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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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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档头在接触到他的眼睛时,那藏在黑围巾后的脸不由带上可疑红晕。
  雨化田和顾惜朝相视一笑,又道:
  “城里没有,便去城外。”
  说罢二人扬鞭并辔,马蹄踏出一路烟尘,并行而去。
  一边穿红袜子的三档头眼睛都直了:
  “老老老……老大,那青色衣服的人和咱督主是什么关系?啊……不对这个不是重点,城外可都是荒坟墓地乱葬岗子啊,去那里能找见啥?”
  大档头已经回过闷儿来。
  “红老三,这里你先别管了,赶快回去找四儿带上人马,往城里最高的地方去,看看咱督主要走到哪儿。你再带上几队人候在城门口,如果他半天没出来,就让四儿给你捎信,一定要让咱督主毫发无伤地回来。”
  红老三眼珠一转,已经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忙不迭便向灵济宫而去。
  顾惜朝同雨化田一路往京城东北方向驰去。雨化田骑的白马头上栓了银铃红缨,跑起来带出一阵清脆铃声,所过之处民众远远听闻皆避让到道路两旁。
  “呀……看那红缨,又是西厂……”
  “嘘!小点声!”
  平日里偶尔西厂倾骑而出,为首的也多是黑蓝红紫四位档头,那四人的模样顾惜朝已经见了其二,虽说在自家督主面前都憨忠耿直,但是若在平民看来,确实怪模怪样凶神恶煞了些。
  一黑一白两匹马疾驰而过,路边上方有人小声议论:
  “这到底是什么人?马上挂着西厂的银铃红缨,两个人倒是一表人才风流爽利,怪哉怪哉……”
  二人脚不沾地来至东直门前,城门处守卫的官兵隔了很远便喝道:
  “何人如此猖狂?!”
  雨化田一把拽下腰间金牌掷过去,小小一面贴金箔的腰牌灌着力道竟嵌入墙中,为首将领一见那露在外面的几个字,登时吓傻了眼。
  “卑职恭迎西缉事厂掌印督主……!”
  他话音还未落,马上两人已经穿过城门绝尘而去。
  将领哆哆嗦嗦站起来,只见城墙上空余一个半月形凹槽,那面金牌却早已被雨化田收回袖中。
  阴阳家谓世间有四门,西北间象乾,为天门;东南间象巽,为地门;西南间象坤,为人门;东北间象艮,为鬼门。其中由鬼门到人门一线为凶异所在,易有灾变。东北之鬼门更为阴气泉涌之处,为百鬼居所,阳气至此渐弱,而阴气大盛。
  京郊多为墓地荒野,其中坟茔最多处又当属京城东北角。
  柏木盛阴气,京城中多是偏僻街巷才会偶有一两株。整个顺天府柏木最多的地方,也正是京城东北角这片坟丘四起的荒地。
  二人勒马停顾。
  天色好像更加灰暗了一些,举目所及茫茫四野,除了林立的古柏便是突起的坟冢。
  顾惜朝忽而又想起那个差点害死他的诡异的梦。
  梦里傅晚晴半倚在门边,笑得温柔。
  接着他便出了一身冷汗。
  宋女也有不缠足的,妻子自幼怕疼,被针扎到都会哭,自然是受不得这缠足之痛。
  梦里那个倚在门边的女人,现在想来却是有一双新月纤足。
  那根本就不是晚晴。
  可她生了晚晴的脸,穿着自己妻子曾经常穿的衣裙,就连动作神情语调也学了个十成十。
  如果当时任她牵起手把自己拖进门,又会如何?
  那女人是生得和傅晚晴一般无二,还是因为做梦的是自己,所以才会觉得她和亡妻一般无二?
  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他看向雨化田,西厂提督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苍白的脸和微微浸出的汗表明他也想到了自己的梦魇。
  顾惜朝开口道:
  “毒非剧毒,因毒而起的心魔才是剧毒。”
  雨化田将掌中缰绳抽紧,已在手上勒出紫青淤痕来。
  他阖眸再张开眼,看起来是清明了许多。
  “顾惜朝。”
  他说,
  “顾惜朝……如果我无法控制住自己,你就干脆拿小斧劈死我。”
  顾惜朝蹙眉看向他。
  “死在你手里,我也不算亏。”
  顾惜朝一把拽过他手里缰绳。
  “雨督主好魄力。只可惜你愿意死,我还不屑得动手!你既将我卷进来,便休想再轻易踢我出去。”
  雨化田一愣,自从结识顾惜朝,这还是头一次听他狠狠撂话。
  顾惜朝眼中又浮现出那种神情,像是七月流火,更似辽东雪山上振翅而起的海东青。
  西厂督主忽然觉得好像这晦暗阴冷的地方暖和了不少。
  如同一块冷玉,刚入手时只觉寒凉,一旦捂得久了,则温润自生,暖入肺腑。
  青衫人忽而道:
  “庄周梦蝶,蝶我同化。斑驳一梦,端瞧做梦之人如何看待。伉俪离别,有青陵蝶梦;后主亡国,有故地之思。布衣者一枕南柯,梦高车亮马,掌权者殚精竭虑,梦失势身死。故举世皆梦也。梦则梦,不梦亦梦;梦生于梦,不梦于不梦。得失为蕉鹿,物我为蝴蝶,荣枯为黄粱……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想一因,目见类感罢了。”
  雨化田被他说得笑起来。
  顾公子这难道算在安慰人么?倒比那县学里摇头晃脑的老先生还要话唠。
  顾惜朝想得其实挺严肃,他是打算把梦和心魔这个事跟雨化田掰扯清楚,好叫西厂督主看得明白些,谁料竟把人给说笑了。
  ?
  算了,反正他从来想不通雨化田,雨化田这个人是比他看过的任何书遇见的任何人都棘手的存在。
  雨化田开口道:
  “举世皆梦?倒是有意思的说法!我眼里这江山河流五曜蝼蚁,只怕之于一霎百年的顾公子,也像是梦一样了。”
  顾惜朝莞尔道:
  “不说还未察觉,一说倒真觉得像是南柯一梦。顾某只怕某日睁眼,实则是躺在阎王面前睡了片刻。”
  西厂提督忽然微微有些莫名的恼意。
  他又问道:
  “哦?那我在顾公子眼中,也仅是一梦而已?”
  雨化田其实颇有自信,不说别的,你会闲得没事儿和一个梦解释梦吗?
  顾惜朝又笑起来,他瞟了一眼雨化田。
  西厂提督心思奇特,总会问出些别人不问的问题来。
  所以他笑道:
  “世人皆梦。督主则是谜中之谜,梦中之梦。”
  青衫人照实而答,并未觉得有所不妥,雨化田却心下跳错几步。
  嗯,回去之后要找御医看看心脏了,如此年纪就心律不齐,以后可麻烦。
  顾惜朝并不知道雨化田的噩梦中是怎样的情形。
  晚晴之于他虽是心头伤疤,但这百年刹那的际遇却也使他看开了不少,故那心魔其实并非十分可怖。
  雨化田像是从前的自己,他看似淡然,实则一只脚还陷在红尘之中,他有责任,有负担,有不能失去的人。
  所以他的恐惧注定要更大一些。
  顾惜朝注意到刚刚谈话时,雨化田就着被他拽住的缰绳凑近了一点点。
  玉面修罗其实有个生人勿近的毛病,他以往查过各式各样的书,后来觉得这或许和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干系。说是毛病,其实只是厌恶别人靠近触碰自己。
  当初英子姑娘不管不顾凑上来,顾惜朝很想照着她的脸来一掌把她劈远。
  可是雨督主自以为不被人觉察悄悄凑近的行为并未换来这种反应。
  顾惜朝凡事都要想出个原因所以二三四五六的习惯再次启动,思考一番后顺利得出了“因为雨化田和自己很像,自己和自己靠近自然不会厌恶”的结论。
  想通了的顾公子神清气爽。
  雨化田见他蹙眉而复展,还当是他思考案情有了什么结果。
  顾惜朝的心思,果然就是比常人转的快一些啊。
  雨督主如是想。

  第三回 胭脂青焰灼灼鬓边 山鬼狐话幽幽塚下

  古柏森森群塚绕,乱鸦几点鸣声孤。
  国朝高皇帝以孝立国,深恶火葬乱坟之事,故早在洪武二年时便下谕礼部,制掩骼埋胔之令,推恩及于朽骨。着有司择近城宽闲地为义塚,官给力费,葬贫无所依及客死他乡者。
  大明疆域内的义塚,多以无主荒地或僧寺废地改建而成,义塚初设看守之人,俗取古谓称之曰“墓大夫”,居于义塚石坊边草庐小屋内。义塚旁更有数十亩田产,地为官家之地,然可包予佃户,收成对半两分,归公者即用于义塚丧葬之费。
  初时这义塚制度可谓执行严格,墓大夫也多尽职而为。但星移月换,至成化年间时,多数义塚已经是荒草丛生柏木蔽天,墓大夫早已不知去向何处,石坊倒塌、草庐坍毁,野狐乌鸦没于其中,沦为乱葬岗荒野丘。
  京城东北角这处荒坟正是如此。
  柏木搀天长,萤儿流波短。
  雨化田望着四周灰暗天色。
  正午时分,应是日头高悬炎光烈烈,这荒野之间却似暮色四合月上中天。
  顾惜朝的右手依旧拽着他的马缰,掌侧一道使剑留下的薄茧微微蹭着雨化田的左手。
  花藏毒,风做媒,今日山雨欲来,风刮得诡异。
  两人为防再次中毒,口鼻外均覆着巾帕。
  几团青焰幽幽浮现于柏木枝桠里。
  人间有火,炽烈光明,如骄阳当空;冥府亦有火,相传其色青中染蓝,似寒月沁骨。
  越往里走青焰愈多,无柴无灶,飘飘荡荡,好像万缕魂魄。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青焰摇摇,莫不是以九泉森冷为柴,烧出来的鬼花朵朵?
  雨化田思及此处不由望向顾惜朝。
  玉面修罗倒好像见怪不怪,完全不去看那悬浮于周遭的冷焰青芒。
  顾惜朝忽而道:
  “万物盖有因由。人以百年之身,虽不能事事参透,然发乎心推及理,亦可趋近本原。一名狐光鬼火,一名磷粉浮焰,信鬼神者信鬼神,信造化者信造化,并无高下贵贱,不过释名各异而已。”
  他口鼻间虽有巾帕掩盖,言语间气流相动,惹得一朵青色小花飘摇至他身前。
  雨化田笑道:
  “唐人李贺曾有苏小小墓一诗,其中’冷翠烛,劳光彩’一句,以往想象不出,如今也总算有个画面了。”
  他话音甫落,两旁柏树根处瓦罐相叠之间忽而发出异声。
  世传三代时即有古俗,幼童亡故,以瓦罐收盛,埋于土中;唐人亦有葬仪,将早夭婴孩葬于路边。宋明皆效此故例,贫寒人家婴儿早亡,多不着衣物,以路为塚,富人家或有资材,即以罐殓之埋于道旁。
  顾惜朝右手五指已覆上剑柄。
  瓦罐盖子忽被掀开,一个两岁光景的娃娃从罐里探出头来。
  这孩子小抓髻圆圆眼,眉间一捺红痕,两条莲藕似的小胳膊扒在罐沿上,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珠子望着前面,嘴巴一咧竟是无声笑起来。
  玉面修罗见过药人,见过死人,更见过活人,可这小孩子究竟是人是鬼是死是活,他一时间却弄不清楚。
  若说是死人,不腐倒是可能,但这以墓为家活动自如的死人,却真没见过;若说是活人,这小孩子身上草药香料的味道也着实太大了些,那张惨白如浆漆的脸和雾蒙蒙的眼睛,也是没有半点活人的意思。
  西厂提督悄声道:
  “……这恐怕是海西秘术,不死不活,是谓死活人。这些东西会走会跳会坐会躺,应是没有别的本事,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二人一道前行,路边上瓦罐里坟茔间出现的小孩子愈来愈多,或坐或站,皆着红袄黑袴,眉间艳红一抹,怀里或抱狐崽或抚雏鸦,双眼呆呆地凝着远处。
  路的尽头是一座小院,门前绕篱栽种着一圈花树,枝干黧黑虬曲,枝头沉甸甸缀着浅红深绛花儿。待及细看,那又哪是什么花,竟尽是碎棉纸染红以线捆束,做出来的虚假繁华。
  柴扉两扇似乎是关着,可那一条缝隙之中却突然露出个尖尖红莲来。
  半倚门,鬓边花,柏木深深是奴家。
  佳人黛袄红袴,头上双鬟边缀着指甲盖大的黑珍珠,含羞带笑。
  若不是她一张脸煞白泛青身段僵硬,斯景斯人倒不失为一幅佳人倚门图。
  团团脸,大眼睛,这半倚门边豆蔻年华的少女正是午前不见了的小丫鬟。
  她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顾惜朝上次看见她时,她还是唇角沾血的模样,虽说药物可以致人心跳暂停呼吸全无,但西厂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若果真是假死,又怎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小姑娘的左手从门里伸出来,指尖掐着朵红艳艳的胭脂花。
  她头颅僵硬右转,手臂屈起,将那胭脂花戴在发鬟上,一如当日卖花担边,她眉眼含笑对镜簪花。
  一生一死,非生非死,如此强烈的对比几欲令人疯癫。
  艳红花朵方落在云鬟雾鬓之间,忽而如火焰般灼灼烧起,变成一小簇青里染蓝的鬼花。
  冷光流焰跳动在少女黑发之上,衬得那尚显稚嫩的眉目愈发妖异。
  雨化田盯着小姑娘如同傀儡一般的动作。
  “昔哉郑公七下西洋,曾于天方闻得海西之西有异国,其人肤色黧黑,多有秘术。国中素有奇诡教派,名唤浮笃,可以河鱼毒素佐以草药,使亡者复起,跑跳坐卧一如生人。破其之法,惟须旧识亲唤其名语以故事,方可稍解。”
  顾惜朝看向那小院道:
  “如此看来,此女仅为傀儡,其背后之人控弦架线,不过意图诱我二人上钩罢了,那院中死气沉沉听不出什么动静,或许有机关等物。”
  西厂提督回首望着林中森然丘塚。
  “狡兔三窟,疑塚七重,依顾公子之见,这柏木深深又当在何处?”
  顾惜朝挑眉笑起来:
  “宋人郭熙曾有《林泉高致》一书,中论构景三法,不过高远、平远、深远三者。此间高处即天,去无可去;平处至此,神鬼阻路;唯有柏树之下后土之所,尚未觅过。”
  玉面修罗说罢最后一字侧头望向身边人,只见那纱笠里一双凤眸弯如新月,想必覆面巾帕下已是笑靥似狐。
  “去非即是,九十九路皆断,余一路则为正道。顾公子果真好心思!”
  自从甫一进林中,二人即察觉这柏树栽植看似随意,实则暗合规律,错落前后疏密有致。当时思量或许是阵法障目,如今看来确有阵法,只不过是拱卫巢穴罢了。
  太古之时,黄帝战蚩尤于涿鹿之野,为漫天迷雾所困,臣子风后以北斗星理造指南车,整河图洛书为遁甲法,襄助黄帝冲破迷雾大胜而还。
  奇即天干中乙丙丁三奇,门即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天干中最贵者甲则隐于戊己庚辛壬癸六仪之中,故名遁甲。
  黄帝初演奇门四千三百二十局法,将一年依周易八卦之数分作八节,每节有三气合为二十四气,每气领三候一年合为七十二候,每候五天合为三百六十天,每天十二时辰合为四千三百二十时,每时一变,故共有四千三百二十局。
  后此四千三百二十局经风后及姜太公概略,终定于张良之手,以冬至后每四候为一局,成阳遁九局,夏至后亦是每四候一局,成阴遁九局,统名十八活局。后人但凡习奇门遁甲者,皆以十八活局推演,择天时,观地利,达人和,趋吉避凶,退可守宅计时保门庭,进可攻城陷国谋天下。
  北宋之时,遁甲术大昌。后临近宋末,天子好道,有小人以符箓方术入遁甲,以博圣眷,奇门遁甲至此遂乱。至明时已逐渐凋零,时人多习六壬数而废奇门,古术演法几无人知之。
  明初曾有谋士名刘基,其人料事如神运筹帷幄,世传刘基精通奇门,无人可出其右。
  西厂提督想着,那是因为玉面修罗没脚底一滑跑到那个时候,否则只怕这天下间早已没有刘伯温什么事了。
  雨化田长于皇宫内苑,于这奇门遁甲只是略通皮毛,他与顾惜朝一路疾驰,见林中不断有青焰野狐红袄小儿隐现,心下大概也是明白了五分。
  柏树是死的,只能成一大致之形,可这鬼火、野狐、坟里罐里爬出来的孩子却是活的,整个柏林坟场正是一个完整的局,既可使幕后之人安心藏匿于此,又可神不知鬼不觉困住闯进来的生人。
  两人行至一处,忽见一大瓦罐边坐着个稍稍大些的孩童,眉间一捺却是青色,身上穿着洒梅瓣柳色小袄,大眼睛雾蒙蒙盯着远方。
  顾惜朝道:
  “督主可否伸手将这孩子提起来?”
  他说的是问句,可其中语意不容置喙,明显是十万火急的意思。
  雨化田翻了他个大白眼,带上手套后一把扯住那孩子后脖领麻利儿扽了起来。
  这要放在平时,西厂提督一万个不愿意拎着个诡异孩子满世界跑,只是现在生死一线,哪还管那许多?
  玉面修罗本来还觉得这个决定有些冒失,他倒没考虑雨化田心情,想的只是西厂督主细胳膊细腿儿看着不像有那么大劲的人,如果拎不动可怎么办?
  谁承想雨化田半点没啰嗦,扯着个三岁小孩儿轻松得如同拿块豆腐。
  怪力男,以后不能和他拼臂力。
  顾惜朝在自己心里雨化田的武力表上臂力一档静静添了个点。
  两人疾驰间顾惜朝拔剑毁掉了一些特定地点的柏树,又亲自拽起几个刚要爬进罐子里的红袄小儿丢到没有瓦罐可以藏身的地方。
  其中两个孩子被他丢开后脸上表情泫然欲泣,扁着嘴半天却哭不出来。
  雨化田暗自叹口气。
  笑可以扯动嘴角,跑跳坐卧可以用毒素控制,然而这泪如果没有半点感情却是哭不出来的。
  就算是做戏假哭,也要调集心里难受的事情才能流出泪来,这些孩子早就已经不是活人,又怎么可能哭出泪?如此看来,虽心神俱灭,尽受毒素所制,但人之为人,却总还记得一些人间事的。
  西厂督主思及此处瞟了一眼自己手里拎的孩子。
  ……竟然睡过去了……
  这难道是因为身为阵中关键天赋异禀么……
  一刹那毁小清新。
  藏身之人定是察觉到有人在急速破阵,整个林子的阵局改攻为守,陡然一变。
  顾惜朝忽而调转马头向阵局六合之处驰去,西厂督主拎着个小孩单手控缰掉转马头,暗自腹诽你倒是不拎着鬼娃娃不嫌重。
  柏树枝桠一重重在眼前扫过,很快二人便又回至方才拎起绿袄小孩的地方。
  说也奇怪,方才两人打马从此经过,并未见到有什么坟茔,这次回来却见地上立着个竹片削就的牌子,上书篆字“胭脂塚”。
  顾惜朝笑起来,飞身而起掌作凤势正朝那竹片劈下。
  掌风轻而易举震碎竹片,地上土块四散迸裂,青衣人身法奇快形如鬼魅,飘忽间衣袂却是半点尘埃不染,已施施然回坐至马背上。
  顾惜朝很少真正出手,然而方才这仅含四成功力的一掌还是令人难以小觑。
  雨化田本暗忖这落凤掌出自九幽神君,世传其为魔功路数,想来或许是不合顾惜朝平日里的风流俊爽。孰料今日一见,落凤掌竟被玉面修罗使得如凤飞翱翔辉辉其羽。
  能把白馍吃出寂寥落寞,能把魔功使得如九霄仙人。
  西厂提督突然觉得戚少商和傅晚晴看人的眼神倒真不错,万千人海里一眼相中的知己,年少俊秀中一心要嫁的郎君。
  春闺梦里人,江湖好知音,上得了朝堂下得了厨房,顾公子简直是居家出行必备的良品。
  顾惜朝一侧头就看见雨督主正用一种看一件居家出行实用褡裢的眼神看着自己,这表情再配上他手里拎着正在昏睡的绿袄小儿,怎么看怎么诡异。
  ?
  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是赞赏一句……啊算了这个不符合西厂督主一贯作风,那也应该是讥诮一下毒舌一下甚至羡慕嫉妒恨一下……吧?
  现在这种犹如看一件结实褡裢一把优质齿刷一个松软枕头一个温暖被窝的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顾惜朝不知道,其实雨化田也是心里讥诮了一下他耍帅暗自毒舌吐了个槽小小羡慕嫉妒恨了一把并且最终落脚在欣赏赞叹上的,只是向来奉行实用主义的西厂提督表达欣赏赞叹的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样而已。
  顾公子很快释然,若是可以一眼透骨,那么雨化田也就不是谜中之谜梦中之梦了。
  就好像他做的那个噩梦,本以为在梦的最尽头,等待着的只可能是不肯转世的仇家,但浓雾消散,染尽烟雨站着等他的,却是素衣白裳的雨化田。
  半倚门半倚门,门者,出入之格挡,内外之分野。正像阴阳相隔、绝地天通。这一路走来顾惜朝一直在想为何一定是半倚门,不是全部敞开,亦非牢牢关紧,而是半锁不锁;门里的女郎也仅仅探出半个身子,不知是要进去,还是要往外走,又或者自己作为观者究竟是站在门外面,还是门里面?
  半锁不锁,或许是为了让人注意到门的存在。
  然而一般而言只有在不熟悉又或者讨厌的地方,才会清醒地意识到有门存在这回事情。
  顾惜朝一直很记得汴京相府的大门,但是他几乎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妻子曾住过的那个小院有门。
  道理极为简单:相府的门对于他总是关着又或者稍微开开便立刻阖上的;而那扇柴扉,却总是敞开着,又或者即使合上,只要他唤一声,里面的人便会出来开门。
  真正的家对于居于其中的人而言,并没有“门”,而完全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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