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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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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于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相似的男人,轻传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活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噱,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推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坚,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味。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喝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家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去拉去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地,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
  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 

 本文出自 。。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杭州有数不清的桥。
  单以苏堤、白堤、孤山、葛岭一带而言,就有十来二十座了。
  不过大伙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儿,唯有断桥,却是家喻户晓,每个来杭州一趟的旅人过客,都踏足这原来唤作“段家桥”的断桥。
  段娉婷不过是头一回踏足,偏生一种亲热,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骤觉惊心动魄,好似冥冥中,数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则因缘了。
  断桥既不是建筑奇古,也没金雕玉砌,说来说去,甚至没断过。这座十分平凡的桥,不及苏堤六桥漂亮。
  它只是独孔、拱形,两侧为青石栏杆,它的勉力,段娉婷想,是因为于此白蛇终也得不到许仙吧?
  圣诞过了,元旦也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冬天过了,银妆素裹的桥头只余残雪,雪睹了,他也好起来。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今天是她大婚的好日子。怀玉看不见她一身鲜妍的打扮,那不要紧,他摸得到,他还摸得到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可以在适当的位置上,签上他肯定的名字。
  没有证婚人,但那也不要紧,整整的一座段家桥便是明证,还有雪睹了的西湖——一也许还有被镇在雷峰塔底的白素贞。
  她指引他。
  “这里,是……”
  为他蘸满了墨,淋漓地挥笔。
  “唐,我们来了,谁也不知道。真的,很荒谬,两个最当红的明星退出影坛了,谁也不知道。”
  “——也许日后的历史会记载吧?”
  “怎么会?我也不要了。”
  唐怀玉念到韶华盛极,不过刹那风光。电影进入有声新纪元,却从此没他的分。他想说些什么,但段一手捂住他的嘴:
  “不让你说任何话。说不出来的那句,才是真话。”
  然后轮到她签名了,签到“停”字,狠狠地往上一钩。一钩,意犹未尽,又加了括号,括上“秋萍”。
  铁案如山。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所以民间流传下来,女人的爱恋情史都是不团圆的,不过她满意了。获致最后胜利。得不到善终的因缘,是因为爱得不足够吧——她做得真好,忍不住要称颂自己一番。
  西湖上也有些过路的,见到一个女子,依傍着一个戴了墨镜的男子,有点面善,不过到底因远着呢,又隔了银幕,又隔了个二人世界,也认不出来了,今后谁也认不出谁来了。
  段娉婷的脑袋空空洞洞,心却填得满满,真的,地老天荒。
  她如释重负。
  唐怀玉在她手上,在她身边,谁也夺不去。今不如昔,今当胜昔,相依过尽这茫茫的一生。
  “唐,你记得么?我说过没有孩子的,不过也许很快便有了。你要几个?”
  她开始过她向往的生涯了。——最好的,便是他永远无法得知她是如何地老去,他永远记得她的美丽她的雍容她的笑靥。水洗不清。
  音容宛在。
  万一她也腐败沦落了,他的回忆中她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红颜知己。知己知彼,所以她胜了。
  真是吃力的长途赛,不是跳没,是马拉松。成王败寇,看谁到很终点?
  有些蛹,过份自信,终也化不成蝶,要不是被寒天冻僵了,要不遭了横祸,要不被顽童误撞跌倒,践成肉酱。任何准备都不保险。
  ——她之所以化成彩蝶,倘祥在杭州西湖,一只寒蝶。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她的灵魂里头,硬是有着比其他女子毒辣而聪敏的成分。这是她江湖打滚的最后一遭了。谁知她有没有促成一场横祸,不过一场横祸却造就了她。
  怀玉轻叹了一声,便不言不语。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从此身陷温香软玉的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不过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加赖着活,他又活着了。
  北平广和楼第一武生。
  上海凌霄大舞台第一武生。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的第一男主角。他的妻,段娉婷,是默片第一女明星。
  他又目睹了上海滩第一号闻人金啸风坍台了。
  这几个的“第一”。
  短短二十二岁,他就过完一生了。
  在怀玉“生不如死”的日子当中,他看不见雪融,只觉天渐暖,相思如扣。
  每当他沉默下来时,心头总有一只手,一笔一笔的,四下上落,写就一个一个字,字都是一样。
  丹丹一定恨他失约,恨他遗弃。终生的恨。连番的失约,连番的遗弃,最后都叫她苦楚。要是她终生不原谅自己,那还好一点,要是她知道了,她又可以怎么办?
  ——哦她曾经有一头浓密放任的黑的长发。满目是黑,当真应了,像他今天。
  荷花是什么颜色的?黑的。一岁枯荣,荷塘藏了藕,费也是黑的。西湖余杭三家村挖藕榨汁去渣晒粉,便成就了段姆伸手中一碗藕粉。在怀玉感觉中,那么清甜的,漾着挂花荷香的藕粉,也是黑的。
  能菜是黑的,虎跑水是黑的,醋鱼是黑的,蜜汁火方、龙井虾仁、东坡肉、脆炸响铃、冰糖甲鱼……,他在慌乱中,一手便把那盘子炒鳝糊横扫,跌得一地震动,满心凄酸。一生太长了。——
  还有什么指望?他不是空白,他是一个无底的深潭。
  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他却无底,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本文出自 。。

 民国廿三年·春·上海 
  丹丹略为不安地看着金先生那才吃过几口,便一阵痉挛,推倒一桌的面条。
  “金先生,炒鳝糊下面呢。不对胃口么?”说来倒有一点委屈,嘟嚷着。
  “不。”他道:“嗓子干,给我一杯水。面很好吃。”
  金啸风寻思,真的老了,近日神气差了,疲倦急躁,不,他一定得挺住,别让他唯一的女人瞧不起!
  “可口可乐,好不好?”
  金啸风忽地紧紧地抓住丹丹的手,良久,道:“也好。”
  她觉察到了,在这剧变的岁月里,他不但老了点,也虚弱了点。毕竟,他的尊严叫他要花费多一倍的力气去应付自己的末路,他不忍见自己末路。但他腰没有弯,两肩一般的宽,意志不可摧折,刚一不慎,只是眼神出卖了他。最厉害的眼睛,也有悲哀的一刹。
  丹丹带着体谅的笑容: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干些什么?”
  “我?这几天,这十天,你对我特别的好,我觉得什么都不冤枉。刚才上哪儿?去泡浴,理个发,换件好衣服一
  “有节目么?”
  “没节目,气色不好。”
  “见谁去?”
  “记者。”金啸风追:“我要他写一篇《访金啸风先生记》,要他把我写就一贯的,不变的金啸风。还拍了相片。稿子后天登出来。”
  丹丹疑惑地看着他。
  “还提到下个月陆海军副总司令来海上游览时,将出席欢迎大会,尽地主之谊。……谈了很多。稿子后天登出来。”
  “后天么?”
  “是。你会看报吧?”正说着,金啸风又一阵的不适,真奇怪,总是松一阵紧一阵似的。他有点尴尬。
  坚决而又客气地支开了:
  “给我倒点可口可乐来?”
  她抽身而退:
  “我不看,我什么也不看了。”
  他的眼神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冒出一种不可抑制的火,冰冷的火,燃烧不着他人,只燃烧着自己。
  他还是高贵的,永垂不朽,人人都记得他。脑子里起了细微的骚乱——他到底没倒在一切对手的面前。
  丹丹递给他一杯解渴的液体。可口可乐,为什么是可口可乐?因为它的颜色深不可测,味道怪不可忍,它是一种巫质的药。
  金啸风新理了个发,花白的头发短了,漾着清香的发油,看上去稍微滑稽——每个新理发的人,都跟往常不同。
  他接过玻璃杯子,试着把注意力移到丹丹脸上,不管她说什么,他努力地听,或是努力地不听。
  然而他举起杯来,免不了,也把液体溅出了一点,洒在好衣服上,如一小滩已经变色的,陈年的血。
  她看来是愉快的,只想伺候他吃喝,简单而又原始的愿望,让他吃好的喝好的。这十天来,还常常变换花样来下面。昨天给他三虾面,用虾仁儿、虾脑、虾子加上调料炒好,浇盖在汤面上。今天吃的是鳝糊面。
  真是用心良苦。
  他看她,看得很深。
  他从来没受过任何威胁,终于用一种很清洒的姿态,仰首把可口可乐一饮而尽,因为冒着气泡的关系,一下狂饮,喉头便大受刺激,他一边咳嗽,一边报放任地笑起来:“再来一杯吧!”
  丹丹也一直地看他,看得很深。
  等到他喝完了,方才记得挂上一丝笑容,她脱胎换骨地满心欣悦,容光焕发,一瞬间像个生命的主宰,眼睛发出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光彩,眼角一点小小的泪播乌亮,连皮肤也兴奋而绷紧。
  好,再来一杯。
  当她再来时,金先生不在厅里。
  他像一头倦极欲眠的困兽,末了还是爬到他的隐所去,他的灵魂游荡于这小小的金屋之内,一切的声音在耳朵边模糊起来,金先生觉得奇冷。然而大颗的汗滚下两顿,渐渐的,浑身沐浴在方寸枕褥间,四周都是寒意。险开始变成紫色,喘息着。
  见丹丹又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可口可乐。但却犹豫着,这一刻,他堕入感动的惊奇和陶醉中。
  他早已明白了!
  然而这沉溺于爱恋的痛君子如何自拔?到底她为他的所作所为花了一生的心思。金先生傲然地取笑道:
  “小丹,你心不够狠……,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丹丹的脸,登时一热,一身的血,全急冲上脑仁儿。她恐怖地看着金啸风。
  就像图突匕现的刺客。
  她僵住。杯子摔了,人也恍炼了。十根指头一时间无法收回,像一头猫,猛地腾身伸出两爪,来不及下地,在半空便被一阵狂雪急冻,终于僵住。
  耳畔只有他的话:“……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洪亮得如鸣锣响跋,一下一下的扩大,有非常的威力,在她太阳穴捶打攻击。
  她的阴谋败露了,变得狰狞起来——她一点都不觉察,是在心底最深之处,略一犹豫,他识破了她。他在什么时候竟明白了?
  丹丹其实还是愤怒的,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下子变成幼稚可笑,生死有命——是,不过金啸风这个狠辣的魔头,还是决意把一切玩弄于自己股掌之上。
  她但觉窝囊。一生都做不到半件大事。此刻也坏了。
  他哆喷中,忍着剧痛,抽出一把手枪来。直指向她:“不准过来!”
  她认得那手枪。她用过。
  他昂起头来,痛楚而又威严地吩咐他的后事,态度傲岸,轮廓分明,纵使他在末路,他还是个英雄。他任由脸颊继续改变颜色,血脉要破肤而出,皱格的皮肤仿佛重新充满弹力,他精壮的日子回来了,他的口吻是命令:
  “一:让我的相片和访问槁子正常地刊出,让世人知道我挺得住。二;我花了一万元买好了一副上等榆木棺材,我的葬礼要风光,然后大火一烧,骨灰给撒在黄浦江上。三:后事交给程仕林,别交给史仲明,我一直没瞧得上仕林,难得到了今天,他倒是唯一最忠心的。四:我不准你迈过来一步,我要死在自己——”
  丹丹好狡地盯着,盯着,盯着,当他吩咐后事的时候,她的微笑混杂着讽刺。
  她一步一步地上前了。
  他“对付”了唐怀玉,哪有这样便宜,自行了断?史仲明告诉她;“唐怀玉不来了,金先生对付了他!”
  她陡地附牙呲齿地飞扑至床头,即使是残命一条,她也要自己来收拾!
  丹丹咆哮一声,不管手中拎到什么,悉数覆盖在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头一脸,软缎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疯狂挣扎,难以脱身。
  她用尽毕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杀气腾腾地整个地压上去,力争上游。枕被底下,波涛汹涌着,一种惊恐得骇人的纠缠,她咬紧牙关,不让他打滚,不让他翻身。她要他的温柔乡,变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家。
  在她这样摧枯拉朽的当儿,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乱乱。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阳光,等不到要来的人。只见史仲明……
  她完全地绝望。
  在以后的十天,却重新充满了欲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给安置在一个小小玻璃瓶中,远看近看,都像调料。一口气吃下去?不,那太好办了。丹丹计算准确,一天一天地下,慢慢来。史仲明一定没有告诉她了。原来那补药“人造自来血”,中间略有一点成分,是败血菌,轻微的败血菌,促进新陈代谢作用,使肝脏更活跃,但分量一定得严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为毒药。
  丹丹一天一天地下,败血菌慢性地在他体内繁殖,一分钟一倍,在繁殖期间,半分中毒迹象也没有,只是疲倦、心悸、痛。金先生享用着丹丹下的面,阳春面、一窝丝、三虾面、爆肚面、排骨面、鳝糊面……,还有两大箱的可口可乐。一切都遮盖黑褐的色彩,混饨成就她的报仇雪恨大计。
  她计算准确,不到十天,他就可以萎缩了。他那复杂阴沉的全盛时代过去了。
  他没动用到那把手枪,原可以先把她干掉,然后成全自己。不过——也许,他不忍。她有点怀疑,他是不忍的?直到丹丹掀起枕被来看他时,一脸大红大紫,表情错综复杂,热闹迷离。他张口结舌,似有满腔难言之隐。
  如今半推半就地慷慨就义了,紧握着的手枪始终没发过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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