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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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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为一个梦咱倒这么害怕。人常说梦是反着来的,睡吧。”就又睡下。天明,一家人起来,里里外外扫除卫生,虎娃裹新衣,又用洋红水在眉心点了,客人就来了,立在门前哔哔叭叭放一串鞭炮,就抱了虎娃,说孩子长得好,虽不是光子的血骨,却长得几分厮像,光子只是嘿嘿地笑。后来村中一伙人瞧光子不在场,都来抱了虎娃逗,说:“叫爹,叫爹!”气得白水抱了孩子进了屋。客到齐了,全部入席,光子给每一个人盅子里倒酒,后自个端一盅,说:“都不要嫌弃,喝啊!”就有一个帮忙的过来说:“光子,院门又来一伙人,不认得的。”光子说:“只要能来,就让入席坐吧。”帮忙人出去,立时院里进来几个人,横眉冷眼,直叫:“谁是光子?”白水正抱了孩子出堂屋,抬头看了,“呀!”地一声急转室内,但四个人已经瞧见,冲进去反手扭住了,推搡到院里。众人大哗。光子上前责问,一个麻脸说:“白水是我老婆,走了四年,我到处打听,原来在这里!”光子脸色变了,问白水:“这是怎么回事?白水,这是真的?”白水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哭声狼嚎一般。麻脸冷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一巴掌打在白水脸上,骂道:“你不回去?你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也得是我家的鬼!”动手就往出拉。光子抱住不放,麻脸说:“兄弟,她给你作了两年老婆,你也是到还的时候了吧?眼再不亮,我还要到政府告你,你拐良家妇人!”光子眼前一黑,跌坐在院子里。孩子大声哭娘!光子疯了一般把孩子抱在怀里,叫:“白水,白水!虎娃他娘!”白水被人拉到门外,将手中的顶针卸下来,丢给了光子,哭叫着被人拉走了。

  光子一病,半个月没有下炕,虎娃被邻居的婶娘养着,日日夜夜哭着要娘。半月后,光子在村里走动,村人不敢相信他的头发胡子全花白,见人也不说话靠墙立着,只是手在裤腰里抓。偶尔捏出一个肉肉的东西,也不挤,在空中撂了。整整三年,磨男寡守着虎娃长大,男不男,女不女的,日月过得头份糟心。这年秋天,虎娃在外耍玩,和人打架,被骂是“杂种”,回来哭着一定要娘。光子心里发酸,说:“孩子,你是有娘的,娘在××,这村子爹也没法呆了,我领你去寻你娘去!”锁了门,往××一带去,到了洛南,寻着白水家住的地方,那是一片沟地,阴洼里有几孔窑,窑门却锁着,有蜘蛛在上结网。场院里生了蒿草,膝盖深的,人一进去,黑蚊子就扑上身,登时一身红肉疙瘩。光子出来问村人,回答是:白水回来后,痴痴傻傻,终日念叨她的虎娃,不和麻子同床卧枕,麻子用绳绑了她打,第二年春上她就死了。白水一死,麻子也破罐子破摔,迷上赌博,

  隔三间四地在地窖里耍钱,一次犯了事,被公安局抓去,再没回来。光子握着那枚黄铜顶针,扑倒在窑门口呜呜地哭。村人见父子俩可怜,安置了,让暂在一孔破窑里住下。窑已经快塌了,用一根木头在里边支着,如柱子一般,光子找了树枝编了柴门。白日里,领虎娃走东串西,帮人打些杂活混饭,夜里就回来歇身。村人说:“光子,这不是个长久,你说,你还会什么手艺不成?”光子说:“早年学过劁猪骟驴,我多年已不营生了。”村人说:“这倒好,你置上一套家具,把这手艺拣起来,总比现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好,何况大人什么都可以混,这孩子还小,也不能这样下去呀!”光子觉得言之有理,也便重操旧业,赚得一些钱财粮食,竞也想法将虎娃送到村中小学去插班听课。他感激这地方人的厚道,也没脸回老家去,越发为人谨慎,殷勤处事,有了几分人缘,慢慢,此村也承认了他,帮他弄个证明,算作是村中一户了。

  当时,此地面正闹腾一件大事,当地政府平反了一件冤案,村子里有好多人,曾被判刑二十年、十五年,如今回来,家家喜庆。逢着喝酒,光子也去了,席间问:“这是什么冤案,竟判你二十年?”平反的人说:“‘卫刘总队’呀!只说此案一辈子不能翻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四人帮’却就倒了,刘少奇却是好人,监狱的人就全放了。”光子想起当年拉毛村里的案子,感叹这一桩案子牵涉这么大!乜眼看着窗外,院门楼

  上有人正放鞭炮,下边一伙儿孩子抢着拾,吵得大呼小叫。主人又在让酒,人已经八成醉了,酒淋淋地湿了前心,光子说:“大哥,平反是平反了,这多年的牢也就这么白坐了!”不忍再喝下去。主人说:“哪里就是白坐了!政府还是好啊,每人放出来,十五年以上的补偿六百元,十年以上的补偿四百元,十年以下的也三百元。你想想,就是不坐牢,农民哪儿能拿得出这么多钱?现在有了钱,买了粮,置了衣服,我还准备翻修一下房子,受苦是受苦了,可权当是去挣钱了呢。”光子没有接话,又喝了一盅,苦涩难咽,就告辞回窑里歇下。

  三日后,光子出外劁猪,挣得一些钱,便买了一斤肉回来。虎娃不在,出去捡柴禾了。窑里就来了一个人,棒槌脸,人中处长就一个黑痣,茸茸长了毛,见了光子笑道:“嗨,日子不错嘛,有肉吃了!”光子说:“多时没见腥了,孩子肚里寡哩。今日你不走,就在这儿吃吧。”那人也坐下来。果然不走,只瞅定光子发笑。光子说:“你笑什么?”那人不语,扳正光子头细细瞧那眉毛,说:“让我看看,你的眉骨白色了没有?”光子就笑:“你还会看麻衣相?”那人说:“是白色了,事情该成了。光子,这顿肉我是该吃了,我给你来做媒的。”光子并不反应,手里忙活。那人说:“吓,我给你说这么大的事,你竞不吭不哈?这女人好多人都在抢了,我闭口不允,专是给你的。”光子说:“我没那个福分,谁嫁了我,也只是要饭的。”那人说:“女人对我说了,她不图高官厚禄,图的是人,说死也不找本地的,你不是正好吗?”说话间,虎娃回来,担一笼柴禾,一身泥土汗水。瞧见炒肉,喜欢得就趴在锅沿上。那人说:“虎娃,你要娘不要?”虎娃说:“要的,有娘了我能穿新衣裳。”那人就说:“光子,女寡难磨,男寡更难磨,一家两个光葫芦,被子破了没人补。”光子心便动了,问道:“这是啥女人?”回答是:“人没说的,俏子货哩,要是平常,你光子提百八十的礼也聘不到的,她是坐了

  牢才出来的,手里还捏有五百元钱哩。”光子叹了一口气,说:“是‘卫刘总队’的?一个女人也判了十五年?”那人说:“受了难,知道的事就多了,光子,这事就说定了,下午我领人来,你和她见见面吧。”当下肉已炒好,三人狼吞虎咽了一场,午后,光子把虎娃支应出去,等着那女人来,心里慌得不行,思想今生还能再娶个女人,犹如在梦里一般。对于女人,光子不是馋嘴猫,那份情火,昔日的冷水已经扑灭了,只是虎娃还小,没人照应,自己若这么下去,人不人,鬼不鬼,也没能力以后让孩子上学,这女人真能嫁过来,就可回商南去住,囫囫囵囵一个家,一生也就对得起虎娃了。思忖不已,听得窑前有了脚步声,心就怦然而动,偏故意坐着不动。媒人在外边叫:“客来了!,,光子才迎出去,窑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不看则已,一看骇绝,女人也变脸失色,张嘴呼不出一个字来。媒人也呆了,叫道:“你们认识?”光子说:“认得。”便叫那女人:“亮亮,你怎么能在这儿?怎么就坐了牢?”亮亮随之泪如泉涌,径直入窑坐了,说:“人世上不走的路也要走几遭,不见的人也要见几面,光子哥竞也在这儿!拉毛哥呢?”光子说:“死了,我作践了他,上吊死了。”亮亮说:“死了?死了也好。”两人说起往事,都没了激动,心平气和。光子见亮亮身子发胖,胖得极不正常,知道是患了肥胖病,性格也全然变了,若不是那张脸,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的亮亮。三人说了一些话,媒人便起身走了,说:“既然都是熟人,我在这儿也是多余,你们好好叙叙,明日我来讨你们的准话。”两人坐着到天黑,虎娃也回来,亮亮招之,则热乎而来,似前世有缘,亮亮也全无往昔的羞愧,说了很多这些年的遭遇。先是亮亮在洛南北川,父亲为北川中学教师,母在家务农,亮亮无兄长,一直跟爹住校念书。“卫刘总队”案子发后,爹受到牵连,清查时被人打死。亮亮四处给爹翻案,也被诬陷为“卫刘总队”的人员,就到外寻着抓她,她出逃时在洛河落水,才被拉毛、光子打捞上来。她感激拉毛和光子,却不敢说明自己的身份。那天,她正在熟睡,拉毛拔了门关进来,要和她睡觉,她先是不肯,后觉得有救命之恩也就迁就了他。被光子发觉后,她羞愧难言,等光子一走,自己也就走了。没想这次事却有了后果,七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孩。她抱着孩子逃回老家,母亲经人威逼交出女儿,悲愤上吊死了。也就在当天晚上,来人将她抓走了。孩子当时交给一个陌生人,只说是其父叫拉毛,在洛南x×村,从此身陷囹圄,与外界隔绝。光子听罢,已是泪流满面,后悔那时不该羞辱拉毛,若那时他们作了夫妇,也不至于弄到现在地步。亮亮说:“光子哥,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光子说:“是的,不说了。这些年里,你在牢里也受了苦?”亮亮说:“苦是苦,我只说今生今世就死在牢里了,没想到还能出来?出来了,我亮亮还要办一件大事呀!”光子问道:“什么大事?”亮亮便从桌上取了烟来抽,直直拿眼睛看光子,说:“难道这牢就这么一坐几年就了了?我爹就那么白白死了?”光子说:“政府不是给你发了钱吗?”亮亮便从腰里取出一沓钱,啪地压在桌上:“是发了钱。可一件冤案,牵涉了二三百人,这是谁制造的?总不能一尽儿推给‘四人帮’?!当年一手搞的那些人,却说当年抓是对的,现在放也是对的,他们照样还在位上。那个姓巩的军宣队现转业了还是个主任,那个公安局长还是局长,这件冤案,他们先是压住不理,后来上边有人提说这事,查下来,才不得已着手办的。从公社到区上,当年设公堂拷打人的,现在依旧原样不动,没想山里人,在这么多年里,也没一个人去上告,放出来的人拿了钱,就喜之不尽!我还是要告的!”光子只听着,脑袋放沉,狠劲吸烟。

  这一夜,光子睡不着,看了一夜窑窗窟窿里透进来的月光,听了一夜窑外的蟋蟀声。虎娃爬起来,瞧爹的眼睛光光的,说:“爹,你也没瞌睡?”问话问得奇怪,光子说:“没瞌睡。”虎娃说:“你也想着那个婶婶吗?”光子久久地看着儿子,心里发酸,问道:“婶婶好吗?”应答是:“婶婶好。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光子赶紧催他瞌睡:“信嘴胡说,你能在哪儿见过?睡吧,睡吧!”

  虎娃睡着了,他却直感到命运竞这样捉弄他!他同情亮亮的遭遇,却又害怕同亮亮结婚,当年亮亮和拉毛,是自己侮辱了他们,拉毛才身亡的,如今自己却要同亮亮结婚,虽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但心里总有一个阴影。自己是什么人,农民,最窝囊最不景气的农民,怎么能要一个教师的女儿?亮亮虽然坐过牢,但她已经平反了,她是可以找着比自己更强的人的。他是不敢再见着亮亮,也不能对媒人说明原委,天未明就将虎娃摇醒,收拾了全部家当,拉着走了。虎娃说:“爹,咱这到哪儿去呀?”他说:“这儿不是咱久呆的地方,回到老家去吧。”虎娃再问:“那个婶婶也和咱走吗?”光子说:“你没有那个婶婶的!”拉了孩子却去了白水的坟上,父子双双跪下磕头。他们一直往东走,白日吆喝着给人劁猪骟驴,到谁家,也不收费,只求管饭,黑了就睡在谁家。如此半月过后,还未走出洛南县境。一日到县城,父子俩正蹩行街头,忽啦啦一群人往东跑。光子不知有了什么事,问时,说是“去看热闹呀!”光子问:“什么热闹事?”那人说:“有一个女人,天天到县委来告状,书记被她找烦了,再不见她,后来连门房也不让进,她又吵又闹,是个神经病哩。”光子也就不再问下去,到一饭店去吃饭。吃着,虎娃却出去了,再找没有找见,急得光子满头大汗,虎娃回来了,说是他去看那神经病人去的,就附在爹的耳边说:“爹,那神经病人我认得呢!”光子问:“认得是谁?”虎娃说:“就是那个婶婶。”光子脑袋嗡一下,浑身麻木,他万万没想到,亮亮会是这样,一个肥胖症的独身女人这么告状,她住在哪儿,吃在哪儿,一肚子委屈又会向谁诉呢?光子在心里骂自己:“光子,你一辈子干些啥呀,亮亮之所以要找个家,就是有个落脚,好为上告申诉,你却又不言不语走了,这女人已经苦了半辈子,第二天再去找你时,那心里会怎么个想法?便对虎娃说:“走,领爹去看婶婶!”

  去时,人已走散,亮亮也无踪影。问门房的姑娘,姑娘说:“神经病,谁知道住在哪儿,天底下还有这号没脸面的女人,才出了狱,寻着又要进狱哩!”旁边有人说:“我知道她住在哪儿。”光子就拱手打问,那人说:“谁也不收留她,她去联合那些坐过狱的人一块儿上告,却被人家笑骂了一场,说她无事找事,不肯让她住,怕再连累。她白日四处找各位领导,夜里就睡在城关七队的看庄稼的庵棚里。”光子道了谢,一就—一路寻城关七队的庵棚。庵棚没门,里边果然有一床破被子,像是人睡过的,但亮亮没有在。光子流了两股眼泪,对虎娃说:“虎娃咱让婶婶和咱们一块儿走行不行?”虎娃说:“行的。”光子又说:“你以后愿意叫她是娘吗?”虎娃说:“我娘已经死了。”光子说:“你亲娘死了,她就给你做后娘,你叫不叫她?”虎娃说:“叫的。”父子俩默默坐了一会儿,光子就让虎娃在这儿等着,他去买了几个饼子。赶回来,虎娃已经在亮亮的怀里睡着了,光子叫声“亮亮”,两人相抱,悲痛欲绝。

  光子父子从洛南往回走,同行的从此有了亮亮。他们没有结婚手续,但光子作丈夫,亮亮也作了妻子;虎娃跑前跑后,叫一声“爹”,就要叫一声“娘”。一家三口沿途一边儿做手艺,一边儿混嘴赶路,早起晚归,历尽辛苦。光子说:“亮亮,这状是告不倒的,那些人当年制的冤案,现在寻他们告,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咱们回去,将家安顿了,我陪你,咱往上边告,省上告不赢,往中央告!”亮亮说:“有了你,我心里也踏实。一个

  女人,遇着大事,心里也是没个主见,我为了告他们,是没个主心骨,没个知我疼我的,天黑睡在那庵棚里,半夜半夜地流泪。你娶了我,你不嫌弃我不安分吗?”光子说:“这么大的冤案,我怎能不让你上告?他们作践你是神经病,我看你是比男人家还强哩!我是穷光蛋的人,那天虽偷偷走了,我是嫌我配不上你,没想你……”亮亮也流了泪,说:一日月把我折磨得也男不男、女不女的,一个女人家,谁没有自尊心?可我不那样做,我这心不死啊!咱们穷是穷,总算是…家人了,我相信这案子能翻,恶人会得到惩罚的,到那时,咱的日子是会像人一样过的。”


                        第四节

  到了商南,村人皆惊奇,说是光子出去一趟,竞发了,领回来一个老婆。亮亮在村里,劳动不行,又会吃烟,动不动又发大火,又爱认个死理,村里人就又议论她不像个女人。后来知道她是才出狱的,又四处告状,就拿冷眼看她。光子出外,村人就说:“光子,什么人不可找,偏找这号女人,她坐过牢狱,什么也不怕了,能好好跟你过日子?”光子只是不反驳,回来也不对亮亮提说。买了许多纸,夫妇两人在家写状子,光子文化浅,不会写,夜夜就守着灯看着亮亮写,自己拿了鞋耙打草鞋。稻草拉动索索地响,亮亮写不下去,他就笑一声,独自拿了到院子去打。半夜了,亮亮说:“你歇着吧。”光子坐炕上,亮亮将写好的状子念给他听,某一处说得太重,他说:“话不能这么说,当官的也是人,咱不能一笼统说怎么坏,要告咱就具体告县上那几个制造冤案的人,上边必然会下来调查,一调查了咱再说。”亮亮连连点头。可是,状子接二连三寄到省上,却泥牛

  人海,没有消息。亮亮又去洛南询问。那做头儿的说:“你问状子吗?状子在我这儿。你就是告到天上玉皇大帝,还是批下来让我们处理的。”亮亮回来只气得呜呜哭。光子见女人恸哭,心也软了,好劝说歹劝说,亮亮只是哭得厉害。光子说:“你是刚强人,怎么一下子软成这样?”亮亮说:“我也不知道,以前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从未哭过,自从嫁了你,不知道这眼泪就这么多了。你说,现在咱怎么办呀?”光子说:“省上告不成,咱

  往中央递状子。”夫妇就上书北京,每隔十天寄一封出去。亮亮已经在村里住过五个月,苦苦焦焦的,身子不但没有瘦,反倒越发肥胖。渐渐天气转凉。到了冬日。一日窗外雪雨潺潺而下,光子和亮亮拥坐在火炕,光子忽问:“你没有什么感觉吗?”亮一亮脸色泛红,摇头不语,后来说:“光子,你也是这把年岁的人,我知道你盼有个儿女,这么长时间没个身子,我害怕是这病的原因呢。”一脸羞愧。光子就安慰道:“不会的,你是会有个儿女的,你爹娘死的惨,你上无兄,下无弟,我并不是一定要你给我生个儿女,我想你们这一宗门也不至于从此就没了后代。”话这么说着,又过了数月,亮亮还是没有任何迹象。到了七月十五,瓜果成熟,晚上亮亮上炕去睡,觉得有硬硬的东西,揭了被看时,竟是一个大北瓜。问光子是怎么回事?光子只是含笑不语,问得紧了,说:“是给你偷娃呢。”原来此地风俗,不孕妇女到了七月,村里好心人就从地里偷了瓜果悄悄塞在其妇被窝,这样可祈望怀孕。光子前几天就让村里人给亮亮偷一次“娃”。村人嘴上答应,实际并不肯干。光子就自己从自留地摘了北瓜,塞在自己炕上。亮亮听了原委,先是嗤嗤笑,后来抱着北瓜则嘤嘤抽泣,说她全是这病得的,以前和拉毛,不该生育时倒生了一个女儿,如今成心要生了,却生育不下。光子就说;“拉毛留下的那孩子现在不知道活在世上不?可怜这孩子命苦。”自此亮亮更更待虎娃好,家里好吃好喝的全让他吃。虎娃

  也乖巧,将“娘”叫得很甜。

  又是一春,告状依旧没有消息。亮亮说:“与其咱们这么在家死等,不如让我亲自去跑一趟,到北京去!”光子说:“你这是疯了,你知道北京在什么地方?”亮亮说:“鼻子下有嘴,我可以问着去,到了北京,就寻那天安门,北京人还能不知道状在哪里告吗?”光子说:“那要多远的地方,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亮亮说:“我怕这连累了你,这次告不赢,或许我还会坐牢的。你还是在家吧。”夫妇两人就四处筹钱。光子为人家劁猪骟驴,几个月里家里不见油水,如此省吃俭用,积攒了百十元。百十元哪儿够盘缠,后来他就上山去砍荆芭卖,他心重,别人一次背百十斤,他背二百,分两次,一百背下山了,再上山背另一百,然后一路反复倒转,天黑严了才能回来。亮亮身子笨拙,行动迟缓,就和虎娃找着公路养路段,为人家砸铺路石。用竹子编一个圆圈,套了石头,举锤子砸,母子天不明就坐大路边,直砸得满天星月方回。村人皆议论:这一家浪子回头了,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再见着光子,便说:“你们夫妇若早早这样,日子早也富了!”光子说:“我们在攒钱,有了钱再去北京告状呀!”村人说:“还要告状?”再要告,就会家破人亡的。人是要安分,农民嘛,还想怎么的?亮亮得了五百元还不足数吗?”光子说:“这你不懂。”村人说:“不懂,我不懂?我看你娶了那女人图了啥,一不能生娃,二不能劳动,就是陪她告状?”越发认为光子是傻子。

  阴历七月,虎娃六岁,夫妇双双送去上学。这孩子极尽聪慧,四岁上就开始认字,认得百位以下数目,五岁上有亮亮教授,能背得十首唐诗绝句。…到校后自然比别的孩子学业长进,老师也以为奇。八月里,夫妇清点了积蓄,要上北京去,亮亮却病了,光子说:“你这身子,我怎忍心让你一人出门?不如我去。”亮亮说:“这不行的,事情原原本本全装在我肚里,你又是没嘴葫芦,我才不放心你哩。”两个作难半日,最后决定一块

  儿上路,只是虎娃年幼,带上不方便,又要误了课业。迟疑不决,说知给了老师,老师并不知这段冤情,当下也流了眼泪,说:“若不嫌弃,虎娃我管他几个月吧。”又掏出三十元钱给亮亮。亮亮推托不过,跪下竞磕了头,发誓道:“老师,这恩情怎么报你!三十元我收了,权当借你的。日后我会加倍偿还的。”两人背了一卷铺盖,又烙了石子饼带上,一路不敢住大旅社、下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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