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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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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手边已经摞起一沓笺子,各色松江纸浸着深浅花簇,煞是好看。
  可西厂提督仍是不甚满意。
  顾惜朝余光瞥见他裁了一张又一张,眼看脚边堆着的那些棉纸绮罗愈来愈少,不由说道:
  “与其运力于纸,不如费心在笔。”
  雨化田像是正等着他这句话,停下手里活计,嘴角漾出小小微笑。
  “嗯,有道理。只是若论笔墨风流,谁又能及得上顾公子呢?”
  顾惜朝心底一叹,觉得自己没话找话是自讨苦吃。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从凉榻上起身,挽起衣袖开始研墨。
  雨化田抻个懒腰,随意从果盘里拣了个樱桃送进口中。
  “天气愈来愈凉了。”
  他嘴里依旧塞着樱桃,这句话说起来便有些嘟嘟囔囔的模糊。
  顾惜朝正襟危坐继续研墨,心里却总觉得西厂提督这句话下面就应该接一句“让东厂破产吧。”
  不过现在那个东厂,也就是个完完全全的空壳子,破不破产都是一样的。
  雨化田手指捏着樱桃梗轻轻一拽,随手将梗和樱桃核丢到一边。
  “等到入秋,这些萤虫也就看不见了。”
  顾惜朝抬头看过去,正好望见雨化田黑色瞳仁里映着两三点萤火。
  那双凤眼里流动的光使得青衫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恰恰是这一刹那的失神,顾惜朝已将诗句念出口。
  雨化田闻言微愣。
  看起来应该是在感慨星空壮丽,可这唐风绸缪难道不是贺新婚的情诗么?既是情诗顾惜朝看着他的眼睛念什么?
  西厂提督很快反应过来,心存戏谑探身和道: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分明是个问话式的句子,他却偏偏将它念成极确定的语气。
  面前的眉目忽而跟从主人探身的动作放大,顾惜朝依旧还维持着研墨的姿势。
  小小一声脆响,好像什么东西断掉的声音。
  雨化田已经伸手从他指间拿走断墨,灰白色的素衣在夜色里如同一缕月光。
  他听见他低低吩咐的声音。
  “去换一块完整的来……算了,干脆将一整盒都取来吧。”
  雨化田再回来的时候,顾惜朝已经润笔就墨开始写起来。
  西厂督主顺手拿过张覆着烟色软罗的纸笺,擦掉手上点点墨痕。
  那团纱罗棉纸被他揉皱,而后便被弃置于几案上,似是一小块灰蒙天色。
  “如果阴天也可以这样揉皱,那该多好。”
  顾惜朝已经写完第一张纸笺,闻言答道:
  “晴空丽日可喜,雨天也自有其风骨。”
  雨化田用手指戳着那团纸。
  “晴天雨天其实皆佳,我讨厌的是不晴不雨的阴天。”
  顾惜朝蹙眉片刻,而后又道:
  “正像不出不进,半倚门边。”
  雨化田目光游移,看向那小小流萤:
  “正是,半倚门半倚门,这门可以是生死之门,还可以是实虚之门……”
  还有后半句被他搁在心里——更是你我之间的门。
  顾惜朝以往看起来像个神游八极之表的谪仙人,雨化田则是个七情六欲皆有的凡夫俗子。谪仙人和这凡人看起来是朋友,但是二人心里都清楚,很可能下个转身里便就此别过,再无相干。
  雨化田自问只是个人,他做不到无欲无求。没有人天生喜欢形单影只,狼狈、彷徨、苦闷时,总希望有人添衣送糖,百般包容。
  门扉开启再闭阖,要么你进来,和我在一起,要么我出去,与你共一道。
  阴天最烦人,因为它可以忽而转晴也可以忽而偏雨。
  其实话说一半是很累的事情,总想着兜兜转转,又怕在还不熟稔的境况下坏了交情。
  一句话里听出千言万语的深意,到底是太客套还是太在意?
  又或者二者皆是。
  雨化田觉得是时候换个话题了。
  所以他状似无意地又拣了颗樱桃:
  “那见着人就喊爹的娃娃被他家人领走了。他家里只有他父亲和二叔两个人,孩子从小除了叫爹不会叫别的。柏树林里的地私门阵估计是现想出来的,缺个娃娃作障。这孩子那天早上刚好在城门附近和他爹走散,翁门主故伎重演,驱了个妇人的尸体装成活人,在街角把孩子抱走了。”
  顾惜朝手间一滞,旋即笑起来:
  “以死作生以生为死,我自诩算无遗漏,竟忘了去留意柏树林里的其他尸体。”
  如果地私门阵法是临时应变想出来的,那么说明暗中襄助缟衣门门主的人在二人进林子时极可能还在柏树林中。若想藏起一棵树,最好的办法是在它周围种一片树林,如果要藏在坟地里,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装成死人。
  雨化田继续道:
  “我的部下在地下暗室里另外发现一条密道,入口机关正是翁门主那间‘书斋’的梅瓶,出口则反向通往城内。翁门主倒真是舍身为主,不惜顶风冒险与我二人交手,应是故意拖延时机为了这人可以逃脱。又因密道根本是通向城内的,我部下在城内瞭望台上远眺城外,自然是看不到任何可疑之处,待全盘搜查完毕,密道被发现时,其人早已逃之夭夭。”
  顾惜朝见他说的不咸不淡,便道:
  “冒险一搏兵不厌诈,若非心中已有盘算,督主又怎会心平气和坐在这里裁纸?”
  雨化田拿起小刀摩挲着刀背。
  “猎手确实聪明,以为狐狸上了当。却不知道狐狸在上当的同时已经知道他就是猎手,他布下了局的同时也自毁长城暴露了身份。我在明,诱敌而出;敌在明,我反暗。我暗敌明,我自然不急。”
  顾惜朝笑起来:
  “不错,猎手唯一凭恃着的就是打猎的经验,然成也萧何败萧何,这打猎经验却也正巧出卖了他。”
  他边说边在雨化田掌心写了个字,带着薄茧的手指蹭过掌心,有些微微的痒。
  雨化田唇角勾起眉目上扬。
  “三言两语电光火石便可窥见根源,顾公子果然好智计。”
  言罢手腕一翻,那刀刃已牢牢嵌入几案内。
  “这回我们就变个玩儿法,好好拔下他几颗毒牙来,教他痛上一痛。”
  近来京中惊现遍身烧伤的“火人”夜间由窗入户,生啖活人之事。其间可怖血腥处传遍大街巷尾,人们很快便忘了夏初时高悬在城门口的缟衣门门主头颅以及卖花郎惨死的旧闻,转而关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案。
  然而顾惜朝和雨化田即将要去查的却并非此案,或者说,这个顾惜朝和这个雨化田要去查的是另外一档事。
  大明帝国内但凡某户人家生了男孩,总想尽办法要念个书试试的,如果孩子有这才能,就算砸锅卖铁都要送他继续上私塾,以争取将来考个功名。
  正所谓举人满地走,秀才不如狗。如此多的读书人,也并非人人都能得中进士,而在向进士拼搏的艰辛途中,除了自身的才华,同等重要的还有交际应酬,其实说白了就是拉人脉。毕竟谁也不知道哪位朋友同窗某日就可能登科夺魁,从此飞黄腾达。
  四五位文人平时投缘,便会建立起称作“文社”的小团体,其间成员素以盟兄盟弟相称,平时以文会友,间或冶游酬唱,一道谈古论今共赏风花雪月。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而前不久线人来报,说是顺天府中有个名不见经传唤作“雪笼”的文社,其成员大都是“我的同窗的朋友的表兄的妹夫”这般的关系介绍而来,而加入雪笼文社的文士却都就此失去踪迹,若有人问起便借中转人之口说是回乡承家业,又或者投笔从戎等等……而据线人传来的消息,更有生员在加入此文社后神志疯癫,自称已入仙籍,法力无边,可日行千里驭鬼驱神。
  雨化田正是打算去这秘密集会的“雪笼文社”探个究竟。
  顾惜朝心知他既有盘算,定已考虑周全。但为防止雨化田再生出卖咸菜这样的奇特构想,玉面修罗还是问道:
  “名帖虽已写好,雨督主难道真有‘朋友的同窗的表弟的姐夫’是这文社的人?”
  雨化田右手拿着颗红艳艳的樱桃蹭过唇角:
  “朋友没有,可以现找。端看顾公子愿不愿意陪我唱一出‘叔叔打侄儿浪子不回头’的好戏。”

  第一回 浪子华宴花月酩酊 儒士窥席惊怒交加

  四面花木掩映,两旁湖水一隈。
  重重灰色巷陌行至尽头,绕过一片桃林,便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
  尖尖莲波裹绫罗,点点朱砂枕泪痕。
  可艳可清亦俗亦雅,楼以器名,唤作枕红榻。
  歌女抱琴,小奴搀裙;生员打扇,眉目风流。
  正是丽人款款下小楼,公子翩翩赴华宴。
  错身一瞬,丽人檀唇微张,整个人钉子般牢牢站定。
  前面已下得楼去的舞女回头道:
  “采苓……采苓?呀,这怎么好端端却像撞邪似的?”
  名唤采苓的歌女纤纤玉指张开捂住胸口,眼波却依旧不住地往楼上飘。
  “方才那个生员,一双眼睛好似能勾魂一般……”
  一柄一十八根竹骨折扇,扇面裱洒金冰绡,被修长五指执着,恰好挡住眉眼。
  红烛花灯照下来,采苓却刚好看见那扇面里夹着翠羽拼就的一只鹦哥儿,翎毛俱现惟妙惟肖。
  龟背纹镂空的竹骨扇柄后只露出眼梢——眼角斜飞勾起,生生挑开一片风流。
  只消一霎,勾魂摄魄。
  采苓镇了镇心思,想着自己怎么就遇不上这样的人?接着又嗔怪起来,这世道若人人都生得那般眉目,她这歌舞言笑的生意倒也别做了。
  “闻如兄叫我二人来此,定是又看上了什么人物!”
  “能让君竺一掷千金在枕红榻雅座摆小宴,倒也稀奇了。我猜猜……是扬州瘦马还是哪家新晋的小唱?”
  两位生员打扮的人一唱一和,倒把蓝袍公子说了个面红耳赤。
  “什么瘦马小唱的!那般角色我又岂能瞧进眼?”
  他甩开扇子扇了两下,又央求道:
  “二位好哥哥,到时他来了之后,我只求你们千万莫荤言荤语,他……他不是风月中人,虽然倒是玩得开,但性子傲得很,一语不合掷盏走人也是有的……”
  一个书生闻言险些没端稳酒盏:
  “不是风月中人……闻如兄你、你是玩儿真的?”
  另一个书生也是微怔,接着以扇掩口笑起来:
  “慕南风不稀奇,稀奇的是万花丛中过的李君竺竟收了心性,要学起陈文帝来了!有趣有趣~小弟有一计,君竺若听之,我保你今夜好事必成……”
  “官人您是吃酒还是赴宴?”
  颌下长髯儒士模样的男人嫌恶地扫了一眼室内光景,随即掏出些碎银子道:
  “方才是不是有个打扇子的白衣服生员上楼了?”
  “我们这地方来来往往的,拿扇子的白衣生员可多了,您说的又是哪位?”
  儒士皱眉挥开浓重的酒气,又加了些碎纹银:
  “白衣红里,打着天青洒金冰绡扇的那位。”
  “三层雅座,往东数第五间,这第四间和第六间还空着……”
  儒士烦不胜烦拿出银票:
  “第六间我要了,只上清茶,别来烦我。”
  他说罢便躲开下楼的歌女扬长而去,一旁的酒保凑上来盯着那一沓银票:
  “啧啧……花这么多钱就为了包个雅座?”
  门口立着的侍童把碎银子收进怀里,拿着银票交付柜台:
  “指不定又是哪个高门大户里的父兄来找浪荡子侄的。老子是柳下惠,儿子是败家子,富不过三代嘛。”
  隔扇门吱呀一响,委地重纱被一柄天青折扇挑起。
  “潜来迟了,李兄久等。”
  李释一听这声音当即站起来,直直迎上去。
  “哪里哪里,隐之赏光赴宴,释欢喜还来不及,不久等,不久等。”
  一旁坐着的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好奇,能让万花丛中过的李公子如此上赶逢迎,还真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那人一走到灯底下,两人俱是呆了一呆。
  本寻思着既非欢场中人,却是玩得开的,应也是个公子哥,既能让李闻如这般痴缠,想必也是貌似好女如韩嫣周小史一般的模样。
  修眉端鼻凤眼上挑,两片薄唇天生笑口,面上无波尤带一分笑意。
  并不像女子,生得也不是那么好看,至少比不过南北二京淮扬十里间媚色撩人的名角。
  但是他只消眼珠子稍微转上一转,立马就是春风化雨,一笑里拂过三十六陂烟水,翠了江南。
  美既在皮,艳更透骨。
  好一身风华!
  来人声音里好似也沾着细雨绵绵,一口官话讲出来不急不徐:
  “这二位想必就是徐兄、赵兄,小弟姓王,字隐之,单名一个潜字。两位哥哥如不嫌弃,称我王生即可。”
  姓徐的生员慌忙摆手:
  “这、这怎么行,贤弟赴宴而来,我二人无有馈赠,已是羞赧……我们还是跟从闻如一道,以字相称。”
  赵生附和道:
  “对对……隐之还是先入席……”
  四人皆入席坐定,李释忙拍手唤道:
  “酒保,酒保!这便开宴罢。”
  侍儿举案鱼贯而入,华灯初上。
  朱漆案上白玉箸,红泥小炉;描金盏下青瓷碟,绿蚁新酒。
  王生端起酒盏来笑道:
  “既是共饮,又何必如此拘束?小弟少年时居于南洋,前几个月才回得京师,并无什么朋友,今日承蒙诸位不弃,忝列同席,实在幸甚。我先敬三位兄长一杯。”
  他说罢抬头便饮,一道细细酒水顺着杯沿唇角留下,濡湿了衣襟。
  李释盯着他沾了酒液的茜色中衣领,生生咽了口唾沫之后也是举杯即饮。
  王生笑道:
  “好,痛快!”
  外间重纱后已有歌女坐定,琵琶拨子一转,一曲小令《傍妆台》唱得极尽婉转。
  徐生好佳人,见这歌女影影绰绰似是美艳,不由看得入迷。
  那边厢李释已经踌躇着开口:
  “上次城西徊霜楼一见,和隐之还未谈尽兴,为兄记得是说到南洋饮食风俗……”
  王生接茬:
  “兄长记错了,是说到南洋佳人肤黑发密,迥异于国朝女子。”
  赵徐二人听闻话题转到j□j上,也是来了兴致,不由得多问起来。
  王生言谈间毫无顾忌,风流艳闻床帏秘辛闲闲道来,徐赵两人听得大开眼界,李释却一双眼睛胶着在王生眼梢唇角,恨不得立马把他生吞活剥。
  他讲到香艳处时,四人身处的雅座隔壁忽而传来一声轻响,好似瓷器破裂的声音。
  赵生打趣道:
  “隐之讲得活灵活现,隔壁的人只怕也听得燥了……可惜赵某无福,不能亲见这黑玛瑙一样的俏人儿……哎我说李兄,你眼睛小心瞪出来,人家隐之又不是南洋佳人。”
  李释闻言脸上火烧火燎,一边回瞪赵生,一边小心窥着王生神色。
  王生不但未恼反而笑起来:
  “其实这南洋女子虽好,也就是尝个鲜罢了,怎比得上两京淮扬间莺声燕唱,娇圆宛转?说起来前几日我还见了几本好东西,讲的便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花妖狐怪奇遇故事……”
  李释眼睛一亮:
  “可是叫《一夜雪》和《双姝花》的?”
  徐生也插话:
  “还有《三秋月》和《镜里雪》!”
  王生打扇掩口笑意更深:
  “原来几位哥哥都是看过的……”
  他将扇子搁在一边俯下身,食指划过案上酒盏,又道:
  “光是吃酒平白没意思,不如我们四人以这些书名来行令,规则不难,顶真续麻而已,掷色如中则罚,行令接不上或接错亦罚,如何?”
  那一个尾声极糯的“何”字还未说完,王生已经状似无意吮住自己沾了酒水的食指,双唇轻抿,眼风便打眼角斜斜觑过来。
  这下不只李释,赵生和徐生都是看得喉头一紧。
  “好好好,就依贤弟说的办。酒保,再、再拿些酒来!”
  王生又吃了两杯,复拿起扇子,解下头上方巾后又松了松衣领。
  “让兄长见笑了,小弟实在觉得热。”
  三个人连忙摇头。
  不见笑,不见笑,其实可以再热一点。
  隔壁又传来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响,像是茶杯被狠狠掼到几案上。
  色子酒盏不一会儿就被端上来,王生年纪最幼,少者先行。
  他拈起那嵌了红豆的色子,手却被李释一把拦住:
  “隐之莫急,还是用我带着的这个吧。”
  言罢便自袖中取出个做工精致的小漆盒,盒内一对透雕雪花象牙色子,点数却是以桃花色水精嵌就,玲珑可爱。
  王生也不说什么,改拿了李释的桃花色子抛将起来:
  “一掷一夜雪,雪菱花里桃花雪。”
  他手指修长白皙,半点薄茧没有,那桃花瓣水精色子抛起来带出细碎茜影,映在手心里正如三月桃花雪,好看得紧。
  色子掉在软垫上,却恰好是个一点红。
  王生恐怕未料到竟如此准,只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其余三人也是分别接令掷色,赵生接了个花月并蒂花,未中;徐生和李释依次行令,也是均未掷中。
  如此这般玩了三四回,偏生次次都是王生掷中,一杯又一杯灌下去,即现了醉意。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李兄你、你莫不是拿着改了的色子跟我玩笑?”
  王生摆手推开递上来的酒盏,倒头向软垫上倚过去。
  赵生和徐生闭口不言,李释笑得诡秘,侧身支臂躺在王生身边:
  “隐之哪里的话,我这是看见美酒嘉酿,不舍得自饮,都留与贤弟罢了。”
  王生闻言不怒反笑,抬起手来软软地隔空点着他们三人。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沉了酒气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无力,话至意如何三字时已接近梦呓。
  隔壁的人似乎也已醉倒,咣啷啷一阵猛然起身掀翻几案的响动。
  李释早已听不见看不见别的物事,见王生就此醉过去一阵狂喜,正待出手时,外间大门忽开,竟又进来三四个舞女打扮的少女来。
  李释被打断好事正欲发火,孰料王生听见异响竟又醒转过来。
  他凤眼半阖似乎辨认了一会儿,而后欢喜道:
  “啊……这难道便是京师里流行的面鬼儿?早听说这个舞颇有古意……不能不看的!”
  面鬼儿其实就是仿古的鬼面舞,国朝风尚好古雅,便有人依《西京赋》中“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的模样,仿鹤、鹿、虎、猿、豹等飞禽走兽作假头舞衣,以鹤飞鹿行入舞,跳起来轻盈如仙,似天庭舞乐。
  李释见他醒过来不由得暗叹为何不再多灌几杯,奈何舞伎已经轻舒罗袖走动起来。
  王生以白玉箸叩盏和乐,似乎看得极愉快。
  一曲奏罢后他忽而打散发髻褪下白衣,起身走到一名舞女前,拽下她肩上披着的梅花披帛:
  “以物易物……姐姐委屈委屈,先穿着我这衣服吧……”
  王生说罢即就着那披帛往身上胡乱一裹,竟是跟着奏起的第二曲一道跳起来。
  其实说是跳不如说是乱走,他脚下绊着未走几步,便又跌在软垫上。
  李释见他散发褪衣已是发愣,正要挥退舞女再行好事,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那舞女头上的小珊瑚鹿角簪别在王生发间。
  赵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有美共享,想必李兄并非自私之人……”
  李释一怒正待发作,却听得声巨响,那已经阖上的门扇竟被人踹开。
  一个儒士模样的男人推开舞女走进来,脸色铁青如蒙寒霜。
  他走到大醉酩酊的王生身边,拽起犹自酣醉的青年,劈手就是一巴掌:
  “混账东西!玩女人倒也罢了……现在出息了,竟睡在男人怀里!”
  李赵徐三人皆是一怔,赵生离得最近伸手便想揽住王生,那儒士见状怒瞪鹰眸喝道:
  “大胆竖子,还不放手!你们身为生员,灌醉我侄儿欲行苟且,难道上赶着想见官去?”
  赵生讪讪收手,李释狠狠瞪他一眼,心里把这古板的老匹夫骂了个遍。
  侄儿玩得开,想不到当叔叔的却如此烦人。
  儒士犹在气头上,拽着自家侄儿一路扬长而去。
  顾惜朝头很疼。
  本来觉得是做场戏,孰料简直像听了出活春宫。
  他拽着雨化田出了枕红榻,做戏做全套,外面早有“家丁丫鬟”等一干人等候着,雨化田跟摊水一样任他拉着进了轿子,轿帘一阖上顾惜朝就想狠狠踹他一脚。
  好在生生忍下了。
  因为顾惜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踹他。
  入戏太深?笑话,雨化田就算真被灌醉出了什么岔子,这和他又有何相干?
  西厂提督歪在轿子一角,头上还别着两只莫名其妙的东西,肩上梅花披帛缠得乱七八糟,茜色中衣领子大开,露出肩颈来。
  看着太刺眼。
  顾惜朝轻轻踢了他一下。
  没醒。
  玉面修罗蹙眉往他袖子里一摸,那把扇子倒还在。
  顾惜朝别过头去,拿着扇子把他衣服挑回原来模样盖住肩头,又想把那梅花披帛扔开。
  雨化田好像真醉了,无意识地扯住那披帛打死不松手。
  顾惜朝扔掉扇子向后靠去,盯着雨化田半陷在阴影里的脸。
  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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