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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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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明说,我怎的不知道?走过上百遍的。

汉子说冯明一定是测绘队老宋的部下,当年的老宋带着一些人把周围这山山岭岭都踏遍了。冯明说他也把周围这山山岭岭都走遍了,他还在山上的松树岭蹲过几个晚上,偏偏地他就不是老宋的部下。汉子说不是老宋部下是啥子,冯明说是解放军。

冯小羽担心父亲的年龄和身体,冯明说没事,总共小半天的路程,现在太阳还在头顶,慢慢地走,穿过石门栈道就到青木川了,年轻的时候他一天能打几个来回,路上的每块石头他都熟悉。冯小羽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年龄不饶人啦!

冯明说,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吗?我能围着莲湖公园转三圈,不用歇脚。

冯小羽说,年前是哪个犯心脏病住院来着?害得一家大小不得安生。

汉子说青木川的老汉们八九十了,还走这条路呢,路就是让人走的,去年在松树岭架了座索桥,往来的人再不用下沟上沟了,又近便了不少,半天的路一两个小时就到了。汉子这一说,更坚定了冯明要走石门栈道的决心。冯小羽说还是沿着砂石公路走,舒缓平展,万无一失。汉子说砂石路是给车走的,在山谷间盘来绕去,五个钟头也走不到青木川。钟一山也要走小路,说小路就是过去的古路,他是来考察蜀道的,不是来考察砂石公路的。

冯小羽不再坚持,跑到小卖部给青木川镇打了电话,说了一行人走石门栈道的事,她得对父亲的安全负责。父亲一时冲动情有可原,她不能冲动,她得随时保持着冷静。

跟着汉子,大家依次从凉皮摊子旁边拐进竹林,一条小径幽幽荡开,石头上有绿绿的苔藓,阴湿溜滑,很不好走。汉子扛着树苗在前头走,速度很快,没有十分钟,就将冯小羽们远远地甩下一大截子。冯明走在汉子后面,很快也不见了踪影,后面几个年轻人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往上看,山峰环耸,磴路盘曲,一声鸟鸣,啼出满山的幽静。冯小羽慌了,大声地喊“爸”,满山立刻响彻“爸”的回声。听到冯明在前面的回应,冯小羽才放下心来,让父亲悠着走,不要把劲儿使猛了。她奇怪父亲哪儿来的这么大劲头,家里那座小二楼,父亲连楼梯也懒得上,成天跟家里人商量安电梯,现在登起山来又不管不顾……想到这儿,冯小羽赶紧从背包里找出速效救心丸,装在上衣口袋里,以备父亲急用。

道路变得陡峭,红头发热得红头涨脸,索性坐在路边的树桩上不走,揪了片大树叶子使劲地扇。钟一山掏出放大镜对着草丛里的一块石头使劲看,他说那块石头是个路碑,上边刻着“青木川界”几个字。冯小羽却怎么也看不出来。钟一山就一笔一笔地给她描,她看出很多笔画是钟一山在那儿想当然。末了,钟一山煞有介事地说杨贵妃一定在这里歇息过,因为他在石头旁边听到了贵妃路过此地时的疲惫脚步和沉重叹息,嗅到了贵妃残留在周围的唐朝气息……冯明在上头招呼,说再不加紧走天就晚了,钟一山磨磨蹭蹭不想动弹,还要沿着山道细细地搜索历史遗迹,说不定能找到与杨贵妃相关的蛛丝马迹。红头发不愿意跟着耗时间,歇够了跳起来追那汉子去了。

后头的跟不上来,冯明只好在高处坐下来等。

松树岭是秦岭大梁南部的一个山头,海拔接近2700米,灌木竹林被落叶松的针叶林替代,这里那里,裸露出一块块大石头,是第四纪冰川的遗迹。松树岭上的树都不大,没有人的手腕粗,但很齐整,左右成行,哨兵般站立,是这几年实行天然林保护工程,新种的。冯明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是一片原始森林,树木粗壮高大,数人难以合拢,有的上面还钉了铁牌子,是明朝建紫禁城,为京城皇家选定的上好材料,只等上峰命令,便行砍伐。汉人皇上倒了又换了满人皇上,这些树还站在山巅等待召唤,平民百姓无人敢问津,树就挂了免死牌般肆无忌惮地长,黑压压地伫立在山顶。路人行到此处,山风吟沉,树影摇曳,多快快通过,不敢长期停留,林幽山险,伏蟒易生,是奸匪出没之地,也是兵家小心防范的所在。

现在,五十年前的景致已然不再,光秃的山顶树木矮小,阳光灿烂,那些惊心动魄,那些盗匪穷兵都成了远年故事,再难寻觅,连戒备的感觉也找不到了。冯明有些失望,他知道,到青木川以后失望的事情还会有很多,他必须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随时接受记忆和现实的挑战。他朝青木川方向望,发现姓许的汉子和红头发早已穿过石门走得远了,红头发的头发在山道上时隐时现,火焰一样跳跃,山鬼一样飘逸,让人生出许多虚幻。

群山在脚下奔涌,远处有岚气在蒸腾,冯明坐在石头上,从近处往天边数那一层层的山峦,数来数去,竟有九层,可见这山是深得很了。风儿送来暖意,送来松木的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气,还是五十年前的味道……

……林岚从山路上快步走来,退色了的黄军装,齐耳的短发,英姿飒爽,朝气蓬勃,胸口戴着的大红花红得晃眼。那把装在布套子里的二胡,斜挎在肩上,随着她的身体一晃一晃。林岚笑着,看得出她很快乐,她的心情就像她的脸色一样明媚,在下午的阳光下爽朗而清澈。林岚越走越近,冯明激动地从石头上站起来,迎着林岚走过去,五十年了,他盼的就是这一天,五十年,他们隔山隔水地思念着,那思念烘烤得他的灵魂时时处于不安之中。他知道,必须到青木川,他才能见到林岚,林岚是绝不会走出这道山岭的。如今,才迈进青木川的地界林岚就来接他了,林岚想念他就如同他想念林岚,可见,他们的心气儿从来没有间断过。近了,近了,林岚朝他跑来,不,林岚不是在跑,林岚在飘,林岚的双脚是虚幻的,并没有挨到地面的青草,不管是跑还是飘,总是向他而来。近了,近了……

……怎么,林岚的军装已经糟朽,脸色也变得如死灰般苍白,胸前艳丽的花洇成一片,分明是汩汩的鲜血……她冲他而来,他向她伸出手臂,她却没有停下脚步,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嗅到了血的味道,看到了林岚那飘散的目光正注视着遥远的天边。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林岚!

林岚如同节日夜空银色的礼花,在阳光下迸散,顷刻间变做无数闪烁的星星,发出金属般的撞击声响。冯明力图抓住那些星星,抓在手里的是空空的风。

山谷无言,群山寂静。

风在呜呜吟唱,太阳在光辉照耀。

向四方寻找,周围空空荡荡。前头的汉子和红头发已不知去向,后头的钟一山和冯小羽还不见踪影,冯明感到一种从内向外的虚脱,这种虚脱是从后脊梁骨开始的,先是发酸,后来发飘,继而扩散到全身,让他的身体升腾起来,飘飘忽忽,没有着落。他仿佛又看到了林岚,林岚站在山谷上的岚气中,向他挥手。

他们是在这儿分手的。

他记得很清楚,他现在坐的石头旁边,那时有棵大松树,树干狰狞若盘龙,茂盛如巨伞,远望则如同一只凌空欲飞的鹰。那天,他要到县里汇报工作,林岚要到广坪镇组织群众开会,他们在松树下分手,冯明要沿着官道下山向东,过回龙驿去县城,林岚要顺着小路往北,再走十里到广坪。冯明的警卫员小赵拉着马知趣地到前面等待了,来接林岚的广坪乡乡长曹红萧和武工队的同志们也紧走两步拐上了通往广坪的小路,松树岭上就剩下冯明和林岚。两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要说什么,都没有说,走到了大松树底下,必须要分手了。冯明停了下来,林岚也停了下来,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很快又分开了。冯明很做作地咳了一声,将手里的马鞭弯成一个圆,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不安。年轻的教导员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林岚是件说不清楚的事。参加革命以来,冯明一直在部队,走南闯北,几乎没和女同志打过交道,也极少考虑男女之间的事情。这次到青木川和林岚接触,纯粹是偶然,也就是这偶然,让冯明的心里装下了另一个人,一个快乐美丽的女孩子,有事没事地总要想起她,想起她无拘无束的笑,想起她悠扬动人的歌,想起她明亮闪烁的眸子,甚至想起她衣服上散发出的皂角气味。其实林岚就在他的对面,随时可以见的,不知怎的还是想。对这一变化看得最清楚的是刘志飞,刘志飞老婆在河南,有两个儿子。刘志飞说,冯明这副样子,绝对是爱情在作怪,他是过来人,看得出姑娘眼神里的内容。刘志飞帮冯明出主意,说不要等青木川的工作结束,就赶紧明确和林岚的关系,这样的好姑娘稍稍手一松就成了别人的老婆,部队里等着结婚的干部有的是,总之得抓紧。冯明在谈恋爱上是一片空白,他不知两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该怎样捅破,拉住人家直接说,“给我当老婆吧”,也未尝不可,可总是缺少铺垫,缺少浪漫,人家毕竟是学生出身,讲的是情致,就是到老了回忆起最初这一幕来,也要回味无穷,直奔主题地“当老婆”,怕是唐突。刘志飞出主意说,先拍拍她的肩,再拉拉她的手,瞅准机会就亲亲她的口。这种事情,女的比男的更知道该怎么办,到时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简单极了。

松树岭上,浓密的树阴下,冯明和林岚面对面地站立着,天气并不热,冯明的汗也出来了。他看到林岚的手,那双手无所适从地翻弄着衣襟,不由得想拉过来拿在手里握着,但是他觉得不合适,他突然感到刘志飞教的恋爱招数并不管用,很没有水平。

明显地,林岚在等着他说些什么,那双眸子闪闪发亮,带有鼓励成分。冯明克制着心的狂跳,告诉林岚县上的会议只是一天,如若没什么耽搁,他后天下午就能回到青木川。连冯明自己也奇怪,在这激情难耐的时刻,他的语调竟然会如此平静,所谈的话语竟然如此离“题”万里。

林岚竟然也是公事公办,说她后天也从广坪回来,要是回来得早,就在这儿等他。

本应是很平常的离别,那一刻冯明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一瞬间他在林岚的眼光中读出了期待、爱慕、无奈、留恋……一种离别的愁闷极不合时宜地在松树岭上生成,使他竟然有些儿女情长,向林岚伸过手去。没容他想什么,林岚将他的手一把抓住,想是临别的一握,却不,林岚将他的手拿到唇边,用尖利的牙齿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咬着,竟咬出血了。

林岚问,疼吗?

他笑笑说,不疼。

林岚说,你的手不疼,可是我的心疼。

林岚那样做,说那样的话,其实是命运的一种警示,他不明白,她当然也不明白。他只是想刘志飞的话,果真的,这种事情女的比男的更知道该怎么办。倘若他知道以后发生的事,那天他一定给林岚一个漫长深沉的吻,漫长得充盈彼此的一生,那才叫刻骨铭心。不止是吻,他应该阻止林岚的前往,假若林岚他们改变了主意,历史将是另一种写法。可惜,当时他既没有给林岚一个吻,也没有阻止她的行动,他和她就那么分手了,轻而易举地分手了,在那棵险恶的松树下……林岚是看着他走的,他转过山头看见她还向他挥手,样子安详自在,就像站在自家的门口,那棵松树,的确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鹰……

手上被林岚咬过的地方丝丝拉拉地疼,疼到心里。

冯小羽赶上来,看到父亲的脸色已经不大对头,浑身虚汗,软弱无力,问哪里不舒服,只说是手疼。冯小羽让父亲赶紧吃了药,招呼着在石头旁躺下。

冯明说没事,是刚才走得有点儿猛了。

冯小羽说,叫您不要逞能,偏不听,瞧瞧,躺在山顶上了,这都是自找!

冯明说,我看见你林阿姨了,她来接我啦!穿着黄军装,那军装旧了……五十多年了,还穿在身上……

冯小羽说,大白天见鬼啦,您别吓我,我可不是无神论者!

冯明说,还那么年轻漂亮……

冯小羽说,这话要是早几年让我妈听见,又该醋意大发了,我妈吃了一辈子林岚阿姨的醋,一直到死,动辄便问我,是她的气质好还是那个姓林的气质好,好像我见过林岚似的。

冯明说,她这辈子吃死人的醋,没名堂。

冯小羽说,您不懂得女人!岂止死人,我们连古人的醋都吃!

钟一山背着背包寻寻觅觅也上来了,站在高处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山顶上杨贵妃的气味越发浓重了。冯小羽说钟一山是狗,考察古迹用鼻子嗅。冯明说,历史有时候是要靠鼻子嗅的,不知什么时候时光就悄悄把过去的味道传送过来了。

冯小羽说这话太浪漫,不像她爸爸说的。

冯明缓过劲儿来开始慢慢往下走,穿过石门栈道,过了铁索桥,道路平整舒缓,没费什么力气。钟一山边走边在路边石壁上寻找摩崖石刻,看到有“王道荡荡,王道平平,永垂万吉”几个字,非说是唐代遗留。冯小羽说明明后头有“道光十二年十月二十,保宁府人”的落款,怎说是唐代。钟一山说是道光年重修,不是开凿。冯小羽不再与他争辩,就这样走走停停,走进青木川镇时天已经黑尽,过河时钟一山又掉进溪水里,浑身弄得精湿。张保国和文化干事张宾打着灯笼站在路口等着,见了他们,远远地喊,是作家首长吗?

冯小羽说是,他们就匆匆地赶过来,那灯一晃一晃的,照出了路上一团柔柔的橘红。钟一山倏地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渐渐走近的灯笼,嘴里喃喃地说,天宝、天宝……

张保国过来,钟一山的眼睛还是直的,还没有从唐朝天宝年间回来。

张保国说,今天电业局检修线路,镇上停电,黑灯瞎火的,没摸着手电,把孩子正月十五玩的灯笼挑出来了,站在这儿给个亮儿,怕你们过了河摸不着进镇的道儿。说着,吹熄了灯,周围立即一团漆黑。天上有星光,隐隐闪烁,冯小羽许久才看出,山是黑的,水是亮的,路是灰的,幽幽的石板在脚下延伸。钟一山缓过神来,跟张保国握手。

张宾说,这个日本人还会说中国话?

冯小羽说,哪儿是日本人,他是地道“中国制造”,在日本呆得时间长了,爱知大学博士,今年才回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冯明站在旁边一直不说话。张保国到底是在基层干惯了的,走过来拉住冯明的手说,不用介绍我也知道您是谁,我们盼望您好久了,您真的早该回来看看,看看您战斗过的青木川的变化,检查督促一下我们的工作……青木川的人民想念您哪!

一句“青木川人民想念您”,说得差点儿让冯明掉下眼泪来,他的嗓子热辣辣的,哑哑地说,我也想青木川啊!

张保国问冯明一路可还顺利,冯明说还好,修了索桥,不用下山谷了,省了不少路。张保国说来年还要修钢筋水泥的桥呢,不过那是新开的路,老路就废弃不用了。冯明说,你是张文鹤的儿子?

张保国惊奇地说,首长是怎么猜出来的?您在这儿闹革命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冯明说,你说话的声音跟你老子一模一样,脸庞也像。我那老伙计张文鹤还硬朗着吧?

张保国说他父亲二十多年前就故去了,癌症。

冯明说,可惜了,你父亲年纪不大,比我还小三岁。他是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是青木川发展的第一批共产党员,身体结实得像头牛,工作的精神也像头牛。

本来冯明想说张保国的父亲是青木川发展的第一批党员,话一出口,又在党员前头加上了“共产”两个字,以前填表在政治面貌一栏写上“党员”,不用说,准是“共产党员”,没有疑义的。现在不行了,现在太宽泛,什么党的党员啊?会造成误会,张保国又是管政协的,他得强调一下,张文鹤是共产党,不是民进、民盟一类的民主党派,他和张保国的爸爸当年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不是一般关系。问到张文鹤最后时的情景,张保国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头脑很清醒,也没受什么大罪,躺在自家床上很安详地过去了,他谢谢首长还能记得他的父亲。冯明有些伤感地说,改天一定到老战友的坟上去看看。

张宾明白,政协主席在首长跟前没说实话,什么“安详”,什么“没受罪”,张保国的父亲死时被疾病折磨得已经脱了人形,连口水也咽不下去,小镇上没有止疼的针药,张文鹤疼了就喊,喊声半个镇都能听见。张文鹤查出病时还不太严重,张保国陪着父亲跋山涉水从青木川到大城市看病,想的是大地方比小乡镇有办法,也说不定有奇迹发生。乡下人进城从来都是投亲靠友,他们自然找的是冯明。父子俩走的时候镇上的人都来送,说这也是张家几代人忠厚传家积的阴德,庆幸张文鹤在上头还有个当大官的战友。张文鹤很自豪地说,什么叫战友啊,关键时候使得上劲儿才叫战友,我张文鹤跟着冯明出生入死,鞍前马后,死心塌地地干,我们是有着牢不可破的友谊的,冯教导走时留下话说: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冯教导是一个讲情义的人!

农民都知道,作为领导,“有事尽管来找”这样的话是不会轻易给谁说的,给谁说了就说明关系已经铁到了无可分隔的份儿上,就承担了责任,承担了义务,跟松树岭上那些钉了铁牌子的树一样,是上了保险的。张文鹤深知这句承诺的分量,为了这句承诺,张文鹤几十年没上门找过冯明,几十年没张嘴,就是“文革”把他定成“投机分子”,上县游街,打折了骨头他也挺着,不去给老战友添麻烦。现在,在生命受到威胁,自己已无力回天的情况下去寻找老战友,老战友自然会给予关照,至少会介绍个像样的大夫吧。

爷儿俩满怀希望地走了,走的时候还带了青木川的土鸡、香菇、茶叶什么的,知道战友对这些东西看不上眼,还是得带,礼轻情意重,山里人这点儿规矩还是懂的。可走了一个礼拜,就回来了,镇上人问病治得怎样,说是老样子,问见到“战友”没有,说是首长很忙,不愿给首长添麻烦。山里人不傻,他们知道张家父子上省城其实是白跑一趟,如果他们还知道这对父子进城连“战友”的门也没沾上就被人给挡回来了,知道父子俩在战友的大门口近乎要下跪地苦苦哀求和在火车站身无分文的一筹莫展,知道张保国和他病重的父亲是通过收容渠道被遣送回青木川的,一定要狠狠地骂了。但是,张家父子对这些守口如瓶,一趟远行,他们知道了什么是侯门似海,知道了什么是高低贵贱,尽管他们脸上很平静,那痛是痛到心里的,所谓“战友”啊,即兴说说而已,万万不可当真的,分不清应酬和搪塞,把客气当义务,实在是傻得可以。山里人一根筋,缺少场面上人情世故的点拨,他们是土豹子,低贱的土豹子永远不要奢望走进城市,走进不属于自己的范畴。在这一点,他们不如魏富堂,人家魏老爷在几十年前就看懂了这一层,魏老爷一辈子坐守青木川,把外头的东西朝里头引,自己绝不出去,外头的世界很精彩,外头的世界同样也很无奈。经这一通折腾,张文鹤躺下了,再也没起来,他是受不了这份寒碜,脸面上下不来。老了老了,到城里去丢人现眼,非但没见着“战友”,还让那些不认识的人当着面指指点点,特别是在城里的收容所,他们对他就像犯人,辱骂吆喝,全不听他和儿子的解释,不在乎他的年纪和身份。再怎么说他也是早期参加革命的农村干部,在那些人的眼里,他是个又穷又脏的老盲流,是个在车站椅子上躺着的流浪汉。张文鹤咽气的时候嘱咐儿子:老实种田,不要求人,更不要做官,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走出青木川。张保国含着眼泪答应了他父亲,但是父亲死后他还是做了官,没听他老子的话。张保国不当官不行,张保国不当官没有出路。但是当了官的张保国却是没出青木川,以他的资历,到县上当个局长什么的绰绰有余,但他不,他愿意在青木川当个不拿实事的政协主席,守着自家的小楼,守着老婆、孙子和小黄狗……

这些事张保国当然不能在冯明面前诉说,首长就是首长,草民就是草民,首长冲你微笑,拍拍你的肩膀那是亲民。但是你得牢牢记住,无论首长怎么拍你,你千万不能拍首长的肩膀。拍了,你就是傻屄。

父亲到死才明白的事,张保国早早就明白了,现在的张保国对于官场的进退分寸拿捏得准确而游刃有余。

镇长李天河派人来叫了,说那边酒筵摆好了,让赶快过去。冯明说他不想吃酒,他想早点儿休息。张保国说,那怎行,首长知道青木川的规矩,下马酒是一定要喝的,再说,镇上首长的故旧们从下午就在等着了,总不能让大家失望吧。

张保国这一说,冯明立刻听出是礼节客套,更坚定了不吃酒的决心。冯小羽说父亲身体不好,在山顶上心脏还出了毛病,在饭桌上见了过去老人儿,难免激动,不如今天晚上让父亲好好歇歇,明天再和大伙见面,下马的酒饭由她和钟一山去应酬。张保国果然没再坚持,说也行,就让张宾领着冯明先到青女家歇息,特别嘱咐说让青女煮碗豆浆稀饭给冯明,洗澡水要烧得热热的。

张宾搀着冯明往新街那边走了,这边钟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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