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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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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狗,白茸茸的毛团儿,从冰层上跑过对岸,又跑过来,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黄的。後来就站在河边被砸开了一块冰前,冰里封冻了一条小鱼,一个生命的标本。狗便惊奇得汪汪大叫。

  田野的小路上,驶过来一辆拉车。套辕的是头毛驴,样子很调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长长的一层毛。主人坐在车上,脖子深深地缩在衣领,不动也不响,一任毛驴跑著。落著厚霜的路上,驴蹄叩著,干而脆地响,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向後飘去,立即化成水珠,亮晶晶地挂在长毛上。
有拾粪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铲子捡驴粪,驴粪却冻住了。他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笑,做出长久的沉默。有人在沙地里扫树叶,一个沙窝一堆叶子,全都涂著霜,很容易抓起来。扫叶人手已经僵硬,偶尔被树枝碰了,就伸著手指在嘴边,笑不出来,哭不出来,一副不能言传的表情,原地吸溜打转儿。
最安静的,是天上的一朵云,和云下的那棵老树。

  吃过早饭,雪又下起来了。没有风,雪落得很轻,很匀,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虚虚地积起来,什么都掩盖了本质,连现象都模糊了。天和地之间,已经没有了空间。

  只有村口的井,没有被埋住,远远看见往上喷著蒸气。小媳妇们都喜欢来井边洗萝卡,手泡在水里,不忍提出来。

  这家老婆婆,穿得臃臃肿肿,手背上也戴了蹄形捭套,在炕上摇纺车。猫不再去恋爱了,蜷在身边,头尾相接,赶也赶不走。孩子们却醒得早,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层水气,擦开一块,看见院里的电线,差不多指头粗了∶

  “奶奶,电线肿了。”

  “那是落了雪。”奶奶说。

  “那你在纺雪吗,线穗子也肿了。”

  他们就跑到屋外去,张著嘴,让雪花落进去,但那雪还未列嘴里,就总是化了。他们不怕冷,尤其是ê;两颗眼睛。互相抓著雪,丢在脖子里,大呼大叫。

  一声枪响,四野一个重重的惊悸,阴崖上的冰锥震掉了几个,哗啦啦地在沟底碎了,一只金黄色的狐狸倒在雪地里,殷红的血溅出一个扇形。冬天的狐皮毛质量好,正是村里年轻人捕猎的时候。
麦苗在厚厚的雪下,叶子没有长大来,也没有死了去,根须随著地气往下掘进。几个老态龙钟的农民站在地边,用手抓住雪,咬咬地捏个团子,说∶

  “那雪,好雪,冬不冷,夏不热,五就不结了。”

  他们笑著,叫嚷著回去煨烧酒喝了。
雪还在下著,好大的雪。
一个人在雪地里默默地走著,观赏著冬景。前脚踏出一个脚印,後脚离起,脚印又被雪抹去。前无去者,後无来人,他觉得有些超尘,想起一首诗,又道不出来。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

  他回过头来,一棵树下靠著一个雪桩。他吓了一跳,那雪桩动起来,雪从身上落下去,像脱落掉的锈斑,是一个人。

  “我在做诗。”他说。

  “你就是一首诗。”那个人说。

  “你在干什么”

  “看绿。”

  “绿在哪儿”

  “绿在树权上。”

  树上早没有了叶子,一群小鸟栖在枝上,一动不动,是一树会唱的绿叶。

  “还看到什么吗”

  “太阳,太阳的红光。”

  “下雪天没有太阳的。”

  “太阳难道会封冻吗瞧你的脸,多红;太阳的光看不见了,却红了你的脸。”

  他叫起来了∶

  “你这么喜欢冬天!”

  “冬天是庄严的,静穆的,使每个人去沉思,而不再轻浮。”

  “噢,冬天是四季中的一个句号。”

  “不,是分号。”

  “可惜冬天的白色那么单调……”

  “哪里!白是一切色的最丰富的底色。”

  “可是,冬天里,生命毕竟是强弩之末了。”

  “正是起跑前的後退。”

  “啊,冬天是个卫生日子啊!”

  “是的,是在做分娩前准备的伟大的孕妇。”

  “孕妇!”

  “不是孕育著春天吗”

  说完,两个人默默地笑了。

  两个陌生人,在天地一色的雪地上观赏冬景,却也成为冬景里的奇景。 
 

贾平凹作品集
  
 
  
人极
 
                       第一节

  商州有俗:朋友之交,亦称亲家;亲到极处,若妻室各有身孕,又分别生产一男一女的,长大便作夫妇。此俗陈陋,却有野味,虽缺乏时代精神,但山地的经验是,长大恋爱的不一定百年会偕好,自小指腹成婚的,却未必终生无幸无福。

  商南光子,姓张,二十年前指腹在洛南,洛南拉毛出生偏也是男儿,两厢生世不能完婚,却信缘法,从此认作兄弟,往来年长日久。后,父辈亡故,两人愈加依靠,学得劁猪骟驴手艺,在乡里串游谋生。“文革”二年,社会混沌,光子到拉毛家住下,两人结伴行走,身影从不分离。又一年,搞清查运动,闹哄哄挖

  出一宗大案,日“卫刘总队”。刘,刘少奇。保卫刘少奇,违天下之大韪也。故涉及面甚广,先后上百余人被镇压,被投狱,被管制。光子心寒,思想逃脱是非之地回商南去,拉毛说:“先人讲,盛世宜方,乱世宜圆,你黑红组织未参加,只靠手艺巧要饭,咱怕了怎的?过了今夏,到冬里再作回去打算吧。”光子又住过一月。此日天气突然转凉,传说洛河上游下了大雨,两人一早从南山劁猪返回,买了一壶酒在炕上坐喝。隐约听得有阵阵闷响,以为打雷,却见母猪并未在屋里叼草进窝。又喝,窗外巷里已有脚步嘈杂,旋听人喊:“水下来了!”就呼呼隆隆有了吼音。出门看时,村人皆拿了捞兜和背篓往河边跑。拉毛说:“快走,咱也发发财去!”洛河水,年年涨水,涨时,上游的柴草、木料就浮在浪头,下游的人趁机打捞,叫“发水灾财”。到了岸边,夕阳正落得满河,浊水漫沿儿,浪头上什么样的物什都有。村人已占据了每一个突出的岸崖,赤裸裸立定那里,持长长的捞兜打捞。拉毛说:“咱到上岸去,那里站脚不好,却能捞得更多东西。”到上岸,也剥了精光,用热尿揉搓了肚子。抓污泥涂了腿根处那块部位,拉毛便瞅定一根木料,刷地甩出虎爪勾,不偏不倚抓在木头的一端,努力收绳,木料悠悠而来。提上岸,两人大悦,坐下吸烟,其时夕阳收尽,满河已退苍黄,水声之外,一切俱寂。正念叨木料价值,忽闻风起萧萧,崖湾下河芦偃折有声,注念间,风声渐近,身后毛柳摇曳,俄而河面出现一黑物,浮浮沉沉而下。思未定,那黑物急到崖下,铿锵一声,触崖石又旋转而去。光子看时,见是一枯树桩,急呼拉毛,拉毛早甩出虎爪勾,牵了树桩收绳。却又在河芦丛中牵制住,拉扯不动,险些将拉毛闪落水中。拉毛说:“兄弟,莫非有了水鬼,怎拉不动?”光子说:“那里是河芦丛,必是被挂住了,我下去看看。”光子也是水豹人物,当下口叼了一把砍刀,溜下水去,眨眼间到了树桩前,钻没下去,又浮出头来脸色大变,拉毛说:“是河芦挂住了,还是毛柳挂住了?”光子说:“怪了,肉肉的,像是个人。”拉毛大骇, 说道:“是人?一定淹死的。快上来,别让水鬼拉了替身!”光子却又钻下水,拉毛说:“死了还抱着树桩,既是死了,用刀砍了那手,看他还拉不拉?”光子再又钻下水,再出来,手中扬着一片破布,上有花纹,叫道:“是个女的,她是双手抱着树桩,身子被河芦缠住了。”拉毛便见水面上浮上一团碎河芦,后就是一个人被托上树桩。光子冒出脑袋喊:“收绳,收绳!”树桩及人靠了岸边,光子先将死尸背上来。拉毛说:“洛河涨水,哪一回不淹死人,人已死了,你背着作甚?”光子说:“她心口还热着。就是死了,上游的家人来找,也做一场好事吧。”女尸放在树下,两人定睛看时,其女年轻,面润如生。揣试心口,果有余温,忙活动双膊,压腹倒水,捏掐人中,那女子双目紧闭,鼻间有了气息。两人一时沉默,相互对视,光子说:“此人命大,她又活过来了!”拉毛说:“这人活该是冲咱们来的。”两人背了回去,在牛背上驮了溜达,又吐出许多清水,放在炕上让其清醒。村人得知,全来相看,有懂中医的,掏洗了口中、耳内淤泥,以酒擦胸,用薄荷搓了前额鼻根,便各自散去。入夜,兄弟两人在堂屋挑灯喝酒,等候女子醒来。鸡叫头遍,卧房里窸窣作响,看油灯时,光芯扑闪数下,屋内更加幽暗。两人好生疑惑,起身欲进卧房,但布帘一挑,那女子斜斜靠在门框,头发蓬乱,却弱态生娇,眼波流慧,艳丽从未见过。光子说:“你醒来了,你还能站起来?”女子静静看着两人,身子就慢慢跪下去.灯光落在脸上,有两道泪痕,说:“二位大哥,是你们救了我?”拉毛忙过来扶她起来,让坐炕边,让她喝酒,女子竞也不推辞,接酒就喝了。光子说:“你才醒来,不敢喝酒,做些拌汤喝吧。”兄弟两人就生火做饭,女子慢慢喝下,渐渐有了气力。光子又和拉毛喝酒,喝得醉眼朦胧,问那女子话,得知女子名叫亮亮,吉川人,路过洛河时,突然洪水下来,卷了而去。问家里还有何人,却缄口不语,眼泪汩汩流下。酒壶喝干,拉毛又取酒喝,眼即瞻顾女子,停睇不转。女子发觉,头便垂下。拉毛说:“亮亮,是我们救你上来,你知道不,你鼻子都不出气,手还抱着树桩不放哩!”说着嘿嘿直笑,不能自主,拍着光子说:“兄弟,先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我今生还做了这桩好事!”光子见他酒劲发狂,忙去制止,拉毛却溜下炕,醉作烂泥。女子说:“大哥,我亮亮记着你们恩德,现我无一相报,等我有了一日,定来重重谢酬!”就起身出门要走。光子说:“亮亮,你这是到哪里去?”亮亮说:“我也不知道。”光子说:“这三更半夜的,你一个女子,身子又刚刚好,你能往哪里去?我们兄弟二人是粗人,心却不坏,既然救你上来,也不是为了什么报答,你夜里就睡在卧房,明天再走。我背他到牛圈楼上去睡好了。”亮亮还要推辞,光子已背了拉毛竞走了。


                         第二节

  翌日,光子起来,天麻麻作亮,想起昨日早晨答应给镇子几家去劁猪,就叫道:“拉毛哥,起来,不早了!”拉毛即昏沉不醒,嘴里咕咕着,双眼不睁,而且丑陋地躺在那里,口角流出一滩涎水。光子笑骂一句“你就死睡吧!”拉被子将他盖好。夜里在牛圈楼上的草窝里,两人合盖了一条被子,草窝里虼蚤,咬得浑身疙瘩,光子就暗笑夜里酒喝得多了,竟能睡得那么浓!扑索了头上的草屑下楼,堂屋的门还关着,叫过了一声,又觉得不妥,寻思道:这女子天明就走,也顾不得送了,转身就独自往镇上去。镇子并不远,短短的一条街面,平日里寂寞寞,昨日里也有人去河里打捞,门口就堆了许多河柴。街这边的门里照例坐有妇人,脚下放着针线笸篮,一边儿在头上逼针纳着鞋底,一边儿和街那边门口的妇人说话。那妇人是坐在织布机上的,脚一踏,手一扳,云扳起落,木梭飞动,嘴里应合着昨日落河沿的事。一个说:“昨日那水发得可大,街口刘家劳力多,捞了十根木椽。”一个说:“听说又死了好多人。掌柜说,眼瞧着河心漂下一个木盆,里面坐了一个妇人喊救命.浪就翻了,再没踪影。”一个说:“听说吗,劁猪的拉毛两兄弟捞了一个女的,捞回去却活了!”光子一出现在街口,妇人就不说话,家家门里有头探出来,嘻嘻望着他笑。光子进了一家,主人早备了酒等候,几杯下肚,面热耳赤,当下从猪圈提出一条猪来,光子蹲在那里,一脚踩了猪后腿,手在后腰带上摸,抽出一刃刀子,寒光一闪,就在猪腿根后划出血口,指头再一勾,拉出血淋淋的一节东西,操弄一会,用刀子割下一个疙瘩来。说:“就是这东西,使它不得安然!”丢下让猫吃了。旁边一人说:“光子你好作孽!有那一点东西,活着才有情有乐呢。”光子也笑道:“有情有乐,才招来有祸有悲的。”众人大笑,一妇女骂道:“光子贱小子,你说得那么好,你怎不自己劁了自己?洛河里淹得什么人没有,偏偏就要捞出一个女子!”光子说:“嫂子,可不敢说这话,我和拉毛哥捞那女子,却没那个歹心!”当下缝了猪的伤口,放生而去,洗手坐下又喝酒。酒到七成,主人说:“光子,听说捞上来的女子长得白漂漂的?”光子说:“生得出脱,不像是托生在农家的。问她的家世,她却不说。”主人说:“这就奇了,怕是外边来的。现在世事乱,这号女子时常有,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拾掇一个女人。既然让你们救了她,也活该前世有缘。”光子倒生了气,说:“你也是贱看人,我兄弟俩救人,不

  是为了得老婆。她一早怕就远走高飞呢!”说罢,气氛尴尬,不欢而散。光子心里纳闷,他不明白镇上的人怎么会这么看他和拉毛,真是社会混乱,人心也都龌龊!光子偏颇,有些谁也信不过的了,就贪那酒,将所得的酬金全丢给镇上的酒馆,揣一个瓶子,一边儿往回走,一边儿喝,脚下就拌起蒜来。才到拉毛家一推门,门掩着,哗地倒地上,一口秽物吐了出来,同时却听见卧房里“啊!”地一声。光子说:“拉毛哥!”卧房里却悄然无息,窗子响了一下,有人似乎在跳出去。光子生疑,以为贼,卧房里就走出亮亮,头发乱乱的,蛾眉初颦,两腮赤红。光子大惊,说:“你还未走?!”亮亮不语,拿怯怯的目光看他。光子又问:“拉毛哥呢,谁在卧房?”走进去,炕上狼藉,炕下一双拉毛的草鞋,界墙头放着拉毛的烟袋。光子醉眼看亮亮,亮亮却猫儿似地浑身在抖,未等光子再问,便跪下来说:“是我不好,光子哥!你不要怪他,是他救了我,他提出那事,我报他救命之恩。”光子骇绝,一耳光竟将亮亮扇倒在地,出门到后窗外找拉毛,没有人影,空留从窗上跳下的一双脚印。回来一拳将柜上的面罐打碎,吼道:“牲畜,牲畜!”瓦罐瓷片刺破了手,血水在流,人靠在柱子上呆得像一尊石头。

  拉毛当时正躲在牛圈,半个身子仄在草粪里不敢出声,悔恨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听光子臭骂打砸。一直呆过半日,屋里渐渐安静,灰沓沓的出来,见门板上一行炭写的字,近去看了,是“猪狗不如!”忙里外寻找,未能找见,知道光子是一怒回商南去了。第二天搭车去见光子。三天后到商南,光子果然在家。兄弟相见,拉毛跪倒在尘埃里磕头。光子只是不理,起身去厨房做饭。端上来,满当当一碗面条。拉毛揣思:光子肯饶我了。饿口急吃,吃到一半,碗底却是料豆和禾草节,明白光子在拿喂驴的东西辱他为牲畜。顿时羞愧不已,顺门出去,一条绳索吊在村后的柿树上。光子得到消息,赶去时,拉毛浑身已经僵硬。大悔,痛哭得死去活来。后移尸院里,搭芦席设了灵堂,重金买置棺木寿衣,埋葬在自己屋后的谷子地里。见天三餐盛一碗饭供在灵前,人也精神恍惚,无心无劲打发日子。如是三载,不谈婚事,不近女色,蓬首垢面,形如饿鬼,村人以为痴傻。

  来年,商州大旱,到处田地龟裂,庄稼欠收,出门讨要的人甚多。光子一人养活一人,倒也罢了,每日里吃饭,村巷四邻的孩子就坐门口,眼巴巴瞅着他吃。光子骂一句:“全是爹娘教唆的!”却不免将锅里的饭拨一勺打发孩子去。忽一日,光子在锅里炒了荞麦皮和红苕干,又炒了半升大麦,掺和了在碾子上碾炒面。石滚子重,累得他满头是汗。正低头推着,却觉得顿时轻了许多,抬头看时,碾杆那头帮推的是一个女人,面陌生,一副苦容,当时就愣了。那女人见了光子看她,苦皱皱地笑,说道:“这位大哥,你不嫌弃我帮你吧?”光子问“你是谁?哪里人?”女人说:“我是南山的,出来逃命的。我帮你推了碾子,你能打发一碗炒面给我就是了,大哥!”光子最害怕的是女人,当下自已倒不自在起来,忙说:“使不得的,这使不得,我给你一碗炒面,你快走吧。”便从笸篮里舀了一瓢罗过的炒面倒在女人的布袋里,自个又低头推碾。女人却并不走,又来帮着他推,后来就替他罗炒面,右手中指上戴一枚黄铜顶针,磕着罗帮,节奏蛮是中听。光子停下来,拿眼看她,女人是副大脸,颧骨突出,眉毛很淡,似乎看着只有一半,左耳下豆大一颗黑痣,使这张脸有了几分媚态。不觉神思飞扬了一阵。猛然间却想起拉毛的事,满腔火烧,过去把罗收了,催那女人快走。女人茫然立起身,说:“这位大哥,你也别上怪,我在这里也是住了上十天时间,谁家的活都帮过,我不是坏女人的。”说罢旋脚而去。此后,光子果然得知这女人叫白水,帮过每一家做活,赚得吃喝,夜里就睡在二郎庙里。二郎庙在村南,先前供有一尊泥像,麦秋二料了,生产队在里边存放粮食。曾有人夜里睡在那里,三更时分,就听得大梁上“叭叭叭”地从这头一直响过那头,然后万籁俱静;夜夜如此,疑为鬼祟,无人再敢投宿。后泥塑被掀了,二郎神的两颗瓷烧的明如宝珠的眼睛嵌在庙墙上,庙窗捣烂,两扇门也在风里呼地打开,呼地合上。光子真不知道这白水是怎么在那里过夜的。


                       第三节

一日,村里一位叫秃子的,来光子家闲聊,挤眉弄眼地说:“光子,你没去过二郎庙?”光子说:“去那作甚?”秃子说:“我不信,好多人都去过了,那里有了神的。”光子说:“什么神?你说话嘴上要有点关子,莫让造反队的知道了,说你个封建残余!”秃子说:“就是造反队的常去呢,那神就是南山那个白水。”光子骂道:“你造孽!”秃子说:“第一夜他们去,连毛也没沾上,那女人拿了一把刀,谁敢近身?第二夜三更天里,把那白水就按住了……”光子把秃子推出门,没让他再讲下去,以为信口雌黄。不久,村人就议论起来,说白水在二郎庙里做饭,没柴烧,捡了村头猪羊骨头烧,臭气呛人,又说她在河畔的芦苇地里,专剥死婴身上的裹布,回来洗净了又卖给村人做鞋底“咯本”,队长拿了鞭子抽过她,赶她出去。光子就不明白自水为什么不离开,担心她真会出事。果然不出三天,一个黄昏里,光子在巷口遇着队长,队长那时也“造反”,拉住说:“光子,革命不分先后,你革命不革命?”光子说:“不革了怎样,革了又怎样?”队长说:“不革了就没观点,没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要革了,晚上和我到二郎庙去,白水不走,我们已经怀疑她一定是逃避运动来的,不是好人,夜里要去审问她。”光子说:“那好吧,我就革哩!”当下五人往二郎庙,光子心里就叽咕:一个讨饭的女人,还能是什么阶级敌人?这伙人凶神恶煞惯了,咱和他们浪荡什么?就说肚子疼,要上茅房。队长说:“那你随后就来吧。”光子一闪过巷子,摸黑到家睡去了。明日,村里一片风声,说是那伙果然拷打了白水,后来就赤条条将她衣服剥了轮奸。光子又是血气冲心,去找着队长讨骂,队长说:“你有证据吗,就是轮奸了,又怎么样?她是南山人,无家无室,就是靠那东西糊口的!”倒赏了光子一个耳光。光子咽了恶气回去,只是同情那白水,四处打听她被赶走后的消息,却传说是让狼吃了。说那夜被轮奸出走,到了东山龙王沟讨要,后来有人就在二道梁的梢林子见到她,五脏六肺全被狼掏吃了,头却完好,大颧骨脸盘上还是笑笑的。光子听了闷了半日,自此痴傻病又犯了,除了伺弄地里庄稼外,更是任何事不理不睬,人缘就愈发坏起来。到了秋季,秋庄稼还是欠收,包谷颗儿未饱满,就砍了连包谷芯子一块儿上碾子,砸成粥,回来拌了糊糊喝,喝得肚皮老大,像气蛤蟆。且喜后山五分自留地里,种了荞麦,倒长势茂密,眼见到了成熟日了,只害怕被人偷去,就在地边搭了庵棚,夜夜前去厮守。一日将荞麦割倒,堆在地头,天就黑严了,寻思明日一早背了回去,便坐在庵棚抽烟。抽过一个时辰,月色已满巷顶,突然间想到三日后就是拉毛的生日,不觉往事涌动,泪潸然落下。恰时听得索索声响,举目看时,巷外远处有一人影,绰绰如鬼,正移步荞麦堆旁。光子心中叫道:“有贼!”却并不喊,等贼走近荞麦堆见其用绳扎紧了一大捆,然后捆下铺了衣服,就从荞麦根部一把一把往出抽,抽出来的是光秆,颗粒就全脱下,然后又紧捆住,又是抽,反复不已,那衣服上便堆了好大一堆荞麦颗。贼已经在包起荞麦了,光子猛地扑过去,一下将贼按住,再伸手去抓头发,才发现是个女的。女贼一惊,却并未挣脱逃去,光子左一个耳光,右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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