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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景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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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蜀楚双鸾打响了名头,如今倒人人都叫阿鸾了。”一个懒洋洋,不无嘲讽的声音忽从门口响起,阿鸾扭头看过去,却见昨晚那个俊美的男子侧倚在门边,他略低着头,似乎谁也没看,但阿鸾却觉得他犀利的眸光无处不在。

“——不过,你倒是确像一只阿鸾。”

他说着就走进草屋,随便拣张竹凳坐下,原本上下浮游着的光影好似一下子找到依恋的所在,齐齐吸附于他的身周,眉眼上,唇上立时染上一抹淡金,和他脸上冷淡嘲弄的表情如此相得益彰,竟凛凛然霸气横生,仿佛,他不是坐在一间粗陋的草庐中,而是坐在他王庭的后园里,阿鸾看得心惊,听了他的话更是惊疑不定。

男孩子却不以为意,他虽避居深山也知道那大蜀世子卫鸾生和南楚太子明青鸾的典故,因为他们的美名远播,许多蜀地的父母也都喜欢给孩子取个小名叫‘阿鸾’。

“不知你是哪只阿鸾呀?”男人凉凉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鸾的面色倏地变得惨白,更显得眉眼乌黛,山明水秀,男孩子看了不觉心里一动,暗怪他爹说话没分寸,他俯身检视阿鸾的伤口,开始为她清创换药,

“可能有点疼,你且忍耐一下。”说着,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敏捷,可饶是如此,阿鸾仍觉得痛不可抑,额头上冷汗密布,连秀逸的鼻尖上都痛出了汗珠,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近乎透明,竟无一丝血色,但她却不吭一声,死死咬住牙关,男孩儿心下佩服,看她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性子却着实刚强。

“若不是小花儿昨晚抱了你一夜,你这只阿鸾恐怕早已飞上天了。”

男人看女孩儿疼得狠了,心里不忍,不再追究她的名字,可却仍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这话倒是镇痛,阿鸾一听,就忘了肩背上的剧痛,她震惊不已地回眸瞪着花儿爹,脸上却已飞出一朵红云,——因为娘亲早亡,她自小的习性就很孤僻淡静,即使是最贴身的乳娘侍婢也轻易不能近身,十岁后,除了更换外袍,沐浴入寝她从不假手于人,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只有父王和阿浩曾经抱过她。

“你瞪着我作甚?小花儿那是为了救你一命,他体质阴凉,正是退烧去热的一剂良药。”男人的口气也颇清凉,眼里的金辉闪闪烁烁,好像是怪她不识抬举。

这时,大鸟铃铛儿扑楞楞地飞了进来,绕着阿鸾和小花儿转了一圈,就稳稳地停在男子的肩头,七彩的尾羽正巧垂在他的胸前,为他平添一股都丽的气象。

阿鸾听了男子的解释,心里像打翻了胡椒瓶子,麻麻辣辣,酸酸软软,也不知是气恼,委屈还是感激?

小花儿看着她脸上瞬息几变的面色,虽微含薄怒,却极之明媚,不觉笑了,“我所做的只是医者的本分,你不要介意,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看向阿鸾身后的竹窗,窗外是一片晴好的天光,“——而且,我姐姐以前也为我这么做过。”

阿鸾秀长入鬓的眉微皱,——他的姐姐,这个破草屋里除了自己,就是一父一子一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呃,他姐姐,”竹凳上的男子以袖当扇,轻轻扇着,半截玉雕似的手臂若隐若现,直晃了阿鸾的眼睛,“——他姐姐,”男子再次停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小花儿,“——死了,他姐姐死了。”

小花儿手下一沉,‘啊’,阿鸾不防,立时痛呼出声,“对不起,对不起,”小花儿忙收敛心神,赶紧利索地包扎好伤口,——姐姐死了?怎么可能?明明是他死了而不是姐姐死了!

他将阿鸾褪至肩膀的衣襟拉上来,手边的脖颈肌理细腻,滑如丝缎,而那秀致的锁骨,更是——,小花儿眼帘低垂,不敢再看,——这孩子长得真是美,不愧为一只鸾鸟!小花儿心里暗自发愁,这形容高贵的小人儿,来历不明,却该如何处置打发呢?

“你的伤总要十天半个月才能略微恢复,这些日子,你就安心留居于此吧,等你伤好些了,再送你回家,可好?”男子闲闲地说,倒不像是跟她商量,而是已有抉择。

关键时刻,还是当爹的更有主意,小花儿却不像他爹那般武断,墨星似的眼睛恳切地望着阿鸾,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阿鸾抿着唇,心里掂量,——想来此时战事正紧,父王一定无法顾及于她,不如就见机行事,暂时在此养伤吧。她冲小花儿点点头,眼中眸光轻闪,仿佛会说话一般。

大铃铛儿一听这个美人将居住于此,简直是欢欣鼓舞,它一旋身,飘飘摇摇地飞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转,花尾巴凌空撒开,直如七彩宝扇,小草屋中立时便宝光流转,霞彩缭绕。

“花儿呀,你可真会检东西,这呆鸟当真招摇得紧。”比鸟还招摇的花儿爹举袖向飞在半空的铃铛儿轻轻一扇,也没见他使力,但那体型颇大的铃铛儿却似吃了一惊,振翅噌地一下从后窗飞了出去,闪亮的尾羽被鼓荡的疾风吹起,直扫到阿鸾的脸上,

“——呵呵呵——”许是因为太痒,阿鸾不禁失笑,那清越琳琅的笑声似有生命一般在小屋中悠悠回荡,令花氏父子暗暗心惊,——这么动听的嗓音却佯装失语?——这个小人儿不简单呢,看来这个山谷就快住不得了。

阿鸾似乎也有所察觉,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隐去,重又敛眉垂目地靠在榻上,姿态端肃尊贵,她伤后本就虚弱,这倒并不需假装。

“……咳咳……”男子从竹凳上站起身,清清嗓子,偏头想了一瞬,就嘻然一笑,“鄙人姓花,名袭人,花袭人便是在下——”

“——哈哈哈——”这次轮到小花儿喷笑出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爹如此介绍自己,没想到竟如此滑稽,这个感觉太喜剧啦,由不得他不笑。阿鸾虽也觉得这个名字怪异,但用于这个美貌的男子身上倒也贴切。听到小花儿大笑,阿鸾不觉诧异,乌眸深深地看着他,仿佛在问:‘——这很可笑吗?’

花袭人眼光微闪,扫了儿子一眼,“原本我叫花老大,你嫌粗鄙,说是像一只瓢虫,这‘袭人’之名还是你给起的,如今你倒笑得要死,却是为何呀?”

他虽是责难小花儿,但眉梢眼角却已经带了笑意,走到床前,抬手捋捋儿子的额发,眼神温暖疼爱,阿鸾在一旁看着,心上似被人狠抽了一鞭,又痛又麻,痛麻的感觉仿佛水波一般漾向四肢百骸,脑子里恍惚地想:——自从娘亲死后,如此疼宠的目光,自己就不曾再享有过,所有的人对她不是敬慕就是敬畏,父亲看着她最柔和的目光也是期盼而不是宠爱。阿鸾冷眼看着那父子俩,心里竟有些嫉妒面貌丑怪的小花儿。

“……咳咳……”花袭人再次清清嗓子,他看看阿鸾,眼睛一转,勾起唇角,“我家小花儿长得虽丑,心地却是极好的,从不介意费劲吧啦地养活我这个废物……呵呵呵……真是家有一宝呀……”

男子嗬嗬嗬笑着转身出屋,身形飘然,阿鸾看得愣住,再回头望望收拾着药匣子的小花儿,更加疑惑,——这对父子一个极美一个极丑,但其神态却都无比洒脱飘逸,他们虽救了自己一命,但却实在行迹可疑,自己是否应该尽快脱身逃走呢?

“我爹原本是个山村郎中,也曾开过私塾,后因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他……他受了一些打击……就……就变得行为怪诞……避居于此……”

小花儿迟疑地解释着,面对阿鸾清澈的眼眸,他忽然觉得难以开口,这些早已烂熟的说辞一下子变得无比苍俗。可他的犹豫听在阿鸾耳中却另有含义,——原来是这么一个因由,怪不得他说得吞吞吐吐,想必是心里难受,他的姐姐和娘亲似乎都已不在人世了,恐怕这就是变故之一吧。阿鸾叹息,也略略放下了疑心。

“这里是坤忘山东麓的一处无名山谷,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红河谷’,”小花儿的眼中墨色一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顿了顿,“——如今夏江里碧血沉冤,这红河谷倒不是虚名了。”

阿鸾心中一凛,——莫非——莫非他猜出了什么,一个村童怎能有如此见识?刚刚放下的疑心又悬了起来,他活了十三年,猜忌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

“……啾啾……啾啾……”

窗外清风习习,隐隐传来花铃铛儿兴奋的鸣叫声,小花儿仔细聆听着,眼睛倏然一亮,他奔至床前,探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浓碧的翠色俏皮地映进他的眼瞳,似有若无的一缕清香又飘进阿鸾的鼻端,——咦?阿鸾皱皱眉,难道这清透的寒香竟是来自小花儿身上吗?可为什么刚才换药时没有闻到呢?——而且,阿鸾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小花儿,如此面黄貌丑的村童,又家徒四壁,如何用得起如此奇异的熏香?

阿鸾也转头看向竹窗,只见窗外,苍蓝的长天上,云来去,如数只雪,漠漠岚山外,是故乡。——阿浩,父王,君翔,你们可安好?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做事了,”小花儿撮唇嘀铃铃地和大鸟儿唱和,转身欲走,想了想,又折到竹架旁拿起两本书,“这都是风物志一类的杂书,可能你也不爱看,就只当是解闷儿吧。”

小花儿将书放在阿鸾的枕侧,转身轻快地跑了出去。窗外旋即响起铃铛儿的欢叫,花袭人的朗笑,和小花儿的惊叫:

“——阿暖,阿暖回来了!还带了个宝宝!”

阿鸾困坐草屋,听着窗外煊煊嚷嚷的热闹,不禁好奇地蹙起了眉头,阿暖——又是何人?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 第六章

第六章

翌日清晨,天光将明未明,薄雾渺渺腾腾地游荡在嵯峨黛碧的群山之间,满山树木蓊郁荫翳,苍青的远天上淡云点点,隔窗遥望倒像是写意到极处的一副泼墨山水。

“……咩咩……咩……咩咩……”

“……暖暖……我们有一位小病人……阿暖……她需要喝奶补充体力……暖暖……”极耐心商量的语调。

“……咩……咩咩……咩……”

大羊躲躲闪闪,转动着脖颈,响起一片叮叮噹噹的铃声——

“……阿暖……只要一点奶……快过来……暖暖……我可不客气了……”笑语里含着求恳和威胁。

叮铃铃铃铃——,

“咩咩……咩咩咩……”,

“……啾啾啾……啾啾……”

铜铃声,羊叫声,鸟笑声,热热闹闹的像首山谣,随风潜入竹窗,风里还夹着丝清凉的雾气,纯净似水晶又藏着一丝丝甜,阿鸾不觉深吸口气,旋即便倚在窗口继续观望,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地睁圆了眼睛,这是她做梦都不曾见过的美景。

后窗外,绿草蓉蓉,野花蔓蔓,一只大岩羊正被小花儿揽在怀里,它浑身金黄的毛发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它——就是‘暖暖’!真是名副其实,阿鸾的唇角轻轻扬起。

——葱翠的山谷中,并未见那条‘红河’,天上闲走的云倒是金彤的颜色,穿坪而过的晨风里飘起草木的清香,阿鸾在这里住了不过三天时间,却已恍如隔世,——那高大的宫苑,森严的壁垒,如影随形的仆从侍卫,所有这些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正渐渐褪色,淡淡地化作梦里的一个影子,无从寻觅。

“……啊哟……阿暖……你竟敢暗算……”

铜铃叮铃铃一阵乱响,正和岩羊密语私言的小花儿已经被它顶得跌坐在地上,因为出其不意,小花儿一点都没有防备,猛地被阿暖掀翻,四脚朝天,那模样可真够狼狈。

“——哈哈哈——”

不知何时花儿他爹蹿出了草庐,叉腰顿足地笑得花枝乱颤,阿暖见状,更是有持无恐,前腿一曲,屁股一撅,竟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

“——咯咯咯——”

花袭人和花铃铛儿笑得无比欢畅,连隐在竹窗后的阿鸾都不禁笑出了声,笑后又觉失礼,她勉强抿住水色的唇,眉梢儿眼角儿却早染上了点点笑痕。

“花老大,停!你可不能再这么笑了——,”小花儿的表情故作严肃,他一挺身跳起来,连头发上都沾满了草叶花瓣,“——你听听铃铛儿,真是有样学样,笑得简直奸诈!”

“——咯咯咯——”大铃铛儿从花袭人的肩膀上飞身而起,示威似的,继续狂笑,却不料小花儿右手轻晃,一朵雏菊飘飘然地飞向铃铛儿,一下子贴上它的鸟喙,铃铛儿再次被封了嘴。

窗内观望的阿鸾蓦地一怔,——这一手摘叶飞花的功夫当真了得,那雏菊的去势看似轻缓飘摇,铃铛儿却还是躲闪不及,这可比许君翔使得更俊俏,君翔已经年过弱冠,可这小花儿,除了个子高挑,看着似乎比自己还要年幼。

“……咳咳……”花袭人轻咳两声,扬袖一摆,已高高飞至半空的铃铛儿身子略抖,那朵雏菊飘然而落,正掉在花袭人的掌心里。

阿鸾的杏子明眸瞪得更大,——隔空取物本不出奇,可是——,她仰起头,目测着大鸟儿飞翔的高度,——这样高远的距离,取的又是如此娇弱之物,再看看花袭人掌心里的那朵雏菊,竟花叶玲珑,完好无损!

阿鸾暗暗乍舌,既兴奋又紧张,——这就是君翔时时挂在嘴边的世外高人吧?——若是能拜他为师,就可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助父王一臂之力了。

“——花儿,今天刮东风,铃铛儿头上戴不住花。”似有意若无意,花袭人侧身斜睨了一眼竹窗,阿鸾慌忙俯身,躲得急了碰到伤口,她‘啊’地低吟出声,又立刻举袖掩住了嘴,眼泪却已痛得迸出了眼眶。

窗外的小花儿和老花早已听到了阿鸾微弱的呻吟,两人对望一眼,心里想的都是要赶紧卷铺盖走人,——俗话说:人在江湖飘,一定要低调。他们却早早地暴露了形迹,父子俩相视一笑,——低调可不是傻冒,既然当初救了她,就已经棋输一招,总不能一直装模作样。他俩抬眼环视,——翠峦叠嶂,云雾缭绕,美则美矣,但战火已近,这里也不宜久留了。

“花儿呀,今天暖暖心情欠佳,你先放它一马,也许喂过小暖,它能给你点奶?”

咩咩的低喃响起,阿鸾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她悄悄地从竹窗缝隙里看出去,只见一只小羊,黄金绒团儿似的跑过来,倚在暖暖的身旁,暖暖俯头蹭着小羊的脖颈,阿鸾不禁看得痴了,

“小花儿,你去看看阿鸾醒了没有——”花袭人朝儿子摆摆手,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提醒偷看的阿鸾,“如果她醒了,你也好为她换药,服侍她洗漱早餐。”

阿鸾听了,吐吐舌头,——换药尚可,服侍她洗漱就免了吧。

门扉上响起轻叩声,“阿鸾,我可以进来吗?”小花儿礼貌地问。

阿鸾嗯了一声便再无动静,小花儿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微风,浓浓淡淡的碧青山色仿佛也趁势而入,染碧了扉窗竹墙。

“——阿鸾,”

小花儿望着躺在竹塌上的女孩儿,她今天看起来好了很多,玉白的脸庞乌发半掩,双颊上隐着一抹浅绯,本淡到极处,却因为他凝注的目光而缓缓晕染,渐渐转浓,直晕入眼底,那澄清的眸子里便氤出丝水气,小花儿心头微动,别开眼,窘迫地低语:

“你的衣服我缝补过了,针脚很糙,别嫌弃。”他将那桃红的裙衫放在榻上,又低头端进来一盆热水,“你的伤口还没有结痂,现在不能洗浴,但略擦擦身却是可以的,没有……没有女眷……可以帮你……你自己……自己……小心伤口……洗完后喊一声……我来换药……”

小花儿逃跑似的转身快步走了出去,掩上竹门,别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女孩子都无能为力,但阿鸾,阿鸾是那么特别——,小花儿忽然觉得心慌意乱。

眼看着门扉阖拢,阿鸾立刻爬起身拉上竹窗上的布帘,探手到塌脚竹节的空洞处,摸出那莹润的玉佩,握在手中,她唇角微抿,似乎又获得了新的勇气,凝眉想了想,阿鸾重新将玉佩放回竹节中。

看看冒着热气的木盆,阿鸾忽然觉得浑身湿粘,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已经四五天都没有沐浴了,那热水,布巾,看起来实在诱人,阿鸾小心翼翼地单手脱下粗布袍子,又将早已汗湿脏污的内袍解开,衣襟开处,春光乍泄,却原来不是她而是他!他秀逸的侗体若隐若现,肤光盛雪,虽仍显青涩幼稚,但已可以想见成人后的殊丽盛景。

阿鸾拧干布巾,探进内袍里轻轻擦拭着,粗糙热烫的布巾滑过细致的肌肤,竟是如此舒服适意,伴随着一丝丝受伤后的虚弱无力,阿鸾不禁拢眉微喘,

“……咕咕咕咕……咯咯……”

屋中忽然透进一束阳光,同时传来铃铛儿激动的啾啾叫声,正自陶醉的阿鸾大惊失色,慌张地回头,正好看到布帘被掀起一角,花铃铛儿晃动着美丽的羽冠,小眼贼亮地盯着他,阿鸾又气又恼,抬臂就哄大色鸟儿,却不料松垮破烂的内袍一下子从肩膀上滑脱,阿鸾不查,那目不转睛看得仔细的铃铛儿见了眼前的美景,竟咕噜一声倒栽葱摔进窗里,正巧掉进矮几上的热水盆,

……唧啾唧啾……咕噜咕噜……噗噜噗噜……哗啦哗啦……

摔得晕头转向的铃铛儿在热水盆里挣扎蹦跳,哀鸣惨呼不已。

“——啊——”惊骇莫名的阿鸾也尖叫起来。

“铃铛儿,你把阿鸾怎么了——你又——”

小花儿听到动静,以为阿鸾出了什么可怕的状况,推门闯了进来,才一进屋,他就震惊地呆住了,眼前所见,实在震撼得难描难绘,——阿鸾——阿鸾——竟是一个男孩子——竟是一个容颜绝丽的男孩子!

阿鸾看到闯进来的小花儿,一时惶急,完全忘了自己是赤身裸体纤丝不挂,待到觉察,那小花儿已经闪身抱起地上湿漉漉的铃铛儿,飞奔出了草屋。

阿鸾喘息不定地抓起粗布外袍,胡乱地裹在身上,心——砰砰砰地大力鼓动着,身上火烧火燎地一片烫热,手心脚心却麻麻的溢出点点凉意,——小花儿刚才瞪视着他的目光,好像游动的火焰,已经烧到他的心里去了,心头颤栗,羞怒漫延,却如倒灌的冰水涌入四肢,令他几乎无法站立。

那——那似乎不是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而被他目光笼罩的自己——仿佛也不再是个少年。这个感觉太怪异奇特,以致阿鸾许久许久都无法平复呼吸,恢复淡静。

——他——还从未被人如此注视过!——那转瞬即逝的一瞥好似穿越了千年!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激荡过后,愤怒横生,阿鸾第一时刻想到的就是杀人剜眼,他的乔装和谎言如此轻易地就被揭穿了,他不可侵犯的尊严已被亵渎,他高贵的血统已然蒙尘,——杀了小花儿,他必杀小花儿!

阿鸾的手攥成拳头,眼睛盯着被晨风掀动的布帘,脸上滚烫一片,灌入百骸的冰液却渐渐凝固,冷热夹击下,他浑身震颤,多日的伤痛,疲乏,恐惧,羞愤一起涌上心尖,倏地,阿鸾的眼角溢出大滴大滴的泪。

“……阿鸾……阿鸾……他到底是哪只鸾鸟呢……”

花袭人斜倚在堂屋的竹塌上,喃喃自语,日头还没爬上三竿,他却已经微醺,“……得不到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毁了你……”耳边尖利的叫啸越来越响,花袭人抬袖掩住耳朵,但却无处可躲,无法摆脱那永恒折磨着他的梦魇。

——如今那人已是穷途末路,死无葬身之处了吧?

“……嗬嗬嗬嗬……”

花袭人吃吃地笑起来,笑声里却带着浓重的悲音,——他死了又如何,他就是被碎尸万段,又如何?!——真颜是永远都活不回来了,她早跨过奈何桥,喝下忘忧汤,再世为人了——!

“……嗬嗬嗬嗬……咳咳……”花袭人笑得猛咳起来,他举袖向虚空中拜了一拜,——真颜,祝你一路平安!

“留下来陪我……陪我……陪我……陪我……”那人的尖啸声隐隐消泯又化作哀哀的求恳,不断不断地击打着他的耳鼓,花袭人忍无可忍将脸埋在榻上,紧闭双眼,可眼前依然晃动着那人冶艳的笑脸,狰狞而凄绝,花袭人死死咬住下唇,舌尖上尝到一丝甜腥,他躲无可躲,那人不会放过他,就是被地狱的烈焰吞噬掉也不肯放过他。

小花儿坐在门边,正忙着给铃铛儿擦洗上药,一边留心着里屋的动静,一边又要顾着他爹,一心三用,七上八下,着实辛苦,嘴里还絮絮地教训着铃铛儿,

“……说了你多少次了……别看美人洗澡……真是记吃不记摔的色鸟儿……上次掉到那碧潭里还有救……这次掉进热水盆……若是被烫死了……我可就省心了……”

花铃铛儿蔫蔫地窝在小花儿手里,小眼儿半睁半闭,异常委屈,——看看美人儿,怡情养性,悠哉乐哉,偏就它倒霉,次次不能尽兴!

“——你还觉得委屈?知不知道咱俩都难逃杀身之祸了。”小花儿将铃铛儿放进门旁的竹筐,让它晒晒太阳,侧头看了一眼里屋虚掩着的竹门,门里寂然无声,但那怨怼的怒气好似已穿透竹门,扑面而来!

“——花儿,人各有命,你且听天由命吧,祸兮福兮,谁又说得清呢?”

花袭人背对着小花儿,以袖掩面,看都没有看他,但却一语中的,——小花儿是他的福还是祸呢?如果不是为着小花儿,恐怕他能追上真颜的去路呢?但他真的还能直面真颜吗?真颜已临仙界,而他破败的身躯只配跌落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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