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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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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莫说外行话哟,我的个吴先生!西服么,么样要像您家平常穿的衫子,松松垮垮的咧,就是要像这样唦!”

他听出刘宗祥的笑没有恶意,也就跟着笑。

在房里照镜子的时候,对自己男人的这一身打扮,芦花倒是赞不绝口:“嘿嘿,好,好,真是好!依我看,往后哇,你就穿这样的衣服!这样子么,才像个人唦!”

“哟嚯?个鬼苕婆娘,你这是说的个么话哪?未必,这多年,老子都不像个人?

老子不像人,像么事咧?未必像鬼?那这多年,你个婆娘,不是跟鬼在睡?”

吴二苕总觉得哪里没有穿抻展,这里拉拉,那里扯扯,笑嘻嘻地骂堂客。

现在,吴二苕坐在咖啡馆里,有一口无一口的抿咖啡,看上去无所事事的眼睛,常常射出亮晶晶的光来,朝周围,尤其是门口和窗户的方向扫。他也经常朝斜前头一张桌子边坐的刘宗祥扫一眼。

他的衣服也是紧巴巴箍在身上,么样就看着蛮舒服咧?你看他端杯子喝这苦叽叽黑汤水的样子,就是难得学到。也难怪,他即小就喝这鬼东西么,也是惯了。

吴二苕不晓得老板今天到这咖啡馆子里来搞么事。他从来不问不管老板在做么事。他只管老板的安全。他晓得,今天到这种有洋味的地方来,不是会熟朋友。不然,老板不会叫他乔装打扮。在这种不明不暗的地方坐久了,摇晃晃的蜡烛,暖融融的房间,软溻溻的音乐,让吴二苕有些分心。正自有些神不守舍,忽见里间通向外堂的帘子一闪,烛光一晃,整个店堂似乎都摇晃起来。吴二苕下意识地把腰一挺,整个人就精神起来。本来是右手端杯子的,这时候,他自然地把杯子换到了左手,就那么捏着,右手就搁在左手的手肘处。猛然,吴二苕的右手飞快地伸进了左胁,摸到了热乎乎的枪柄。

“噢,原来是一封信。虚惊了一场!看来老板是要和这个小杂种暗地里谈点么蛮机密的事。果然,像是不认得的么,先拿出信来当凭证。”

吴二苕顺手摸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横放在鼻子底下,有滋有味地闻了闻,做出一副颇满意的神态。然后,把烟放在大拇指上,慢条斯理地顿了好一会,又拿起来,捏一捏,似乎是试一试烟的松紧,再就着跟前的蜡烛,点着,吸一口,没有吞进去,让烟子在口里多停一下,蛮像回事地吐出来。吴二苕不会抽烟。在诸多男人的嗜好中,他只是喜欢喝两口。当然,也很有节制,和老板外出的时候,绝对不沾酒。

第三节

和刘宗祥会面以后,陆小山心里像抹了猪油样熨帖。

他完全没有想到,汉口的地皮大王,法租界的大买办,一个以经商赚钱为营生的商人,居然和政界有这么深的瓜葛。他很得意自己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和一个不认识的生意人谈政治,不是在天下太平时节坐而论道的清谈,而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谈火药味很浓的政治。他不去做那些通常要做的试探,而是直接把冯子高的亲笔信掏出来,这就省却了不晓得多少空口说白话的啰嗦。这种时候谈这样的事情,忌讳的就是啰嗦。

果然,刘宗祥看了冯子高的信,笑眯了。这以后,就都是我陆小山在唱独角戏了。眼前的这个赫赫有名的刘老板,就只是在那里点头。嘿,几有味哟!真是呀,盘随么事,都冇得盘人有味,尤其是盘蛮有板眼的傲人,把他盘得嘀溜溜转的时候,看着有几舒服噢!

“我看哪,革命党非搞赢不可的!看啵,像冯子高这样一些傲人,像刘宗祥这样一些有钱有板眼的人,都是跟革命党一条心的。看来,参加革命,这一宝,算是押对了!要是真的有革命党坐江山的一天,就是坐汉口也可得唦,老子首先杀的就是张腊狗那杂种!不,老子不叫他痛痛快快死,老子要用锈刀子割!也不一下子就让那狗日的断气,一天割几刀,多割几天,对呀,古书上说过,这叫凌迟!”

陆小山心情极好。这次从广州回来之前,除了高层人士秘密接见授以机密之外,作为直接领导的冯子高,也给他下了指令,叫他长期潜伏,必要的时候,也就是说,需要汉口知名人士出面的时节,拿这封信去找刘宗祥。冯子高说,莫看刘老板是个商人,十多年前,辛亥首义时节,就是积极支持革命党人的。当时抵抗清兵攻占汉口的时候,黄兴大元帅的指挥部,就是设在刘老板家里的。前天,他接到冯子高的信,要他和汉口的商界联系,千万不要让吴佩孚栾耀祖强行派购“军需券”的事搞成。这件事搞成了,等于是给这个军阀增添了实力。这个时候为军阀增添实力,他们不是去相互混战,去狗咬狗,而是准备蓄精养锐对付准备朝北边打的革命党。冯先生信里的意思蛮清楚:莫看眼下孙先生在北京和北洋政府周旋,好戏还在后头。

心情一好,就有心情好的动作步态。陆小山觉得有些热烘烘的。他把手从风雨衣荷包里抽出一只来,伸展开,在空中画,像是要划开眼前如织的雨雾一般。

“年轻人咯,还是年轻哪!把我当苕啵?好哦,让你舒服一下也好哇。你晓得不,子高兄把你的来龙去脉,早写信告诉我了哦。”

刘宗祥看着陆小山一走一弹的背影,淡淡地笑了。

没有云起云飞,整个天就是一块湿漉漉的铅板,沉重地悬在人们头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把下面的万物苍生碾成齑粉。雨停了。停了雨和没有停雨,给人的感觉都差不多。大白天的天色,就这样的暗。

暗好,好多平常要下蛮大力气遮盖擦洗的东西,现在不需要用心思,就自然而然盖过去了。

王利发手里捏块抹布,有些痴呆地盯着桌子,一副思维停滞无所事事的神态。

在王利发眼里,张张桌子板凳,在昏暗的光线里,都有幽幽的暗光,表示它们都很干净,不需要主人再做无用功。

一只黑头的麻翅苍蝇,叮在中间那张桌子的边缘。

那里,刚才一个客人,可能是太饿,牙齿刚撕下一坨板子骨上的筋子肉,口里还在嚼着,筷子就急慌慌地去挟那块白萝卜。一来是慌急,二来也是萝卜煨得酥了,挟到离嘴巴只有寸把远的时候,萝卜块成两半掉到桌子上了。客人腾出扶碗的那只手,抓起碎萝卜块,朝嘴里恶狠狠地填进去,恶狠狠地嚼,像是和这块稀烂的萝卜有仇。

现在,这只苍蝇叮的地方,恰是刚才萝卜掉落之处。

王利发发现了桌子边缘上的这颗点子,比别的位置颜色深些。他记不清楚了,那里是不是有颗钉子,松了,钉帽子冒出来了。这种湿冷的天气,照说不会有苍蝇。就是一只苍蝇,也算了。这是饭苍蝇,冇得么关系的。

一大锅牛骨头汤卖得差不多了,剩下浅浅的锅底子,像干涸时节的池塘。

“当家的,还有汤么?”王玉霞拿只碗,朝汤锅跟前走。“唉哟,就剩这点底子了?么样不留一点咧?”

王利发没有作声,只是朝她瞟了一眼。平常自己家里的人,从来不喝要卖的汤。

倒不是别的原因。做了几多年的熟食生意,就熬了几多年的牛骨头汤,也就闻了几多年牛骨头汤的味。世界上随几有味的东西,也架不住不停地挨上十年哪!王利发晓得王玉霞今日为么事要牛骨头汤。

天老爷,世上的事情真是无奇不有哦。今日,不晓得是不是听到小伢的哭闹声,一个疯不疯魔不魔的女人冲进门来,硬是把空空儿前些时抱回来的那个小伢,搂到怀里不放手地亲哪啃哪。那伢也怪,自从进了这个屋的门,不是哭就是闹,连老鼠都恨不得被他闹得搬了家,吃东西像吃猫食,只吃屁大一点点,看样子也就不到一岁么,就像是认得这个邋遢女人是自己的娘样的,晓得咯咯笑,一双小爪子抓住就不放松!不得了哇不得了,乱世出精怪哟,不晓得是祸还是福咧!个把妈,只要小山这杂种一在汉口露面,怪事就找到这个屋里来了。这个小狗日的,不是个精就是个怪。乱世为王,小山这杂种,兴许是这乱世里的一条草莽大虫咧。

王玉霞朝那口大锅弯下腰,认真地撇去汤面上的浮油,小心地滤去汤里的骨头渣子,宽大的屁股撅起老高,把裤子绷得紧紧的。也许是屁股比原先更宽大些罢,王玉霞的腰似乎比过去更细了。她弯腰舀汤的时候,腰眼那块的衣褶子,勒出深深的暗影。

“么办咯,光出些蹊跷的事!看咧,看小山那杂种回来么样说咧!唉,玉霞个鬼婆娘孙子都有了,还这少嫩,个把妈,老子只怕熬不过她噢!”王利发蛮过细地看王玉霞舀汤的背影,心里有些发虚,不由自主去摸自己差不多是寸草不生光溜溜的脑壳,感到一阵冰凉,心里一惊,把手拿下来一看,原来是把油滋麻喇的抹布按到脑壳上去了。

“叔叔呃,您家是么样搞的唦,桌子板凳都抹完了,就歇一下子唦,么样慌到要去抹脑壳咧,那又不是桌子板凳,又不是碗瓢!”

陆小山很喜欢这个善良的继父,长大以后,经常和他开点不伤大雅的玩笑。

“你看你,看你,冇得大冇得小的,真是!”王玉霞直起腰来,看王利发只顾嘿嘿地笑,就嗔爱地骂儿子。

“姆妈呃,今日真是怪了咧,叔叔咧用抹布抹他您家的光脑壳;您家咧,么样穷极饿极了,舀起锅底子来了咧?”

陆小山今天看到什么都很舒服,凑到娘跟前,接过那碗烫手的汤:“么样哦,姆妈呃,是就在店堂里喝咧还是到楼上房里去喝咧?我看哪,还是到楼上房里去的好。”

“好,就依你,就依你。给我端到楼上去,端上去,是的,是要行点孝心哪,伢咧!”王玉霞一边说,一边朝王利发这边瞟了一眼。

王利发把脸一车,装作没看见。他去看桌子上的那颗黑点:“咿!果然不是钉子,是个苍蝇!个把妈,这冷的天,还有苍蝇!这遭孽的苍蝇,几硬的命咯。”

“呵,老子莫不是见到了鬼啵……”

陆小山朝前后左右瞄了一遭。不对呀,这明明是我的家么,明明是娘住的屋么!

没有走错哇!

天色有些开了,又是在楼上,窗户敞进的光,比楼下店堂里亮堂多了。

这是在街上看到的那件绛红色的旗袍么?

整个旗袍的大襟敞开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右边胸脯上拱。另一边,也就是左边,高耸的山丘被白生生的雪覆盖着,只是山峰的顶端,一团紫红的晕圆中央,骄傲地挺立着一颗紫红的酱果。天哪,天哪,我曾经记得,这晕圆,是娇嫩的粉红么!这酱果,不是一颗粉红的芽粒么?什么时候,娇嫩的诱人的粉红,沉淀成骄傲而端庄绛紫的呢?

遥远而又清晰的画面,倏地在陆小山的脑海里切入,一桶冰骨透魂的凉水兜头浇下,天囱开朗之际,一股燥热又由丹田处游蹿上来。

“像个苕样的,汤歪了!流了一手腕子的,可惜了您家这俏皮的一身人皮哟!”

蓬头垢面依然蓬头垢面,但声音,不大的声音,清醒的声音,却比什么声音都更振聋发聩。

第四节

张腊狗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脸越喝越白。荒货站在旁边,想劝,几次都是嘴巴翕了翕,又闭上了。

依荒货的意思,是请张处长就在自己的汉口大旅馆里去喝,弄个把姑娘,往身上一靠,搛菜喂酒,挨挨擦擦,或者就在他您家开的“新市场”里头,专门安排个场子,叫个把看得入眼的小娘,弹弹唱唱,逗逗笑笑,不就解了心里的烦恼么!

这个新市场,自从开了之后,处长他您家就一直请人经营着,自己倒是很少进去玩。整个汉口所有好玩的花样,只怕都在新市场里头找得到哦。荒货不明白,他的处长为么事不经常到这种有味的地方散散心。

“算了,就在屋里弄两个菜,清清静静地喝两口。大旅馆,一天到晚办公也在那里,请客也在那里,还冇厌哪?新市场?我未必不晓得那里好玩?你晓不晓得,那是几多人集股建起来的?今日我去玩,明日其他的股东还不是鸭子跟着鸡子一路上笼,也跑去玩!那还赚个么钱咧?你还不晓得啵,赌博场上无父子,生意场上无朋友哇!”

不晓得是么回事,说这番话,张腊狗脸上有些戚戚然。

“哎,个把妈,怪不得人家说的,皇帝都有不快活的事情咧!我们的处长,说几威风就有几威风,还是这样不快活。我也不晓得他您家是么样想的。就是为那个疯癫了的个鬼婆娘唦,哎呀,人家外头都说我们处长的心狠,哪晓得他您家是这样重情义咧!”

荒货又朝他的处长瞄了一眼,这一眼很有些同情的意思。

拉眼端着一盘红烧蹄花上来了。他一只手端盘子,一只手时不时地抹一抹往外流的涎水。倒不是拉眼嘴馋,而是嘴巴没长好,下嘴唇豁得太开。抹嘴巴是他不得已的动作。

荒货有些厌恶地横了拉眼一眼。他本来想叫佣人来做这端菜送水的事,张腊狗问了一句:“拉眼咧?就叫他弄唦。”荒货记得,他们的处长一直是不喜欢拉眼在跟前晃的。凡有离得远远的粗事,或者到处长瞧不起的人那里去办点么事,都是叫拉眼。这在跟前晃来晃去的,而且事关胃口,不晓得处长何以改了主意。

荒货实在不明白,他的处长就是不想有什么好胃口。

一天到晚跍在茅厕里,闻到的都是臊臭,从茅厕里一出来,立马把鼻子伸到雪花膏瓶子口边上,那个舒服的味哦,就不是一天到晚搽雪花膏的姑娘婆婆们尝得到的咧!有个蛮不舒服的东西在眼前晃,也是一种刺激。

这更让他想黄素珍。

“唉,个苕婆娘哦,十六岁不到,就吵死吵活,脸不要命不顾地跟着我哇,遭孽咧,这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伢,又不晓得被哪个仇家偷走了。个婊子养的哟,这个仇家,是蛮有蓄心,蛮有心计的,总像影子样跟在老子后头哇!老子要是捉到了……”

张腊狗又闷声不响朝口里倒进一杯酒,矍然而惊:嗨,我是不是太毒了哦,心太狠了哦?哦呀,么样起了做菩萨的想头唦!这个世界,不毒不狠,么样出得了头,么样活得下去咧!

一声吱呀,似响得惊心动魄。还没等屋里的煤油灯晃动,荒货的身子一横,挡在张腊狗前面。

张腊狗已习惯了这种场面。

虽然这里离洋街很近,毕竟是在花楼街的尾子上。这一带都没有牵电线。有了一把年纪,张腊狗无端生出念旧的情绪,一直没有把自己和黄素珍的小窝挪到汉口大旅馆附近有电灯的地段去。在张腊狗内心深处,似乎需要一种和当年苗家码头环境相似的混同感。

“处长,您家看叻,太太回来了!”荒货朝旁边一让。

回来了就回来了啵,值得这样惊喜?荒货不该这样大惊大诧的呀!近来,黄素珍的确是很有些不正常,一天到晚在外头疯跑。每天不晓得回来得有几晚,也不晓得是在哪些地方跑了的,每天回来,身上都邋遢死了。蛮晚回来,上床之前,要不是佣人提醒她洗,她连洗都不记得了!这鬼婆娘哦,魂都随到那小伢不见了哇!

张腊狗把杯子从脸上拿下来,不经意地朝门口瞟了一眼,当即遭了电击样地弹了起来。

“么样噢,你把伢找回来了?是从哪里找回的呀?是么样找到的呀……”

张腊狗这才明白,自己真正不快活的原因了:个把妈,搞个半天,老子{‘文’'心里也是{‘人’'蛮记着这{‘书’'个伢的{‘屋’'呀!也是的,老子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那还是蛮久的时候,陆疤子的堂客坐在堂屋里,把奶子拉出来喂伢,老子当时就想,要是有个自己的伢,该几好哦!个把妈,么样记起这久远的事情来了的咧?就是为那个蛐蛐,和疤子翻了脸唦。要是疤子的伢还在,也该成人了。

看他们处长先是呆着,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苕问题,荒货心里也就释然了。一个人哪,不管有几堵心的东西塞在心里,只要开了口,只要发作出来了,就冇得关系了。像刚才那样,处长会喝一晚上的闷酒,不烧心烧死才怪。哎哟,随几狠的人,都过不了儿女这道关哪!

“拉眼,拉眼叻,你先去,这里冇得你的事情了!”

荒货一边想,一边催促拉眼离开。

黄素珍把怀里的伢送到张腊狗跟前,要张腊狗看,是叫他也分享一点儿子失而复得快乐的意思。其实,这也是黄素珍快活得过了头,放弃了一贯的戒备。在这个伢的事情上,对张腊狗,黄素珍一向是有戒备惧怯之心的。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伢根本就不是张腊狗下的种呢!这可不是到隔壁左右的人家借双筷子借个碗的事。凡事一涉及裤裆,就是两说了。是男人的,可以到风月场中去追欢买笑,只要你荷包里有银子,你尽管公开半公开地去。是女人的,就没有这多的自由了,除非你去当婊子。何况,一旦肚子里有了“货”,就不仅仅是裤裆里干不干净的问题了。香火,子嗣,继承人,将来坟头上,有冇得人每年去加一锹土,坟跟前,有冇得人每年去烧几张纸,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这就是人和畜生之间的区别了。看那母鸡,要孵儿了,不管你拿什么蛋放在它的窝里,它都孵得一往情深。孵出来了,一群里有鸭子,有鹅,这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疼爱得不分彼此。即或这孵出的一群里,都是鸡,又有几个是从这位鸡太太下的蛋里钻出来的呢?看来,越是进化,就越是自私。

张腊狗一点想看看这个伢的意思都没有。黄素珍抱到跟前来了,加上黄素珍似乎洗抹得干干净净,竟无一点邋遢样子,身上居然还散发出一阵幽幽的雪花膏的香味。这热烘烘的肉体上发出的香味,给张腊狗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张腊狗象征性地敷衍着看了一眼。他明白得很,这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长期以来,他没有点穿这一层窗户纸。点穿它干什么呢?自找烦恼?自找无趣?

不是睡着不烧爬起来烧么!

他看重的不是这个伢,他看重的是这个家里有一个伢。照这样看,张腊狗既有母鸡的无私,又有母鸡所没有的聪明。

“哦,噢,”荒货也退出去了。至于荒货退到哪里,这不是张腊狗操心的。他晓得,荒货会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眼前。刚才的一阵惊喜,现在已经退潮样地退下去了。他嘴里随口哦哦着,听黄素珍讲一天的奇遇:如何在一家卖牛骨头汤的馆里看到这个伢,她认得这伢的衣服;如何搞清楚人贩子把伢卖给了这家人家。这家人又是如何善良,把这伢照顾得不晓得几好……“我想哦,我们的伢能够回来,我们的伢能够被养得这样好,得亏这家人家咧。

我看哪,我们就把这家人家当亲戚走动,好不好?就只当我们的伢结拜了一个干娘干爹。”

黄素珍按照在王玉霞那里商量的口径,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说,没忘记看张腊狗的脸色。她要小心,不能让张腊狗听出破绽来。她晓得,现在一脸喜欢的男人,绝不是个老实坨子。

这也是冇得法子哟。我么样丢得开这个伢咧?冇得伢,不等于是挖了我的心尖子肉么!陆小山那个臭杂种,倒像是一点事都冇得!他的老娘是个糍粑心肠,真是疼这个伢。也是冇得办法唦,么样能把伢放在那里咧,那还不想死我了!

黄素珍答应经常把伢抱到王发记包子铺去,让陆小山的娘能经常看到自己的孙子。

“哦,噢。”张腊狗脸上挂着含义不明的笑,捏着酒杯,不经意浅浅啜上那么一小口,或者让杯子沾湿嘴巴,做出一副全神贯注听说天书的样子。

个把妈,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这样的巧板眼都被你个婆娘碰到了!编得像真的咧!算了,你说你的,老子听老子的。老子明天叫人去一打听,有么事打听不出来?苕婆娘,不动脑筋想想,你的男人是做么事的!

口里“哦噢”的,张腊狗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也许是太熟悉眼前这个男人了,黄素珍自顾自说了半天,没听到对方答白,有些悟了,这才过细地又朝张腊狗瞄了一眼。张腊狗鼓鼓的下眼泡,不停在掣动。

黄素珍心里一阵发紧: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心里一发狠,他的肿眼泡就这样跳。

第五节

“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撞落一树紫丁香,惹了一身缤纷。到底是春太浓了。凡事不能到极处,极者必反。刚涌上这么几句,牟兴国又伤感起来了。

这个时节的蛇山,真是踏春的好去处。仿佛武昌城的春色,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该绿的都绿得发胀,该艳的都艳得发腻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气息,黏稠得化不开。牟兴国有些奇怪,这些年来,怎么就忘记了省城还有这么一个极佳的冶游之处。无论汉口、汉阳、武昌,他都是老土著了,他怎么会不熟悉这么个好地方呢!

当年,在武昌求学,后来,又在武昌参加革命党,再后来,参加辛亥起义的筹划,担当汉口和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是呵,我还是为改朝换代出生入死过的人哪!要不是为改朝换代拼过命,也还罢了,也就没有后来的气怄了。后来咧,后来,革命胜利了。革命胜利了,清朝成了民国,我随么好处都没有得到。也似乎没有经常出来找个好地方玩一玩。忙么事去了呢?哦,怄气去了,怄了一些时的气,就做生意去了。这做生意,真是最最消磨人性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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