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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2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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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炸药啦?!”庆金忙拿了茶壶说:“我来我来。”

  待腊八母女和庆金一走,夏天智对四婶说:“你把锅碗洗了,你过来。”四婶没有理。夏天智又赶到厨房去,说:“我是正烦着的,说了你一句,看你凶样!你知道不,娃娃的手术失败了,现在要在肛门那儿插个皮管子。”四婶的一只碗从手上掉下去,在锅子里烂了,说:“爷呀,插皮管子?那是长法呀?!”夏天智说:“我想近日再去省城。”四婶说:“你去我也去。我娃倒遭了啥孽了,那么小的,动了刀还不行?”夏天智说:“你去顶屁用,你儿子是能听你的?他和白雪整天是吵,已经闹崩了,连白雪她娘都气得回来了,我害怕娃娃病没治好,他两个倒要出事哩。”四婶不洗锅了,一屁股坐在灶火口的木墩上,眼泪淌了一脸。

  夏天智还没有动身去省城,白雪就抱着孩子从省城回来了,白白净净的白雪已经黑瘦黑瘦,头发也没有光泽,眼圈乌青。三个婶子都来看娃娃,白雪送给她们一人一双胶底棉鞋,白雪说:“这鞋是专为你们这些半缠半放的脚做的,又轻又扒滑。”三个婶婶都说:“咱这脚穿的鞋城里还有卖的?”喜欢得当下脱了旧鞋换新鞋。但二婶的脚在大拇指处凸了一个大疙瘩,穿不进去。白雪很难堪,二婶说:“就好,就好,穿不成我也拿上,等我死了,睡在棺材里穿!”她们就热惦着把孩子抱过来抱过去,尖声地说:“狗娃子,蛋娃子。”胡起名字。大婶问:“没给断奶吧?”白雪说:“断是没断,但能喂些稀的。”大婶就把一疙瘩馍在嘴里嚼嚼嚼,嚼烂了,用舌尖送到孩子的嘴里。白雪说:“我来喂!”白雪不让她们多抱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趁她们不注意把那嚼过的烂馍从孩子嘴里掏出来握在了手里,而同时拧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便哭了。孩子一哭,白雪把孩子交给了四婶抱,四婶又交给了夏天智,夏天智抱着去巷子里转悠了。孩子的肛门处是插了一根皮管,粪便再不从前边出来了,但饮食一定要吃稀的,而且粪便出来不能控制,只能随时检查着更换裹在身上的宽布带。孩子就显得很粗,抱得人累。事情就是这个样儿了,没人时四婶总是哭,夏天智说:“有了苦不要给人说,忍着就是。灾难既然躲不过,咱都要学会接受。”夏天智还现身说法,他在五十岁的时候患过胃病,啥药都吃了不见效,他就每天晚上在心里和病谈判,既然制伏不了病,就让病在身上和平共处,并享受着与病和平共处的好处:比如家里人不让你吃粗粮,周围人照顾你少干重活,什么事都不使强用恨,能宽容,能善良,人际关系好,还可以静了心学一门手艺,他就是那时学画起了脸谱的。夏天智说:“病得上了十年,我现在不是啥都好了吗?”夏天智开导着四婶和白雪,但他心里却悬着一件事,一直不敢对四婶提说,也不敢询问白雪。直过了七天,四婶去泉里淘米了,白雪把孩子哄睡了,拿了扫帚扫院子,扫着扫着,立在痒痒树下不动弹,看着树上的蚂蚁。那是一长队的蚂蚁从树上往树根的洞穴里爬,都带着东西,非常努力,又非常有秩序。夏天智坐在卧屋画脸谱,撑揭窗时看到了这一切,身上的肉就酥酥地抖,似乎要一块一块掉下来。他终于问起夏风,问夏风怎么不送她们回来,白雪怔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低了头又扫起地。白雪一直背着揭窗在扫地,夏天智就明白小两口真的是闹崩了,他最担心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张了嘴说不出一句安贴的话,就默默地看天。天上一朵云往下落,落到了院子里,明明是一朵云落在院子里,白雪又是扫了一下,云不见了,而白雪拧过身的时候,一把泪珠子洒在了地上。白雪说:“爹,天怕要下雨了,挂在墙上的烟叶收拾不?”夏天智说:“下雨呀?”白雪说:“树上的蚂蚁都进洞啦。”夏天智说:“噢,那是要下雨呀。”自己走出卧屋,搭了梯子从山墙上卸烟叶,差点从梯子上要掉下来。

  此后的数天,清风街上没有再听到高音喇叭播放秦腔。高音喇叭里的秦腔听惯了,有时你会觉得烦,但一旦听不到了,心却空空的,耳里口里都觉得寡。来运多时没来院子里卧了,熬过了汤的排骨在门道处让鸡啄着,鸡又啄不动,惹来了三只绿头苍蝇。院墙根的牡丹蓬折断了支撑了木棍,哗啦扑沓下来,夏天智再次用夏天里撑蚊帐的竹竿把牡丹蓬架起来,四婶埋怨了怎么用竹竿撑,那夏天了又拿啥撑蚊帐呀?夏天智有些生气,嘴里没吭声,转过头来,又发现花坛东北角的一朵月季在掉花瓣,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剥,花瓣掉下一片,又掉下一片,一朵花立时没有了。白雪在西厢屋里哼秦腔的曲牌哄孩子,孩子仍哭声不绝。夏天智说:“白雪,让你娘哄哄。”白雪把孩子抱给了四婶,却说:“爹,多时不见你放喇叭了,你咋不放了呢?”夏天智说:“你说放吗?”白雪说:“放么。”夏天智就播放了秦腔。播放了秦腔,夏天智第一回没有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他把孩子要了过来抱着,对四婶说:“我出去转转。咱家不是还有银耳吗,你给熬熬让白雪喝。”四婶说:“熬的排骨汤还有,熬什么银耳汤?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夏天智说:“你说话这么冲的!你可不敢对白雪这样呀。”四婶恨了一声,把夏天智推出了门。

  街上的人看见夏天智抱了孩子,都觉得稀罕,说:“呀,四叔今日没端你那白铜水烟袋了?”夏天智说:“我孙女不让我吃烟了么!”大家都来逗孩子笑,孩子却就是不笑。问:“给娃娃起了啥名字吗?”夏天智说:“还没个名儿。”染坊里的人把一节印花布裹在孩子的身上,说:“四叔是文化人,肯定会在字典上给娃娃起个好名字的!”夏天智说:“翻了几次《辞海》,拿不准个意思好的。”那人说:“长得多胖的,一脸的福相,叫个福花!”夏天智说:“不要。人要有福,还要贵哩。”那人说:“牡丹是富贵花,那就叫牡丹!”夏天智说:“这倒是个好名字!”染坊人的建议受到了采纳,便很得意,又说:“娃娃也没认个干爹吧?”旁边人说:“你是个人来疯!起了个好名儿又要想当干爹吗?夏风和白雪是什么人,认干爹认你这农民呀?!”那人说:“我哪里敢想当干爹的事!可农民怎么不能认呀?干爹又不是亲爹,农民没钱没势没知识,身体却好,认个农民干爹对娃娃好。”夏天智当下心就动了,说:“那倒是,认个农民干爹也好啊!”大家就起哄:“那就认吧,那就认吧!”清风街的风俗,要认干爹,就在动了这种念头之后,立定一个地方,朝着一个方向等待,等待来个什么人了,那人就是干爹。当年夏天义生了第五个儿子,瘦小得像个病猫,二婶就这样认过干爹,她抱着儿子是立在东街口朝北的,等来等去没有等着一个人,却来了一头猪,二婶就说:“我娃的干爹咋是个瞎猪?”但还是按了儿子的头在地上给猪磕了一下,算是认了。这五儿子就起了个名字叫瞎猪,叫着叫着,嫌猪字不好,就叫了瞎瞎,瞎瞎的身体从此健壮,给啥吃啥,吃啥不再生病。夏天智当下抱了牡丹就立在土地神庙前,面朝了东,众人就眼巴巴地看东边能来个什么人。

  东边果真就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这的的确确是一种缘分。我们在七里沟抬石头,往常多大的石头用那根木杠子都抬得动,而这天我和哑巴抬一块笼筐大的石头,木杠子却喀吧断了,我只好跑回村要拿新杠子,就出现在了东街牌楼底下。土地神庙前的一堆人瞧见了我从东街口牌楼下走过来,哦地都叫了一下,首先是夏天智把孩子一搂转了个身,铁匠铺抡大锤的王家老三是个眼儿活的人,一向见碟下菜,他一瞧见夏天智脸色不好,就一阵风朝我跑过来,拉了我往牌楼南的一条巷道里走。我那时莫名其妙,说:“你干啥你干啥?”他说:“我搓麻将输了,你借给我五元钱!”我气得说:“你输了向我借钱?”从裤裆里一掏,说:“借你个屁!”这时候我扭头看见夏天智抱着孩子从巷口一闪而过。我还说:“四叔抱的是白雪的娃么?”王家老三说:“你管人家抱了什么!”扬头就走了。我从小巷里出来,继续在街上往西走,土地神庙前的人都看着我,嘁嘁啾啾。这些长舌妇长舌男一定又在说我的是非了,我没有理睬,唱:“自那年离了翰林院,官作知县在古田。今日因事出衙门,眼界一阔心目闲。”

  这件事,直到春节的时候,我去大清堂玩,染坊的人路上碰见了我说闲话,才告知了我。我一听,噗噗噗地叫苦了半天,就日娘捣老子地骂了一顿王家老三。骂过了却想:也多亏有王家老三,要不是王家老三拦阻我,我直端端地走到夏天智面前了,夏天智能让我给孩子当干爹吗,当着那么多村人的面,他怎么下场,我怎么下场?我虽然没有给白雪的孩子当成干爹,实际上我已经算是白雪孩子的干爹了,我爱着白雪,白雪的孩子认干爹偏偏就遇上了我,这不是命吗?这是命!我甚至还这么想:思念白雪思念得太厉害了,会不会就使她怀孕了呢?难道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还是继续说夏天智吧。夏天智抱着孩子急急匆匆地回家去,脸色极其难看,白雪问他咋啦,夏天智说:“胃有些疼。”四婶说:“你才抱了一回娃,胃就累疼啦?!”并不在意。夏天智真的是胃疼了,他到卧室里捂了一会儿肚子,还是疼,就喊四婶来给他揉揉。四婶见夏天智满头汗水,倒吓了一跳,说:“还真是病了!”夏天智说:“恐怕吸了些凉气。”四婶揉了揉夏天智的肚子,又拿嘴对着肚脐吹热气,夏天智一连串咕噜了几声,疼痛渐渐消去。四婶说:“不是受凉,是你窝住气了?”夏天智才说了抱孩子在街上认干爹的事。四婶说:“碰上引生了,就认引生么,那有个啥,瞎瞎的干爹还不是个猪?”夏天智说:“胡扯筋!引生是什么人,让娃认他呀?!”四婶说:“没认就没认吧,那你还生的什么气?”夏天智不吭声了,又取了水烟袋吃水烟。四婶却说:“他爹,我倒有句话一直搁在心口,昨儿夜里我梦到夏风和白雪结婚哩,醒来就觉得不对,他们已经有了娃娃了,还结什么婚?再说梦都反的……你察觉了吗,白雪这次从省城回来就没甚笑过,时不时就发呆……咱那儿子没见送她们母女回来,年终月尽了他也没个信儿……你说,他们会不会要离婚么?”夏天智说:“他狗日的敢?他要离婚,我就到他单位找领导去!”四婶更心慌了,说:“他要真的离婚呢?”夏天智说:“你不会说些吉利的话吗?!”四婶拿了抹布擦柜盖上的盆盆罐罐,盆盆罐罐擦得珠光宝器的,她还是擦,一只罐子突然间就破了。罐子破得没声没息,成了三片,罐子里的米流了一柜盖。四婶吸了一口凉气,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没有言喘,过去把米往一堆收拾,他说:“他狗日的要真瞎了心了,他就再不要回来。白雪和娃还依照就住在家里,他不认,咱认!”

  但是,夏天智到底是病了,每每在黎明时分肚子就开始疼,四婶为他揉肚子,吹肚脐眼,都不起效果,他就起来一个人在院子里转。夏天智是找过一次赵宏声,赵宏声号了脉,说可能是胃溃疡,抓了七副中药让熬着喝。这七副中药还行,疼的次数减少了,但饭已不好好吃。过了一些日子,疼痛又加剧了,再喝中药也不起作用,赵宏声没了办法,就给了一些大烟壳子让煎了水喝,喝下去真能止疼,不到两天还是疼,夏天智害怕喝大烟壳子水上瘾,不敢再喝。

  夏天智生病的消息传了出来,人们都说平日见他身体蛮好的,退休后连头疼脑热都没有过,怎么突然胃疼了,这么些日子不好呢?往常是夏天智照看别人,现在夏天智病了,好多人就还人情来探望他,四婶是天天忙着招呼来家的人,一双缠过的脚就累得锥儿锥儿地痛。这一天,冷得石头都要酥了,萝卜窖上结了一层硬盖,四婶用䌷头捣了半天,捣出一个洞,从洞里掏萝卜,要给夏天智包一顿素饺子吃。秦安在他老婆的搀扶下,用手帕包了几颗鸡蛋也来看夏天智。四婶扔下萝卜,招呼秦安坐,说:“你咋也来了?!”秦安一脸瓜相,不吭声,他老婆说:“四叔病了,我们能不来看看?”夏天智也忍着疼在堂屋生了一盆炭火,陪了一会儿。夏天智依然还关心秦安,但他问秦安这样那样,秦安只是说:“噢。”不多说话。夏天智就拿了几个冷馍在炭火上烤,烤黄了给秦安,秦安就吃了,又烤了一个再给秦安,秦安还是吃了。秦安的老婆说:“四叔你可不敢给烤了,他吃东西没饥饱。”院子里的鸡翻过门槛,啄着秦安掉下来的馍渣,趁他不注意叼了他手上的一疙瘩馍到屋角去啄,秦安说:“嘘,嘘!”竟爬着到屋角去捡馍,又爬着回到凳子前。秦安老婆说:“这是在四叔家,你爬?!”夏天智说:“他在家里爱爬?”秦安老婆说:“活成二干了。动不动就在地上爬。”夏天智说:“唉,病把人弄成这样!”自己的肚子又疼得厉害了。四婶就说:“你要难受了,你进卧屋歇下,我陪他们说话。”夏天智进了卧屋。四婶和秦安的老婆又说了一阵话,中街的几个老婆子便手拉手地进了院子,高声叫嚷着夏天智的名字,说她们来看看他了。这些老婆子辈分都高,四婶忙到院子里迎接,她们说:“他四叔呢,病还没回头啊?”四婶说:“还是疼。”她们说:“没让宏声给看看?”四婶说:“一直吃宏声的药,好像还不行。”她们说:“吃药不行了,那就有怪处哩,没让谁给禳治禳治?这中星他爹一死,清风街也没个会阴阳的人了!哎,过风楼镇有个姓付的神汉本领大哩,没去请请?”四婶说:“他不信这个。”她们说:“要信哩,咋能不信,他王婶崴了腿,派人去问人家,人家也不知道王婶是谁,却说是王婶家后院墙破损,才使腿崴了,把后院墙修补修补腿就好了,你说怪不怪,王婶她家后院墙真的是塌了一个豁口!他四叔不信,我给他说!”四婶说:“他疼了一上午,才止住,睡着了。”老婆子们立即声低下来,就坐在院子里,说:“那让他好好歇着,咱都不要惊动他,病人要歇好哩。”白雪抱着孩子出来招呼。一个老婆子立即脸笑得像一朵菊花,乍拉着手,说:“快把娃让我抱抱!”白雪把孩子递给她,她在孩子脸上亲,说:“白雪的奶好,把娃喂得这么胖!”白雪说:“不胖。我娘家二嫂的孩子脸像个关公,腮帮子肉都堆在肩上哩。”另一个老太太说:“就是那个超生儿吧,听说是用石头砸的脐带?”白雪笑着说:“就是。”秦安老婆说:“咱娃脸不胖,身子胖么!”四婶脸一下子变了,就把孩子抱了过来。老婆子说:“哪儿臭臭的,是不是娃屙下了?”就过来解起孩子的腰带,四婶身子一斜,把孩子抱到卧屋里去了。

  在卧屋里,四婶给孩子解了衣带,果然是屙下了,忙换了裹身布,又穿好衣服用带儿系好,问在炕上的夏天智:“还疼吗?”夏天智说:“她们没发觉吧。”四婶说:“没。”夏天智说:“你打发她们走,我实在疼得厉害。”四婶说:“老是疼咋行?还是让夏雨送你去县医院吧。”夏天智说:“你让秦安路过酒楼了,把夏雨叫回来。”

  夏雨很快骑了摩托车往家来,但他在街口碰着了坐着小车回清风街的夏中星。中星的小车是从312国道上掉头进的西街,又从西街开到东街。街上的人多,还有猪猫鸡狗,小车一路鸣了喇叭。快到农贸市场前的拐弯处,路边晾着两席淘过水要上磨的麦子,车轮就碾到了席角,主人跑出屋把车挡住,拽开车门就要揪司机下来。中星在车里说:“是我!”那人说:“你是谁?”中星说:“你不认识我啦?”司机说:“这是夏县长!”那人说:“是夏阴阳的娃呀?这席上该不是车路吧!”中星忙下车赔情道歉,说席把路挡了一半,那边有一只鸡,车一避,不小心就把席碾了。那人说:“噢,怪我晒粮食了!”中星说:“不是的,不是的。那你说咋办呀,我赔你的损失。”那人说:“你咋个赔?你数数碾了多少颗麦!”夏雨骑了摩托过来,忙劝说了一会儿,那人说:“我就看不惯他张狂!你哥比他能行吧,你哥回来没见开车,就是开车回来,把车停在乡政府院里,他也是往回走哩。夏阴阳的儿子是把车从西街开到东街,喇叭按得一路响!要是派儿大,下次回来带个警车开道么!”说得中星面红耳赤,便让小车先开到东街口,他和夏雨就到了夏天智家。

  得知是夏天智要夏雨送他去县医院看病,中星就一定要夏天智坐他的小车去。夏天智也没再推辞,就收拾起牙刷、毛巾和换洗衣服。中星逗着白雪的孩子,问白雪现在剧团怎样,白雪说早都不行了,她好久都没再去。中星说:“那是怎么搞的,我一走摊子就烂了?现在谁是团长?”白雪说:“原先剧务组老马。”中星说:“他只会演戏哪里懂得这个?!”白雪说:“他说话是没人听。性格太软。”中星说:“不是性格软不软的事,他没政治头脑。”白雪说:“啥是政治?”中星说:“政治就是把你的人弄上来,上来的越多越好,把你的对手弄下去,下去的越多越好。”白雪说:“这是你说的?”中星说:“毛主席说的。”白雪就不言喘了,卷了一床被子,送到车上让夏天智垫了躺。来送夏天智的有雷庆和梅花,也来了庆金、庆满、庆堂和瞎瞎的媳妇。庆金背了夏天智往车上去,夏天智不肯,要自己走。走时,他拿镜子照脸,脸色黑灰,他把一顶草帽戴上,又压低了帽檐儿,说:“来这么多人干啥?我去检查一下,又不是去住院呀!不要送,都不要送!”最后一块走的只是四婶、夏雨和庆金。

  世事很怪,清风街的故事总是相互纠缠的,说出来就像是我在编造,但就是那么确实。当夏天智要往县医院去的时候,三踅他出事了。三踅早晨在鱼塘里捞鱼,捞着捞着就把捞兜扔了,上善从鱼塘边过,说:“又憋上谁的气了?”三踅说:“县上来人要吃鱼,你乡长让我送几条我就送了?!”上善说:“乡长你也不认呀,你是吃谁的饭砸谁锅!”三踅说:“我可没砸过你的锅!你这要干啥去?”上善说:“我去河堤上砍些树枝,狗剩一死,他家今冬没烧的,村部研究了得照顾啊!”三踅说:“君亭不是把你的权夺了吗?”上善来了气,说:“我不批条子了,我还不参与决策了?”三踅就说:“我跟你去!”跟着上善到了河堤。在河堤上,三踅没让上善上树,他身手快,砍下一大堆树枝,又给自己砍了根锨把,说:“上善,你别嫉恨我,我写小字报不是冲着你的,他君亭借刀杀人,让我背黑锅哩!”上善说:“我无所谓。”三踅说:“上善,我可是个粗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君亭挖我的软柿子,他也挖你的软柿子,以后我会跟着你,你也得帮护着我哩!”上善说:“这你还看不出来?”三踅就从树上下来,掏了纸烟让上善吃。三踅的纸烟比上善的纸烟好。吃罢了一根纸烟,三踅便仰躺在堤上歇息,不一会儿竟瞌睡了。待上善把树枝捆在了一起要往回拖,三踅啊了一声。这一声“啊”得奇怪,上善回头看时,三踅的嘴里有了半条蛇,他的双手紧握着蛇的后半截。那一刹那,上善想着的是:冬天蛇都眠了,哪儿来的蛇?但上善看到三踅脸已紫青,头高仰着,双手握着蛇的后半截,蛇尾还不停甩动。他是惊住了,立即丢下树枝,过去帮三踅往出拔蛇,蛇却是劲大,拔不出来。上善说:“不敢松手!不敢松手!”两人就往赵宏声药铺跑。赵宏声一看,说他治不了,得往县医院送。赶紧让人开了手扶拖拉机去县城,在东街口就遇着了夏天智,两人就搭坐在了中星的小车上。

  在县医院,上善陪着三踅,医生在三踅的脖子上开了个口,把蛇从开口处拽了出来,是条菜花蛇。三踅这才算是活过来了。夏雨陪了夏天智做胃镜检查,夏天智在检查前一定要刷刷牙,他不愿意牙不干净让医生笑话他。刷过牙后,他独自进了检查室,等走出来,眼泪哗哗的,夏雨说:“做胃镜是难受。”夏天智说:“丢人了,丢人了,我呕吐了两次,你快进去把地上的脏物给人家打扫净!”夏雨扶了夏天智去过道的椅子上歇息,他去打扫卫生,医生却把他叫住,说:“你是病人的儿子?”夏雨说:“是。”医生说:“你爹患的是胃癌。”夏雨一下子呆了。他没有打扫完脏物,反倒自己还踩上了一脚,但他立即暗示医生不要再说,回头看了看过道上的夏天智,又问:“你没哄我?”医生说:“我哄你?”夏雨的额上就滚起了水豆子。医生说:“赶紧住院,这号病越早手术越好。我开住院手续呀。”夏雨说:“住院,住院。我求你能保密,我把我爹叫来,你就说不是瞎瞎病。”医生说:“这我知道。”夏雨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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