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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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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雯颖亦笑道:“我们现在个个都是穆桂英,只要你们男的能干的事,我们也一样能干。”
  丁子恒说:“但愿你们披挂上阵,而不落败归来。”
  雯颖说:“嗬,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了。”
  丁子恒笑笑没再说什么。及至晚上睡觉时,丁子恒突然说:“雯颖,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我们总院的小高炉,没一座炼出有用的钢来的。”
  雯颖吃了一惊:“真的?”
  丁子恒说:“我是说假话的人吗?”
  雯颖说:“那你们还炼不炼?”
  丁子恒说:“当然还炼。不过大家都知道炼的结果还会和先前一样。”
  雯颖说:“既然这样,那还炼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没有人说不炼,那就得炼下去。”
  雯颖说:“我不懂。”
  丁子恒说:“我也不懂。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出谁弄懂了。”
  雯颖说:“你这么一说,我好灰心。”
  丁子恒说:“你还是好好当你的穆桂英吧,千万别跟外人说这些话。当然,也许你们的小高炉比我们的好,技术员的水平也高些。”
  雯颖想了想,说:“只愿是这样吧。”
  明主任的动员会就在小高炉旁边剩余的操场空地上召开。明主任大谈了“钢铁元帅”升帐的重大意义,然后便表扬大跃进以来表现积极的家属,这里有许素珍、荣心怡、董玉洁,也有雯颖。雯颖心里有几分惭愧,因为她知道她自己远不如许素珍她们参加活动多。明主任也严厉批评了几个闲呆家中而不参与家属活动的人,她几乎用了许素珍的原话:社会主义并不是由大多数人去建设,而让少数几个人去享受的。明主任点了几个人的名,雯颖听见其中有张雅娟和甲字楼的金妈妈叶绿莹。
  雯颖忍不住瞥了张雅娟一眼,见她脸色变得苍白,低头望地,一只手如同少女般撕扯着衣角。雯颖心里便有些不忍。
  晚上张雅娟来找雯颖。她脸上的忧伤少了许多,却又多了几分焦急。张雅娟问雯颖,明天她是不是非去不可。雯颖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去。丁丁的事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老躲在家里心情更加不好。出门跟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间也过得快,也许会让你早日忘记痛苦。再说,大跃进了,人人都积极参与,你却一个人不理不睬,叫明主任当众批评,也是怪难为情的。”
  张雅娟想想,说:“你说得也是。只不过… ”
  雯颖说:“沈工不让你去吗?”
  张雅娟说:“他倒是跟我说,既然这样,就去好了,你自己小心点… 我…
  现在,现在和你… 不一样。“她言词间似有难言之隐。
  雯颖见她如此,便心生怜惜,说:“那… 你就别去了,批评就批评吧。”
  张雅娟说:“她们话说得那么难听,我真不晓得脸往哪里放。我想… 我还是去好了。”
  十二
  清晨五点不到,乌泥湖的天空还没有放亮,一群妇女便带着筐子扛着锄头扁担之类的工具出发了。铁器叮叮当档的撞击和嚓嚓脚步在昏暗之中响着。这些音响同早晨散发的雾气一起,给人一种特别的刺激。
  一个声音低档地说:“咱们这样出发多有趣呀。”这声音撩拨起许多笑声。
  明主任也说:“是呀,一个人一生也没几次这样的经历哩。”
  有一个粗嗓子说:“我逃难时有几次半夜里起床赶路,不过每次都是鬼哭狼嚎的,从没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雯颖夹在人群中,她静静地听着大家交谈,一句话也没说。她想是呀,当年逃难常常也是这样摸着黑外跑,那时心里总是紧张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呀跑的,何曾有心情体味走黑路的感觉呢?而这会儿,她不禁抬头看看天。
  天边一道淡档的白线进入雯颖的视野。在她的注视下,白线一点点扩张着,眼前的昏黑随着这扩张渐渐地灰白。淡档的金黄色便浮现在这灰白之上,云亦开始由黄而红起来,道路和路边的树木变得清晰可见。秋天在它自己的季节里往深处走去,由它卷带而来的秋风无情地将树叶一片一片摘下,又一片一片抛落在地。与秋风顽强抗争的绿色叶片已尽不多了。
  雯颖的思绪突然进入岔路。她想,哦,天要凉了,该给孩子置冬衣了。大毛的个子长了许多,需得重新做棉袄,二毛可以穿大毛去年那件。二毛的棉袄改改小,三毛还能穿。嘟嘟是小女孩,穿三毛的旧棉衣太难看,也该给她做一件新的吧。雯颖心里盘算着,不知怎么就同大家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车。直到汽车抵达汉水边,同行人们都叫着看汉江时,雯颖的思绪方回到身边。乘船渡过汉水,太阳已尽十分明亮,汉江水面墙桅历历在目,龟山亦扑面而来。与别处不同的是,山上的树依然墨绿墨绿,仿佛它们拒绝秋天而坚持洋溢夏季的葱茏。
  汉阳同汉口比,显得萧条而荒凉。归元寺翠黄的屋顶和隐约可闻的木鱼声,更增加了几分空寂的气息。一直沉默的张雅娟附在雯颖耳边,说:“上个月我来求过菩萨。”
  雯颖惊异地看她一眼,张雅娟忙解释道:“听人说,这里的菩萨最灵。我不为别的,只求菩萨保佑丁丁。不管他现在在哪里,都保佑他好好长大。”她说时,眼圈又红了。
  雯颖忙安慰道:“别多想了,我总觉得,丁丁还会回来的。丁丁那么聪明,他会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长大一点,他说不定自己摸着找回家哩,我好像有这样的预感。”
  张雅娟惊喜道:“真的吗?你真有这预感吗?要是丁丁真回来了,我一定送一段上好的衣料谢你。”
  雯颖说:“那我就等着你这段衣料。”张雅娟脸上便浮上些笑容。
  汉阳兵工厂遗址已是一片破败的荒地。正如丁子恒所说,活儿很累。虽然乌泥湖的家属们有充分思想准备,但她们的气力到底有限。就算地下废铁很多,她们却也无力将这些沉重的铁块弄回去。明主任便不时地跺脚,说:“真可惜,真可惜呀,应该去总院借辆卡车就好了。”
  无论怎么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大家还是尽可能在筐里多装。先前粗嗓音说话者是简易宿舍的寡妇尹妈妈,她在乌泥湖做清洁工,每日拉着板车,去各家各栋收垃圾。尹妈妈皮肤黧黑,人高马大,嗓音与气力亦都大于旁人。乌泥湖天天都能听到她的粗嗓门:“倒垃圾哟— ”尹妈妈大约是想装得更多些,却不想倒把筐子压垮了,于是她索性脱了长裤,把裤脚处一系,将自己挖的几块铁装进去,一条腿前一条腿后地往肩上一扛,倒让人觉得比竹筐更加利索。雯颖见她这么摆弄,都看呆了。尹妈妈只穿一条大花裤衩,大大咧咧,全然不在乎众人的笑声。雯颖想,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呀,如果轮到自己,有这份勇气吗?想过后便自己回答自己:没有。首先舍不得长裤,其次不敢在公共场合只穿条花裤衩,其三也没有胆量把包装得那么难看的一裤东西扛在肩上。雯颖想,这几条就注定我永远赶不上尹妈妈她们的劳动精神。
  许素珍也效仿了尹妈妈。她将装着废铁的裤子扛上肩时,嗓子里滑出一阵欢悦的笑声。许素珍扛着走了几步,说:“这样真好。荷香,张雅娟,谅你们都不敢学尹妈妈这样吧?”
  荷香便立即脱着自己的长裤,豪迈地说:“我有什么不敢的?张雅娟才不敢哩,她是上海的资产阶级小姐出身。”说着将铁块装入裤筒中。
  张雅娟脸色通红,她犹豫片刻,突然一仰头,也似荷香般豪迈道:“你怎么就以为我不敢呢?”说着亦脱下长裤。张雅娟长裤里还穿了一条浅灰色棉毛裤,这使雯颖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中途转车在民主路。人并不算多,大家依次上车,且说且笑。不料张雅娟前脚踏上车,后脚正欲跟上时,突然身体向后一仰,从车门跌下来。装着铁块的裤子亦随她一起砸下,裤管裂开,漏出的一块铁正砸在紧跟她身后的雯颖脚上。雯颖顿觉钻心之痛从脚下直射到心里,她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的脚究竟如何,却被已经昏倒在地的张雅娟吓住了。张雅娟的头已跌破,血一直流到面颊上。她的脸色蜡黄,黄得有如上坟的纸钱。雯颖慌忙蹲在她跟前,高声叫着:“沈妈妈!张雅娟!你怎么了?”
  公共汽车前一片混乱。已经上车的明主任把自己肩上东西交给旁边的许素珍,说:“上了车的你先负责带大家回去,这边有我。”说罢便从车上跳下。
  明主任在张雅娟身边蹲下,雯颖突然看到鲜血从张雅娟的棉毛裤里渗出。她拉了把明主任,惊骇地朝那里指指。明主任大惊失色,说:“快送医院。”
  剩下几个没上车的人将张雅娟抬起。尹妈妈大喊大叫的声音,惊动了一个警察。
  警察见状,立即拦下一辆三轮车,跟她们一起将张雅娟送进附近一家卫生院。
  在医生们急救张雅娟时,明主任留下雯颖在医院守候。她带着其他人把适才搁在车站的铁块先送回家,并通知张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望着医院的白墙,雯颖突然想起丁子昨天夜晚的话:你们不要早上披挂上阵,下午落败而归。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张雅娟并无大碍,头上只伤了皮肉。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流产了,据说是个男孩。这个结果使张雅娟双泪长流。同明主任一起急赶而来的沈慎之灰暗着面孔,坐在床边只一支一支地抽烟,什么话都不说。明主任懊恼地谴责自己,说怎么没有弄清张雅娟怀有孩子呢?怎么能让一个有孕在身的人去干这么重的活儿呢?
  张雅娟眼里含泪,但却说:“明主任,不怪你,这是我的命。我不想做只会享受社会主义的懒人。”
  三天后,张雅娟出了院。雯颖拎了一小篮鸡蛋去看她。只见她面色苍白,精神不振。雯颖说:“算了,别多想了。你还年轻,明年再生一个。”
  张雅娟愁苦着脸,说:“是呀,我也这么说,可我家沈慎之到今天都不理我。
  你说我怎么办?“
  雯颖不知如何回答。张雅娟说:“你说他会不会为这个事不要我了?”
  雯颖说:“怎么会?沈工不是那样的人。”
  张雅娟说:“他如果真不要我了,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活。我这两天都在想,我们做女人的怎么这么没用呢?”
  雯颖说:“是呀。我家丁子恒虽说对我很好,可我也想过你这样的问题。想过后,就觉得怎么也要出来做做事,要不就这么活一生,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不光没干过,连见也没见过,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张雅娟说:“唉,小时算命先生说过,我结婚后,会有三灾。我已经过了两灾,过得都快撑不住了。万一再有一灾,比方说沈慎之休掉我,我就完了。”
  雯颖说:“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沈工这人,一看就不是寻花问柳之辈,不要你,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
  张雅娟想想,说:“那倒也是。他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服,离开我,他也不会活得好的。”
  雯颖笑道:“瞧,这不就行了?谁离了谁都过不好,大家何必不长长久久在一起?”
  十三
  这年秋季,大毛进了古德寺中学。中学生活令大毛格外兴奋。每天晚饭时,大毛便高谈阔论他们中学的事,叫丁子恒和雯颖都没法插嘴说点别的,两人只有私下暗笑。念着小学五年级的二毛听得蠢蠢欲动,巴不得自己立刻成为中学生。
  古德寺中学在古德寺右侧,教学楼有四层,呈“凸”字形,颇有气派。学校有很大的操场,操场东边长着几株老树,树冠浓郁,遮出一大片树阴。老树年轮有几无人知晓,只知道学校没人见过它们年轻的时候。树底下有几副单双杠,这都是小学所没有的。一下课,大毛便跑去那里玩杠子,练完回来就挽起胳膊朝二毛和三毛显示肌肉。雯颖看着他那细细胳膊上了无肌肉的样子,便觉得小孩子就是让人好笑。
  这天大毛放学回家特别高兴,上楼还哼着歌儿。雯颖正在走廊上收衣服,见他便说:“大毛,什么事这么高兴?”
  大毛说:“中学就是好。我们也要参加大炼钢铁了,为突破一千零七十万吨而奋斗。老师说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赶上英国,超过美国。”
  雯颖笑了笑,说:“你一个小小的人,能炼个什么?”
  大毛说:“怎么不能?我们学校操场上修起好几座小高炉,比乌泥湖这座还漂亮。我们低年级负责砸石头,另外还要去捡废铁,好让我们的小高炉炼出钢来。”
  雯颖说:“真了不起呀,想不到我家大毛也会炼钢铁了。”
  大毛便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不会哩,我们先学砸矿石。不过,我会学的,我将来一定要当个炼钢工人。”
  雯颖说:“当工人?那爸爸妈妈可不会同意。爸爸说了,我们家的孩子都得上大学。”
  大毛想了想,说:“那也可以,我就去上钢铁学院吧。”
  雯颖收完衣服回到房间,大毛跟进来,神神秘秘地说:“妈妈,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班上有个叫皇甫浩的同学,是庚字楼下那个右派的儿子。”
  雯颖惊异了一下,说:“是吗?”
  大毛说:“他原来在子弟小学读书,搬到乌泥湖就考到我们中学来了。他的成绩好得不得了,我看了看,我们班上就他还是我的一个对手。”
  雯颖说:“那你就要好好跟他学。不过,你千万不要在班上说他家的事啊。”
  大毛一副很有主意的样子,说:“这个我当然知道。”
  操场东边的老树下堆满了矿石。高年级同学跟老师一起炼钢铁,低年级同学便砸石头。每个班都下达了任务,劳动量很大。头几天,大部分同学的手都砸起了泡,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老师说这是一个必然过程,所以并没有人因为手上起泡而打退堂鼓。一星期后,泡瘪了,手掌上起了茧子,进度又跟了上来。
  初一和初二相互比赛。初二(一)班因有五个同学被学校通知参加市里数学竞赛,人手少了,恐怕落后,便开起了夜车。这个头一开,立即冒出一大批效仿者。
  大毛第一天开夜车时,雯颖并不知道。一直到全家人都吃过晚饭,大毛仍不见影,雯颖有些着急。一会儿站到窗口望望,一会儿又跑下楼迎接,神色有些紧张。
  丁子恒说:“这孩子从来不会乱跑的,一定是学校有什么事绊住了。”
  雯颖说:“你怎么能那么肯定呢?学校有事回来晚,大毛一向都是会提前告诉我的。上个月,古德寺前的马路上有个学生被汽车轧伤了,他家里就是以为他在学校有事,一直到半夜里才晓得那孩子在医院里已经断了气… ”雯颖说着,更加担心了。
  丁子恒说:“别说得那么恐怖。不过跟乡下一样,你追我赶大跃进,顶多是开开夜车罢了。”
  雯颖说:“那也不行呀。他小小年纪,天天砸矿石,出那么大劳动力,不吃晚饭,还开夜车,怎么受得了?还想不想长身体呀。”
  丁子恒说:“这样好了,叫二毛到学校跑一趟,看看大毛在干什么。”
  二毛满口答应,说:“好的,我去找哥哥。妈妈,我顺便带两块面包,万一哥哥饿了,正好有东西吃。”雯颖想了想,同意了。
  晚上十点钟已过,大毛和二毛才一起回来,两人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二毛显得十分亢奋,他参加了这天晚上的砸矿石劳动,得到许多中学生的表扬。于是他不停地跟丁子恒和雯颖讲述大毛和他们班同学的故事。操场上有几座小高炉,周围插着多少面红旗,大毛他们今天砸了多少矿石,在全年级排第几名,诸如此类。丁子恒和雯颖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述,大毛却在二毛大谈特谈时,歪在桌上睡着了。
  从那天起,大毛不回家吃晚饭便成正常。非但如此,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大多数都超过了十二点。回来后,草草地吃几口,简单地洗个澡,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虽然精神状态尚好,可人却越来越黑瘦。
  一个月下来,连丁子恒也担心起来,私下里同雯颖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小孩子是应该上学的,怎么能成为劳动力呢?”雯颖更急,她的孩子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从小没做过什么事,不料一上中学竟如此这般。孩子体力有限,这样下去难免不影响发育。雯颖想要到学校去反映一下,却让丁子恒阻止了。丁子恒说:“算了吧,现在这是潮流。你去反映了,万一学校不理你,你看人家脸色不说,大毛的老师和同学也难说不给大毛难堪。”雯颖觉得丁子恒说得在理,也就作罢。
  星期六这天,丁子恒尚未下班,大毛倒先回来了。雯颖高兴地问:“大毛,今天怎么这么早?”
  大毛说:“皇甫浩今天砸矿石昏过去了,老师让我把他送回家来。”
  雯颖大惊,说:“怎么会昏过去呢?”
  大毛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个子小,又很瘦,他们小组老是得最后一名,大家都说一定是他给拉的后腿。皇甫浩就连家也不回,拼命地干,几天几夜没休息,结果今天就昏倒了。”
  雯颖心里抽搐了一下。她不再说什么,眼前却老是晃动一个瘦弱孩子的身影。
  晚饭时,雯颖对大毛说:“大毛,今天星期六,妈妈正好煨了一罐鸡汤,你给皇甫浩端一碗过去好不好?”
  丁子恒下班回来,听见雯颖对大毛的交待,突然踱到雯颖跟前,说:“皇甫白沙是右派,送鸡汤到他们家不太合适吧?”
  雯颖听此一说,犹豫起来。大毛说:“我本来也想让妈妈给他做点饭吃的。他好可怜,他妈妈在工厂里炼钢铁,经常不回家,他哥哥在一中读高中,住校了。我送他回家以后,他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的,连饭都没有得吃。”
  雯颖说:“他爸爸是右派,可他是我们大毛的同学。老师让大毛送他回家,也就是要大毛照顾他是不是?他没有饭吃,我们大毛难道不能送一口饭给他吃吗?这都是老师安排的,对不对,大毛?”
  大毛说:“对呀对呀,老师送我们上三轮车时,还跟我说你要好好照顾皇甫浩同学。”
  丁子恒听雯颖和大毛这么一说,便也无言。心想跟大毛二毛几个比,那孩子也真太可怜了。而皇甫白沙分明是个很有水平很有良知的领导,怎么就会成了右派呢?
  丁子恒想着,便不再多言,踱到桌前翻起自己的书来。
  雯颖见丁子恒如此,便用搪瓷碗盛了一碗鸡汤,又用饭盒盛了一些饭,另外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煎荷包蛋时,油在锅里沙沙响,香气一直飘出厨房。三毛立即绕着雯颖的腿,高声宣布道:“我也要吃荷包蛋。我还要替嘟嘟要一个。”
  二毛亦闻着香气进到厨房,听到三毛的宣言,不再以哥哥的身份教训他,而是顺着三毛的话说:“三毛和嘟嘟如果吃的话,哥哥也应该吃。哥哥天天砸矿石,很辛苦的。”
  雯颖笑了笑,说:“他们三个都有了,二毛也会有的,是不是呀?”
  二毛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妈妈给我,我就吃,妈妈不给我,我也没意见。”
  这天的晚餐,连丁子恒在内,每人都吃了一个荷包蛋。大毛吃着,突然说:“皇甫浩吃荷包蛋时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荷包蛋。他嗅着香气连连说好香呀,好香呀。他还说,他很恨他爸爸。说他爸爸一年到头总是出差出差,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现在还害得他们处处被人瞧不起。”
  雯颖吃了一惊,说:“是吗?”她说时望望丁子恒。丁子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无言地吃着饭,只是在突然间长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知道他叹出的那口气有着什么样的内容。
  十四
  许素珍的婆婆病了,刘景清人在乌江渡未归,许素珍便把几个大孩子托给雯颖照看,自己抱着小儿子五虎回了老家,一去便是半个月。回来那天,恰逢明主任组织开家属会,许素珍一向积极,放下行李便参加了会。许素珍奔忙一场,人却又黑又红,也胖了,脸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明主任便请她介绍一下乡村情况。
  许素珍说:“嘿,乡下比城里开心得多。公社和大队都办了食堂,家家户户都不用做饭,光吃食堂,真正是共产主义哩。我婆家几口烧灶的大铁锅,都闲了,干脆就捐到公社小高炉里支持钢铁元帅升帐。农民干活热情好高,我在乡下时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田里的产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那么高的粮垛哟,垸里老人说是队干部的主意,粮垛上面是粮食,下面是稻草,专门用来哄哄县里干部。不过,要是能哄得让人都相信也不容易对不对?依我看呀,照这么搞,共产主义要不了几天就会实现了。”
  雯颖有些惊讶,说:“真的呀!那……哄人怎么行?要是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许素珍嘎嘎地大笑,说:“你真是操闲心哩!我们国家这么大,钢铁一炼好,马上就要赶上英国了。全世界的人都会找我们借粮食,我们自己还会饿着?”
  明主任笑了,然后说:“听这番话才真叫心旷神怡呀。乡下的形势这么喜人,我们也得加把劲儿才是。”
  许素珍说:“对呀。你听我说个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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