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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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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提他呢。”道静蹙起眉头用力向河里丢了一块小石头笑道,“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这个家伙,可把我气了一下子。我正走在鼓楼前的人行道上,忽然迎面走来一个长袍大褂、头戴礼帽的男人,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烫着头发、涂着口红的女人。走近一看,这不是余永泽么?我本来不想理他。谁知,他却站住脚向我点头招呼说,‘呵,这不是林小姐么?!’我只好向他们点点头。不想这家伙又接口说:‘林小姐,您革命成功回来啦?’……随后,他又掉头把那个女人拉到跟前来,阴阳怪气地向我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我的新夫人李梦兰女士……这位就是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林……’‘住口!余永泽!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恶毒!……’话没说完,我扭头就走。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晓燕听她说完,庄重地摇摆着头:“听说他在北京图书馆当个什么大职员,还自己租了一所小房子。我常碰见他洋洋自得地在街上走,我就不答理他。这个人自私得很!”
    道静紧接着说:“他只想向上爬,现在一定抱稳了胡适的大粗腿,有阔差事了。胡适见了宣统后向人夸耀:‘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余永泽如果见了宣统,一定还要向人夸耀他叫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呢!……哼,奴才的奴才!”
    她又豪爽地笑了。微风吹着她柔软的黑发,这时,她非常像一个调皮的男孩子。
    “行啦,”晓燕说,“你又快谈阶级斗争啦……不许说这些。你到过的地方多,给我说点各地方有意思的事听听。”
    “什么有意思的事?我不会说!”可是待一会儿,道静还是说起来了。这回她说的是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常跟着那个地主“母亲”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别看多少年过去了,可是在那些地方经过的一些事,却叫她一辈子忘不了。徐凤英跟林伯唐常常把不交租的佃户吊到房梁上用皮鞭子抽;逼得孙寡妇跳了河;也逼得她外祖父跳了白河川……“不说这个!”
    道静沉思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现在我给你讲我的小朋友黑妮的事。你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这可怜的朋友……”
    于是,道静开始讲起黑妮的故事。她讲她们两个怎么要好;讲黑妮如何聪明、灵巧;讲郑德富和黑妮娘两口子怎么对她好;讲他们家的生活,常常掀不开锅盖……开始时,道静望着闪着鳞光的河水小声说着,以后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感,盯着晓燕提高了声音。晓燕呢,开始是靠着矮矮的砖砌栏杆静静听着,神色自若,毫没改变她那庄重的学者姿态。但是,听到后来,听到郑德富背起黑妮走上了山岗……
    她忽然转过头去用手绢擦起泪来了。
    “这样悲惨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抬起头来,眼睛已经红了。
    道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焚烧着,隐隐地痛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又想到她可怜的母亲,想起被林伯唐糟踏死了的黑妮娘,想起郑德富和王老增祖孙们。这些地狱里的人这时全一齐跑到道静的眼前来。
    “可是还有比这更惨的,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讲过——我的妈妈……”道静又沉重地说。
    于是她又讲了秀妮——她的妈妈的遭遇和黑妮娘的遭遇。最后她这样结束了她的话:“晓燕,别看我是在剥削阶级的家庭里长大的,可是当我知道了我和妈妈怎样受尽封建地主的蹂躏迫害,当我一明白这蹂躏迫害的原因,当我亲眼看到郑德富那种悲伤绝望的眼色,我就不仅痛恨我的所谓‘父母亲’几个人,而且恨死了一切的剥削阶级!我亲眼看到了这些阶级的残暴无耻;亲眼看到过他们的卑鄙丑恶的嘴脸;而且只要一看见这些人,我就要想起黑妮、想起我妈妈来。”她喘口气,更加用力地拉住了她朋友的手。“晓燕,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世界是这样悲惨,看看祖国是这样危急,难道你还能够再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地生活下去吗?”
    晓燕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道静的眼睛。在薄暗的微明的光线中,只见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像火球一样闪动着灼热炙人的光焰。
    晓燕慢慢地小声说:“嗯,小林,你是对的。今天我才明白人间还有、还有另一个世界。”她的低声中混杂着某些惭愧、痛苦和渴望。停了停她又说,“你介绍我读些书吧!先读什么好?真可笑,你摆在我屋子里那么多书,过去我竟没有看过一眼。”
    大大出乎道静的意料:平日她常常想用革命的道理来说服她的朋友、帮助她的朋友提高觉悟,然而保守的自信的王晓燕竟是那样难于说服;而无意中随便谈起黑妮、谈起可怜的妈妈,晓燕竟变了,竟肯和她走上一条道路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呵!于是她扬着眉毛,天真而快活地说道:“你也先看《怎样研究新兴社会科学》吧!我第一次就是看的这本小书。现在它还存在你那儿。看完了,你就可以看毛泽东同志的一些著作,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还有《政治经济学大纲》……书多得很呢,你看吧,保你越看越爱看!”
    “好。有你帮助,我一定进步得快。”
    “晓燕,可别把问题看得太容易呀。从理论的学习,到真正走上革命的道路——革命的实践,这还要有一段距离呢,我就是……”
    “好家伙!现在你真成了我的老师了。还没迈进学校的门槛,你倒先教训起学生来!”晓燕打断了道静的话,她笑着,两个朋友快活地笑着。多年以来她们第一次享受了互相了解的真正的友谊的快乐。
    回去的路上,道静指着街灯下一个匆匆走过的青年男子小声说:“燕,看!那个人也许是个共产党员吧?”
    晓燕看了那人一眼,轻轻笑道:“真是入迷啦!你有什么根据?”
    “正直、朴素、刚强、严肃……我觉得所有的共产党员虽然他们的面孔不同,个性不同,但是在他们身上都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刚才那个人我看他的面色庄严,不同寻常。”
    晓燕活泼地大笑起来:“你倒成了个相面先生啦!什么时候学的这套本事?”
    “不,真的!”道静蹙着眉头严肃地说,“别开玩笑。这几天我又和一切革命同志断了关系,谁也找不到、看不见,心里烦闷极了,做梦都在想着他们。看见个过往行人,我都猜想:他也许是个党员吧?……燕,你说我怎么办好呢?而且生活也成问题。”
    “不必为生活发愁,尽量找职业。找不到之前我还可以帮助你。倒是革命——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一阵子有关系,一阵子又没关系……你是个……”她警觉地望望左右行人,放低了声音,“你是个共产党员吗?”
    “不是。”道静的声音更低了。她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痛苦,“如果我能是个、是个这样的人,我想,我会立刻变成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可是,我不是……”
    “你会是的!”晓燕回过头来严肃地望着道静愁闷的脸色,“你会是的!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是的!”
    快走近道静所住的公寓时,远远地望见门口站着一个戴礼帽的男人,不住盯着道静她们走来的方向看。道静心里一动。她立刻想起江华交给她带给徐辉的信。因为总想可以找到徐辉,她仍然没有把它烧毁,只是随身带在身上。现在一看情形似乎有点不对头,她立刻从口袋里把薄薄的信封掏出来,迅速地往嘴里一塞——她准备如果情形不对,立刻吞到肚里去。如果没有事,她再掏出来。
    晓燕惊奇地看着她的嘴巴:“你干吗呀?”
    道静碰碰晓燕,没有出声。
    走到公寓门口,果然从大门口里奔出了几个武装宪兵,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对道静翻着眼皮上下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头嘎声说:“林道静就是你吗?走吧!”
    道静已经把她藏在嘴里的信使劲一口吞了下去。这时她不慌不忙地冲着晓燕点点头:“你回学校去吧。好好用功,再见!”她又回头看着军官,翻着眼睛问道,“现在就走吗?……”
    “走吧!”
    一辆黑色汽车开过来,四五个宪兵推着她进了汽车。
    汽车要开动了,道静忍不住向车门外的马路上望去:只见晓燕呆呆地站在一根电线杆子下,昏暗的街灯照着她的脸像纸样的惨白。
    “***,还看什么!进去!”一个宪兵猛力把她向车里一推,砰然一声关上了车门。
    “小林!小林!”汽车开动了,从外面,又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王晓燕追着汽车发出的悲痛的呼声。
    但是道静此刻是沉着的。她好像早有准备似的,镇静地、毫无所惧地坐在汽车上。  
第十八章
    故宫的傍晚,浮云缓缓地飘动在黯蓝的天上。瑰丽堂皇的角楼巍峨地矗立在这傍晚的浮云下面。河水,那黯灰色的闪着鳞光的护城河水,那河边灰色的矮矮的砖石栏杆,那热烈快活的谈话,那激动的珍贵的泪珠呵……
    “今天我才明白人间还有、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在眼前、刚刚过去的事情,然而,然而却好像遥远的多少年前的事了!这是不是做梦呢?刚才她还在和她的好朋友王晓燕一起自由地谈话;还在一起向往着那无限美好的未来;还在一起商量怎样读书、前进。可是现在呢,道静睁开疲惫的眼睛打量了她的周围一下:漆黑的发着霉臭好像地窖一样的地方,阴森、寒冷。她已经和那个人间世界隔得好运好远了呵!这是来到什么地方了呢?她微微打了个冷战,眼前浮动的幻象消逝了,她想到了迫在眉睫的现实——国民党刽子手立刻会审讯她的。肉刑,还有死——她脑子里突然又浮起了“死”这个念头。
    她一个人坐在漆黑潮湿的土地上,茫然地想起了秋瑾,想起了她就义以前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想起了卢嘉川,想起他那热情的爽朗的笑容;她也想起了江华,想起了徐辉。当她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可敬的卢嘉川时,她闭着眼睛微笑了一下。“同志,我恐怕就要和你一样了!”因为她认为他已经牺牲了。
    死,从小时候,她就多么羡慕像个英雄一样地死去呵,现在,这个日子就要来到了。
    她陷入纷乱的热烈的回忆中。也许过不多久她就要离开了人间,在这最后的时刻中,她要把她短短一生的快乐、痛苦,和一切值得记忆的事情全好好的想一想、回味一下。她没有第一次被捕时那种胆怯和孤单可怕的感觉了,她的心比较平静地思索着这战斗的人生是多么值得留恋呵!
    “出来!”门锁在手电筒一闪之下哗啦开开了。道静被一只大手抓住,连推带拉地走出了这间漆黑的地窖似的屋子。
    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张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苍白的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两个拿枪的士兵站在稍远的屋角,一个当记录的书记埋头坐在另一张小桌上。
    道静直直地站在桌子跟前,把脸侧向旁边。
    “你就是林道静吗?今年多大年岁啦?”西服男子的声音是枯燥的、慢腾腾的,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半晌,没有回答。道静的头依然歪在一边动也不动。
    “说呀!我们在问你。你知道你是犯人吗?”慢腾腾的声音变快了。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不是犯人!”道静依然动也不动,“你们才是真正的罪犯!”
    桌子通地响了一声,西服男子恼怒地瞪圆了眼睛:“好呀!你这凶恶的女人!不用问你,毫无问题,一定是个共产党!说!什么时候参加的?领导人是谁?在哪个支部?说了实话,有了悔悟,还可以从轻处理。”
    道静慢慢回过头来,笔直地盯着问者的瘪瘪的蠕动的嘴巴。多么奇怪!那苍白的瘦脸,那狼样发亮的眼睛,那没有血色的乌黑的瘪嘴唇,都和曾经缠绕过她的那条毒蛇多么相象呵!天下的共产党员都有许多相象的地方;天下的特务、天下的法西斯匪徒,他们却也都这样相象呵。
    “我要真是个共产党员那倒幸福了!可惜我还够不上它!”
    道静的声音虽然很低,然而一字一句却异常铿锵有力。
    “你还狡辩什么!抓了你来是有证据的。你不但是个共产党,而且还做过许多重要工作。说!”那个家伙又拍了一下桌子,好像替他酒色过度的虚弱的仪容来壮威。
    “我已经说过了。”道静又侧过了头,望着灰色的映着她自己影子的墙壁,“我总想参加共产党,可惜——我还没有能够参加!”
    桌子连连的震响起来了。那个问案的家伙气得抓住头发跳了起来:“好狡猾的东西!还没有见过你这样顽恶狡猾的女人!不说,不说实话要枪毙!你知道吗?”
    “知道。我早准备好了。”道静的声音更低了。她突然感觉到异常的疲乏。
    “啊!啊!……”那个瘪嘴瘦家伙刚刚又要说什么,同样的一个西服瘦子从旁边的门里走了进来。他走到道静面前挥着手臂晃了两晃,好像见面礼似的。然后,眯着一只眼睛冷笑道:“林小姐,还认得鄙人吗?”
    “啊,毒蛇!”道静惊悸地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疲乏感突然完全消失了。她的心因为愤怒、因为憎恶、因为怕受侮辱的恐惧而激烈地狂跳起来。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
    “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胡梦安和道静面对面地站着,狼样闪着白光的眼睛紧盯着她,似笑不笑地露着雪白的牙齿。白兰地或其它什么上等好酒的气味浓浓地冲向了道静的鼻孔。“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这个小小的共产分子,今天怎么样?今天,该在我们的三民主义面前低头了吧?”
    “滚开!”道静猛地把那个骷髅样的酒鬼推了一下子,急急地喊了一声,“浑身的血腥气!滚开!”
    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瘦子又连声地击起了桌子。桌上的茶杯哗啦啦地翻到了地上。胡梦安当着卫兵、当着他市党部的同事面前,没好意思像猴子样的蹿跳起来,他反而挺着胸膛,直着颈脖,静静地看了道静几秒钟,然后连声狞笑道:“林道静小姐,我说,你、你到底有几个脑袋几条命呀?
    共产党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这样赤胆忠心死不悔悟!我救你,总好心想救你——你要放明白,第二次落到我手里,要是……”他从牙齿缝里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再不—悔—过—自—新,再不—从—实—坦白,那么,你可不要后悔,你们的马克思在天之灵也不能救你的!”
    桌子后面的瘦子乘机接着来帮腔:“你的全部材料,你在定县以及其他地方的一切行为,我们全清楚得很。快说出你的组织关系,只要你说出一个同党,我们可以立刻释放你。”
    道静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定县?他们知道了定县?……”她突然被激怒了,猛地,一个嘴巴狠狠地打到站在身旁的胡梦安的瘦脸上。她怒喊道:“你们枪毙我吧!”
    啪,啪,啪,一个嘴巴,两个嘴巴,一连几个嘴巴也重重地打到道静苍白的脸颊上。胡梦安摸着被打的面颊,暴跳如雷地大喊道:“好呵,你好大的胆子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你们常说的话。现在先奉还你几个嘴巴。把她带下去!”他那凶恶的目光转向了门口的卫兵,同时把手一挥,“刑——重重的!”
    “是不是做梦呢?……”一间阴森森的大屋子里,地下、墙上全摆列着各式各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的东西——刑具。几个穿黑衣服的彪形大汉凶恶地盯着她,好像怕这个犯人逃遁似的。道静被卫兵推搡着,来到这间屋子里。她站在地上,觉得浑身疲乏,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又茫然地想起来了:深夜,这已经是沉沉的深夜了,多少妈妈正在抱着自己的孩子熟睡;多少年轻的爱人正在缠绵地喁喁私语;可是她呢?……她的朋友晓燕此刻能否熟睡?卢嘉川、江华、许宁、罗大方、徐辉、许满屯,还有坚强的“姑母”……这些光辉的革命同志,他们都在哪里?还有她那些可爱的学生们,他们谁也不知道她已经来到这个可怕的地狱……
    她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不声也不响。
    彪形大汉们以为她胆怯了,一边大声地响动着什么刑具,一边得意地吹起风来:“什么英雄好汉也架不住一顿杠子两壶辣椒水!”
    “这还是轻的呢——要是通红的烙铁一上来,吱吱的红肉冒白油,生猪肉也烧熟了,别说人……”
    “我说呢,要是识好歹的,既然到了这个地方就趁早回头,少吃苦头——好汉不吃眼前亏。”
    闭着眼睛,道静依然站在地上,不声不响地好像睡着了。
    她能够说什么呢?她咬着嘴唇,只剩下一个意念:“挺住,咬牙挺住!共产党员都是这样的!”
    “好哇,跑到这儿装洋蒜来啦!”刽子手等急了,恼怒了,动手了……
    就这么着:她挺着,挺着,挺着。杠子,一壶、两壶的辣椒水……她的嘴唇都咬得出血了,昏过去又醒过来了,但她仍然不声不响。最后一条红红的火箸真的向她的大腿吱的一下烫来时,她才大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色破晓了,阴森森的昏暗的刑房里,从高高的窗隙透进了淡淡的青色的微光。两个肥胖的行刑的刽子手用手巾频频擦着汗水,同时望望躺在地上浑身凝结着紫血、面色死白不省人事的林道静。一个家伙先长吁了一口气:“这小娘们倒真行!我真纳闷:怎么中国的男男女女只要一沾上共产党的边,就都好像吃了***迷*魂*药——为他们的共产主义就连命都不要啦?说实在的,还有什么比命值钱的呀?”
    另一个大声打着喷嚏,他用正在揩拭着流在板凳上的鲜血的手,突然向自己的脖子上一砍,粗暴地大声说:“没别的法子,只有照着蒋委员长说的主意办——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杀!杀!杀!斩草除根,杀绝这些赤色的杂种!”
    说到“蒋委员长”,他跳起来立了一个正。顺便把大皮靴向道静的身上用力一踢,突然爆发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第十九章
    三天以后。
    道静从严重的创伤中苏醒过来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呻吟一下,脑子里朦胧地、混沌地浮现出各种梦幻似的景象。
    “我还活着吗?……”她这样想了一下,就又昏迷过去了。
    当她真的清醒过来时,努力思考一下、观察一下,她才明白她是被捕了、受刑了,这是在监狱的一间囚房里。
    一个温柔亲切的声音轻轻地飘到她耳边:“醒过来啦?真叫人急坏啦。”
    道静向送过声音的那面侧过头去,在黯黑的发着霉臭的囚房里,就着铁窗外透过来的薄暗的微光,她看见她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苍白而消瘦的女人。
    道静拚着肺腑里的力气,微弱地说道:“我还活着吗?你是……”
    那个女人一见道静能够讲话了,且不答应她,却冲着窗外用力喊道:“来人!来人啊!这屋里受伤的人醒过来啦!”她冲着窗外喊罢了,这才回过头来对道静带着鼓动的热情低声说,“叫他们来给你治疗——我们要争取活下去!”
    道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张苍白热情的脸。这时,她才看出,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她的脸色苍白而带光泽,仿佛大理石似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在黯淡的囚房中,宝石似的闪着晶莹的光。
    “希腊女神……”一霎间,道静的脑子里竟闪过这个与现实非常不调和的字眼。她衰弱、疼痛得动也不能动,只能勉强对这个同屋难友轻轻说道:“谢谢!不要治啦——反正活不了……”
    看守打开门上的铁锁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长头发也像犯人似的狱医。他走近道静身边,脱下她的粘满污血、打得破烂了的衣服。那痛,奇痛呵!一下子使得道静又失掉了知觉。
    当她再度醒来时,那同屋的女人躺在她旁边的床上还在热情地注视着她;长头发的狱医拿着一个小药箱也还站在她床前。他看着道静,对那个女人说:“这次也许不至于再昏迷了。放心!她的身体还挺不错……”他回过头又对道静笑了笑,“他们叫我给你治,我就治吧。没有伤到骨头,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又过了半天,喝了一点稀米汤,道静年轻的生命真的复活了。可是痛,浑身上下全痛得像要粉碎了似的,针刺似的,火烧似的。可是,她不喊叫。她望着她床边的年轻女人,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忽然好奇地想到:“她是个什么人呢?共产党员吗?”
    “好,不要紧啦!多吃点东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年轻女人对她轻轻笑道,“等你的精神好点的时候,告诉我你被捕的经过,告诉我外面的情况。多么闷人啊,在这里知道的事情真太少啦。不行,不行,我的要求还太早。过两天吧,过两天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屋里另外还有一个也受了刑伤的女学生,这个女人就对她们两个絮絮地说着。她似乎有病,躺在冰硬的木板床上,动也不能动,但她却用眼睛和嘴巴不停地照顾着道静和那个小女学生。囚室外的小走廊里,时常可以听到她低微的喊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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