员就对我说:“引生,你现在看见了吧,我们像不像个要饭的,背个铺盖四处流浪!”中星就训道:“你怎么说这话!”那个演员说:“好,好,为了振兴秦腔我们光屁股撵娘哩,不怕死也不知羞!这样说行吧?”我笑了笑,赶忙岔话,说:“在竹林关镇还要演几天?”中星说:“再演两场,就转到过云楼乡去,那里条件好哩。”另一个演员说:“我佩服咱团长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来这儿前你说条件多好多好,可一场戏,咱挣死挣活地演哩,能有几个人看?”中星说:“正因为人少,我才让镇上包场哩。”那演员说:“一场包四五百元,还不够咱的枉累钱!即便吃亏赔本也行,你总得有人来看呀,中午加演的那一场,我现在脸还红哩。”我说:“你们做演员的还有脸红的?”那演员说:“演员总该长了脸吧?中午演到最后,我往台下一看,只剩下一个观众了!可那个观众却叫喊他把钱丢了,说是我拿了他的钱,我说我在台上演戏哩,你在台下看戏哩,我怎么会拿了你的钱?他竟然说我在台下看戏哩,你在台上演戏哩,一共咱两个人,我的钱不见了不是你拿走的还能是谁拿走的?”中兴黑了脸,说:“我告诉你,你再这么编段子作贱剧团,我就开除了你!”他站起来,对我说:“走,不听他胡说八道了,我跟你到后殿说话去!”

  到了后殿,中星说:“演员里边有些人文化低,素质差,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我说:“这儿没人,你给我说实话,你也是当了一段时间的团长了,你说说这秦腔还有没有前途?”中星说:“这话怎么说呢?”我说:“恐怕有一天,剧团就散伙了。”中星说:“剧团毕竟是一批人吃饭的地方么。”还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就有人跑来找中星,说剧团收拾舞台的那些人和村人吵起来了,村人说戏台上是他们三户人家放麦草的地方,为演戏才腾了出来,应该给他们三户人家付腾场费。中星说:“镇上包了场,还给他们什么钱?让后勤科老王去处理吧。”那人走了,中星说:“咱整天说传承民族文化,秦腔就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啊,振兴秦腔应该是文艺工作者的责任。再说,如果没有了秦腔,群众文化生活就只有喝酒搓麻将?”我说:“问题是没人看秦腔么,真不如演歌舞,你知道不,清风街有个陈星,歌儿唱得好。”又有人跑来说:“团长,老王处理不了,双方打起来啦!”中星说:“好好说,打啥哩?别见风就是雨,让剧务科老张去,他能镇住!”那人走了,中星说:“你说唱流行歌,把剧团变成卡拉OK厅?!”我说:“陈星一唱歌,清风街的年轻人都去了,翠翠就是因为他能唱歌才和他好的。”又有人跑来了,说:“团长,老张碕不顶,打出血来了,你再不去就出人命啊!”中星说:“那快去叫派出所呀!”那人跑去了,中星说:“翠翠?是雷庆的小女儿……真要出人命呀?我得看看去!”

  这个晚上,人命是没出,但事情闹大了,它牵连了我,不但失去了继续跟着剧团巡回演出的机会,更让我在白雪面前丢尽了脸面!事情是这样的:中星走后,我先一直在后殿里,而中星去了戏楼,剧团里的一些演员已经和竹林关镇的村人打成了一锅灰,当然是中星把演员们都撤回了仓库宿舍,宣布关上仓库大门,一律不准出外,要大便的先憋着,要小便的,男演员从北边墙角的那个窗口往外尿,女演员在隔开的那边门下往出尿。但村人的怒气并没有消,他们又撵来在仓库外叫骂,骂得很难听,甚至有了石头和瓦块打在了铁门上。我本来乖乖地呆在后殿,可我那时却操心起了白雪,我想双方打闹起来,白雪会不会也去现场了呢?即便她不会参与打架,但别人会不会撞了她呢?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提着鸡蛋篮子过街,不怕咱挤人就怕人挤咱啊!还又一想,如果谁撞一下白雪也好,不要撞得太重,最好让我看见,我就会豁出命去扑上去和那人打,我打坏了他,我英雄,他打坏了我,白雪就会心痛我。这么一想,我就往仓库那边跑,竟没有关后殿的灯,门也没锁。等我跑到仓库,仓库大门前黑黝黝站了一伙人,石头瓦块往大门上砸,我偷偷溜到仓库背后的窗下,轻声喊:“喂,喂!”仓库里静悄悄的,没人回答。前门的打砸声、叫骂声渐渐平息了,我又轻声喊:“团长,团长!”没人时我叫中星是中星哥,当着演员面我叫他夏团长。中星应了声,说:“谁?”我说:“走了走了。”中星趴在窗口说:“走了?”我说:“你们没事吧?”中星在仓库里说:“走了,走了。”话刚落点,电灯却灭了。仓库里一阵骚动,中星在说:“不许出去!电线铰断了就铰断吧,闭上眼睛都是个黑么!”仓库里又静下来,我听见有人放了一个很大的屁。这时候,远远的地方传来卖烧鸡的声音,说:“烧鸡——谁买烧鸡——”我对窗缝又叫:“夏团长,团长!”中星说:“你快回去睡去!”我说:“没事吧?”中星说:“没事。”我问的是白雪有事没事,但我不能提说白雪的名,又说:“真的没事?有卖烧鸡的。”中星就躁了,骂道:“你回去!”

  我回到了后殿,打老远看见后殿的门敞开着,觉得奇怪:刚才我没锁门?心里就紧了!一进殿果然,殿里乱七八糟,有三个脸谱马勺被砸成了碎片,有四个断了勺把,我的被子上被浇了水,那一只碗在门口,是三瓣。狗日的,他们没有砸开仓库铁门,来我这里发泄怨恨了!我清理了一下脸谱马勺,一百二十个脸谱马勺,毁了七只,丢失八只。我一下子火冒了三丈,提了个条凳就冲出了后殿,跑到戏楼前,戏楼前没人,又跑到街口,街口没人,我狼一样地喊:“人呢,狗日的人呢?我日你娘了你打砸抢脸谱马勺?!”没人回应我,我抡起条凳往一个碌碡上砸,条凳的四个腿儿就全飞了。我扑沓在黑地上嚎啕大哭。

  到了天明,剧团里有两个演员收拾了铺盖离团回县了,他们是早已联系了南方的一个演出班,因中星没允许才留下来,现在一走,大家心就乱了。中星挽留那两个演员没挽留住,却当着所有演员的面开始骂我,骂我没有保护好脸谱马勺:“你咋不死呢?你被打死了我给你申报个烈士,可你好好的你把马勺让打砸抢啦,你让我怎么给四叔交待?!”我说:“我给四叔赔!”中星说:“你拿啥赔?你拿碕赔呀,你还没碕哩!”骂我可以,他中星揭我的短我就生气了,何况当场还有白雪,而剧团人压根不知道我是自残过的。我说:“你当团长哩你这么粗野?”中星说:“你惹下乱子了我再给你笑?你滚!你给我滚!”我就这么离开了剧团。我在剧团里的失败,完全是一种天意,我是真不该保管和展览夏天智的秦腔脸谱的。在我走出了十米远,我回过头来,中星以为我要报复他,他说:“你要干啥?”我拿眼在人群里寻白雪,白雪就站在女演员中间,她头上别着一枚发卡,太阳把发卡照得像一颗星星,光芒乍长乍短。我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躬,头上的草帽就掉下去,我没有拾,我觉得整个脑袋都掉下去了。他们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全都鸦雀无声。但我终于再次扭转了身,迅速地跑开,眼泪就雨一样地洒了一地。

  我回到了清风街。清风街是我的清风街,清风街里的日子是我的日子。我路过州河,从桥上跳下去美美洗了一个澡。太阳很晒,远处的哑巴在泥滩上用铁叉插鳖。哑巴空有力气,就是插不着鳖,嗷嗷地骂着走过来,对着我喊。我不理他,伸手在石堤的洞隙里摸鱼,人倒霉了喝水都会噎住,摸出来的却是一条蛇。我把蛇扔到岸上,哑巴却把蛇头跺了,塞在嘴里就吸血,蛇没有了头蛇还活着,尾巴在他的胸前打得啪啪响。我不愿意和凶残的人呆在一起,从州河里出来进了清风街,哑巴却还跟着我。我说:“你滚!你给我滚!”我是有些过分,可不招惹哑巴,我还能再招惹谁呢?我和哑巴就坐在东街的二道巷里玩起“跳方”。你一定晓得围棋而不知道“跳方”的,清风街人的“跳方”大致和围棋是一样儿的规则。哑巴笨是笨,“跳方”却跳得好,我一直跳不过他,但我手快,能在落子的时候偷子或把子移位。哑巴今天警觉着我的小动作,双眼盯着我的手,来运被夹在他的两腿间,使劲地要挣脱,他的两腿却越夹越紧,狗尾巴就像风中的旗子一样地摇。我说:“来运来运,你摇得心慌不慌?”捏起了哑巴的一颗子。哑巴似乎没留意,待又重新将子落在另一个方格上,他知道自己是败了,挠着头,一脸的疑惑。我嘎嘎地笑起来,用很坏的笑声羞辱了他。哑巴一下子将方格上的子儿全抹了,一口痰吐在我的脸上。我也不避,吐他一口。我们吐来吐去,来运趁机汪汪大叫跑了出去,原来是中星的爹从巷口过来,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 
 


 

 贾平凹作品集
  
 
  
二十
 
  我一抬头,蓦地看见中星他爹站在跟前,激动得要诉说我的胜利,但立即想起了往事,掉头就走。中星他爹说:“引生,你从竹林关镇回来啦?”我脚不停。中星他爹说:“中星没让你给我捎东西?竹林关镇上的木耳好。”我说:“我恨你哩!”中星他爹说:“你恨我?”我说:“恨你生了个坏儿子!”中星他爹愣在那里,好久了,我才听到他在问哑巴:“引生咋啦?”

  哑巴哇啦哇啦地说,中星他爹听不懂,走过了三家,去推夏天智家的院门。没有推开。哑巴又哇啦哇啦。中星他爹说:“你四叔四婶不在?这院门关着呀!”又摇门环,院子里有了脚步,开门的却是夏雨。中星他爹说:“你娘呢?”夏雨说:“和我爹出去了。”中星他爹说:“那你在哩,关什么门呀?”夏雨伸头看了一下哑巴和已走到巷口的我,说:“我嫌他们进来干扰。”

  中星他爹走进来,厦房门口站着的是丁霸槽,黑小的脸上给他笑,中星他爹觉得那脸像一只受冻的洋芋。夏雨说:“我和霸槽商量大事哩!”中星他爹说:“你两个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大事?”夏雨说:“荣叔,你小看霸槽了,霸槽不显山不露水,我敢说霸槽是清风街最有钱的人啦!”丁霸槽说:“你别夸张呀!”中星他爹说:“大事还不让我给算算?”夏雨说:“让你算得花钱么。”中星他爹说:“办大事还怕花小钱,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夏雨说:“霸槽你给荣叔说说。”丁霸槽立即庄重起来,开始讲他的设想。丁霸槽的口才好得很,语气又不紧不慢,两只小眼睛像点了漆,黑溜溜发光,他首先夸奖君亭,说君亭也是农民,却能想到在三角地那儿修建农特产品贸易市场,真是个人物!市场才开张,每天来往的人挤了疙瘩。过去清风街七天一集,如今天天是集,西山湾乡,茶坊乡,留仙镇的集全淡了,更了不得的是吸引了312国道上的车辆,几乎每一辆车都要停下,热闹得清风街像是个县城了。丁霸槽就又提到了书正,说书正两口子人都说他们窝囊吧,但其实光灵得很,已经在312国道边他家的地里要修个公共厕所!中星他爹就笑了。丁霸槽没有笑,他说,我算了一下,修一个厕所投资不到三百元,一坑粪尿要省去多少化肥,一斤化肥又值多少钱?他书正就是出售粪尿,一担又是多少钱?我还没给书正说哩,先不给他点这个窍,你想,如果修厕所能把厕所修得高档一点,卫生保持得好一点,在厕所门口是可以收票么。省城里进一回厕所是三角钱,咱这儿只收五分,312国道上车流量有多大,一天收多少?任何事情你不敢算细账,算起来不得了!中星他爹说:“霸槽真是做生意的料!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你们的大事呀!”丁霸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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