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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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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为什么叫我晚回去?我回去等你不是一样?”余永泽惊疑地眯缝起小眼睛。
    道静不知怎样回答他好。在窘急中她想:什么事都不应当隐瞒自己的爱人,何况这是正大光明的事。于是她附在余永泽的耳边,放低声音说:“泽,那个卢嘉川被侦探盯得挺紧,刚才跑到咱们那儿想躲一躲。你就晚一点回去吧!我现在要去替他找一个人。”
    余永泽像座泥胎愣在地上。啊!在这样清明芬芳的夏夜,她竟和别个男子亲密地约会着、来往着。为了他,竟不要自己的丈夫回自己的家……于是他斜过眼睛睨着道静,半天才小声地从牙齿缝里喊道:“原来你的男朋友在等你!可是,我的家我要回去!”说完,他猛一转身冲进屋子里,屋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道静陷入悲愤、失望、憎恶混合在一起的极度痛苦中。有几秒钟她立在昏暗的走廊上动弹不得。她非常想跳进屋子里去和余永泽讲讲道理,可是,当卢嘉川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时,她立即冷静下来了。她咬着牙把短短的黑头发用力向后一甩,脸上又换成了来时的坚决神色。“走!快走!不跟这样的人再讲什么了。”
    这一天——卢嘉川跑到林道静这里以前的两小时,他和戴愉一起去参加了在东城一个最大的圣经会的传道会。当牧师正在圣坛上喃喃祈祷上帝的时候,他们——戴愉和另外几个同志把圣经会的大门一关,卢嘉川就按着事先布置好的做法,跳上去把牧师向旁边一推,自己就站在圣坛上做起共产主义、红军的胜利和抗日救国的讲演来;同时许多同志也撒起雪片似的传单。牧师慌了,群众大乱,许多教徒想跑也跑不出去。当然,讲演还没完,军警已经把圣经会包围。机警的卢嘉川在慌乱的人群中,把礼帽一摘,把事先准备好的牧师衣服往身上一披就杂在人群中跑了出来。但是其他同志怎么样,是否已经逃出来,他却无从知道。因此,他才叫林道静去送信通知组织这件事。
    但是,这次,他暴露得太厉害了,狡猾的特务已经看准了他,有几个家伙轮流地跟踪着他。幸而,他又机警地甩开了这些尾巴,跑到林道静这儿来。因为他估计道静和余永泽住在一起颜色不红,容易掩护。当然,他也估计到,余永泽这个人会不会收留他。不过情况紧张,他绝不能再在街上露面,因此,只要暂时能够隐蔽一下,其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尽管又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尽管又是一天还没有任何食物入肚,但卢嘉川仍然平静地坐在道静家的书桌前准备写一份紧急的材料。他凝神聚思,有几次他已经看见道静的小食橱里放着几个白面馒头,他很想吃。但他顾不得站起身拿过来。工作任务急,而他又怕余永泽一下子回来了,材料就无法写了。终究余永泽还是没等他写完就回来了。于是,另一种性质的激烈冲突又展开了。
    卢嘉川正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写着,冷不防门一响,余永泽戴着一顶灰色呢帽,穿着件毛蓝布长衫,腋下挟着一叠线装书走了进来。他一见卢嘉川俨然主人般坐在他的书桌前,一阵抑制不住的恼火,使得他的脸苍白了。他瞪着小眼睛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卢嘉川。看着、看着,还没容他张嘴——实在,他很难张嘴。因为按他这时的怒火,他要破口大骂。可是这样做又觉得有失身份。说什么又文明又有力量的话骂卢嘉川呢?……还没有想好,卢嘉川却抬起头对他点点头微笑道:“老余,你回来啦?好久不见。”他从容地折起写着字的纸,站起身用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余永泽。
    余永泽极力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问道:“你到我家有什么事?”
    “小林叫我等她一会儿。”
    “叫你等她?”这句话更加刺痛了余永泽。他瞪着卢嘉川,怒火一下子冒了三丈高。不过他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嘎声嘎气地转身冲着墙说:“卢嘉川,请你不要再用你们那套马克思的大道理来迷惑林道静了。知道么,她是我的妻子。我们的幸福家庭绝不允许任何人用卑鄙的手段来破坏!”
    卢嘉川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余永泽那瘦骨崚崚的背影——他气得连呢帽也没有摘、头部的影子照在墙上,活像一个黑黑的大圆蘑菇。他的身子呢,就像那细细的蘑菇柄。
    “老余,你说这些话不觉得害臊么?”卢嘉川严肃地盯着余永泽说,“别忘了,你还是个高喊过爱国的大学生,也还是林道静的丈夫。不是别人来破坏你的幸福家庭,是你自己在破坏它!”卢嘉川说罢,不慌不忙地打开屋门,又不慌不忙地回头看了还在面墙而立的余永泽一眼,就大步走出门外去。
    余永泽看卢嘉川走了,一个人嗒然若丧地坐在卢嘉川刚才坐过的桌子前,用瘦胳膊紧紧抱着头。这时悲伤已经代替了他的愤怒。当他偶一抬起头来时,深夜惨白的电灯光,照见他的细长的脸更加苍白而瘦削。
    “女人,天下的祸水……”他喃喃着,掏出手绢慢慢地擦去两滴滚下来的泪水。
    顺利地找到李大嫂,并且把卢嘉川的话告给她之后,道静走到街上,赶快雇了一辆车子赶回寓所来。坐在车上,开始是兴奋、是完成任务之后的欢快,但是渐渐地她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攫住了心——想起了卢嘉川所处的危险境地,一种预感似的不幸念头使她莫名其妙地惊悸不安。她坐在车子上迷迷糊糊的,直到快到胡同口了,才想起卢嘉川嘱咐她看看后面有人跟着没有,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赶快回头向四外张望——只见冷清的小巷里黑忽忽的,没有人影,这才放下了心。她下了车又故意绕了几条小胡同,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公寓里来。
    这时已经将近半夜了,屋里关了灯,黑漆漆的。道静走进门来用颤抖的手扭亮了电灯,定睛一看:卢嘉川不见了,只有余永泽头朝里睡在床上。见她进来,他翻翻眼皮没有言声。
    道静顾不得余永泽的气恼,急忙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卢嘉川呢?”
    “咦,怪了,我又没受委任来照顾贵友,他到哪儿去,我怎么会知道!”
    “永泽,想不到你这样不害羞!告诉你,卢嘉川如果今夜被捕了,我就认为是你出卖了他!”道静不知从哪儿想到了这句话,她狠狠地瞪着他,简直把他当做了敌人。
    余永泽一骨碌坐了起来,他好像拿住了什么把柄,一改过去那种乞怜的神态,阴森地冷笑道:“还没有到出卖人的时候!如果我的爱人叫谁夺去了,那也没准。”
    深夜的电灯发着惨白的亮光,两个人的脸色也全同灯光一样的惨白。
    沉了一下,道静稍稍冷静下来。想到无论如何应当赶快知道卢嘉川的下落,于是她压着火气,放低了声音:“永泽,咱俩不要误会下去了!没有人想夺你的爱人。事情挺急,你告诉我卢嘉川倒是哪里去了?”
    “十点钟,我一回来他就走了。”余永泽摆着脑袋苦笑道,“人家哪肯和我这落后的人在一块?当然见了我就走。请放心!我余某也还有良心,还不致出卖什么人。”
    道静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卢嘉川没从她这儿被捕她高兴。但是她没有能留他住在这里,如果他出去之后被捕了,那也是她的罪过呀!她想着,低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屋子里和她的心一样滞闷,她就走到院子里立在一棵枣树的阴影下,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一种没有完成任务的疚痛,使得她的面孔发烧,心情异常的烦恼。
    “嘿,睡觉吧!还想在院里站到天亮吗?”余永泽在屋里喊着她。显然,因为等她,他也没有睡觉。她没有理会他,依然站着,凝视着灰蒙蒙的天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这才像醒了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
    “干吗这么神经过敏!——等着吧。三天、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  
第二十二章
    从圣经会跑出来,刚要走出一条狭窄的小胡同,戴愉就被预先埋伏在这里的特务捕走了。
    他坐着挂着窗帘的小汽车来到了一个森严的大院子里,接着走过两层院子,他又被带进一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漂亮的房间里。一个便衣西装的年轻特务让他坐在沙发上就走了出去。于是这间屋子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虽然心情慌乱不宁,但是戴愉却不能不向这屋子的各个角落观察起来。
    多么奇怪,这哪里像什么监狱、牢房、审讯室……这明明是一间富有人家的书房兼客房。明亮的大玻璃窗挂着丝质的湖色窗帘;琳琅满目的图书,整齐地排列在一排排的玻璃书柜里;屋子当中有一张小圆桌,桌子上面有一个古瓷花瓶——花瓶里还插着鲜艳的步步高花,花瓶周围则摆着好几瓶好酒——茅台、大曲、白兰地,等等。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丝绒沙发,雪白墙壁上挂着的各色字画,也都那么耀眼地闪现在他眼前。这一切,不仅使他惊奇,而且使他陷入到一种迷离的境界中——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他还在喧嚣的人群中呼喊、搏斗,他还在圣经会的讲坛上散发传单;怎么一转眼间他却来到了这么一个安静、舒适的所在?这跟他刚才在汽车里所预期的腐臭的湿地、血腥的酷刑多么不同呀!这是两种天地、两个世界。但他确实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又生疏、又熟悉的世界。许久许久他没有看见这个世界了,但是,他确实有过这样的世界。那是在他十八岁参加革命斗争以前,他也曾有过这样安静、舒适的房间,有过自己琳琅满目的玻璃书柜,有过喜欢喝的茅台酒——地主兼官僚的父亲曾给过他一个舒适的享乐世界。可是当他接受了共产党员的同学灌输给他的革命真理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走入了劳碌奔波、艰苦而又危险的另一个世界。几年过去了,他似乎忘掉了那些玻璃书柜和茅台酒,忘掉了自己也曾亲手挂起来的美丽的窗纱和壁画。可是,今天——不,就在他被捕后不到一点钟的此刻,当他又看见了这许多熟悉的景物时,过去的、久已忘掉的一切忽然又在他心上复活了,忽然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了。啊,梦!难道他是在做梦吗?……正当他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悄悄地东瞧西看、并且思潮起伏的时候,旁边的一扇油光闪亮的屋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瘦瘦的中年男子跟在一个打扮得十分妖娆的女人身后走了进来。他惊慌得还没想好如何对付他们的时候,那个女人和男人却像看见熟朋友一般快步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了手:“戴愉先生,你好?”那个瘦男人抢先要和戴愉握手,戴愉十分惊异地望望这个男人,他没有伸出手来,却把脸转向了那个也站在他身边的女人——这女人含着微笑也把手伸给了他。但是他痛苦地转过头去,并且把头深深地弯了下去。
    在敌人的威胁利诱下,他开始动摇了。过去的温暖的世界和眼前这个舒适的世界不知怎的却像两极的磁石一般自然地互相吸引在一起,有力地冲破了他薄弱的抵抗力。仅仅经过了半个多小时,戴愉终于和那两个人一起坐在小圆桌旁喝起了他最喜爱的茅台酒。接着他立刻就被释放出来。当他正要离开这间漂亮、舒适的房间时,那个男子向他含着微笑赞赏似的说:“戴先生,你很聪明。鹏程万里,好自为之吧!……你还不知道吧?我叫胡梦安,北平市党部委员。以后,我们多联系。”
    那个女人呢,也对他妖媚地一笑,软软地说:“戴先生,我叫王凤娟,咱们以后也断不了碰头的。”
    于是,他走出了国民党市党部的大门,乘着组织上谁也不知道他被捕的情况,又混到了党内。当然,接着,他知道的组织就纷纷遭到了破坏。而卢嘉川的被捕,也和这个叛徒有着密切的关系。
    原来卢嘉川走出余永泽的住所后,接着就在他的寓所——临时寄居的一个朋友的公寓门外被捕了。他已经估计到这种情况的可能到来,所以做了一切充分的准备。他没有任何材料落到敌人手中,甚至在他寄居的朋友的房间里,也没有搜出一点点有关革命的材料。敌人把他押到宪兵三团司令部,当然,任何口供也不会有。就这样卢嘉川开始了一个共产党员在监狱和法庭上的斗争生活。
    开始敌人也想用对待戴愉的方法来对待卢嘉川,争取他叛变投降。但是他们枉费了心机;而且卢嘉川反而利用敌人争取他的空隙,建立了狱中支部,领导同志们进行斗争。当敌人发现他是无法争取的时候,残无人性的酷刑降到了他的身上。
    半夜里,卢嘉川从小囚房的地上醒转来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是“渴”。他干裂的嘴唇,凝聚着黑色的血,好像燃烧似的发燥,嗓子里又咸又苦。
    “水……水呵……”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想翻转身,但是好像有千万根针刺在背上,全身猛烈地刺痛着,他咬了咬牙不动弹了。
    “水……水……”他朦胧的不甚清醒的神志又告诉他渴,渴得真难过。……由于渴的刺激,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于是他睁开眼睛,向昏沉的漆黑的牢房里茫然地望着。高高的铁窗上透进了青天上的几颗星星,远远的似乎有岗兵的皮靴在橐橐走动。身边呢,几只饿坏了的老鼠在地上跳来跳去——好像在试探着要吃他身上流出的凝固了的血……渐渐,他完全清醒了。一个意念突然占据了他的心头——使他忘掉了难忍的渴,也忘掉了燃烧着全身的剧烈的痛楚。
    “告诉同志们——告诉同志们……”他仰卧在潮湿的地上,浑身痛得连动也不敢动地直直地躺着。“一定要告诉他们——一定要告诉他们!……”
    他已经被押在北平宪兵司令部的监狱里两个多月。残酷的刑罚并不曾动摇他的意志,他顽强地斗争着。虽然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是,为了争取公开审讯,为了争取改善政治犯的生活,他仍然领导了监狱的绝食斗争。这是绝食之后的第三天,他们正准备把政治犯在这里所遭受的非刑拷打和非人待遇写成一篇消息,通过一个在狱中的“关系”传到社会舆论界的时候,卢嘉川突然被提出来审讯。他的双腿被老虎凳轧断了;十个手指被铁扦刺得鲜血涌流;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已经不成*人形了。但是任何敌人渴望得到的消息和秘密,没有从他嘴里透出一个字。他怀念着,时时怀念着教育了他、培养了他的李大钊同志。他准备着,准备为他所景仰的事业流尽最后的一滴血……但是狡猾的敌人并没有即刻枪毙他,在他被打得昏昏迷迷的时候,有一阵,他仿佛听到了两个刽子手的对话:“这小子完啦,还费这个劲干吗?赏给他一颗黑枣多干脆!”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司令可瞧得起这小子,八成,还要解到南京去请赏……”
    …………
    当卢嘉川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当他的生命又一次地战胜了死亡,当他躺在漆黑潮冷的地上能够清楚地思想的时候,“告诉同志们”的意念,强烈地、超越了一切痛苦地占据着他的心头。
    他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皮,向黑暗的四周审视着——这不是他原来所住的囚房。原来他住的是一排囚房的靠一头的小单间,小铁门上面有一个豆腐块样的小窗洞,经过这个窗洞,他可以望见对面的一堵灰色的墙壁和一片铁丝网。但是从现在的窗洞望出去,他看见了青天和星星。显然,敌人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坏他们的组织、破坏政治犯们坚持下来的绝食斗争,要把他或者还有其他的同志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转移到一个新的机密的地方使他无法再与同志们取得联系……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对,是这样的!”他判断自己不久之后不是被拉出去枪毙,就是被转移走。不管结果怎样,他必须趁着还有一口气的现在,告诉同志们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
    于是他开始同自己完全不听从指挥的躯体展开了顽强的斗争。
    他的双腿已经轧断了,只有一层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连接着折断的骨头,要想移动一下这样的腿那是不能想象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渐渐麻木了;十个被鲜血泡起的手指头肿得变成了大熊掌;何况还有一副沉重的手铐紧紧地铐在它上面。但是,他却又必须要挪动自己。他思考的结果,只有去接近墙壁,试着去寻找他需要寻找的人。
    他似乎想要恢复一下精力,闭起眼睛歇了歇,然后开始试着翻转身来,但是没有用处,整个机体好像一块石头,他咬着牙拚着所有的力气,想使身体动一动,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于震动了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又陷到昏迷的状态中了。
    夜,当窗外的一角青天、几颗星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超过了肉体上所有的疼痛。
    “……天快亮了吧?……一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白天呢?”于是他回想起了整个夜晚的事情: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囚犯们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审讯。在一间昏暗的不大的房间里,一个白胖子带着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长蛇一样的写字台后对他说:“冯森,能干的小伙子呵!可惜——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时候……趁早,把你们现在新成立的组织名单交出来吧!”
    “不说吗?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说吗?……在监狱里组织支部、领导绝食、争取权利……你是主要领导者,还能再隐瞒下去吗?……好,我看你是成心要葬送你所有‘同志’的性命!告诉你,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们的名单和计划了,等不到你们告诉给外边一个人,我们就要把你们统统枪毙!”
    任这个诡计多端的胖子软磨硬吓,卢嘉川却沉稳地胸有成竹地不声不响。他知道敌人如果真正得到了他们的名单,便不会再同他这么费劲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说“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样,他知道他们的活动和斗争计划是被人告密了;有些同志也就会被猜疑而送命。为了挽救这些同志的性命,为了斗争继续下去,他必须在敌人这个突然袭击、任何同志都不知道这个阴谋的紧急情况下,迅速地告诉同志们揭破敌人的阴谋,使斗争坚持到胜利。
    他再一次地试图挪动僵硬了的躯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到两条胳膊上,他咬紧牙关把两条胳膊肘并撑在地上,在心里喊了一声:“动!”尽管痛得血和汗一齐涌流出来,但是身体却仍像千斤巨石,动也不动。
    他喘息着,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尽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热力,他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状态了。喘喘气,舔舔浮肿干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却一滴也没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湿的土地里,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里,但是手指头还没动就已经痛入骨髓……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橐橐的皮靴响和低低的人语声,按两三个月来的习惯,他知道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这是值班的卫兵们在换黑夜的最后一班岗。再有一两个钟头天就大亮了,那时候,到那时候——不,每一分钟他都可能被突然从地上拖走。个人的生命,个人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可是,党的事业,集体的事业,还在燃烧着的斗争火焰却不能叫它停熄下去。他开始责备自己对于伤痛的软弱和畏缩,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血管里还有一滴血在流动,那么,他便不应当放弃斗争——不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叛逆”的身体。于是他猛地像一条大虫似的蠕动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团大火当中一滚——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了,可是人又昏迷过去了。
    醒过来时,他的嘴唇紧挨着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闭着眼睛,忍住心脏的狂跳和燃烧似的剧痛,用两只肘子挨着地,于是一下一下蠕动起来。……
    爬到了一面墙壁下,他昏迷过两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着顽强的永不会枯竭的力量,当他刚刚清醒一些,便急急地用着木棍一样粗笨不灵的手指在墙壁上敲击起来。
    “嗒塔,嗒嗒嗒嗒,嗒、嗒、嗒。”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静寂的深夜中只有老鼠在地上跳跃的微声回答着他沉重不安的问讯。
    天色就快放明了,窗外青天上的星星稀少了,将会发生的事越来越近了,但是他在这监狱里的最后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生命只有一次……”他歪扭的红一块紫一块的脸上浮过一个嘲弄自己的微笑,“难道就这样完了吗?难道静等着被刽子手拉出去枪毙吗?眼看同志们被敌人暗算吗?不能!不能!……”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蠕动到第二面墙壁旁边的。他又照样敲了黑沉沉的冷森森的墙壁,也照样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转向第三面——也是最后的一面。如果这儿也得不到任何回答,那么今晚算白过了,周围没有住着同志,那么,……他不能再想下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不顾伤口因为不断的移动又涌流着鲜血,他躺在血泊中用手指把同样的声音又敲了一次。
    像狸猫一样,他耸着耳朵。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在这面墙壁的另一边,传过来使他惊喜若狂的敲击声。准确的同志的声音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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