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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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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里的光,终于被梅花点燃了。梅花看见它熊熊燃烧起来,烧红了他的腮帮,嘴唇,脖子,烘烤着他的胳膊和膝盖。他的胳膊和膝盖慢慢地抖动起来。他爬下床,支撑着火球一样的脑袋,来到梅花面前。可是梅花怎么也没想到,吕作平来到她的面前,不是扑向她,把她撕了,而是突然就熄了火,断了电,之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头点地一顿乱磕。梅花听到有一个可怕的声音从她脚尖往上爬:梅花,我求你,这不是真的,我求你了。仿佛熄灭在吕作平身上的火燃到了梅花身上,梅花的膝盖也哆嗦起来,梅花大声喊道,吕作平,你怎么能这么鳖,我再告你一次,都是真的——我从来没爱过你,没有——

可是,不管梅花怎么喊,吕作平没听见一样,一直跪在地上,嘴上只重复一句话,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实在受不了,梅花冲出屋子,边冲边喊,叫你不信,明天我让全厂都知道——

梅花不是让吕作平打跑的,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气跑的。梅花之所以盼吕作平打她,原因是她没有得逞,她因为没有得逞而不甘。后来我知道,梅花推开老姨夫所在的四○三房间,一个女人正倚在老姨夫身边,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梅花,一个最真实最迫切的念头,就是要让吕作平、让全世界人都相信,她和老姨夫有了那事儿。

岸边的蜻蜓(12)

梅花不是叫吕作平打跑的,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气跑的。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事实。但是与梅花同居一室的那个长夜过后,我还是相信了梅花的叙述。这并不是说,吕作平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不是。我是觉得,梅花的不甘更能打动我。她的不甘,她的因为不甘而想向全世界声明虚构事实的心情,更接近女人的真实。当初吕作平在一瞬之间离我而去时,我就萌生过同样的念头,想告诉村里所有人,吕作平是爱我的,我们不但还好着,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在感情和名誉上,女人更容易选择感情。女人丢失了感情,也就丢失了名誉。

我相信了梅花,可是吕作平呢,他是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吗?他怎么就会变成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呢?

撇开吕作平抛弃我这件事不谈,平心而论,他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他不是个挺不起腰杆的男人。的确,他不像老姨夫那样积极进取,但我宁愿相信,散淡更是一种力量。实际上,吕作平的家境并不好,爷爷父亲都是蚕农,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茧场承包,茧又卖不出去,很多人都跑回家种地。可是吕家人就是喜欢蚕农闲散的生活,坚决让吕作平到六十里外的步云山上承包了几亩柞林。谁都知道,柞蚕价越来越低,又连年收成不好,可是吕家人从不为此着急。在村民们为农时忙碌的时候,吕家人慢腾腾走在街上,优哉游哉,他们安静安闲的样子,仿佛天外来客。安闲也不要紧,他们还要用风筝来张扬他们的安闲。印象最深的是,每到春暖河开村民们犁地的时节,吕家人就涌到歇马河岸边,不管男女老少,每人扯一个风筝,仰面朝天久久地看着,一看就是小半天。在村里人忙得天转地也转的日子里,吕家人的做法无异于是对村里人天大的得罪,街上有人见到,老远就喊,天上是不是掉米粒啦?吕家人回答,有啊,老鼻子啦!在村里人眼里,吕家人老少辈都是央子,公子哥的意思。村里人却很少知道,在他们忙得天转地转的日子里,是吕家人,叫日子停了下来。他们把日子安静地定在了天上,他们在那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看到了另一种景象。我与吕作平恋爱,正是从风筝开始的。那时我在刚化开的歇马河洗衣裳,看他仰着细长的脖子,在河套边的堤坝上坐着,我也仰脖朝天上望。我的脖子是不是细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望着望着,就觉得现实的地垄田野都不见了,现实的屯街鸡鸭都不见了,耳边响起的,是悠远的天籁般的声音;望着望着,就觉得眼前出现了美景,全是书本上读到的——奔腾不息的黄河,高耸屹立的天山。你知道多少,那上边就有多少。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不管你怎么忙,你的身外,都有一个美妙的世界。你要是知道你身边有那样一个世界,你就没有必要不顾性命地忙。这种感觉,我从没有告诉过吕作平,我只是天天下班上河套,不管有衣裳洗没衣裳洗,我只是让他觉得我喜欢他,喜欢看被村人们说成央子的他在那儿放风筝。后来我知道,散淡,不是修炼,是天生,欣赏吕作平的散淡,也是天生。我的欣赏遭到翁家人的反对是可想而知的。第一个出来干预的就是老姨夫。那时候,老姨夫刚刚当上厂长不到一年,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觉得也可以像大姨夫那样,抖一下网。听说我天天上河套,就在上班时找到我,学着大姨夫的样子,批评说,扯淡,净他妈扯淡,你能像吕家人喝西北风,把脖子饿得那么长?!我不吱声,任他怎么说决不动摇。后来,梅花把吕作平夺了去,老姨夫一下子哑了口,把吕作平叫回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句话也没说,又让他走了。我相信,老姨夫那样的人,永远看不出吕作平的好;或者,吕作平那种好,在老姨夫那样的人眼里,就是最大的不好。因为老姨夫追求的世界,听到的声音,是在地上,不是在天上。还好,老姨夫毕竟是通着外边的人,知道情感是挡不住的,发现挡不住梅花嫁吕作平,也就作罢,可是老姨夫把吕作平调到厂里,从没分过好工作。母亲说,人家表兄弟都去找你老姨求情,这个吕风筝就是不去。母亲骂他,是为了安慰我,为了让我知道家族里没有人看上吕作平,不让我后悔。我却从中看到吕作平的个性,看到他的男人气。有一回,他上山东出车,还没回来,大禹号发生了海难。家里人惦念,乱打电话,我也给他打了电话,那是我们多少年来的第一次通话,他很感动。回大连,约我,请我吃饭。我当时问他,老姨夫待你好吗?他平淡地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好不好都无所谓。他虽表情淡淡,但我能感到,他那深扎在心底的一股力量。他怎么就丧失了那股力量呢?

十二

我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刚刚打盹,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手机的声音。它不在床头,不在沙发上的皮包里,而是在我和梅花睡觉的床上,在我们被窝里。因为在被窝里,声音显得怪怪的,像猫叫,使我朦硏中如临大敌,一下从床上跳起。当我判定不是猫叫而是手机的叫声,梅花已将滑溜溜的尤物捧在掌心。清醒后,才感到,手机叫铃的音乐与猫叫真是差着十万八千里。那是一首深沉优美的曲子——《一剪梅》,它的歌词曾经那样地吸引过我:“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梅花听着音乐,看着显示屏,久久也不打开。凭直觉,我一下子就感到那是老姨夫的电话,梅花一晚上把它搂在被窝,就是等着这样一个电话。她等着这样一个电话,却不接,木木地看着,听着。

岸边的蜻蜓(13)

从我与梅花昨夜见面到现在,这还是老姨夫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也是她手机第一次响起。我敢肯定,如果不是有过一夜的倾诉,使梅花心中的潮绪抽丝一样一点点退去,此时此刻,(奇*书*网*。*整*理*提*供)她会激动得打战,会立时热泪盈眶冲老姨夫哭泣。梅花没有,她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再也不会理睬老姨夫,好像她内心的情感已经凝固、冻结。然而,我的判断是错误的,至少它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后来,见梅花不接电话,老姨夫又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老姨夫说,我就在门外,你们是不是起来,我进去一下。

梅花脸色立即变了,继而,眼眶里闪出水晶般的泪花。她先是爬起来,慌忙穿衣服,之后指着我,向我示意什么。她的手势有些混乱,像是制止,又像是同意,又像是不知所措。我长时间没接老姨夫的话,我的慌乱一点不亚于梅花,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该让他进来还是不让。正犹豫着,门已被老姨夫敲响,老姨夫已经轻轻推开了屋门。

梅花几乎不能自制,肩膀不住地颤动。她别过身,脸冲着窗外,不看老姨夫,瘦削的侧影像拒绝,更像一种渴望。老姨夫很平静,不躲闪,一副直面现实的样子。他坐到沙发上,让我也坐下。我没有溜开的意思,因为我不愿看到事态向着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可是我刚刚坐下,梅花说话了。梅花说,春天你出去一下。我看看老姨夫,不知如何是好。老姨夫却冲梅花说,让春天留下,我有话跟你俩讲。这时,只见梅花冲动起来,她扭过脸,浮肿的眼俯视着老姨夫。她吞一口唾沫,压低嗓音道:那么你就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不想!梅花声音很低,但能听出那声音,有些抖。

老姨夫仍然沉静地坐在那里,没动。见老姨夫没动,梅花又跟出一句,她说,好,当着春天的面,也好!当着春天的面,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爱没爱过我?有你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的态度,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意外的转变。当梅花沙哑的声音擦着墙壁在宾馆的棚顶震动,我的心口钝疼了起来,仿佛梅花的疼就是我的疼。也许,在听黑桃讲到梅花喜欢闻老姨夫身上气味的时候,在听梅花讲到十几岁就爱上了老姨夫,十几年来一直受着煎熬的时候,我的态度就已经悄然地发生了转变。现在当看到梅花仍不肯放弃,想最后要个说法,我对梅花生出了由衷的同情。那一瞬间,我内心最本能的想法是马上离开房间,给梅花和老姨夫一个机会。准确地说,给梅花一个机会。可是,我没成功,老姨夫拖住了我。为了尽快表达自己的想法,控制局面,老姨夫拖我时,话就已经出口了。老姨夫说,梅花你冷静些,老姨夫并没怎么样你,是你自个儿把事儿闹大了!你把事儿闹到不可收拾,究竟想干什么?今儿个春天在这,咱说说清楚,你究竟想干什么,是逼我走,还是要钱?要是要钱,老姨夫给你。说着,老姨夫打开皮包,掏出一沓钱,拍到茶几上。

刚才还在颤抖着的肩膀突然地就不颤抖了,刚才还在闪光的水晶般的泪花突然地就无影无踪了。梅花静静地、呆呆地看着老姨夫,目光空洞而虚无。老姨夫的话,老姨夫的做法,就像一针止血药,一下子就止住了.梅花血管里奔腾的液体,使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具干瘪的木乃伊。

因为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态度,此时此刻,我觉得老姨夫的嘴脸有些难看,是既险恶又残酷那种。上扬的胡须呈弯刀样形状,叫人仇视。不知是从老姨夫的举动,想到吕作平对我的抛弃,还是觉得梅花有些可怜,我上前猛地抓起那些钱,将它们扔向棚顶。崭新的钱雪片一样从天棚降落,我甩门扬长而去。

十三

从宾馆出来,一股莫名的火气涌满了我的全身,我的眼前一片浑然,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我不知我要去哪里,在马路边站了好久,才想起叫停一辆出租车。

谁知,回到家里,不待火气平息,我又看见了吕作平。此时的他,真的像只风筝,一只落地的风筝。他圪蹴在屋子的一角,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好像已从我目光里看到了不祥。想起梅花描述过的他的可怜相,兜在心里的无名火蓦地升温,我气哼哼瞪他一眼,不再理他。母亲慌张地为我准备早饭,同时也慌张地看着我。我无心吃早饭,我在母亲的屋子里闷着,吕作平也在那里闷着。吕作平闷着,是在等我兜出底牌,就是梅花到底能否妥协,同意不再上班;我闷着,是准备跟他说出梅花爱老姨夫的真相,让吕作平彻底绝望。如果不是老姨夫的做法激怒了我,我也许会口下留情,如果不是把男人都看作一路货色,我也许不会动这么大的肝火。毕竟,梅花没爱过吕作平,他太不幸了。许久,我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转过身,看着吕作平,我说,作平,梅花没爱过你,这是真的。吕作平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瞅地。

我说,你得正视现实。

你什么意思?吕作平终于说话,嗓音沙哑。

我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低三下四,那不是你。

……

我说,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事实已经如此,你必须有所选择。

吕作平抬起头,目光被灼伤了一般探向我。他说,梅花是不爱我,但她也没爱老姨夫,这是真的。

岸边的蜻蜓(14)

我的心痛了一下,灼伤感立即跳荡过来。我说,梅花和老姨夫是没什么,但跟你说实话,梅花真的爱着老姨夫,这就是你想要的底牌。

这不可能,我不信。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说,吕作平,跟我掏心窝子,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离开?到底是不愿离开梅花,还是不愿离开这个厂子?

吕作平先是频频摇头,摇一会儿,不摇了,又低下头。他说,离开这厂子,上哪儿赚钱?

我的心又痛了一下,灼伤感在深入,我说,这不是你,吕作平。

沙哑的声音从地腹深处钻出来,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你是吕风筝家的后人,你向来不看重钱!

听我这么说,吕作平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近我,脸上带着不确定的恶笑,仿佛我是袭劫他的匪徒。什么风筝,我父亲瘫在床上,我母亲得了类风湿,我是谁,我是吕家的后人,我得挣钱养家!

吕作平眼里有泪,我看到,它们躲在恶笑后边,在很深的地方孕育着,一点点丰满,落下来,但它并没感染我。我平静地说,作平,人是得为责任活,可也得为尊严活,你离开,到外边,不一定就挣不着钱,就负不起责任。

你是说让我出民工?像歇马山庄那些民工?

吕作平语气缓和下来,但低沉得让人憋得慌。他说,我干不了,不是出不起力,是他们根本挣不了几个钱。不怕你笑话,我给老姨夫开货车,光报销食宿费,一年就能多赚四五千。

靠谎报赚钱?

是。

老姨夫不知道?

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他对梅花好。

我惊愕地看着吕作平,我说,你是说你利用他对梅花的好?

……就算是吧。

你是说,你压根儿不指望梅花爱你,只要她能让你赚钱?

什么爱不爱,都什么年月了,只要有钱,外面有的是小姐。

因为惊讶,我的嘴好半天也没能闭上。

见我无话,吕作平反而话多了起来,语气也变得轻松。他说,我还是佩服老姨夫,没有他,梅花她妈早就没影了,她糖尿病这么多年,还这么好。我要是老姨夫,我父亲也不至于瘫痪,他刚发病时并不重。我更佩服老姨,她其实是翁家最高明的人,她未必不知道老姨夫不爱她,可是她不要什么爱,只要钱。为了亲人,感情算什么?尊严,没有亲人的好,尊严又是什么?

我还是无言以对,我感到,我的眼里有了泪,它们最初不是在眼里,而是在心里,它们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潮绪激起了,朝上涌,涌到喉口,涌到鼻孔,最后涌到眼窝,以致吕作平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扑朔迷离,一会儿变成那个堤坝上放风筝的男孩,一会儿变成跪在地上向梅花求情的癞皮狗……最后,当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终于有了话。我说,那你还提什么要求?梅花该上班上班好啦!早知这样,你压根儿就不该上大连找我,压根儿就不该!你悄悄的,不让大家知道不就结了?

吕作平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椅子上越低越深。吕作平说,我以为梅花真的会像她发狠那样,自己出去说,要知道她不会说,我绝不会让大家都知道,绝不会去找你,我真浑啊!看到吕作平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漫起大雾。?穴见插图035页?雪

十四

因为心里太乱,想偷偷离开燕荡山,不辞而别。可是,正要走,老姨风也似的从屋门口灌进来。说老姨像风,是她穿了一件修长的连衣裙,一进门,被风鼓成一个大气球,把一张瘦长的脸衬托得仿佛一枚仙人掌。老姨进门,目光直逼站在屋内的我,老姨说,走,春天,还有作平,回歇马山庄!

如果说老姨的脸像仙人掌,那么,她的声音就是那掌上钻出的刺。那刺扎向我,让我没有防备,让我以为老姨疯了。

见我迟疑,老姨的脸突然阴了,愣什么愣,叫你去你就去,车在下面等着呢。

老姨是太霸道了,凭什么,我就得跟她回歇马山庄?然而,没有人能拒绝老姨,我也一样,不是你怕她,而是她强求你的事情里,总是隐藏着刺激你欲望的东西,就像她把家族人一个个弄到燕荡山,她让你在她的强求里充满憧憬。我是说,老姨的话,大大激起了我的好奇:究竟为什么要回歇马山庄?

下楼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姨夫的安排,就像头天晚上,老姨夫请客,老姨点菜一样。因为当我来到厂区大院,老姨夫早已打开前边车门等在那里。

老姨把我和黑桃塞进另一辆轿车,用吕作平换下开车的表弟,就上了老姨夫的车,在前边开路。才一天不见,黑桃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脸灰灰的,没有一点儿血色。她眼帘低垂着,与我对视一瞬又立即移开。在这次家族事件中,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紧张,她一方面承受事件带来的危机,一方面又承受着难以启齿的内心煎熬。在我看来,不管老姨夫出于什么目的,回歇马山庄,对黑桃都是件好事,在心里的那个黑洞无时无刻不在朝她敞开时,乡村如果不是一缕照亮黑洞的光线,至少也是她躲避什么的地方,就像害怕暴晒的蚕农总是想念树阴。可是,黑桃上车,眼睛一直瞅着窗外,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像攥着一件什么事,一脸的阴郁。

岸边的蜻蜓(15)

回歇马山庄的路并没有多远,走三十公里国道,途经小镇,再向北拐,走五公里乡道,再向西拐,走三公里村道,就到了。在辽南乡下,有好多这样的路,不只是辽南,是全国。它们是许多人回乡的必由之路,它们由宽到窄,由平坦到不平坦,一直通到乡村。它们就像人身上的血脉,由动脉到静脉,由粗到细,一直通到末梢神经。歇马山庄是大地上的末梢神经,人身上的末梢神经通着手指、脚趾,通向一个个最微小的地方,大地上的末梢神经则通着一片片田垄、无边的野地。进城这些年,一有烦闷,就想到乡间辽阔的田野,可自从母亲搬走,我再也没有回来过。那里,深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深藏着我被抛弃的青春与伤痛。

在小镇上,老姨夫遇到熟人,车停了下来。吕作平借机点燃一支烟,也下了车。这时,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黑桃转过身,看着我。黑桃将低垂的目光探向我,是那样急促和慌乱,好像终于抓住什么时机。她松开一直攥着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她说,春天,老姨夫昨晚回家,醉了。

他昨天喝得并不多。

老姨夫醉成烂泥,吐了一地,老姨把他好一顿骂。

听黑桃这么说,昨夜早些时候的镜头在我眼前浮现,那时他们还一唱一和的。

老姨夫后来火了,耍酒疯,把家里的水杯水碗掀了一地,还和老姨动了手。

我有些惊讶,我可是从没听说老姨夫发那么大的火。

老姨夫后来,老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不干了,他要上南方。

他,他怎么能说这些……看来他确实醉了。

多亏这句话才把老姨镇住……俺觉得,那不是酒话,那是老姨夫的心里话。

……

黑桃抽回手,将两只手再次攥到一起,很忧愁的样子。她说,春天,你说,老姨夫要真走了,咱们家可怎么办?

我不禁想起大姨夫曾经向梅花表示过的担心,燕荡山的补丁里,有翁家一大家子人,可不是小事。大姨夫劝梅花去阻挡老姨夫变坏,本是为了使这块补丁更加牢固,可他哪里知道,正是梅花的加入,才使这块补丁风雨飘摇。

尽管也和黑桃一样紧张,我还是把手伸过去,握住黑桃的手,我说不会的二姐,老姨夫不过是耍耍酒疯,不会的。

这时,吕作平打开车门,车再次启动。

歇马山庄的山野一片葱绿,刚刚抽穗的苞米,在微风的吹拂下晃动着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庄稼在夏季里当然是得意的,它们有人的侍弄,有大自然的滋润,静静地吸收着来自地下的水分和养分,可以全然不顾身外的一切。它们不顾身外的一切,比如黑桃的心情,我的心情。实际上,因为两天来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我对黑桃的安慰并没有错,老姨夫下车时,比庄稼还得意,一早在宾馆房间时的险恶嘴脸丝毫不见,也看不出夜里醉过酒。他把车停在屯街人口密集的地方,老远地,就和村人打招呼,跑上前去和村人握手。从不穿西装的老姨夫今天穿了一身西装,脖子上系一条艳红的领带,走起路来,领带在胸前一荡一荡。有老姨夫的兴致,老姨更是得意得不行,吵吵哗哗,高音大嗓,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回来似的。歇伏季节,老人和女人都在街上。老姨夫一边与大家说着话,一边打开车后备箱的盖,也让吕作平打开他那辆车。老姨夫装了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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