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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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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墙一看,原来两个女人把毛巾拧成条状放在胯下拉锯,拉高兴了就乐……胡秉宸当时有点冒失,又找不到老百姓探听县里情况,也许还因为过分饥饿,便从马路北的菜园子插进叶家集,上了街。

到了街上一看,全是国民党兵。队伍朝西,整装待发,也许时间还早,当官的还没出来。他特别注意到那些士兵吃得很饱,穿戴整齐。胡秉宸又是一个不能跑!那一来,他们还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只好一慢再慢,沉住气再沉住气,如同夹行在刀丛之中,在两列荷枪实弹的土兵中间向东走去,只要有一个人对哪个细节发生怀疑,马上就是刀起头落。幸亏路上都是士兵,而且就要出发,没人想在出发前给自己添乱。如果军官出来了,很可能对他这个穿着长衫,一大早就走在街上的人发生怀疑。当胡秉宸终于走出东街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突然从后面跑来个当兵的。肯定是来追他的,他想,只好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以示从容,否则当兵的一枪就会把他撂那儿。当兵的却向站在街口的一头牛奔去,见胡秉宸在路边沉着地坐着也就没有理会,站在路上向东张望一会儿,就骑上牛归队了。

当兵的为什么向东张望?可能是查看路上的情况,这样说来,他们要往东走?胡秉宸赶紧起身,躲开公路就走,一直走到中午。

头夜在地沟里根本不曾入睡,又两天没吃没喝,明明是自己的肚子,此刻却变成他的仇敌,极其残酷地折磨着他,并不因为是他身上的一块血肉而手下留情。

从立足之地到地平线之间的留白,叙述着无边无涯、无头无绪,他就是大喊一声,怕是回声也得不到的。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部队?……他是一步也挪不动了。

路旁有个两人深的大坑,胡秉宸想,幸好这一带老百姓爱挖坑。抬头看看,太阳不错,而他极需恢复体力,于是将一切困难暂抛脑后,跳下坑去倒头就睡。坠入睡梦之前,他松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想,幸亏亲自来了,否则谁能应付沿途一个接一个的意外?

醒来已是下午时分。

傍晚碰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老乡,提溜着一个油瓶朝南走。见那老乡穿得十分破旧,胡秉宸才喊道:“大哥,大哥,跟你商量个事,给你三十块金圆券,能不能带我找八路?”

老乡说:“钱我不要,你远点跟着就是了。”

胡秉宸就跟在三十多米之后,在山间小路上穿来穿去。来到一个岔路口,迎面就是山区,老乡说:“我要回家了。你从这条岔路再往东南走,走到有十几棵大树的地方就会看到一个镇子,那里就能找到八路。”。很容易就找到那个被大火烧了一半的镇子,有三个人守在镇口,一个坐着,一个在给另一个剃头。他们显然是部队派出的警戒,遇有情况这里一放枪,山里就知道了。

胡秉宸问他们:“这里有八路吗?”

他们指着往南的山路说:“刚走,往南。”

胡秉宸顺着山路紧迫。迫着追着突然下起大雨,他不敢懈怠,冒着大雨继续追,这才看到前面有两个背枪的人;其中一个正是赵大锤。

胡秉宸就“喂——喂——”大喊起来。

前面的人立刻回转身来,拿枪比着他说:“你上来,上来。”

两个背枪人虽然没有佩戴帽徽和番号,但一听那嘴山西口音,胡秉宸就知道是自己的部队,因为刘邓大军是六月份从北方南渡黄河过来的,而国民党驻守在这一带的大多是广西来的白崇禧部队。胡秉宸走过去,在相距十多米的地方站住。赵大锤问:“干什么的?”

胡秉宸回说:“我有急事,见了你们司令再说。”

赵大锤那时还不太明白,即便在革命队伍内,很多事情也得分着等级传达、汇报,继续追问道:“什么事?”

胡秉宸还是说:“见了你们的司令再说。”

他们只好押着胡秉宸往回走。不久来到一个百姓家,进屋就看到两个人在烤火,胡秉宸特别注意到烤火人的惬意,让饥饿至极、疲劳至极的他感到些许的刺目。战士赵大锤说:“报告团长,抓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胡秉宸想,我是你们抓到的吗?随即也明白他撞上的至少是个团级单位,便自我介绍说:“上级有情报,让我送达刘邓司令部,你们得赶快把我转送上去。不过得先给我弄点儿吃的,我已经两天多没吃饭了。”团长马上让警卫员给胡秉宸煮了碗挂面,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

吃完面条,团长吩咐赵大锤带胡秉宸去休息,赵大锤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一进屋赵大锤就翻了脸,用枪杆子指着胡秉宸,说:“脱!”

胡秉宸只得脱个精光。

赵大锤拿着胡秉宸写下的情报就要到团长那里去汇报。胡秉宸又叫住他,说:“小赵,小赵,你得让我穿上衣服,不能让我老光着。”

他说:“好,穿上。”一会儿赵大锤就回来了,还是拿枪比着他,什么也不说,只管让胡秉宸睡觉。

胡秉宸累坏了,倒头就睡。

第二天胡秉宸才知道,这个所谓团级建制的部队根本没有电台!

因为没有电台,不但情报无法发送,也无法请示、汇报以及甄别胡秉宸的身份,既不敢相信也不敢枪毙他,他只好跟着部队时东时西地行军,赵大锤照例端枪在后面押着。

已是深秋,晚上没盖的,身上没穿的,吃饭也没人管,基本上没有碗和筷子,偶尔在老乡家找到一个碗,就撅两根树枝当筷子。时间一天天过去,胡秉宸无时不焦心地想着,他带来的那些情报,每时每刻都在丧失着意义。可团里没人过问此事,更没有人考虑情报不能及时送达上级机关的后果。

不说他一路带送情报的艰难,单说地下工作同志历尽何等艰险,才得到一份如此重要的情报,他虽不详知也能想出大概,说不定有同志还为此牺牲了性命。

他很不愿意这样想又不得不这样想:这份重要的情报,说不定就得废在自己人的手里。

这一趟不知由多少人的心智甚至生命铺垫出来的大别山之行,岂不犹如儿戏!
 6

大别山之行最终以情报作废收尾,但胡秉宸再次单枪匹马、不怕牺牲、出色完成任务的能力,让上级领导刮目相看,上海解放前夕又被委以重任,前去领导地下武装。

胡秉宸租住了一处融合了姑苏民宅风格的西式小楼。除洗澡间为水磨石地面,其余房间皆为硬木地板,连澡盆和马桶都是美国进口货。那栋到了二十世纪末被房产商称作“连体别墅”的小楼,在结构、档次上很适合胡秉宸银行高级职员的公开身份,也很符合安全的需要。

一般大门不开,只从后门进出。后院是个小天井,天井左手为厕所。

一楼只有大客厅一间,壁炉从客厅直通三楼。楼梯拐角下是一个很大的厨房兼餐厅,宴请几个客人还算气派。

二三楼的楼梯拐角各有亭子间一个,三楼紧挨亭子间的三角地带,是供佣人使用的小洗手间。

三楼房子两间,大间可通阳台,阳台上有地下工作者经常用来通风报信的盆栽植物,那是与“香烟”、“长衫”一样经典的道具。如果情况突发、国民党特工前来抓人,如果时间来得及,那盆植物通常被推下阳台跌得粉碎或不翼而飞,前来联系工作的同志也就不会自投罗网,并可及时将情况汇报上级,或设法援救,或组织同志们隐蔽。小间在二楼洗澡间的上方,约六至八米,有窗临后门的小街。胡秉宸姨父的那栋花园洋房,距他这栋姑苏民宅风格的小楼不远,可他再也没有前去探望。是啊,什么都会过去,包括他曾经为之欲生欲死的情爱。这算不上是胡秉宸负情负义,生活之涛正是如此无情地淘尽千古风流。

只是到了老年,本以为过去的一切却不期然地显现,在“过往”冷不丁的袭击下,胡秉宸竟有些许的怅惘,就让活动在文化艺术界的吴为替他寻访表姐绿云的下落。

吴为问:“想不想再见见她?”

他却回答说:“不,不想。”

打听来打听去,曾经在他生命中留下深刻痕迹的表姐却不知所终。

革命即将胜利,胡秉宸和白帆的关系却再次亮起红灯。

有时他半倚在二楼洗澡间那只美国造的浴盆里,盘点着他和白帆间的一笔笔旧账,推算着白帆在他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房事日期,以确定杨白泉到底是谁的儿子。这种盘点和推算绝非妒忌而是不甘——在表姐绿云那一回合上对白帆五条件投降的不甘;对卓尔不群的自己,居然被白帆这种极无晶位的女人戴上一顶绿帽子的不甘……

一切虽已云消雨散,毕竟旧地重游,断梦残烛,难免思念故人之幽情。盘点起这些旧账,更会念起为他地下工作提供诸多方便的姨夫和表姐,往往发出一声叹息,与白帆分手的打算也就再次泛起。上海战役打响之前,中央却指示上诲地下武装不搞起义,胡秉宸的思路与之不谋而合。应该说胡秉宸不是一个“左”倾机会主义者,他认为武装起义的条件并不成熟,蒋介石是的坐镇上海,上海市及其外围共有国民党兵力几十万,而由他指挥的枪支不过几百,力量如此悬殊的武装起义难以取胜。然而他却没有预计到,这一纸命令将使他这个地下武装的领导人在一定时间内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几乎被搁置起来。

上海于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

那天凌晨,上海市内已经听到炮声,地下党组织派胡秉宸去和解放军接头。

虽然解放军已经进入苏州河南,国民党军队却还占据着苏州河北,从上海大厦居高临下封锁着白渡桥。

当胡秉宸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没有人向他交代如何渡过几十挺机枪封锁的苏州河,到了河那边找谁,有没有可以帮助他的人……

就在这种情况下,胡秉宸只身渡过苏州河,并与解放军接上了头。

“你是怎么找到解放军负责人的?”除了吴为,几十年来从未有人问过胡秉宸;他是如何完成这个任务的。

胡秉宸回答说:“那还不容易,哪儿有电话线哪儿就有级别比较高的领导人。我顺着电话线走,一找就找到那个团的团长……”这让吴为更加敬仰不已。

只有她那样的脑袋,才会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她怎么不问问胡秉宸,在与死亡的多年周旋中,他是否感到过艰难,感到过孤独,感到过孤掌难鸣?是否有过被遗忘的伤感?……

而后胡秉宸来到地下市委指定地点,与其他地下工作同志会合,从此地下工作转到地上,地下党以及胡秉宸的地下工作岁月,至此成为历史。

胡秉宸也就带领手下人马,担当起保卫新上海的任务。

不久之后,应变任务渐渐减少,接收工作走向正规,胡秉宸领导的地下武装也就完成了历史任务。他们摘下了臂上的袖标,交出了自己的枪支。

其时百废待兴,上级领导不分昼夜地异常繁忙。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像是忘记了这样一位得力干部和他手下的核心成员,任他们撂在那里,不说安排任务,就连一个前进方向也不曾指引。

屡建奇功、艰苦卓绝、长期工作地下的胡秉宸及他领导的核心成员,此时却不知如何插进地上那支排得密密实实、浩浩荡荡、滚滚向前的队伍了。

前不久还是“天将降大任于斯”的胡秉宸,满腔的革命热情和满身的革命能力也就不知如何发挥,只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挂在了半空。

好在胡秉宸既是顽强的也是机动灵活的,自力更生地把自己和手下人放在了某个岗位上。

从胡秉宸的安排就知道,他对“形式”的意义了解颇深。好比行头,从来不是细枝末节。地下时期越隐蔽越好,顶好比老百姓还老百姓;如今转向地上,就得让人一眼看出是共产党,而且是颇有来头的共产党。

但是被革命搁置一旁的胡秉宸无处去领解放军军装,只好弄来一堆国民党军装,撕下领章、肩章,要大家(包括他自己)各找一套合身的穿上,——尽管那套不伦不类的军装使他们看上去很像国民党俘虏或起义部队。当胡秉宸将国民党军装这样改头换面的时候,真有点虎落平阳的悲凉,他是干这种事的人吗?

即便穿着那套改头换面的“军装”,胡秉宸仍然显得英姿勃勃,就像他常说的那样,“不论处于何等艰难境地,自己不能先垮。只要自己不垮,最后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然后就领着这支奇装异服的队伍,向一家大饭店奔去。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上级领导正在那里召集接管干部会议。他们是不是接管干部?没人明确。可是他想,不管是不是,反正去定了,如果他们再不记着自己,怕是没有人会记着了。

大饭店在旧日的上海非常著名,曾几何时,那里正是胡秉宸与表姐绿云一夜销魂之地。唉,想想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

7

表姐绿云,本是胡秉宸最看不起的、二房那位胡秉安的未婚妻。胡秉宸从没想要挖胡秉安的墙脚,更何况胡秉安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几年前,胡秉宸奉上级之命前往上海,动员一位与胡氏家族有着密切关系,又在社会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支持革命,上海之行自然落脚在姨父家里。

约会那天,胡秉宸请表姐绿云陪同前往。

虽然女人常常被社会和男人视为祸水,就连开明如胡秉宸者,与吴为婚后一旦发起威来,也会对吴为发出这样的千古指责。可是女人往往又是革命活动的最佳掩体,好比很多革命者都会有个假太太,有时还会弄假成真,从革命同志变为革命伴侣。

进入那栋花园洋房之前,胡秉宸再次留意了周围的情况。进入花园洋房之后,除了玄关那里坐着一个黑头黑脸的男人,没有其他异常,但他还是警惕有加。好在约会之前早已来此观察多次,知道二楼阳台下就是花园后门,后门又通向四通八达的小街。

刚坐下不久,突然外面有个女人喊“冲茶厂黑头黑脸的男人立刻闯丁进来,按着腰上的大板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胡秉宸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绿云表姐就像训练有素的地下工作者,马上靠在胡秉宸肩上,莺声燕语道:“四爹爹哎,我们下个月八号就要订婚丁,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订婚式哦!”事后回想起来,连胡秉宸都怀疑,画画的表姐果真只是个画家吗?

四爹爹一脸茫然,绿云的未婚夫明明是胡秉安,转眼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胡秉宸?不过到底是场面上的人,忙说:“恭喜,恭喜。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又转过脸去对那黑头黑脸的人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下去吧,没人唤你不要上来。”看上去像是四爹爹的保镖。

回家路上,表姐偏着头斜睨着胡秉宸说:“说吧,怎么谢我?”偏偏不是一柄在握、满眼阴气,两片眼皮刀片似的夹着他,从此就得如履薄冰,天天想辙。

表姐的话让他不无眷恋地想起多年弃而不归的旧时家园,以及胡家女人可人又可意的大家风范。换了白帆,绝对不是这句台词。胡秉宸立刻知道,对于他的上海之行,不必费尽心机地再想托词,只须按照表姐这个调子继续周旋就是。他垂下头,从表姐敞得很开的西式领口处,瞥见一道纵深走向的凹处。他的思绪随着那道纵深走向的凹处继续深入,一时竟没有应答。表姐绿云轻推他一下,这才偃旗息鼓停止他的追击。对着谈不上沉鱼落雁,一颦一笑间却风情流溢的表姐,他不禁将假就假地对她耳语道:“此情此意,怎一个谢字了得?”这句话,要说说得妙,也是真妙;要说说得不妙,也是真不妙。两个人突然就有点尴尬。

尴尬只是一瞬间的事。尤其那个时代,就连党内,指手画脚他人私生活的也不多见,何况是在一个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鞭长莫及的地方。

胡秉宸不知不觉就循着老路,找回自小就熟悉却又久违的关于女人的感觉,重新进入他们那个阶层的情爱程序,略为不同的是他陷入了真爱。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表姐看上去很像四十年代著名化妆品“蝶霜”的那位形象大使,后来嫁给梁实秋的广告明星韩青菁女士,说她们是孪生姐妹也有人信。

那一次,胡秉宸在上海的停留并不很久,就在那不多的日子里,他似乎补足了几年的亏空,重又恢复为至情至性的胡秉宸,却又不是从前的简单拷贝,就像一棵经过多次四季轮回的树,树倒还是那棵树,到底已经不同。应该说,他已经是个更加成熟的情爱消费者。

他们常常出人不论当时还是二十世纪末都得归人时尚消费的咖啡馆,尤其到了二十世纪末的中国,不但时尚,甚至隆重得像是洋化洗礼。胡秉宸回避了位于北四川路和窦乐安路交叉处的“公啡咖啡馆”,那里是地下党的一个活动点,连后来被称作文化革命旗手的鲁迅先生也常在那里抛头露面,很招人眼,于公于私都不方便。他选择的,大都是文化人和进步人土不常光顾的咖啡馆。

或在夜幕下紧紧偎依着,漫步在人们至今引以为荣,以为有了它就能和巴黎一脉相通的梧桐树下;或到霞飞路国泰电影院,观看首轮好莱坞的煽情电影……

谁也想不到,他的最爱是愚园路口百乐门舞厅,明知那是对美国方式因陋就简的模仿,但一进门厅就身不由已。一路蜿蜒曲折、交错而去的灯光,并不急于诱人坠人柔靡,暗金色的沉滞背景,无处不在地应允着对斑斓的调和。

当胡秉宸拥着表姐绿云丰腴的肢体,踏着“香槟酒,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你徘徊我也徘徊,害得我今晚不得安睡。他们跳我也会,跳得比他们更够味……”或“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乎;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节拍,在底部装有五彩射灯的玻璃地板上滑来荡去的时候,犹如两条多姿多彩、游浮在水晶宫里的热带鱼,那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但他并没有忘记革命,也没有忘记他此行的使命,他只是醉了。沉醉是灵与肉的一种短时、自由自在的轻飚,那一会儿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承担,一切暂且远离……远离并不等于消失,就像是沉积在杯底的香茗,那杯茶的味道何如,还得由它决定。

舞过之后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一家大饭店,在号码412的房间一夜销魂。胡秉宸一生见识过的女人不少,抛开初到延安一见钟情的四川美人,不论他的第一任妻子白帆还是第二任妻子吴为,都不能与表姐绿云同日而语。不同的女人就像不同晶牌的咖啡,差别之微妙除非品尝无可言喻,绝不可仅以“咖啡”统而言之。好比与白帆,那是性力的拼搏、较量,直到最后在酣畅的高潮中同归于尽。而吴为在床上的表现则是阴阳怪气、云山雾罩、真真假假,让他不知所云。不论哪一个,只能满足他的一部分。和表姐绿云,那是世界上的惟一一把钥匙对世界上的惟、一把锁,这把惟一的钥匙和惟一的锁,在欲火的冶炼中熔化,而后又凝成一坨铁锭,再也分不清哪儿是钥匙哪儿是锁。

离开上海时,看着表姐绿云越来越远的曼妙身影,胡秉宸决心结束与白帆那个仅仅是生理层面的组合。

即便重又回到时刻面对生死之择的重庆,胡秉宸也不能忘情和表姐绿云的那些夜晚,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资深地下工作者,甚至随身携带表姐绿云一百多幅玉照,返回重庆那个多事之家。直到那时,已经不老不少的革命者胡秉宸,还保留着一块自留地;仍然把男女之间那点子事与婚姻质量以及浪漫情怀扯在一起。

正像本书第一部中所说,吴为总是把男人的职业和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把子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做革命……

吴为则既热爱革命,又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综观她这一生所选择的男人,差不多都和这种爱屋及乌的情结有关。《尚书大传,大战篇》有“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于她则是“爱乌者,兼其屋下之人”,或双相通用。她的热爱要是再多,怎么是好?那么她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热闹而麻烦了。

恐怕胡秉宸也有同样倾向。与绿云表姐的情爱,是否掺杂着对往昔生活情趣、方式、品位的追念?对文化艺术心存过多的奢望和虚荣?如果表姐绿云不是略有名气的浪漫画家,仅仅是个性感的女人结果会怎样?

吴为和胡秉宸情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

表姐绿云十分伤情地向渐行渐远的胡秉宸挥着手套,也一清二楚这段插曲已经进入尾声,当火车消失在远处的时候,也就同时收拾起她的伤情。

“望穿秋水”只能是传统女人的情爱状态,比如说叶莲子。

时而飒爽英姿出现在高尔夫球场,时而一身泳装出水芙蓉,时而高骑马上策鞭疾驰的时尚女人……很少会“望穿秋水”地等待一个哪怕是血写的允诺。

不是表姐绿云水性杨花,而是家族历史早就让她明白,人世本就是一张瞬息万变、风云突起的麻将牌桌,未来更是靠不住、押不得的,也无从押起。表姐绿云在三十年代就有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暂时拥有”的超前意识,那时就“酷”到现而今小男女们望尘莫及的地步。何况未婚夫胡秉安自缅甸来电,近期就要回到上海,待他归来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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