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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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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龙锡等人奉诏入宫,听了皇帝说明,都是暗暗叹息。唯有兵部正堂梁廷栋心下暗自得意,以袁崇焕的倔强性格,怀恨皇帝无故将他下狱,必定不会轻易奉旨写信。到时候他身上可就又多了一条抗旨不遵的大不敬罪名,袁崇焕啊袁崇焕,不是我梁廷栋执意不肯放过你,谁叫你一个人孤守辽东,显得我们这些高坐兵部的尚书侍郎,一个个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呢?出头的椽子先烂,连这等道理也不懂,还想在朝里做官么?
    这一次劝说自然也是无效,袁崇焕一口咬定,倘若陛下有诏书要他写信,他自然奉旨,阁臣们回来禀报,崇祯仍是不肯低头,只是再三催促大臣们再去劝说,务要劝得他应承为止。众大臣明知这是皇帝顾全自己面子的荒唐之举,可是也毫无办法。退了下来,一众人等约定明早再去。
    梁廷栋回到兵部,余大成已经在那里候着他多时了。一见此人,梁尚书的头不由得便痛了起来。自从袁崇焕被逮,这个余大成几乎日日缠着自己辩驳,说来说去无非是替袁崇焕开脱,这等话他早听得腻了。当下不耐烦道:“余郎中可有公务?若没有,本官还有要紧事做,请恕不能奉陪。”说着拂袖便走。
    余大成一把拦住,恭恭敬敬的问道:“方此大战之际,大人不在兵部办事,却要到哪里去?主官不在,倘若衙门有事,该寻何人作主?还请大人明示。”梁廷栋无限恼火,哼了一声,不理不睬地仍是要走。蓦然想起,此人如此竭力为袁崇焕说话,想必与他私交匪浅,不如便叫他充当说客。这种人甚是好骗,只要挟以君国大义,便没甚么事情办不到的了。
    果然余大成听说如此这般,当即领命,一面请得了圣旨,一面便携了兵部盖印公文,前往镇抚司去见袁崇焕。袁崇焕见了他,似乎很是高兴,不住打听京城防务,听说皇帝将诸路援军尽皆集聚京师,不由得以拳击壁,大呼糟糕不已。他原本分兵把守三河等地,就是要互为犄角,免得给鞑子大军一举击破。一支兵派出去骚扰敌人后方,所得的效果远比正面迎敌大上数倍,何况是尤世威、侯世禄那等战力不佳的部队,倘若给鞑子铁骑直接对上,那还不如刀切豆腐一般,任凭宰割?当下一再叮嘱余大成,定要上奏皇帝陈明此节。余大成见他沦落至斯仍是念着军国大事,不由得一阵心酸,明知纵然苦谏崇祯也不会听得进去,也只得权且应承下来,始终不忍再让袁崇焕失望。
    袁崇焕何尝不知余大成的心思,苦笑几声,更不再提此事。余大成说起给祖大寿写信,袁崇焕仍是一口拒绝,更大有赶他走的意思。余大成无法,只得暂且告辞。临出门前,袁崇焕忽然扯住他衣袖,低声问道:“桓震现今何在?叫他来见我,不可给旁人知道。”余大成一怔,不知他有甚么要紧事情定要面见桓震,况且镇抚司狱也不是寻常人说进便能进来的,一时犹豫,并未便答。袁崇焕见他神色似乎不愿,又道:“容我见他,方肯考虑写信之事。”余大成默然良久,点头道:“我去设法。”
    他回去见了梁廷栋,并不提起袁崇焕主动要见桓震,只说现下袁氏旧部只有桓震一个在城里,令他前去劝说,或能收效也未可知。梁廷栋狐疑半晌,似乎觉得并没甚么危险,又或是有恃无恐,竟应了下来。袁崇焕既是钦犯,要去见他也必得皇帝批准方可,只是余大成既已请过了圣旨,便带一个桓震进去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
    余大成欣喜不已,当即去寻桓震。到得他家中,却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昨日曾听他说过要去面见申甫,现下想必仍在那和尚营中。当下一路追到武学来,恰好赶上桓震正要离去,将他堵在了半路之上。
    桓震听说袁崇焕指名要见自己,心中如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般,不知是甚么滋味。仰天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若说不愿去呢?”余大成愕然道:“何出此言?”桓震摇头道:“没甚么。我随你去便是。”余大成满腹狐疑,也不好出口相询,一路闷闷地带着他进了镇抚司狱。
    进得大牢,只觉一股霉烂气味扑鼻而来,数九寒天,狱中并无火炉,只冷得沁入骨髓。想到袁崇焕就在这等地方受苦受难,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袁崇焕关在最里面一间,一丝阳光也照不进去,油灯的火苗灼灼跳动,在牢房一角投射下一片昏黄的光。他原本盘膝而坐,倚着墙壁闭目打盹,听到门上锁链声响,睁开眼来,见到桓震进来,脸色就是一变,叹了口气,对余大成道:“余大人,烦你在外稍候片刻,我们有几句话说。说完之后,崇焕当奉命作书,不令余大人空手而回。”余大成依言走了出去,顺便塞给那狱卒一些银子,拉着他出去喝酒谈天了。
    袁崇焕直等到四下无人,这才望着桓震道:“百里,今日之事,崇焕无颜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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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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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两人反目以来十数日,桓震这还是首次同袁崇焕对面讲话。不知甚么缘故,十日来对他所作所为的怀疑、怨恨、失望、不解,就因为这一句话尽数崩解,消失得无影无踪。瞧着袁崇焕数日间骤然班白了许多的两鬓,桓震慢慢地跪了下来,冲着他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挺起腰来,长舒一口气,道:“这三个头,是代中华汉族的子孙万代,敬一个忠臣烈士。”袁崇焕并不惊讶,坦然而受,待他叩罢起身,方压低声音道:“崇焕所知鄙陋,于你所言不敢尽信。这几日来在牢中多有思量,你若真有知过去未来之能,何不索性去投了皇太极?”
    桓震脑中轰然一响,全想不到袁崇焕的口中竟能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倒退了半步,戟指厉声道:“你……你……”袁崇焕微微一笑,淡然道:“那皇太极虽是蛮夷,却也是个择人而用的英主。投了他的汉人多得重用,何况你……”顿了一顿,续道:“虽然你说几十年后将有衣冠沦丧之辱,可是到那时候,岂不是仍有许多汉人投了鞑子,替鞑子办事?我以性命报陛下,陛下以敝屣待我。咱们现下浴血奋战,难道便是为了换这一个人人奴颜卑膝,摇尾乞怜的荒唐世界?袁崇焕一生已尽,再无可言。前者既然杀你不得,想必亦是天意。天意亡我大明,袁崇焕无话可说。”
    桓震连连摇头,绝难想象这句话是出自袁崇焕之口。那个他所熟知的大明国中第一亡命徒去了哪里?那个象火一样能够将周围的人尽数点燃的袁崇焕去了哪里?眼前的只不过是个汲汲于身家性命的垂朽老儿罢了。那一刹那,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下沉,长久以来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挣扎求存的精神支柱轰然而塌,碎片一片片地刺在他的胸口,刺痛几乎叫他昏晕过去。久之,渐渐冷静下来,只觉心冷如冰,咬牙道:“如此,桓某来错了。”再不瞧袁崇焕一眼,拂袖便走。
    袁崇焕叫道:“且慢!”桓震冷冷回头,道:“尚有何说?”袁崇焕双目炯炯地瞧着他,熟视良久,忽然哈哈大笑,直笑得双泪长流。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拖着镣铐,翻身爬起,反向桓震拜了三拜。桓震大惑不解,只听他道:“百里,你道我是忠臣烈士,可是你知不知道,象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忠臣烈士!”
    桓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唯唯应了几声。袁崇焕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席地坐下,感慨道:“天下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握着桓震之手,语声恳切,说道:“杀你不成,此是天意。你所言后世之事,崇焕多所不解。这几日来在牢中枯坐,却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方才刻意试你一试,你很好,很好。”
    桓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只听他又道:“前者你劝我回兵辽东,自立门户,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袁崇焕一旦给朝廷目为叛国之臣,到那时虽然辽东精锐绝不会怕腹里的脓包军队,可是整个大明朝上上下下要怎么想?辽东的兵将们又要怎么想?他们会说,我袁某人是为了一己之私才反叛朝廷,他们会以为自己跟着袁某这样一个主帅,是天下一等一耻辱的事情!带着这样一支兵,能打得过皇太极么?再者崇焕受陛下知遇之恩,此生当以性命相报。君子读圣贤书,当操守纯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崇焕的性命早已属陛下所有,哪怕……”
    桓震不待他说完一句话,厉声道:“为将者死当马革裹尸,如你这般弃辽东于不顾,视十万虏兵如不见,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伸手指着东方,怒气勃勃的道:“十七万辽东健儿在那里等你,一众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在那里等你,皇太极同他的十万大军在那里等你!你就要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给人活吃掉吗?”
    袁崇焕见他面色通红,显是异常激愤,伸手示意,道:“你且听我说完。你非我大明臣子,这话原不该对你说的。陛下本是天资聪明的英主,只可惜求治过切,反失于察,而有奸人乘间而进。崇焕心里明白,此番被难,说是死于皇太极的反间之计,不如说是死于朝廷里一众蝇营狗苟之徒。倘我死后陛下能从此醒悟,亲贤臣,远小人,则大明朝有望了啊。”
    桓震听他这一番话,不由得怒气勃发,冷笑道:“若真如此,除非他不是朱由检!”袁崇焕听得他直呼圣上名讳,先是一怔,继而叹了口气。桓震道:“上次匆促之间不曾对你说得详细。鞑子未退之前,朱由检绝不会杀你。你知道这是为何?他要用你胁迫祖大寿回军援救京师!你在狱中关押八月有余,倘若真是一时糊涂,早该醒悟过来,他为甚么仍是要将你凌迟?他不是为了这个国家杀掉一个叛将,他只是杀了一个会碍着自己的面子,会叫士兵们只知有将,不知有君之人!他是为他自己杀你,杀你这个毫不相干之人!”
    袁崇焕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桓震这一番振聋发聩的激怒之言,他心中早已经想到过了。虽然如此,他还是一遍遍地用君臣大义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打从当上蓟辽总督的那天起,姓袁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卸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乖乖地自己送进宫来给皇帝抓了,又乖乖地坐在这里等着给皇帝砍头。可是难道自己这么做是错了么?
    桓震见他迟疑不语,索性更进一步,俯身抓住他的衣领,袁崇焕体格本就不算健壮,桓震的力气也不能说小,猛一发力,竟是整个身体都给他扯了起来。桓震注目而视,一字一顿的道:“桓震今日方知过去之非。从今往后,当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大汉国土,哪怕我孤身一人,战至最后一息,也要誓死守卫,请你放心。”说罢,手一松,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袁崇焕扶壁而立,怔怔地目送他离去,余大成见得桓震铁青着一张脸不顾而去,当即进来。袁崇焕也不理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油灯中本就不长的灯心燃烧殆尽,火苗跳跃几下,骤而熄灭,狱中没了亮光,刹那间陷入了一片黑暗,袁崇焕忽然道:“请取笔纸来,待我致书复宇。”
    桓震激愤之下一怒而走,出了镇抚司狱便即后悔。虽然袁崇焕如此做法叫他接受不了,可是毕竟总不能放着他在牢里不闻不问。但现在他却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白白放过了两年多的光阴,不能再继续隳废下去了。他回家取了袁崇焕的佩剑带在身边,也不去见傅山与周雪心道别,静悄悄独个儿离去。
    眼下京城之中没一人可以信任,韩爌钱龙锡纷纷明哲保身与他保持距离,余大成口上极力保救袁崇焕,做起事来却叫人不能不生疑心。傅山至今仍不肯全然相信袁崇焕本是无辜,与他商议非但无益,并且十分危险。他心中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设法出城离去,统兵之人没有了兵,那便如同无水之鱼,任人宰割。祖大寿带着三军,速度绝不可能比自己单人独骑要快。何况一路之上碰到鞑子游兵难免作战,只消迟误一日半日,自己便可追赶上去了。
    话虽如此说,眼下要想出城可没那么容易。城外有莽古尔泰的万余大军虎视眈眈,城门一开难免会给敌人乘隙一拥而入。是以多日来城里的使臣出城,城外的兵将进来,大都是从城头用箩筐缒上缒下,不得已非开城门不可的时候,也要主帅的亲笔将令才可。
    桓震自然不会有那种东西,若要从城头爬出,恐怕还没爬到一半便会给上面守军的长矛搠死了。沿着城墙信步走了一程,始终想不到法子蒙混出去。蓦然只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不由得握紧了剑柄,急转头瞧去,竟是颜佩柔。
    颜佩柔见他有些发呆,低声道:“快随我来,城上有人在瞧你了。”桓震向城头瞟去,果见有两个士兵探头向下瞧来,似乎颇有疑心。连忙低下头去随着颜佩柔匆匆走开,到了距离城墙十数丈处,料想守军再瞧不见了,这才站定。
    此时此刻,桓震却不愿与颜佩柔搅在一起,一则自己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不愿连累于她;二则颜佩柔为何要杀自己至今仍是一个谜团,虽然死在她手中倒也无妨,可是大事未了,眼下却死不得。
    好在此处是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不怕她突施杀手。当下略一躬身,道了声谢,回头便走。颜佩柔在身后叫道:“我知道从哪里出城!”桓震一怔,步子顿了一顿,旋即又向前走去。颜佩柔着起急来,几步抢上,拦在他面前,质问道:“你干么总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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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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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头也不回,冷冷的道:“你要杀我,我却还不想死,怎么能不躲着你?”颜佩柔听了这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桓震硬起心肠,漠然道:“走开。”颜佩柔仍是伫立不语,桓震心中焦急,伸手扳过她肩头,试图将她推开。是时天色已晚,日方薄暮,冬日惨白的夕阳照在颜佩柔一般苍白的脸颊之上,显得全无血色。桓震心中一痛,只觉再瞧她两眼自己好容易立定的决心便要崩溃,转过头去望着天边,叹道:“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杀我,还是要帮我?那日京郊山中,你虽然刺我一刀,我却知那绝非你本意。究竟是甚么人逼迫你做这事?有何等难处,干么不对我讲明,让我帮你料理?”
    颜佩柔牙齿咬住下唇,垂头道:“我不能对你说。”桓震心底叹息,点了点头,回身向来路走去。颜佩柔抢步上前,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衣襟,颤声道:“你……你就不能暂且信我么?”桓震摇头道:“若是往常,我定然毫不犹豫的相信,哪怕你骗了我,取了我的性命,也无所谓。反正桓震这条命早已是捡回来的了,就送在你手里,也没甚不可;但是眼下桓某有要紧事情做,一时半会却死不得。”伸手轻轻扳开她手指,两人肌肤相触,只觉她手心又湿又冷,当即摘下自己的护手棉窝替她套上,轻声道:“善自珍重。”说罢便走,再不敢回头瞧上一眼。走没几步,只听背后颜佩柔唤道:“你回来!我……我甚么都对你说!”
    两个人寻一间酒肆,找个僻静座位坐了,颜佩柔只是低头不语。桓震也不催促,只要了一壶烧酒,一盅跟着一盅地喝个不住。他酒量本差,今日心绪又是不佳,一壶酒才喝十之四五,已经有了十分醉意。人一醉,话便多了起来,也不管颜佩柔是不是在听,拉着她说个不住。颜佩柔听他屡屡提到袁崇焕姓名,深怕隔墙有耳,匆匆付罢酒帐,叫店家雇一辆驴车,扶着桓震钻了进去,对那车夫吩咐几句,扬鞭而去。
    桓震醒来的时候,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很是颠簸,坐起来瞧时,却是身在车中,不由得吃了一惊。颜佩柔一直坐在他身旁,见他起来,微微一笑,道:“你可醉得厉害,我雇车换车,将你搬上搬下,竟然全没知觉。”桓震赧然一笑,忽然叫道:“我在车里?这是要去何处?”
    颜佩柔掩口胡卢,道:“醉鬼就是醉鬼。你来瞧瞧,这是哪里?”说着掀开了车帘。桓震伸头看去,只见朦胧夜色之中似有山峦起伏,一弯新月初上柳梢,隐隐照得一片荒郊野地,竟是已经出了北京城。
    他又惊又喜,话也说不连贯,一屁股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好神通广大!”颜佩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神通广大?我又不是孙猴子,再说将你带出城来的并不是我。”桓震疑道:“那是谁?眼下城防如此之严,谁有那个本事?莫不是朝中哪位大人?”颜佩柔道:“你想见他么?”桓震不假思索,点了点头。颜佩柔道:“但若他便是主使我杀你之人呢?”
    桓震一怔,好容易想明白眼下的状况,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厉声道:“停车,停车!”车夫听了他大声呼喝,非但不停,反倒加上两鞭,驴车跑得更快了。桓震顾不得那许多,伸手一撩车帘,就要强行跳下。颜佩柔忽道:“老胡,你将车子停了。”那车夫低低应了一声,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桓震望着她道:“你……”颜佩柔低头道:“你仍是不肯相信我,是么?此刻已经出了北京城,向南已行二十余里。你要去何处,便自行去罢。”说着叫那车夫卸下拉车驴子交给桓震。桓震心中百般犹豫,迟疑半晌,问道:“倘若方才我一直不醒,你打算将我送往何处?”颜佩柔不料他有此一问,怔了一怔,答道:“我不知道。”桓震点了点头,道:“好。我不下车。你叫车夫一直向东。”颜佩柔依言对那车夫吩咐了几句,驴车转了个向,往东行去。
    桓震重行坐了下来,手掌仍不离开剑柄,细细将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忽然拉过颜佩柔手来,握在左手掌中。颜佩柔脸上一红,正要抽回,却觉他伸指在自己掌中写道“车夫可是监视”,愣得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桓震出了一口长气,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伸指在口唇前示意“禁声”,慢慢抽出剑来,贴近车子前帐,放缓声音,道:“老哥辛苦了,要不要喝口烧酒,暖暖身子?”那车夫不疑有诈,顺口答了声好。桓震听准声音所在,隔着帐子一剑刺去,只听闷哼一声,再无动静了。
    颜佩柔惊得脸色苍白,动弹不得。桓震抽回剑,划破帐子钻了出去,见那车夫斜挂在车辕一旁,后背满是鲜血,已经没了气息。当下将他尸身推到一旁,挽住缰绳,加了两鞭。默默行得一程,忽听得颜佩柔在身后道:“两年多了,你当真不是当年那个桓震了。”桓震苦笑道:“人在乱世,难免如此。我这一双手早已砍杀了不知多少女真人、蒙古人,这颗头颅也不知有多少次险些给人砍了下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不是我害你,便是你来害我。这等日子我真过得厌了。”用力甩出一鞭,像是要发泄心中多日来的郁积,仰头望天,忽然道:“在我家乡,已经很久没有战争了。”他这还是首次主动同旁人提起原先的生活,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之不住,对颜佩柔讲起小时候一众堂兄弟们上山打柴,下河摸鱼,爬上邻家的桑树去打桑葚,种种时光犹如昨日,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讲着讲着,偶然间回头一瞧颜佩柔,只见她身子歪靠在车厢上,已经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脱下自己棉袍覆在她身上,用力一抖缰绳,驴儿蹄声得得,直融入夜色中去。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诸般烦恼,但觉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倒也不错。
    时近清晨,赶到宿头,两人弃车换马,继续向东追赶。一路上一面赶路,颜佩柔一面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桓震细细说了。桓震听了惊讶之极,想不到自己竟然卷入了这么一桩离奇古怪的事情中去。
    原来当年颜佩柔受他托付护送杨家的家眷回湖北去,跟着便回苏州老家,路上遇到了兄长颜佩韦生前的一名至交好友岳春风。那姓岳的是当年颜佩韦在生意场中的朋友,祖上几代做官,身家甚丰。他也是一个慷慨仗义之辈,多喜结交屠沽豪客,与颜佩韦虽然年龄差着二十来岁,却是十分投契。当颜佩韦被逮之时,岳春风恰巧出外贸易,不在苏州当地。待到回来之后听说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变卖了所有家产,募集起许多志愿之人,往各地去寻找受阉党迫害的忠臣之后,接到杭州乡下岳春风的一所大宅居住。杨涟下狱屈死之后,岳春风便往北京去寻杨家后人,到了之后却听说杨氏一家几口已经回湖北老家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湖北,半道上恰好遇到了颜佩柔。
    彼时颜佩柔已经是孤身一人,哥哥佩韦死后,父亲气怒交集,不顾一切的上京去要告御状。没想到初到京城,便感染了风寒,老年人身体衰弱,加上痛惜儿子,不久一命呜呼,母亲也随之而去。那时她去北京,便是要将父母的骨殖迎回故里。岳春风问起她这些时日来的遭遇,也是感慨不已,便邀她往杭州去。颜佩柔感他盛情,当下应邀,先将父母送回苏州安葬了。
    到得杭州方知,原来这岳春风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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