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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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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浪头抵达前的一瞬,修丽打开了手铐,急切地对陈山妹说:假如我们被冲散了,你要想办法尽快回到看守所的队伍里去,我在那儿等你。记住,你的案子还有的一辩,你下半辈子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必须回去等待判决,千万不能当逃犯!记住了没有?

陈山妹那一句“记住了,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已经被冲迸了水里。等到她被水流边缘一棵倒下的大树挂住,脱离了险境之后,修丽已经不见了。

93

此时的彪哥,正在为寻找看守所的队伍发愁。他押着堵了嘴瘸着腿的歪脖瞎转悠,却不知道看守所的人往哪里去了,只好回到了看守所的废墟,想看看是不是能碰上过来找人的雷子。

看守所一片死寂悄无人声。老警察于笑言的尸首还静静地躺在那儿。他的身边是两条死狗,除去被歪脖打死的那只,另有一条骨骼粗大但枯瘦如柴的狼狗,紧挨老警察卧着,嘴里还叼着一把拴着红绳的钥匙。彪哥曾经听小剃头说过,有只老狼狗跟安莺燕一样每天去医务室打吊针,都是一个老警察私人掏钱给它治病。当时彪哥听着觉得奇怪,现而今老爹老娘病了,儿女们还舍不得掏钱呢,除非这只狗跟那个警察有特殊感情;彪哥打小喂过好几条狗,对狗的习性很清楚,现在一看他就明白了,老狗是来叫他的主人回家去,嘴里叼的准是他们家的门钥匙。

彪哥蹲在死狗跟前看了半天,又回头瞅着歪脖骂道:瞧瞧,狗都懂得仗义,就你这个白眼狼,一辈子喂不亲!

歪脖被塞住了嘴,只能鼓鼓眼表示他的愤怒。彪哥走过去,把他的脑袋一拨弄,喝道:怎么着,后悔了吧,后悔昨天没把老子跟这雷子和警犬一块儿崩了?你要打死他们,老子不拦着你,他们不死你就得死,可是你无缘无故害死小方圆,天地不容,老子也不能容。你肯定想不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儿,老子怎么就忘了给飞哥报仇的大事,现在老子告诉你,因为你害死了小方圆,你就成了老子的仇人,老子这个人从来有仇必报,两个仇人先办谁,老子挑现成的……

彪哥这一通骂,看似没来由,其实他是要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么做有道理。跑回看守所又没找到他想找的政府,真心要押着歪脖去自首,却不知道雷子们把嫌犯们带到哪儿去了,彪哥多少有些下不来台。这好比诚心去上香,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让歪脖看着多可笑呀。

正急得抓耳挠腮,彪哥听见有人走进了看守所的废墟,马上很警惕地问了一声:谁?

让他没想到的是,回答他的是个女人。只听那女人哆嗦着说:报告政府,女监二号仓56号陈山妹。

自从跟修丽被水冲散,陈山妹一直趴在山坡上大声哭喊,但喊破了嗓子,哪里听得到修丽的回答?她回想起修丽临别的嘱咐,一刻也不敢耽误,朝看守所的方向往回跑。在陈山妹心目中,修姐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人物,既然她说过会在追赶队伍的路上等自己,一定会在那儿出现的。此时的陈山妹满心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最快找到看守所的人,找到了他们就能重新见到修姐。陈山妹没想到还真的有人在这儿。

彪哥一听她答话,知道对方也是个嫌犯,便有些好奇地问道:这就怪了,地震都三天了,你还躲在这儿没跑,该不是冤死鬼还魂来吓唬老子的吧?你要是冤死鬼,报仇还得去找雷子,别跟这儿瞎掺和。

陈山妹答话道:报告政府,我是人不是鬼。地震的时候我跟着队伍转移,半道上跑回来找孩子,跟他们走散了。

一说到孩子,又触动了彪哥最敏感的神经,急吼吼地喊:要找孩子,还不快去!在这儿磨蹭个啥?你不知道救命如救火呀?

陈山妹哇的一声哭出来,说:孩子找到了,可我救不了他啦……

彪哥听了,很同情地问:孩子咋了……死了?

陈山妹哭得抬不起头,也说不出话,肩膀一耸一耸地算是点头回答。

等她一阵暴哭过去,彪哥又问: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陈山妹说:报告政府,跟着您一块儿找队伍去。

彪哥低头打量自己,哈哈大笑说:你别一口一个报告政府,老子不过是穿了一套雷子皮,其实跟你一样,也是个穿马甲的。

陈山妹被这话吓了一大跳,拔腿就想跑,被彪哥喝住了:你跑个啥呀?老子这会儿也要去找政府,正好搭伴走呀。你不是说你跟他们走过一程吗,老子现在正好找不着路了。

陈山妹驻了脚,回头看看他,又看看被吊了手指塞了嘴巴的歪脖,满脸疑云。彪哥知道她的疑虑,解释说:他呀,杀人兼制毒贩毒重犯,罪大恶极。你瞧见这老雷子和他的狗没有,就是他给整死的。老子抓他回去,一来为民除害,二来为己立功。有老子在,你不用怕。

陈山妹将信将疑点点头,带着他们往后山上去了。

94

队伍开走之后,这一带空地上气氛非常沉寂而压抑。沈白尘他们五个人,离群孤雁般留在被地震毁坏的山谷里,等待着不知何时能够到来的救援。毛毛雨淅淅沥沥地大起来,山谷里的风不知从什么方向吹来,携带着寒湿的阴气,不断侵袭着他们。山坡上松动的石块,零零星星地往下滚落,时不时发出让人深感威胁的动响。

沈白尘一直站在风中眺望水电大坝的坝顶,依稀看到些活动的黑点从那儿冒出来,又沉下去。张不鸣带领的人马从引流洞钻出,又翻过坝体下山的过程,似乎很顺利。个把小时之后,那条与天水相接的横线上,再也不曾出现活动的物体了。沈白尘出了一口长气,知道张不鸣已经如愿以偿,完成了他的计划。

老纪的抽搐发作周期越来越短,症状越来越吓人了,每次都是面色青紫,身体角张,牙关咬得咯咯响,表情痛苦万分。为了把镇静剂省给老纪,戴汝妲坚决不肯再用药。她的断腿只做了粗略的急救处理,用简易方法暂时止住了大出血,但伤口的疼痛感与时俱增,镇静止痛剂一停,常痛得大汗淋漓。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痛得叫出声来,小戴把盖在身上的毯子边咬得千疮百孔,还几度昏厥。伤的痛,病的苦,是对小戴和老纪最大的考验,每一分每一秒都得由他们调动最大耐受力来扛。

幸好还有魏宣和朱颜,他们的表现让沈白尘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当雨下得大起来的时候,朱颜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戴汝妲的担架上,魏宣甚至用身上的马甲裹住了纪石凉的头。没人吩咐,没人要求,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行动着。在沈白尘看来,这只是两个健康健全的人,对伤残病痛的同类最本能的看顾。此情此景之中,社会身份已然不知不觉中剥落,每个人都被还原成单纯的自然人,往日天差地别的距离随之消弭。但沈白尘在感动之余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以他们的身份,必须按张不鸣临行的交代:控制使用。

在援兵到达之前,要让老纪和小戴减少疼痛,减少流血和抽搐.最大限度保持精力和体能,还要让魏宣和朱颜的情绪保持平稳,最大限度争取他们的帮助。沈白尘感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正随着由疏渐密的雨滴,一点点落在他的肩上,重似千钧。

沈白尘想起了鄢嫣。要是在平常的日子,他肯定会马上联络她,把自己的处境和想法仔细地告诉她。听她或者赞许或者调侃的评判,并在其中找到一个支撑点。让自己不安的心得以放松。忽然间,他无比强烈地思念起这个小女友,同时感到了一种很深的歉意。地震发生之后,沈白尘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状况,先是抢救戴汝妲,后是治疗纪石凉,一路上还有各种情况要处理,他甚至很少有时间去想鄢嫣,偶尔想起她,也是不停地自我安慰,如果她真有事,自己不会这么心安的。心里不慌,说明她没事。

沈白尘拿出张不鸣留下来的半导体收音机,有一种期待让他打开时心情非常急切。在这个时候,广播电台发出的任何声音,仿佛都跟鄢嫣有关。一开始只听得乱糟糟的杂音,后来就有了断断续续的人声,听不出在说什么,但传到这群与世隔绝的人们耳朵里,都是天外传来的福音。

沈白尘正屏息静听,纪石凉过来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有话要说。

两个人走到一边站住。纪石凉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交给沈白尘,说:我有一件事情托付你。这是我前几天在接见室私下录的音,里边有万金贵钱权交易的证据。万一我搁在这路上回不去了,你一定替我找个合适的地方交上去。

小沈接过那个被老纪高烧的身体焐得烫手的小东西,心中的惊诧溢于言表:走了这一路,你怎么就没想起交给张所长呢?

纪石凉闭了下眼睛,摇头叹气说:要是能交.我早就交了,权当过年送给他一个红包。接着老纪把事情的原委粗粗地讲了,小沈听得呆若木鸡。

然后老纪接着说:张所是我的老搭档,论私交也不错。咱们逃难这一路上,他的决策和担当都让我服气。可在老万头的事情上,我一直没弄清楚他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边。在警察这个行当混了这么多年,我再没觉悟也不能把一个涉案的证据交给当事人吧。我知道万金贵的死不是小事情,要不是遇上地震,光那帮记者炒作都得把咱们炒爆喽,张所的小官帽也不一定戴得稳了。按说这件事情算我给他找的麻烦,对不住他。现在龙强彪和万金贵都不在了,这东西就成了唯一的证据,到时候交出去对他是祸是福,还得看他跟那些人是不是一伙……

纪石凉说着喘成一片,沈白尘赶快拍着他的背,叫他停下来休息。只见老纪又一次抽搐大发作,头向后仰摔倒在地,腰椎向前挺起,如困在沙滩的鱼一般挣扎着喘息不止,眼看着脸就紫了。这回的发作似乎比哪次都厉害,沈白尘抱住他直喊魏宣。魏宣跑过来想帮把手,却不知如何帮。还是戴汝妲听见动静,一迭声叫朱颜快找人中、合谷穴,掐住别松手。三个人手忙脚乱弄了好一阵,才算让纪石凉缓过了这口气。

看着老纪浑身瑟瑟发抖的样子,沈白尘觉得当务之急是要给他防雨御寒。四下环顾,荒山野岭,无一可避风挡雨的去处,再看看天色,少说也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如果不在天黑之前想办法解决问题,别说老纪和小戴,就是其他三个人,也未必扛得住漫长黑夜里的饥寒。

沈白尘正急得无计可施,魏宣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没头没脑地说:你还记得公路上的那些汽车吗?

沈白尘被问得莫名其妙:哪些汽车?

魏宣说:就是公路上那些被石头砸中,或者被滑坡埋住的汽车。车主要不死了,要不走了,说不定里边可以找到我们需要的食品和衣物。

沈白尘的眼睛亮了一亮,马上又暗下去,说:办法倒是不错,可……

魏宣犹豫了一下说:你觉得派不出人手?假如你信得过我,或者我可以去试试。从这儿爬上山顶就可以看见公路了。

沈白尘没有接话,显然在考虑魏宣的建议。让一个在押嫌犯单独离队,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慎重行事。从跨上囚车的那一刻起,他与这个嫌犯之间就建立起了某种特别的联系,此时此刻他们所交往的细节,河水倒流般在他眼前回放,沈白尘希望在细节中寻找决断的依据。反复掂量之后,小沈终于做出他的决定,理由是:派魏宣去找食物是冒险,几个人一块儿死守也是冒险,既然都是冒险不如放手一搏,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沈白尘用眼睛盯住魏宣,很郑重地对他说:情况你都看见了,要怎么做你应该知道。不管找不找得到食物,天黑透之前你必须回来。说着,他把手放在魏宣的肩膀上,使劲按了按,却分明感到有一种压力正传递到自己肩上。

魏宣的脸忽然红了,声音也高亢起来,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一句话:相信我!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

沈白尘一下子想起了他跟魏宣的第一次交谈。在囚车里,魏宣也是毫无征兆地激动起来,反反复复说一些相同的话:怎么回事?天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那个倒霉的取款机,他妈的怎么搞的,忽然间精神错乱,你要一百它非给你一千,你要一千它非给你一万,而且还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给你给你给你……一时竟觉得恍若隔世。

95

魏宣很快爬上了那座山头,身手矫健得让沈白尘难以置信。沈白尘看见他在接近顶部的时候,朝下边瞻望了一会儿,好像在努力感受来自下面的目光。在那儿,魏宣应该能看到四个留在谷底的同路人,都仰着头瞧着自己。他一定知道那一双双眼睛满含殷切的企盼,这也许跟以前在公司里,程序设计出了问题,工作全面陷于瘫痪之际,上上下下盯住他的那种集信任与希望于一体的目光,完全没有什么不同。沈白尘知道,这对魏宣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临出发的时候,魏宣曾对沈白尘坦言,其实他根本没打算自己的建议会被采纳,说白了只是一个试探。在此之前,无论沈白尘给他什么样的帮助,表示过多少同情和理解,他总有一种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同属一个年代的人,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现实的处境把他们区分开来,不光从身份,更是从人格上区分开来。他甚至觉得,即使在灾难过后,案子能够像沈白尘所期待的那样,以轻罪甚至无罪宣判,他们之间在人格上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一个平等的层面了。现在看来还有希望。

魏宣的话,让沈白尘备受鼓舞。第一次独立做出的重大决定,因为这些话显示出某种不容置疑的正确性和合理性。沈白尘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目送魏宣的身影在山梁上时隐时现地向前移,说不出的自信油然而生。他在想,要是鄢嫣那个小妮子在场,指不定要怎样为他的决断欢呼雀跃呢。一次信任改变某个人的一生,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沈白尘有理由为自己的决定喝彩。

朱颜手中的收音机,杂音变成断断续续的人声,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沈白尘一直沉浸在对鄢嫣的思念之中。说也奇怪,这几天他一路上担心这个,牵挂那个,对鄢嫣的母亲和她家的宠物猫是不是能逃过这一劫,都充满了怀疑,却毫无道理地坚信鄢嫣安然无恙。这个精灵一样的小妮子,说不定正像穿过弥漫的硝烟,在战场上救护伤员的女护士那样,背着她的采访机走街串巷呢。鄢嫣曾经说,她最崇敬的女性是战地女护士,若不是生在和平年代的中国,她肯定要找机会到战场上去秀一把。

当收音机里真的传出鄢嫣的声音那一刻,沈白尘以为自己的耳朵发生了幻听。是朱颜悲怆万分的呼唤,向他证实,他的鄢嫣正在一个殡仪馆,向听众发出报道。她采访的对象,恰是德国某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阿克迈,以及刚从看守所放出去的小剃头,而访谈涉及的内容,正与朱颜和魏宣息息相关。

小乔……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从朱颜嘴里喊出来。周小乔之死给沈白尘带来的震惊,瞬间把鄢嫣现身带来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早听鄢嫣说过,周小乔的一个闺蜜因为小意气酿成了牢狱之灾,个中过节鄢嫣弄不明白更说不清楚,沈白尘只是听听而已,没想到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乔……小乔……朱颜大哭大恸,在三个警察的注视下不管不顾地叫着那个名字,千仇万恨都在这一声声呼唤中消散。

曾几何时,周小乔俏丽的面影曾经被她努力地忘却,在忘不了的时候则被她努力地妖魔化,如此这般也不能解她心里之恨。然而在噩耗带来的哀痛中,周小乔顽强地回到了她的眼前,依然清纯秀丽如初,等她听完了阿克迈的述说之后,那张脸就变得更加可亲可爱。果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颜完全想象不出,周小乔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下,完成了写在手掌上的遗言。这条遗言看上去只涉及两个人的钱财归属,但对朱颜来说,事关她下半生的毁誉荣辱。

感动压倒了一切,朱颜有生以来从未被如此强烈地感动过。

然后是庆幸,朱颜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周小乔在预知不能生还的紧要关头,该有多少想说的话要留下来,却单单只留下这一句,而如果没有阿克迈的寻找,这句话定将随着周小乔肉体的消失,变成灰变成烟飘散而去,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身处看守所无处逃遁的监牢,能在大地震中毫发无损地生存,已经是不幸中之万幸,那么周小乔的遗言被发现被保留,岂不是万幸中的奇迹?

朱颜这么没完没了地琢磨着,越想越不得安宁。她情愿自己为周小乔的死悲痛欲绝哭天抢地,大脑空白,无法思考,可还是浮想联翩欲罢不能。最后,朱颜用“悲欣交集”这样一个词,总结了自己的心情,同时觉得对尸骨未寒的闺蜜小乔而言,这种心情无疑很不公平。

在这一切匪夷所思的巧合以传奇的方式真实地发生之时,魏宣正好缺席。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公路上,翻检过好几辆趴窝的汽车了,然而一无所获。看了看暗淡下去的天光,他沿着公路一路疾跑,鬼使神差再次来到那辆深红色的保时捷跟前。

由于巨石的重压,那辆车的后备箱变形了,轻轻一按后盖就立刻弹起,露出了里边丰富的藏物。整箱的拉斐葡萄酒,一大篮杂拌水果,成扎的矿泉水和牛奶,各种点心和休闲小吃,还有一顶质量上乘的小帐篷和两条羽绒睡袋。可以说,除了那箱酒之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魏宣眼下急于得到的。完全可以断定,假如不是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这辆车的主人,很可能正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去处,享受着他们高档的野餐呢。

魏宣看了一眼从汽车门缝中浸出的血迹,心里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开始用一条睡袋把各种食品装进去,一边装一边想象,当他背着这一堆东西出现在沈白尘跟前的时候,那几个饥寒交迫的同行者,会用一种怎样惊喜的表情迎接他。魏宣想好了,到时候一定要告诉他们说,这二切还得感谢周小乔,如果不曾有她对这款车的执着追捧,他大概不会这么清楚地记住它,并在关键时刻轻而易举找到它。

魏宣默念着周小乔的名字,把车里有用的东西悉数收进睡袋,想再找根绳索捆绑起来。他看见后备箱最里边的角落,有一只不大不小的皮包。那只皮包像磁石一样,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撞在上边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当他的手指触到了皮包的提手,将它拎起,立刻就知道了那里边装的是什么,而且立刻明白了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自助银行的灯光,重新在他眼前明晃晃地照耀,让他头晕目眩,耳鼓轰轰作响。魏宣像甩出一个爆炸在即的炸药包那样,嗖地把它掷回原处,顾不上关闭后备箱的盖子,就扛着装满物品的睡袋落荒而逃。

然而,仅仅走出几步之远,他的腿就迈不动了,须得一探究竟的决心,又把他拖回汽车旁边。他用无声的语言说服自己,只要看上一眼,证实里边装的是什么,就足够了。于是魏宣反身扑了上去,急切地拉开了拉链,果然看到一扎扎红色的百元大钞,整整齐齐躺在里边,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久违的亲切感向他袭来。魏宣回忆起那一袋跟随他逃亡的钞票,陪着他惊慌,陪着他叹息,陪着他侥幸,陪着他后悔,最后在肮脏的拉面馆与他不辞而别的钞票。仿佛跟它们久别重逢一般,让他不能释手。

犹如灵魂出窍,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姿,跟几个月前趴在柜员机上的时候如出一辙地贪婪。魏宣心里痛恨自己无耻,身体仍然欲罢不能。

九九归一,你是魏腾达的儿子!母亲的声音又一次在半空中响起,魏宣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警告,还是怂恿,抑或是痛心疾首的叹息。反正不管是什么,最终作用于他内心的,只能是在劫难逃的宿命感。既是宿命所在,定然不能更改,不管有多少明确的道理,有多少惨痛的经验,都不能抵挡宿命的力量。热爱财富的因子潜藏在他们父子的血液里,任何一个微小的动力,都可能将它们激发出来,冲破一切理性的牢笼,喷射而出,势不可当。此时此刻,他对钱财所有的怀疑、戒备和诅咒,都被这原始的冲动和热爱所覆盖,要让他把这只沉甸甸的皮包抛弃,等于让他舍弃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会让他痛如万箭钻心。

沉沉的睡袋从魏宣肩膀上滑落,扑通一声跌在地上,看上去活像一个被裹住的人体。魏宣愣住一刻,小心地绕过它,似乎怕惊着了里边的人。魏宣想象着那里边熟睡的沈白尘,要是被惊醒,定然愤然跃起,揪住自己的脖领子,用绝望的声音说:算我看错了你!

停了一刻,魏宣提起了皮包。他茫然地四下环顾,站在被毁坏的山间公路上,不知道要去哪儿。

96

一场抽搐过后,纪石凉迷迷瞪瞪睡过去。没过多久,却听得有人在说话:报告政府,一号仓28号龙强彪前来报到。

纪石凉想睁开眼睛瞧瞧,可怎么都做不到,心说自己该不是见了鬼,龙强彪那小子到了阴曹地府还找到他索命来了吧。接着又有个女声在叫山妹,这次他听出是朱颜,然后是陈山妹的大声哭泣,边哭边说:修管教没回来?她说要我千万回来会她……

老纪费了老大劲,终于撑开了重似千斤的眼皮,但见天已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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