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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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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话,她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
都说她是孝女;然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不会做诗也可以将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
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我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可以表彰
表彰她;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
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
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你听我讲下
去:她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光棍,那是更其肆无
忌惮了,有一个简直说,‘阿发,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
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肥皂!”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口皇''口
皇'的叫。“你买,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四铭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
你听,我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
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园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铭愤愤的叫。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说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
馆去。四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
蹰,也终于跨进门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
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
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后在离灯最远
的阴影里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四太太,灯光照处,见她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
喜怒,眼睛也并不看着什么东西。
  “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有招儿还
用了她两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
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
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
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8〕,孤苦零丁了。他
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见她已经伏在
洗脸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
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
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
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北京《晨报副刊》。
  〔2〕八卦拳拳术的一种,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运行。清末有些王公大
臣和“五四”前后的封建复古派把它作为“国粹”加以提倡。
  〔3〕关于光绪年间开学堂,戊戌变法(1898)前后,在维新派的推动下,我国
开始兴办近代教育,开设学堂。这些学堂当时曾不同程度地传播了西方近代的科学
文化和社会学说。
  〔4〕共济讲社(Oddfellows)又译共济社,十八世纪在英国出现的一种以互济
为目的的秘密结社。
  〔5〕“庭训”《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
过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
“过庭之训”。
  〔6〕“阿尔特肤尔”英语Oldfool的音译,意为“老傻瓜”。
  〔7〕孟母指孟轲的母亲,旧时传说她是善于教子的“贤母”。
  〔8〕“无告之民”语出《礼记·王制》,其中说:孤、独、鳏、寡“四者,天
民之穷而无告者也”。无告,有苦无处诉说。

高老夫子〔1〕

  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看《中国历史教科书》和查
《袁了凡纲鉴》〔2〕里;真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3〕,顿觉得对于世事很有
些不平之意了。而且这不平之意,是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他还在孩子的时候,最喜欢
爬上桑树去偷桑椹吃,但他们全不管,有一回竟跌下树来磕破了头,又不给好好地
医治,至今左边的眉棱上还带着一个永不消灭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现在虽然格外留
长头发,左右分开,又斜梳下来,可以勉强遮住了,但究竟还看见尖劈的尖,也算
得一个缺点,万一给女学生发见,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镜子,怨愤地
吁一口气。
  其次,是《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竟太不为教员设想。他的书虽然和《了
凡纲鉴》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离,令人不知道讲起来应该怎样
拉在一处。但待到他瞥着那夹在教科书里的一张纸条,却又怨起中途辞职的历史教
员来了,因为那纸条上写的是:
  “从第八章《东晋之兴亡》起。”
  如果那人不将三国的事情讲完,他的豫备就决不至于这么困苦。他最熟悉的就
是三国,例如桃园三结义,孔明借箭,三气周瑜,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以及其他种
种,满肚子都是,一学期也许讲不完。到唐朝,则有秦琼卖马之类,便又较为擅长
了,谁料偏偏是东晋。他又怨愤地吁一口气,再拉过《了凡纲鉴》来。
  “哙,你怎么外面看看还不够,又要钻到里面去看了?”
  一只手同时从他背后弯过来,一拨他的下巴。但他并不动,因为从声音和举动
上,便知道是暗暗'足辟'进来的打牌的老朋友黄三。他虽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礼拜
以前还一同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但自从他在《大中日报》上发表了《论中
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这一篇脍炙人口的名文,接着又得了贤良女学校的聘
书之后,就觉得这黄三一无所长,总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并不回头,板着脸正正
经经地回答道:
  “不要胡说!我正在豫备功课……。”
  “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的么:你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
  “你不要相信老钵的狗屁!”
  黄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镜子和一堆乱书之间,发见
了一个翻开着的大红纸的帖子。他一把抓来,瞪着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请
  尔础高老夫子为本校历史教员每周授课四
  小时每小时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时
  间计算此约
  贤良女学校校长何万淑贞敛衽谨订
            中华民国十三年夏历菊月吉旦〔4〕立

  “‘尔础高老夫子’?谁呢?你么?你改了名字了么?”黄三一看完,就性急
地问。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确改了名字了。然而黄三只会打牌,到现在
还没有留心新学问,新艺术。他既不知道有一个俄国大文豪高尔基〔5〕,又怎么说
得通这改名的深远的意义呢?所以他只是高傲地一笑,并不答复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闹这些无聊的玩意儿了!”黄三放下聘书,说。“我们
这里有了一个男学堂,风气已经闹得够坏了;他们还要开什么女学堂,将来真不知
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才罢。你何苦也去闹,犯不上……。”
  “这也不见得。况且何太太一定要请我,辞不掉……。”因为黄三毁谤了学校,
又看手表上已经两点半,离上课时间只有半点了,所以他有些气忿,又很露出焦躁
的神情。




  “好!这且不谈。”黄三是乖觉的,即刻转帆,说,“我们说正经事罢:今天
晚上我们有一个局面。毛家屯毛资甫的大儿子在这里了,来请阳宅先生〔6〕看坟地
去的,手头现带着二百番〔7〕。我们已经约定,晚上凑一桌,一个我,一个老钵,
一个就是你。你一定来罢,万不要误事。我们三个人扫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开口。
  “你一定来,一定!我还得和老钵去接洽一回。地方还是在我的家里。那傻小
子是‘初出茅庐’,我们准可以扫光他!你将那一副竹纹清楚一点的交给我罢!”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来,到床头取了马将牌盒,交给他;一看手表,两点四十
分了。他想:黄三虽然能干,但明知道我已经做了教员,还来当面毁谤学堂,又打
搅别人的豫备功课,究竟不应该。他于是冷淡地说道:
  “晚上再商量罢。我要上课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纲鉴》看了一眼,拿起教科书,装在新皮包里,
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黄三出了门。他一出门,就放开脚步,像木匠牵着的
钻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黄三便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贤良女学校,即将新印的名片交给一个驼背的老门房。不一忽,
就听到一声“请”,他于是跟着驼背走,转过两个弯,已到教员豫备室了,也算是
客厅。何校长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胡子的教务长,大名鼎鼎的万瑶圃,别号
“玉皇香案吏”〔8〕的,新近正将他自己和女仙赠答的诗《仙坛酬唱集》陆续登在
《大中日报》上。
  “阿呀!础翁!久仰久仰!……”万瑶圃连连拱手,并将膝关节和腿关节接连
弯了五六弯,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瑶翁!久仰久仰!……”础翁夹着皮包照样地做,并且说。
  他们于是坐下;一个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两杯白开水来。高老夫子看看对面
的挂钟,还只两点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点。
  “阿呀!础翁的大作,是的,那个……。是的,那——‘中国国粹义务论’,
真真要言不烦,百读不厌!实在是少年人们的座右铭,座右铭座右铭!兄弟也颇喜
欢文学,可是,玩玩而已,怎么比得上础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声说,“我们
的盛德乩坛〔9〕天天请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础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罢。那乩仙,
就是蕊珠仙子〔10〕,从她的语气上看来,似乎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她最爱和
名人唱和,也很赞成新党,像础翁这样的学者,她一定大加青眼〔11〕的。哈哈哈
哈!”
  但高老夫子却不很能发表什么崇论宏议,因为他的豫备——东晋之兴亡——本
没有十分足,此刻又并不足的几分也有些忘却了。他烦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
又涌出许多断片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应该威严;额角的瘢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
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但同时还模模胡胡听得瑶圃说着话: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孝翁叩求
了五回,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说……础翁还
是第一回……这就是本校的植物园!”
  “哦哦!”尔础忽然看见他举手一指,这才从乱头思想中惊觉,依着指头看去,
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树,正对面是三间小平房。
  “这就是讲堂。”瑶圃并不移动他的手指,但是说。
  “哦哦!”
  “学生是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
  “哦哦!”尔础实在颇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说话,好给自己聚精会神,
赶紧想一想东晋之兴亡。
  “可惜内中也有几个想学学做诗,那可是不行的。维新固然可以,但做诗究竟
不是大家闺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赞成女学,以为淆乱两仪〔12〕,非天曹所喜。
兄弟还很同她讨论过几回……。”
  尔础忽然跳了起来,他听到铃声了。
  “不,不。请坐!那是退班铃。”
  “瑶翁公事很忙罢,可以不必客气……。”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为振兴女学是顺应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当,
即易流于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许不过是防微杜渐的意思。只要办理得人,不偏不
倚,合乎中庸,一以国粹为归宿,那是决无流弊的。础翁,你想,可对?这是蕊珠
仙子也以为‘不无可采’的话。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两杯白开水来;但是铃声又响了。
  瑶圃便请尔础喝了两口白开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引导他穿过植物园,走进
讲堂去。
  他心头跳着,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头发。瑶圃
从大襟袋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之后,一面看,一面对学生们说道: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论中华国
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大中日报》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
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
坛之幸也!现在经何校长再三敦请,竟惠然肯来,到这里来教历史了……”
  高老师忽而觉得很寂然,原来瑶翁已经不见,只有自己站在讲台旁边了。他只
得跨上讲台去,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威严的成算,便慢慢地翻开
书本,来开讲“东晋之兴亡”。
  “嘻嘻!”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
  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的的确是:
“东晋之偏安”。书脑〔13〕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不见有别的
动静。他猜想这是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
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的耳朵也听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
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么,待到发挥“石勒〔14〕之雄图”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
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
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
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
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
顶是白而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
扩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
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15〕,
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兵”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半天,而铃声
还没有响,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一会,又到“拓跋氏〔16〕
之勃兴”了,接着就是“六国兴亡表”,他本以为今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这样罢……。”他惶惑了一会之后,才断续地说,一面
点一点头,跨下讲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门。
  “嘻嘻嘻!”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
他便惘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豫备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
遭了什么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
他的头撞得树叶都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
道:桑桑科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
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抚摩头上已经疼痛起来的皮肤,只一心跑进教员豫备室里去。

  那里面,两个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依然,却不见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瑶翁也踪影
全无了。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发亮。看壁上的挂钟,还
只有三点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端的愤怒;终
于觉得学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
喜欢虚荣罢了!
  “嘻嘻!”
  他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使他更加愤怒,也使他辞职的决心更加坚固了。
晚上就写信给何校长,只要说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来挽留,又怎么办呢?——
也不去。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们为伍呢?犯不上的。
他想。
  他于是决绝地将《了凡纲鉴》搬开;镜子推在一旁;聘书也合上了。正要坐下,
又觉得那聘书实在红得可恨,便抓过来和《中国历史教科书》一同塞入抽屉里。
  一切大概已经打叠停当,桌上只剩下一面镜子,眼界清净得多了。然而还不舒
适,仿佛欠缺了半个魂灵,但他当即省悟,戴上红结子的秋帽,径向黄三的家里去
了。
  “来了,尔础高老夫子!”老钵大声说。
  “狗屁!”他眉头一皱,在老钵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说。
  “教过了罢?怎么样,可有几个出色的?”黄三热心地问。
  “我没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
乎犯不上酱在一起……。”
  毛家的大儿子进来了,胖到像一个汤圆。
  “阿呀!久仰久仰!……”满屋子的手都拱起来,膝关节和腿关节接二连三地
屈折,仿佛就要蹲了下去似的。
  “这一位就是先前说过的高干亭兄。”老钵指着高老夫子,向毛家的大儿子说。

  “哦哦!久仰久仰!……”毛家的大儿子便特别向他连连拱手,并且点头。
  这屋子的左边早放好一顶斜摆的方桌,黄三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和一个小鸦头
布置着座位和筹马。不多久,每一个桌角上都点起一枝细瘦的洋烛来,他们四人便
入座了。
  万籁无声。只有打出来的骨牌拍在紫檀桌面上的声音,在初夜的寂静中清彻地
作响。
  高老夫子的牌风并不坏,但他总还抱着什么不平。他本来是什么都容易忘记的,
惟独这一回,却总以为世风有些可虑;虽然面前的筹马渐渐增加了,也还不很能够
使他舒适,使他乐观。但时移俗易,世风也终究觉得好了起来;不过其时很晚,已
经在打完第二圈,他快要凑成“清一色”〔17〕的时候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六期。
  〔2〕《袁了凡纲鉴》即《了凡纲鉴》,明代袁黄采录朱熹《通鉴纲目》编纂而
成,共四十卷,清末坊间有刻本流行。袁黄,字坤仪,号了凡,江苏吴江人,明万
历进士,还著有《历法新书》、《群书备考》等。
  〔3〕“人生识字忧患始”语见宋代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
  〔4〕菊月吉旦即夏历九月初一。旧时常用花期来指称月份,九月盛开菊花,称
为菊月。吉旦,初一。
  〔5〕高尔基(M.BCDEFGH,1868—1936)原名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彼什
科夫(A.M.IJKFCL),苏联无产阶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杰耶夫》、
《母亲》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作者在本篇中
让一个思想极端腐败、连高尔基的姓名都不了解(以为姓高名尔基)的人物改名高
尔础,这是对当时中国社会上这一伙人丑态的辛辣讽刺,同时也是对于把外国人的
姓译作中国式姓名模样的译法的调侃。参看《华盖集·咬文嚼字(一)》。
  〔6〕阳宅先生即所谓“堪舆家”,俗称“风水先生”。他们称生人的住宅为
“阳宅”,称墓地为“阴宅”。
  〔7〕番“番饼”的简称。旧时我国某些地区称从外国流入的银币为番饼(后来
也泛指银元)。
  〔8〕“玉皇香案吏”旧时附庸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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