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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相思无尽处(完结)作者:卫如桑 txt下载-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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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待她反应,我便径自一笑,慢慢饮下一口茶:“苦茶也是好东西,薛府奢侈,呆久了最该清一清心,漱一漱口。”说罢了,狠咬唇定下心,再佯作淡淡笑意:“总是自家姊妹的心意。”
  她身形一僵,慢慢颓下来,我更不敢想她此刻心情,心如浸入滚烫油锅。
  她端起茶杯,吹了吹轻腾起的水汽,却将神情掩得愈发模糊:“哦,你有心了。”说着扬声招了丫鬟进屋给她添糖,一边轻掀眼帘对我说:“三妹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杯茶太苦,我喝不惯。”
  似乎意有所指,我哑然,不知该怎么接话,也笑不出来。
  三年,整整三年,我从未想过,再见面是这样生疏客气。
  道一声三妹,应一句二姐,好生亲昵。
  眼角漫出些水星子,我慌忙擦了,又开口:“苏姐姐去了,我有些难过……”
  看向她,她仍弯着眉眼,眉梢眼角笑意浅浅。想去当年安苏嫁去她犹将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里一月有余,如今安苏逝世,她仍然在笑。怎么能……这么沉得住气?
  那么多难过的事情,哭一哭,不就好受一些了么。
  正待开口,屋外凤梨酥立于门前道:“纪楼主在屋外等着,说要见三娘子。”
  我怔住,目光不自觉看向娃娃,她连头都未抬。只是和和气气地同我说:“我听说过纪如吟同你的事情,她来薛府中贺寿的时候,我和她见过一眼,你叫她进来,再给我看看吧。”
  纪如吟正在屋外候着,闻言挑了门帘,似再熟悉不过的绕过屏风停在我面前。对着娃娃盈盈一拜:“见过薛夫人。”
  纪如吟目光轻飘飘又向我看来,我便放下茶盏,向她招招手:“坐我身边来,你站着也累了吧?喝些什么茶,我记得你爱喝六安,我教丫鬟端过来?”说着把她拉近我身侧,眼光一刻也不敢再看娃娃,只是温温看着纪如吟。
  纪如吟因笑道:“嗯,换个茶吧,你院里绿萼前年开花,我收下来让你泡的茶,你还有么?”
  我再答:“有,为你备着呢。”将手蜷进袖中,狠狠攥紧,由痛意激着心神,又似无意补了一句:“那花茶味道太淡,我唤下人替你添些蜜糖。”
  纪如吟揽袖,低眉一笑,应下了。
  娃娃于一旁看着,唇角弯弯,不温不火。
  半天慢慢放下茶盏,轻轻一声“嗒”,便教屋中静下来,指尖慢慢绕着杯壁走了一圈,看向纪如吟,柔声:“纪姑娘果然貌美,饶是长安城也难见如此惊艳容色,我看着,实在自惭形秽。”说着招招手,又笑:“走近些,给我瞧瞧。”
  这般气场,竟与当初安苏一般无二,慑得人心寒。
  纪如吟总比我沉着太多,依言站起身,走到娃娃面前立定,娃娃抬手捉住纪如吟下颚,仔细瞧过一圈,笑得更深:“实在是美,听说长袖善舞,就,跳上一曲吧。”
  这是要提纪如吟是伶人之事,娃娃她,是要折辱如吟?
  我想起安苏所说,娃娃嫁去之前,要安苏同阿爹二人不再干涉我私事。眼下这又是哪一出戏,安苏她在骗我?纪如吟笑容一敛,我急着开口:“二姐,苏姐姐今日大丧,怎能有歌舞之事?”
  娃娃笑一笑:“唔,我唐突了纪姑娘,害着我三妹子都急了。”
  纪如吟笑颜又绽,后退几步,离娃娃远了点:“如今安娘娘尸骨未寒,如吟不敢舞,等日后安息携着如吟登门拜会夫人,定为夫人和薛少舞上一曲。”
  纪如吟这一句话,字字句句尖如利刃。
  我一惊,起身拉她坐下,心焦看了眼娃娃脸色,心抽得生疼。
  一转念,又想起如此的确能让娃娃厌恶我,便抬了手,抚上纪如吟手背,五指稍曲,十指相扣。丫鬟正巧递上茶,我接过了,代纪如吟吹了吹热气,给她放在桌上。我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心内更觉得五味杂陈。屋中拢共三个人,都是和气一团的笑,气氛却实在压抑。
  娃娃将茶饮尽了,起了身,说是要回薛府。我只想再多看看她,急着留她,她便摇摇头为我理了理衣领,那指尖触到我衣领上时,我猛地觉得,这屋中旁的皆散为浮烟,天地之间独她一人站在我身前,我只想抱抱她,问她这三年怎么清瘦这么许多,问问那薛府什么地方,是不是如同那坟墓似的皇宫一般,将她变得和安苏一样。
  然也不过,涩声道:“二姐慢走,得闲再入府拜会二姐二姐夫。”
  她垂下为我理衣领的手,再看了眼纪如吟:“待我照顾好安息。”
  那一声安息实在太轻,我回味过来,她已离开。独纪如吟沉下脸色看着我,我动动唇,想说什么,眼角便砸下一滴泪来。
  “安息,你倒聪明起来了。”
  “什么?”
  “我说你越发聪明起来,懂得轻轻巧巧一番话,伤两个人的心。”纪如吟冷着声慢慢又道:“你何时待我这样好过,如今这样做戏,你以为我作何感想?”
  “我只是想断了我和娃娃……”
  她眯了眼忽而笑出来:“论起城府深浅,我同安娃娃两人,哪一个比你浅?”
  我愣了愣:“你的意思?”
  “你还是未曾放下她安娃娃,口里说着与我的甜词蜜语,目光却要么直直钉在她安娃娃身上,要么便刻意躲开眼光,不敢看她,我可曾有入得你眼?我看着,真觉得,有趣。”
  我从未觉得纪如吟这样冷,一时也无话。
  “你这样明显,她娃娃能瞧不出什么?她那几句试探的话,我听着都觉得心酸,明摆着情意深沉,只她藏得好,面上冷淡罢了。之可笑你们二人伤情,我倒莫名做了局外一把剖心的刀,我对你的价值,也不过是如此而已么。”
  “只是我未料到她最后竟肯对我说好好照顾你,我倒佩服起她来,寻常人哪有这般的度量。只是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继续挂牵她,安息……你曾答应我的,要忘了她,为什么你的话从来不作数。她既出嫁负了你,你也该放下她了。”
  她出嫁,岂是负了我,是为我添了一笔我这辈子换不了的债,我还她的,是在她心口撕下一道口子,撒一把盐。
  情之一字,千头万绪,纠缠不休,让人苦恼。
  我垂首,将安苏昨日所说告之纪如吟,她听了只是低低的笑。
  “你姊妹虐情深意,我横插一脚,如此说来,实在不该。”
  我听得难受,又道:“是我对你不住,那一夜,我原本想忘了娃娃,成全你,也放了我自己,怎么知后来却……”
  她便笑,似止不下来,直笑得气喘才对我开口:“你对不起我?不对不对,一个地位卑贱的小小伶人有何可值得道歉的,那一夜你只当我贱,巴巴儿凑上你的床便是了,那之后,你也只当我贱根骨不改,黏着你不肯放,不就好了。这样,你只是欠安娃娃情,何况你也一直喜欢她。至于我纪如吟,自始至终也只是个局外人,你不必在意,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说什么……对不住。”
  她这样说话,我才觉心中绞痛,这一痛我才知自己对她并非无情,只是情字已定。我爱的人,从始至终只有安娃娃一个人。
  “如吟,这天下之大,总有人值得你去托付,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难过,更不配让你来喜欢。”
  她笑意仍然未停,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天下之大,又不缺人,她安娃娃已因你嫁做他人妇,你为什么就不肯放下她?当真笑话,你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我做到。”
  “你若要我放下你,早该在那一夜之前告诉我。你既然负了一个,缘何还要负了第二个?”
  “你以为摽有梅这样的曲子,是随便一人都能听得的么?”
  她话尽了,深长意味看我一眼,折身而去。
  我望着她渐远背影念起明天便是她的生辰……现时自己却送了她什么?我只觉自己是混帐,自以为是去宫中找安苏,反而将娃娃送离身边,自以为是成全纪如吟一段露水姻缘,如今却让她这样难受。娃娃,我负了还只当是她负我。纪如吟这样好的人,我也负了。
  初衷自以为是好,可当事情事与愿违,也倦了。
  情之一字,岂是我理得清?


☆、二十九

  夜阑风起,意懒心灰。
  桌上置着一壶酒,已饮尽了。我仅着单衣坐在冰冷石凳上,扶栏看着不远处那一株绿萼老梅,冬日已过,花已三三两两凋得干净,只剩下残枝,仍是傲然风骨,遒劲姿态。
  我呆呆看着,夜风吹得醉意更浓,醉眼看花,那梅似能瞬息万变,一瞬是豆灯之下捧卷细读的娃娃,一瞬又是初见时着碧衣飘逸的纪如吟。劲风将单衣吹得瑟瑟,我却不觉得冷,只觉得,很累。
  情意懵懂,偷偷喜欢自己的姐姐。两情相悦,抵不过家族荣光,命运捉弄,兀自伤怀难过许久,却自私地将分离的过错尽数算在姐姐头上。三年之久,遇到喜欢自己的人,品貌端秀,人才一等,以为一夜露水情缘,是成全解脱,后来发现这是自己为她画地为牢。
  自以为初衷好意,结果却总事与愿违,岂会只是巧合罢了?
  一切的伤心难过,都来自于那种悬而不决。有些时候,绝情才恰恰是真正的有情。绝情伤得是自己,一刀斩去藕断丝连的情思,虽痛却洒脱。犹豫暧昧才是至毒砒霜,丝丝入扣,纠缠悱恻,更是伤人伤己。
  头顶苍穹之上星河烂漫,这一夜风寒露重。
  终于大病一场。
  病榻之上,神识总是不大清明,依稀觉得周遭似有很多人,哭哭闹闹喧闹着,没来由便想起安苏来。只觉得若就这么去了,倒也没什么不好。日复一日,每日有人喂我些乌黑苦涩的汤药,每两日便有人为我擦洗,每三日有人为我换换新被褥,睁眼也累,索性合着。也有些时候,有旧相识来看看我。
  现在眼前的,是哪个?
  她添了一杯半温的茶水,递到我嘴边,一边絮絮说着什么,我实在太累,支起耳朵来听也听不太清楚。这样照顾我,太徒劳了。我张张唇要说话,那茶水便刚好流入我口中。茶水滋味犹如平淡白水,我喝多了汤药,一点也不觉得渴。强撑开双眼看了看,瞥到一抹碧色。忽就软□子安了心,平和地慢慢尝她送入口中的茶水。茶虽无味,又胜过许多碗汤药,暖暖入喉,腹中熨帖。
  她掏出袖兜里放着逸着淡淡茶香的帕子,为我擦拭唇角,为我齐整鬓发。人久卧病榻,并不特别在意形容是否好看,她却心细。
  病也病了,或许将死之期不远,看淡了许多事,了悟了许多事,这一病,我才清醒。
  绝情才能还人自由。
  调一调气息,匀了声线:“珍重。”
  纪如吟与我相识已有三年,那是女子一生最美好的三年。
  三年来,嬉笑怒骂,点滴小事都涌入脑海。有画面渐渐清晰,那是她含笑舞绿腰,长袖流转,莲花开灭,歌一曲摽有梅,她歌喉婉转,带着女儿家缱绻的柔情蜜意,我当初却未曾听出。
  长袖轻抛,碧衣微扬。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求我庶士。
  我不解莲花多情,空看花开,却误了三年花期。
  摽有梅……摽有梅……
  思绪纷纷之间画面一转,长安那年初冬降了一场大雪。
  雪花纷飞,铺满每一处瓦砾檐台,万家清景。
  屋中光线暧昧,半明半晦之间纪如吟面含桃色,细汗密密渗出,我抬手为她擦去。她便一笑,咬上我耳垂,很痒。她一双桃花眼如含一泓春水,倚玉偎香,仿佛能解融屋外冰雪严寒。那一种情动,我不能守住,又为何给她?
  戏台之上,我舞姿笨拙,盯着那红衣着身的人一抹浅笑,缩在角落。戏台之下,她仍是碧衣素颜,风华无双,只含笑看我一眼,我就安下心来。
  她开口,耳畔她的嗓音依旧如珠落玉盘,似带别离时的些微感伤:“你佯作忘了薛府大院中的那个人,我却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你可曾有一刻忘记过她,可你既愿演,我何妨一陪。我是心存侥幸的,倘若你有一日能忘了她呢?可你,不曾。”
  她同我说过很多很多话,独此一次,我听得格外细致。
  因我心知,这一次,便是最后一次。
  她探手为我整了整被褥,握住我手,递来丝丝暖意。继续道:“你问我要了花篮,我也给了你,为何你要等我深陷,方才告诉我你是玩笑罢了。是我太认真,还是你从未在意过我?三年,我静待你三年,等你忘了她,等你喜欢我。可如今你倦了,我亦心死。”
  “我生辰那一日,你却没来,也罢……你最不该给我希望。”
  “安息,珍重。”
  唇上轻轻一吻,手上的温度一松,抬眼之间已不见那一抹碧色身影。
  我合了眼,只觉得身心俱疲,敛着的一滴泪蓦然滑落下去。
  脑际浮上她手缠金陵为我舞的那一曲柘枝舞,铃声碎碎响起,金铃铛在光线之下划出一道金色弧度,被水袖一掩散去,只一眼,就是惊艳无比。碧色水袖一提一收,如水莲宛在水中央。
  她岂又似水莲短暂,这世间,哪一株水莲能开三年?
  碧玉春柳,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
  铃儿碎碎响,柘枝疾疾舞。舞到最后,她下腰旋身,唱——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摽有梅奈何章台柳,情深意重,奈何交付错了人,留不住。
  只那美人长袖,往后,都看不到了。
  “如吟……珍重。”


☆、三十

  隔日便听说,长安东市的那家挽芳楼绎了最后一场戏。
  听说纪如吟亲自登台唱了章台柳,其声哀婉悦耳,绕梁三日,却不见她最令人称奇的舞姿。听说纪如吟一曲唱罢,答谢了几位熟客。淡笑念了句诗,说是给一个故人听。
  “今生原为戏中死,余世何如一梦中。”
  我静静听着,不置一词,一边捏着手中描金汤匙搅着汤药,淡淡热气袅袅浮起,掩着神情。
  丫鬟大抵见我素日与纪如吟关系颇好,亦不见我表情,便补了一句:“奴婢仔仔细细听了全诗,不妨现在背给娘子一听,娘子这样不哭不笑人偶一般的躺在这,奴婢也担心。”
  我敛容,仍不语。
  那丫鬟只当我默认了,一字一字极认真地念:“一城一桥于韵游,千山千树俱成空。纹纱和水磨为调,玉柳章台终做词。胭脂泪,醉颜红。此情别景与谁同?今生原为戏中死,余世何如一梦中。”
  那一曲章台柳,竟早笃定了一场诀别。丫鬟的声音很好听,我恍惚听见是纪如吟一字一字认真念道,眼眶一烫,红了一圈,却无半滴泪。自安苏去后跪在灵堂那一场大怮,参悟了生死,方知心若一卒,真正难过的时候,是哭不出的。
  安苏这一去,葬在花香鸟语之中,浸在丹桂幽香之间,也是另一种逍遥日子。只是斯人已去,万事皆轻,活着的人却要伤怀惦念。我思忖这活着,也大抵没有什么好。病榻之上,寸步都不能一动,只觉得度日如年,索性一日日不知日夜颠倒黑白的睡,也不知谁进了我屋,摸了几把泪珠,叹了几口哀哉。只是盼着有一日,再睁不开眼睛,听不到自己那沉闷枯燥的心跳声。这一天总会来,只需等着便好。
  爹爹也曾来探过我,那样温和的抚我额头,暖声轻劝:“你收一收心罢,往后总是要嫁人的,总是要一个身体强健端正大气的姑娘才有人肯要,是与不是?你不再惦念什么纪如吟或者……娃娃,嫁一个待你好的世家公子,安安乐乐的过着一生又有什么不好。”
  阿爹从来未曾这样轻声同我说话,他一向是冷厉手段的,待几个儿女从不肯温柔,带女儿尤其是如此,自二六年华起便佩戴长缀明月珰,若走路步子大了,那耳珰便狠狠抽上你脸,一日三餐,皆不许剩余,否则要打板子,不许同别家孩子置气,否则便是杖刑。军中折腾人最是能耐,套套刑法拿来伺候家里人的,这世间怕独有爹爹一个。平日从不假以辞色,也只有我们年长了,他才会浮上丝微笑意同我们说:“该嫁人了。”
  我于是扑哧一笑:“我如今这般形容,又能活多久。一生啊,阿爹以为那会是多久,是三年,还是五年,亦或者,一个月呢……那又如何来着什么安安乐乐?”我并不看阿爹的神情,垂了头,顾自续言:“我喜欢的是否是男子,阿爹再清楚不过,当初娃娃出嫁之前那一句话,阿爹如今不许作数了么?”
  阿爹也是一怔,半天却哑然:“安苏告诉你了?”
  我抬眼盯住阿爹,他年轻时教塞外风雪切割得冷峻的面容,已是满是沧桑,我忽而想起方才他劝我嫁人,似有求的意味。心蓦然软了下去。
  他何曾求过人,就是安苏那一身傲气,也是学阿爹。
  只半天放低了声:“放过我罢,嫁人还怕耽误了人家,我大抵只有几月光景,长安城我都还没瞧遍,我……还想四处看看。”
  阿爹不再多话,噤声离去。我看着阿爹背影,只觉他也老了,当初梁柱一般笔直的背脊也弯了许多。忽而念起,安府是阿爹只手撑起,如今阿爹被皇帝封侯以闲职削去兵权,如今安苏一去,若是大哥战事兵败,那往后的事情又该何其复杂。我蜷在被衾之中,阖眼不敢再想。前车之鉴,帝王手下的废子,只会是脚下的一个垫脚石,决计不会善终。
  可事情哪能总尽如人意。
  我已卧病榻两月,这两月从未看见娃娃,却总想起那日酒醉她喂我醒酒汤的样子。摸着床沿慢慢撑起身子来,眼风掠过窗半掩处,无意识等她一抹身影,我并不怕死,只怕到死都不能再见她。屋外已桃花梨花开做一片,浮云似的红白相交,极是美丽。只可惜对我这苟延残喘之人,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
  这场伤寒平白带出许多病痛来,我只挪一挪身,便觉周遭有千针万刺齐齐扎来,其中痛楚可堪砭骨。下人低眉压目恭顺为我递了一盏茶水,我亦无意告之他人现时痛楚有几分。只强撑住气抬手接过,五指搭在淡青茶碗边沿,手却止不住的抖。
  与丫鬟调笑一句:“还不如你呢,甚么世家娘子,茶碗都托不住。”
  她便吓得瑟瑟一跪:“娘子日后会好转的,陛下念及昔日与惠庄皇后的情分,恩准御医出宫为您瞧病,宫里的御医个顶个的厉害,娘子……”
  我懒懒打了个摆手,她便停了知趣离开。
  我明明,已没有日后……
  思绪未停,屋门却又被人推开,水晶糕一脸惊慌看着我。
  我问她:“何事这般惊慌?”
  便看她脸色越发惨白,半天字不成调地回答:“大少爷战死沙场……此一役,大唐战败。”
  塞外黄沙一眼望不到头,日日风吹沙散,大哥大抵连尸骨都埋于荒地了。远寒之地,荒烟落拓,他生前那样爱风光的一个人,却死的这样随意。
  呼吸一停,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再是涩涩的滋味。
  是血。
  我与大哥并不亲近,我娘是被大哥的娘亲所害,只是那么一滩油,恰恰滴在我娘亲脚下,她便自湖边滑落下去,大哥娘亲,也是我二姨娘,就那么淡然看着我娘亲,沉到水下,告诉阿爹我娘亲与人私通款曲,投湖自尽,她也未拦得住。然后,人证,物证,一样一样捏造的极为精巧。
  所幸那“奸夫”年岁不比我大多少,才打消阿爹我是谁所生之疑虑。
  我抬了手强饮下一口茶水,咽下那一口血。
  安府此时必定大乱,我既呕血,大抵也撑不过这一年春,我不能忙上添乱。放下茶杯,将手藏在被中,紧紧得攥紧,逼得指尖青白不见半点血色。
  周身似有一把钝刀细细切割每一寸血肉筋骨,痛得狠了,有些麻木。
  只淡淡:“二娘子可来了?”
  水晶糕点点头。
  我继续道:“我要见她。”
  


☆、三十一

  水晶糕大抵以为我要因为大哥的事情伤怀一番,却奇我不见半点情绪起伏,只是看着我行将就木的样子,半点不敢忤逆我意,忙不迭应了声带门出去。我斜靠着床沿,垂下的一只手慢慢扣着衣袖上一朵常青藤样的浮纹,垂了头想起什么,却有些犹豫。
  细细想了一番,大哥战死,安家朝堂之上只剩下那几个闲吃官禄的哥哥们,可算得是朝堂已然失势。若要除去安家,讨好一向与安氏颇有嫌隙的苏家,那姓李的,的确是做得出来的。只是可巧,安苏与他数年情深,纵他绝情如此,但毕竟碍于安苏惠庄皇后的谥号,不会过快对安家动手。
  我估计时限,至少是一年之间。
  安氏一族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安苏大哥相继离去,安氏颓败已成定局,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纵使娃娃嫁与了薛家,那薛家也未必肯为安家这般的颓态尽显的家族与苏家相争,安氏未来如何,不想都能猜出。我却知足,因为薛家保得了娃娃一世荣华。
  看似这一次安氏失势来得突然,其实又何尝不是由来已久,一个靠着联姻强撑的家族,又能风光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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