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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2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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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会这样!你听见了吗?l”
  “我听着哩。”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才才看了一下小月,绽了个笑,也不开口,却抓过衣服帮着洗起来。小月心火哄地腾起来了:
  “谁稀罕你这样j你以为把什么都替别人干了,别人就喜欢了?你去吧!你去吧!”
  才才落个没趣,走不行,不走也不行。可怜为难了许久,蹴过来又说:
  “小月,大伯和我娘刚才在地里说……”
  “说了什么?”
  “说了那个事……”
  “什么那个事,你连一句来回话都说不了吗?”
  “就是……”
  唉,小月真气得想把才才一把扼在水里!她也明白了才才说的是什么事了,说:
  “说咱俩的婚事?”
  才才倒惊了一下,点了点头。
  “都说什么了?” 
  “我娘叫你到地里去,她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去。”
  “她说咱们的事,得有个媒人了,把事情正式定定。”
  “这是你娘的主意?”
  “嗯。”
  “那我不去!”
  “不去?”
  “不去!!”
  “那你?”
  “那你呢?你是傻了,聋了,哑了,死了?!”
  包谷地里,才才娘叫起了小月,小月一声不吭,装作没有听见。 
 
贾平凹作品集
  
 
  

 
  鸡打鸣的时分,小月家的地浇完了。王和尚和才才娘累得腰直不起来,小月则趴在渠沿的一个土坎上瞌睡了,一双脚还泡在水里。才才没有叫醒她,他一会儿去帮两位老人经管畦子里的水,一会儿又跑过来看看渠,几次想叫小月躺到地边的平坦处去,又怕打搅了她的瞌睡,蹲在渠边只静静地看一阵她的睡态,就赶忙提脚儿走了。他毕竟腿肚也酸得厉害,谁只要轻轻在他的腿弯处捅一下,就会“噗嗵”一声倒下瞌睡去了。他在心里说:“这两家人的口都在你肩上扛着哩,你要顶大梁呢!”等整个地的角角落落都浇饱了,才关机子。小月呼地倒醒了,直怨怪着才才不叫醒她。才才看看王和尚,口羞得说不出来,忙闷着头去收拾那皮水管子,不小心却连人带水管子一起倒在泥水坑里。王和尚忙去把他拉起来,问碰着哪儿没有?才才只是笑笑,说没事,王和尚就把烟袋装好烟递给他,一边让小月回去取几个木杠来,好把抽水机抬到才才家的地里去浇。小月说:
  “爹真是不要命了,人都累得没二两力气了,明日再浇吧。”才才娘也同意,让回家都去歇一歇。这时候,来了几个人,是门门的本家爷们,要将机子拉去后半夜浇他们的地。才才说没有给门门打招呼,他们就拍拍腔子,说门门是自家人,他还能不让浇吗,别说浇,就是浇水钱他门门还能红口白牙地要吗?才才想了想,也便让他们将抽水机抬走了。 ’
  才才回到家里,在笼里抓了几个冷馍啃了,趁娘睡下,他又拿了锨出了门。因为他家的地离河畔远些,抽水机的皮管又短,必须将水抽上来,再修一道水渠才能浇到地里。这么一直修到天明,去要机子的时候,门门的那几个本家人却变了卦,说他们还有几块地没有浇完。才才嘟囔是他让他们得空浇的,不能这么不讲理,他们倒说门门是他们族里的晚辈,理所当然先尽他们河南人浇。两厢争吵起来,好一场热闹。门门正在家里洗衣服,当下提了棒棰跑来,坚持要让才才先浇,理由是:才才家已经交过了钱。
  “门门,你认钱就不认人了?”本家的爷们以势压迫。
  门门说:
  “这机子是我用钱租来的,我当然要钱。”
  “好好好,我们给你掏钱!”
  “掏钱也有个先来后到,一村子的人都排了队了。”
  “门门,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啊!你爷还把我爷叫爷哩!”
  “我知道,爷!”
  本家的爷们恼羞成怒,偏要先浇不可,门门倒上了气,没说二话就将机子关了,让才才抬去浇。那些人就倚老卖老要过来打门门,门门一口将嘴角的烟唾了,手中的棒棰往空中一甩,正好打在身边一棵柿树上,三、四个青涩柿子应声掉下。他接住棒棰,叫道:
  “我的机子倒不由我了?来吧,要打可不要嫌我门门是六亲不认!”
  对手自知理短,先怯了场,手在屁股蛋子上拍着,一边走去,一边还在骂:
  “门门,你这小杂种j你爷们不用你那机子了!”
  “不用了好呣,你就不缺柴禾烧了嘛!”
  “你不认咱,咱也不认你了,你发你的财吧!”
  “那自然了!”
  门门偏将口袋拍着,那里边的钱币就哗哗地响。
  才才傻了眼,不好意思地说:
  “门门,这样好不好?”
  门门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叼在嘴上,打打火机的时候,手却抖抖地几次没有打着。见才才还愣在那里,倒没好气地说: 
  “你还呆着干啥?没你的事!”
  整整浇过了一个早晨,又浇过半个中午,才才家的地浇完了。才才松了一口气,抱住枕头就在家一气儿睡到天黑,鼾声打得像雷一般。吃晚饭的时候,王和尚来叫他们母子到他家去吃饭,说是做了些凉皮子。才才娘说还要喂猪,推辞了,却打发才才拿了一瓶子老陈醋去了。
  吃罢饭,王和尚把电灯泡儿拉出来挂在屋檐下,和才才轮唤着吃“一口香”,小月就关了门在屋里用水擦身子。月亮明晃晃的,才才又去门楼下的葡萄树上摘了几片叶子,在手心里拍着往额角贴,王和尚就叫小月擦洗完身子,去温些热水。说是这几天又急又累,都上了火,眼下心松泛了,该剃剃头了。就让才才先给自己剃,剃得光光的,在灯下直闪着亮。接着,他又要给才才剃,小月却将那洗头水端起来在院子里泼了。
  “现在年轻人谁还剃个光头?难看不难看!”
  “咱农民嘛。”才才说。
  “农民就不能留着发型?人家门门,还是个小分头哩!”
  王和尚说:
  “大热天,门门那头发看着都叫人出一身汗哩。是啥就要像个啥,别装狼不像狼,装狗尾巴长!”
  小月说:
  “对着哩,用抽水机浇地倒不像是农民干的,是农民用桶担
  才像哩。”
  王和尚噎得没有说出话来,就对才才说:
  “好了好了,留什么头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不剃就不剃吧,赶明日让门门用推子给你理去。”
  才才说:
  “我可是打死也不留他那种小分头!”
  小月说:
  “你也就是上不了席面的——”
  她没有说出“狗肉”两个字,因为看见才才娘急急火火从院外进来了。
  才才娘脸色很不好看,一进来就顺手将院门关了,偷声唤气地说:
  “他伯,不得了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了?才才娘颠三倒四说了好大一会,才把事情头头尾尾道清:原来河南那边的公社里来了一个干部,说是收到一份反映材料,告门门搞非法活动,以抽水机发“抗旱财”,专门来调查这件事的,机子已经命令暂时停了。干部走访了好多人家,刚才去找才才,才才不在,向才才娘问情况,才才娘吓得只说什么也不知道,那干部就让才才回来后写个材料。
  “哎呀呀,”王和尚当下就叫了苦,“怎么会出了这事!是不是上边又要来抓资本主义倾向了?”
  小月叫起来:
  “那算啥资本主义倾向?!到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
  王和尚一下子上去捂了小月的嘴,低声吼道:
  “你是吃了炸药了,喊叫那么大的声,是嫌外边人听不见吗?”
  “听见又怎么样?”小月还在愤愤在说,“不是门门搞来这抽水机,庄稼还有救吗?这一定是他们本家子那些人告的黑状,这些人的心让狼掏了!那干部为什么要让机子停下来,耽搁了庄稼,把他啃着吃了?!”
  王和尚一句话再说不出来,开始吃他的“一口香”了。“一口香”因为每次只是一口,吃起来火柴就费得可怕,他就将烟袋眼里的火蛋轻轻弹在鞋壳里,装上新烟了,在鞋壳里将火蛋按上去;如此传种接代,一根火柴就可以吃几十次“一口香”了。大家都没有言语,看着他已经吃过十五次了,突然一口大气将那烟袋眼里的火蛋吹散,扬手把烟袋丢在台阶上。
  “唉,世事就是这样,街坊四邻的,为好一个人艰难,得罪一个人就容易了!谁也见不得谁的米汤碗里多一层皮。我老早就估摸他门门须出个事不可,怎么着?话说回来,这次抗旱,也多亏了这小子,可人万万不敢太英武了,老老实实的还是安稳,常言说:看着贼娃子吃哩,还要看着贼娃子挨打的时候哩。”
  才才娘就说:
  “他伯,人家明日一早就来取材料,才才该怎么去写呀?咱就什么都说不知道算了。”
  小月说:
  “门门真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了,咱就怕成这样?人家还不是为了咱浇地,才得罪了那些本家人吗?咱现在不为他说话,咱良心上能过去?”
  才才说:
  “门门也太张狂了,说话口大气粗的占地方,让人就忌恨了,你瞧他那嘴上,什么时候碰见都是叼着纸烟……”
  小月说: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挣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你想那样,
  你还没个本事哩!材料上,你刚才那样的话也休要提说一字半句。”
  才才就不言语了。
  王和尚说:
  “才才,人家要你写材料,你就写,是啥就是啥。咱还是本分为好,别落得惹人显眼,那说发‘抗旱财’的话,咱可不要昧了良心去说。”
  第二天一早,才才将材料交给那个公社干部了。公社干部看了看,又和他说起来,他自然是能少说就少说,实在不说不行了,就说说事情的经过,结结巴巴的,出了一头的汗。送走了公社干部,他就可怜起门门来,想去给门门说些宽心话,但又考虑自己口拙舌笨的,便掮了锄又到地里去看包谷去了。
  包谷得了水,精神得喜人。咯吧咯吧响着拔节的声,才才就不觉又念叨起门门的好处。回来经过门门的地边,见那地边的草很多,心里就说:女人锅沿子,男子地堰子,这门门地边的草长成这个样子,怪不得人说他不务正业呢。就帮着锄起来,一直收拾得能看过眼了,才慢吞吞走回来。在石板街道上,没想却又碰着门门了。
  “才才,又去地里忙活了,是在你家地里,还是你老丈人家地里?”
  门门打老远就又戏谑起他了,手里提了一瓶酒,走过来的时候,一口的酒气。才才没有恨他,也没有接他的话,看看他步伐不稳的样子,知道是心里窝了气,借酒浇愁,又喝得带上了。这会儿又一把拉住才才,硬要才才到他家去再喝几盅。才才拗不过,到了门门家,门门敬了他一盅,自个一连三盅,喝得十分痛快。才才倒又好生纳闷。
  “门门,那事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事?”
  “唉,你还瞒我呀?是谁这么坏了良心的……”
  “没事了,才才。”门门却笑了,“喇叭是铜锅是铁,他谁能把我怎么样?已经没事了,公社那个干部也走了,你没去河边看看吗,那机子又开起来了!”
  才才猛地醒悟过来,叫道;
  “你原来是喝高兴酒了!”
  “可不,一张黑状子,倒使我破费了两瓶酒,昨儿夜时,那一瓶子都叫我闷喝了,来,才才,有人说我发了‘抗旱财”咱就是发了,这酒真是没掏钱呢!再来一盅!”
  才才也喝得有些头晕了,说: 
  “门门,事情过去了就好,可你听我说一句话,以后你就是再有钱,在家咋吃咋喝都行,出去却要注意哩,在人面前夸福,会招人忌恨呢!”
  门门倒哈哈大笑起来了:
  “好才才,你真是和尚伯的女婿,你是要我装穷吗?”
  才才落了个大红脸。
  包谷地通通浇了一遍透水,褪了色的山窝子又很快恢复了青绿。过了半个月,天再作美,落下一场雨,几天之内,地里的包谷都抽了梢,挂了红缨,山坡上显得富态了,臃肿了,沟沟岔岔的小河道却变得越来越瘦。人心松泛下来,该收拾大场的收拾大场,牛拽着碌碡在那里内碾一个莲花转儿,外套一个八字环儿;家家开始走动“送秋”,女儿女婿提着四色礼笼来了,酒是白酒,糖是红糖,那挂面一律手工长吊,二十四个白蒸馍
  四面开炸,正中还要用洋红水点上一点。客人要走了,泰山泰水要送一个锅盔一一名儿称作“胡联”一~将全部手段施在上边:划鱼虫花鸟图案,涂红绿蓝黄颜色,一直送着从石板街道上哐嗒哐嗒走进包谷地中的小路,落一身飘动的包谷花粉。更有那些孩子们编出各式各样的竹皮笼子,将蝈蝈装在里边,屋檐下也挂,窗棂上也挂,中午太阳一照,一只狗扑着将竹皮笼子一撞,一家的蝈蝈叫了,一街两行的蝈蝈就叫得没完没了。 
 
贾平凹作品集
  
 
  

 
  大凡世上,锦上便容易添花,第五天里,陕西洛南县来了一个串乡的木偶戏班,叮叮咣咣在街口那边的大场里演出。三个晚上,都演的是《彦贵卖水》。门门看着,心里就热起来,拿眼睛在人窝里扫描,但终没有看见小月。他退出来,就立即到小月家去。月光下,王和尚正在门前的一台碾盘上修理石磙子拨枷,见门门往院里一探一探的,问他干啥?门门慌心慌口应道:
  “大伯,我来借借桶,去卖卖水去。”
  把担水说成了“卖水”,脑子里还是彦贵的事。说完,就吐了舌头。王和尚耳朵背,倒没听出这个字眼来,说:
  “桶在门后,你自个取吧。”
  他走进去,蹑脚儿到小月的房子一看,门上搭了锁,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她人呢?要是她也看了皮影,他一定要问
  “咱村里的彦贵是谁?”门门空落落走出来,对王和尚说:
  “大伯,家里就你一个人?”
  “可不就我一个人。”
  “没去看皮影啊?”
  “我修修这拨枷,包谷一收,就用得着这碾子碾嫩颗儿做粑粑吃了!”
  门门怏怏地走了。王和尚见他并未拿水桶,心里疑惑了半天:这小子怎么心神不定的?今秋里多亏了他,但他确实也挣了不少的租用钱——功过相抵,到底是个不安分的刺头儿。
  小月这夜里其实也在木偶戏台下,她来得迟,前边没了地方,就一个人爬到场边的一个麦秸垛上去看。麦秸垛上看不得不十分清楚,但东来西去的风特别凉快。戏台上边,木偶儿彦贵和小姐在花园里,一个弓腰作拜,一个蹲身行揖,卿卿我我不能分开,她思想就跑锚了。一下午,她本是早早要拿凳子来占地方的,才才娘来到她家,又提起媒人的事情,小月虽然恨才才不出头露面,但也点头应允了这事,说:“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何必要找个媒人呢?又不是我家要财礼,开不了口,需得有人从中调和不成?”小月的态度虽不能使王和尚和才才娘十分中意,但一场婚事终于确定下来,心里就落了一块石头。小月急盼着看戏,态度一表,才才娘还没有走,她就跑来了,看了一阵彦贵的花园卖水,暗自想道:戏文全是编造出来的了,这彦贵一身好力气,哪里就会这般风流?这么思想一番,就拿眼儿在人群里寻着才才。才才没有在。她又怨恨才才为什么不来呢?他要看看这戏文就好了。木偶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小月不觉眼皮打涩起来,后来就迷迷糊糊瞌睡着了。
  这当儿,也正是门门到她家借水桶的时间。
  一觉醒来,木偶戏早已散了,人走得空空净净,月亮斜斜地挂在场外的一棵核桃树上,像一个香蕉瓣儿。小月“哎哟”一声,就从麦秸垛上溜下来,看见戏台下有一个人提着马灯在地上找着什么,走近去,原来是老秦叔。老秦叔有个怪毛病儿,每每看戏看电影,他先在家里摸摸麻将,或者喝些酒,啃两个猪蹄,蒙头睡觉,戏和电影一完毕,却要前来清理场地:翻翻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觅寻有没有谁遗掉了什么东西。结果这夜一无所获,便将三块人垫屁股的方砖提了回去。
  “老秦叔要发财了!”小月笑着说。
  “哦,小月,你怎么还在这儿?听你爹说你和才才的事定了,这么晚是去才才家才回来?”
  “老秦叔的消息好快哟!”
  她扭头就走,老秦叔还在后边说:
  “什么时候给叔吃喜糖呀?”
  老秦叔终没有吃到喜糖,但过了十多天,却美美地吃了王和尚的一顿长寿面。王和尚自了却了几件焦心的事情,精神一直很好。古历七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就早早在村里吵嚷要操办一通,才才娘就过来淘了三斗小麦,用大蓆在村头的地畔处晾了,又去荆紫关张屠户处定了三个猪头、六副心肺、三个肝子和八条大小肠子。
  这时候,包谷秆上都大小不等地揣了棒子,包谷颗儿还水泡儿似的嫩,害人的獾却成群结伙地从山里下来了。这些野物夜里常常钻在地里,一糟蹋一大片。到后来,颗粒稍稍硬些,一些手脚不好的人也偷偷摸摸干出些不光彩的事来。王和尚家的包谷长得最好,竟一个夜里丢没了十五个棒子。家家就开始在地里搭了庵棚,鸡一上架就有人坐在那里看守,沟这边,沟那边,河这边,河那边,夜夜都响着锣声,叫喊:“过来了!过来了!”獾就被火枪打死过几只,而小偷虽没有抓住,但那跑丢在地里的一只破胶鞋被高高挑在街口的树上,让人查证。
  才才第一个在两家地头搭了庵棚,夜夜跑着看守。岳父的生日越来越近,他又想不出该给操办些什么寿礼,去请教过老秦叔,老秦叔趁机推销了他货摊上的二斤白酒,两包点心,一顶火车头丝绒帽子,一双毡毛窝窝棉鞋,最后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寿礼:包一场电影,让全村人都去看,一是让岳父在全村人面前体面体面,二是公开了和小月的婚事。才才就花了四十元,去荆紫关请了河南一个公社的放映队。
  消息传开来,人人都觉得新奇,交口称好。山窝子里看一场电影不容易,七月二十一日,从下午起。丹江河那边的人家逮住风声也赶过来看电影,小月的渡船就撑了一趟又一趟,心里也高兴才才办了一次漂亮事。
  这一天,她穿戴得十分出众:上身穿一件隐花的确凉圆领短衫,只显得脖子特别长,又特别白嫩,下身是一条月白柞丝绸裤,有棱有线儿,脚上的鞋也换了,是一双空前绝后的白色塑料凉鞋。“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她一站在船上悠悠地过来,岸边的人就都直了眼光。
  “这就是才才的那一位吗?这妮子吃的也是五谷,喝的也是丹江河水,怎么出养得这般好人材!”
  “才才那个黑瘦鬼,又没有多少钱,嘴拙得没个来回话,倒能有这么大的艳福?”
  “听说是她爹的一个好劳力。”
  “哦,他能守得住吗?”
  “守不住你去行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丑的,配一个俏的,哪儿就有十全十美的夫妻?”
  小月隐隐约约听见了,心里就骂这些人碎嘴烂舌,只当没有听见。摆渡完了,正要收船回去,却见门门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也没有打口哨,也没有跳跃的脚步,见着路上有了石头,就用脚去踢,石头没动,脚却踢疼了,抱着脚丫子哭不得、笑不成地打转儿。
  “门门!”她叫了一声。
  门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快地过来,冷冷地说:“有事吗?”
  “你这几天到峨嵋山成佛了,怎么不见你的面?天要黑了,又到哪儿喝酒去?”
  门门的红卫服的口袋里,果真一边揣了一个酒瓶,当时闪了一下笑,说:
  “到荆紫关去,听说那边供销社收购桐籽,我去问问,如果收购的话,我明日沿河进山去,山里的桐籽是四角一斤,供销社是五角一斤哩。”
  小月板了脸说:
  “改日去吧,今夜里有电影哩。”
  “看不看无所谓。”
  “什么有所谓?钱就看得那么金贵j”
  “钱算个屁哩!钱是为人服务的,要是让钱支配了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去运桐籽,全是为着畅快散心哩。”
  “那看电影就是受罪啦?”
  门门看着小月,鼓圆圆的腮帮子一下子瘪了。
  “那是你家包的电影……”
  “是在我家炕头演了?全村人都去看,嫌没给你发一个请帖吗?”
  “小月姐,你眼里还看得起请我?”
  “请你,就请你!”
  “是你请,还是别人请我?”
  “我请!”
  门门跟着小月往回去。小月发觉门门的脸色一直阴着,话也是问一句答一言,就说:
  “门门,你得什么病了?”
  “没有。”
  “那你给我黑着脸干啥,我欠你的帐了吗?”
  门门停住了脚步,突然说:
  “你真的要跟了才才吗?”
  “嗯。”
  “是你心里愿意的?”
  “嗯。”
  “……祝贺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门门还能有什么呢?”
  小月却嘎地爆发了笑。
  “你碎仔儿肚里有几根曲曲肠子,我小月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说,你是不是在忌恨才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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