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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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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子恒说:“我会尽力的。”
  林院长笑道:“不要只尽半力,要尽全力。”
  丁子恒也笑了,说:“那自然。”
  林院长说笑一番走后,丁子恒问吴思湘:“吴总,你没事了吧?”
  吴思湘的愁云又堆到脸上,他一声苦笑,说:“不知道呀,今天晚上批判我的会议并没有取消。丁工,得辛苦你了,我今天讲的这十三点规划主要是林院长勾勒的,大部分总工室也做过安排部署,请你把平素我们做的部署和今天提出的这些问题综合一下,明天室里好全面地进行讨论。”
  丁子恒说:“那……今天晚上的会议……”
  吴思湘说:“你不用去了。我替你说明,你的任务是林院长交待的。”
  丁子恒说:“好吧。”
  这天夜里,丁子恒便在办公室,将过去制定的所有规划和生产会议记录,统统细查一遍,然后对照着吴思湘的十三条规划内容,拟出了详细的纲要。隔着几扇窗子,他能听见严厉的批判和呵斥的声音。然而此时,这些声音有如来自另一世界,与他无关。
  1。荆江防洪排涝,合作查勘,本院主持,湘省派人合作;2。太湖、巢湖二区合并,淮河以南统一考虑。有人提出绕过东西梁山方案,似可考虑。根据苏非聪发言可知,得胜河出口坡降并不大;3。防排标准,要中央定,我们只能提注意事项;4。太湖水位确需定得活一些,通、杨区请示领导。提示:太湖区有840万亩田,诸暨可引水溯江南运河灌溉;5。问题不大;6。湘中干旱区、赣粤运河、湘粤运河规划,1958年当列入;7。嘉陵江灌溉规划由蜀省做,我们提要求并派人配合;8。昆湖区,原规划拟定,亦以其省为主,本院配合;9。乌江开发,1959年提要点,现正由综合室查勘,灌溉问题则由黔省自搞;10。白龙江灌溉亦由省里自搞,但水土保持的问题得考虑;11。暂时不谈;12。唐白河规划,选择地区,提出要求,请地方搞,鸭河口1959年设计,需做几套方案进行比较,过河建筑物拟定不搞,设计该坝的水文资料和地质资料要全;13。赣江平原规划,待做。
  整整一夜,丁子恒从一条河流跳入另一条河流。他将每一问题都草拟出大纲,并作出简要说明,附上原始资料。待他做完这一切,最后将全部材料放进资料盒时,天已大亮。白色的光片,挂在办公室的两个窗口,远远地有公共汽车急驰的声音越墙而来。丁子恒伸伸懒腰,扩了扩胸,竟觉得自己毫无倦意。整整一个秋天,这是他最为充实最为愉快的一个夜晚。
  十三
  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总工室。
  王志福先前所在的水文站有几个工人联名写了份材料交到总院,其中揭发了许多王志福的言论。最重要一条是:王志福有一次同他老婆打架,他老婆找到队部,向队长和政委哭诉,政委批评了王志福,令王志福做检讨。王志福不服气,说:就连毛主席家里都闹矛盾,我有什么闹不得的?他这完全是恶毒攻击毛主席。其次一条是,王志福一心想往上爬,每次搞完一项革新,都要跟人吹嘘说:人要升得快,就必须得有真本事,光晓得开会讲几句空道理,读几本派不上用场的书,有什么用?
  他这宣扬的是什么观点?开会时什么道理是空道理?什么书是派不上用场的书?
  总院对这封信非常重视,据说已找王志福谈过话了。总工室的人从王志福垂头丧气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个传说的真实性。
  这天召开的室务会议是由总工程师吴思湘主持的。吴思湘的脸在秋阳映照下显得洁净而明朗。吴思湘说下月初,他将同林院长一起去北京参加部里的会议。会上,将讨论长江流域规划的要点报告。他的脸上不时露出一些笑容。接着又将业务工作做了些新部署:土壤化学室合并过来由总工室兼管;明年准备聘请灌溉专家,上半年人要到位;总工室两个副总工程师,一个负责唐白河,一个负责长江流域规划,等等。说完所有这一切,吴思湘把声音提高了,他说:“在反右斗争中,谢谢大家给我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都在学习马列和毛主席的书。有人说这是些派不上用场的书,我觉得这个说法完全错误。我学了之后,大受启发,深深感到真理的伟大。我很希望在学的过程中,能同在座各位进行交流。”
  吴思湘说完便含笑离去。丁子恒无意中看了一眼王志福,他的脸色灰暗,头垂得很低,一只脚在地上无聊地画过来画过去,样子分外可怜。
  苏非聪捅捅丁子恒,说:“那小子蔫多了。”
  丁子恒说:“他也算尝着了滋味。”
  苏非聪叹一口气,说:“虽然这家伙先前批判起别人来,没说一句公平话。可现在,真把他打成右派,也实在太不公平。”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是。连他都成了右派,我就越发搞不清定右派是个什么标准了。”
  丁子恒和苏非聪正说话,那边柴启燕对着王志福叫喊起来:“我说王志福,你光是坐在这里动也不动,挡着我正常走路了。”
  王志福跳起来,说:“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没轮上你当右派吗?喊喊叫叫干什么?”
  柴启燕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挡了我的路,我还不能说,扯什么右派不右派的?你是反右积极分子,还能让你当右派不成?”
  王志福“呜”的一声哭了,且哭且说:“你没见吴总的脸色,这不明摆着右派轮上我了?”
  丁子恒有些不解,说:“这是什么话?吴总脸色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王志福仍然哭道:“根据我们室的人数,右派指标是三个,除了邱传志和张云庭外。第三个本来应该是吴思湘的。现在……现在……吴思湘没事了,那……那个指标,还不到我头上了?我奋斗这么多年,没想到会有今天!”
  王志福的话令室里人都大为惊讶。柴启燕说:“会是这样?”
  王志福说:“怎么不会?那你说,一共三个指标,我们室里除了我,还会有谁?”
  苏非聪有些愤然,说:“哪有这样打右派的?又不是搞工程拉计算尺,拉个比例出来,尺这边是右派,尺那边是左派。数不够还得硬派上几个,这岂不是笑话?”
  王志福止住哭泣,怔怔地望着苏非聪,半天没有说话。
  更惊人的消息传了出来:王志福把苏非聪说的关于拉计算尺的话,写了份揭发材料交上去。这是直接攻击反右斗争,比其它任何言论都更为反动。总工室的第三个右派便迅速敲定:苏非聪。
  丁子恒闻知此消息瞠目结舌。他只会张着大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在瞬间完全空白。苏非聪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两眼发直,傻瓜一样,两只手在桌面上来来回回空抓着,什么也没有抓住。
  丁子恒清醒过来,见苏非聪如此这般,吓了一跳,忙说:“苏工,镇定点,镇定点,说不定是误传。”
  苏非聪完全失去了平常的潇洒和睿智。他的表情一会儿焦急,一会儿愤慨。同所有右派的紧张、凄惶以及胆怯不同,苏非聪表现出他的激烈和暴躁。他不时用强硬的口气说:“我不是右派。我坚决不能承认我是右派。这是人为的陷害。”
  董凡和孙昱等人便驳他,说人家王志福揭发的话,的确是你亲口说的呀!
  苏非聪便吼叫道:“我说我不是就是不是!”因为他的态度,在批判他的会议上,人们发言用词亦越来越严厉,苏非聪同揭发批判他的人不断地发生争执。
  这天下班,吴思湘叫丁子恒去他的办公室。丁子恒进门后,吴思湘走到门口朝走廊方向张望一下,见无人,便赶紧把门关紧,且将门销插上。
  丁子恒颇觉怪异,说:“什么事?”
  吴思湘拉他到窗边,低声道:“苏非聪住你隔壁,是吧?”
  丁子恒心跳了一下,说:“是呀。不过,这些日子我们并没有什么来往。”
  吴思湘说:“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不过,你一定找个机会跟苏非聪说一下,不要用这种方式。要屈服,要认命,要为妻儿老小着想。否则,最后被送到劳改农场去就好吗?或者,枪毙掉……”
  丁子恒吓得腿一软,顿时生出魂飞魄散的感觉。好半天方颤声道:“难道……
  难道……会这样?“
  吴思湘说:“我不知道会不会。但是我比你们年长,我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
  右派就是敌人,对敌斗争就是你死我活。我对你说这些话,也是凭着我个人对你的了解和对苏非聪的了解,请你一定规劝他。“丁子恒使劲地点点头。
  这天回家的路上,丁子恒神思散乱,几次差点叫车撞上。行至蒲家桑园路边小店,他买了一盒香烟。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助;感觉到作为一个人,他是多么孱弱;感觉到命运就像潜伏于四周的野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朝你扑来,将你变成垃圾。他的心更加迷茫,以至需要借助一支香烟来帮助自己镇定。
  这些日子,苏非聪下了班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苏家成天死寂一片,连孩子们都知道家里遭有变故,平日大吵小闹的尖叫声也一律消失。丁子恒总是只能见到愁苦着面孔,从厨房到家里忙进忙出的魏婉娴。
  夜里,孩子们皆睡去,丁子恒慢慢地踱到苏家门口。魏婉娴端了一盆水从屋里出来。
  丁子恒轻声道:“苏太太,能不能叫苏工出来一下,我有要紧事跟他讲。”魏婉娴露一副受惊吓的样子。丁子恒苦笑了一下,说:“我必须跟他讲。”
  魏婉娴放下脸盆,折回房间。几秒钟后,苏非聪走了出来。丁子恒拉了他进到厨房。
  苏非聪无精打采的,说:“什么事?丁工,你最好还是避点嫌为好。”
  丁子恒说:“这我知道。只是吴总要我无论如何跟你说一下。”
  苏非聪有些惊异:“吴思湘?”
  于是,丁子恒把吴思湘对他所说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苏非聪。苏非聪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得可让丁子恒看见他胸脯的起伏。头上电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煤炉已用煤泥封闭,只有一个小孔透露出一点红光,煤气味道缭绕在这个小小的空间。
  突然,苏非聪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仿佛被呛着了,咳得涕泪横流。魏婉娴立即冲出房间,她尖声叫着:“阿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右派就右派,别气坏了身子。”
  面对备受磨难的苏非聪,丁子恒心里百味俱生。他呆望着魏婉娴为苏非聪捶背,又呆望着魏婉娴将苏非聪手臂搭于己肩,扶着苏非聪缓缓走向屋里。丁子恒的眼泪禁不住快要流出。
  被搀扶着往外走的苏非聪突然止步,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丁子恒一眼,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低声说:“谢你了,丁工。”
  次日早上,丁子恒看到苏非聪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批判会上,苏非聪一反往日的强硬,变得唯唯诺诺起来。无论人们怎么批判,无论人们采用了什么样过分的言词,他都一律接收,一律认罪。
  丁子恒的心更加痛苦。他突然觉得,亲眼看到一个人灵魂的崩溃,比亲眼看到一座大坝的崩溃,更让他胆战心惊。
  批判苏非聪的时候,丁子恒发过一次言。他重复了一番别人都说过的话,显得平乏而空洞。依然有人批判他的“温情主义”,但这一回丁子恒不再重蹈旧辙。他沉默着,听着人们在批判苏非聪的同时,也批判着他。他想,虽然我承担不起“右派”这顶帽子,可是我同样也承担不起自己良心的折磨。
  领导亦同丁子恒作了谈话,批评他的右倾同情思想。便有议论传来,说因为总工室只有三个指标,丁子恒才当了个“漏网右派”。这议论令丁子恒出了一身冷汗。
  十四
  这一年,乌泥湖有六家出了右派。他们是:
  甲字楼上左舍吉迪成家;丁字楼上左舍苏非聪家;己字楼下左舍林嘉禾家;庚字楼下右舍李琛明家;辛字楼上右舍沈佳士家;壬字楼上左舍王唯康家。
  十五
  1957年的最后一天,也将被冷飕飕的寒风吹刮而去。这日下午,丁子恒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蹒跚在前的苏非聪。他的身影在阵阵扑面而来的风中,如飘如摇,而他的每一个步伐却又显得那么沉重。丁子恒远远地走在后面,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年初他们一起顶着风雪看房子的情景一次次浮在眼前,甚至仍能听到“咦?
  一座寺庙;哦!两个和尚“的说笑。
  如此,丁子恒心里涌出哀伤。他想,1957年瞬间将成往事。往事随风而去,永不复返。而人们却永远只会对着面前的日子说:新的一年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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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一)
  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
  ——北宋·李元膺《洞仙歌》
  一
  一个下雪的早晨,苏非聪全家仓惶地离开了乌泥湖。这是离春节并不太远的日子。
  总院的意思原本是让苏非聪下放到三斗坪工地,这其实是一个最轻的处理。同室的张云庭已送去了劳改农场,邱传志下放到外业队伙房。但苏非聪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生活中没有了自尊和骄傲,对他来说,犹如没有了水和空气。他用了自己最后一点勇气,向院里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然后,决定带着他的全家五口人和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返回老家。
  苏非聪一家人走的时候,丁子恒已去上班。丁子恒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送他和不送他会有怎样的结果。他只能麻木着自己,采取一种听凭自然的方式。他想如果他在家,他就送一送,如果正好他必须上班,他就只能去上班。
  但是当魏婉娴告诉雯颖他们定好了上午十点钟的船票时,丁子恒还是松了一口气。
  雯颖头天冒着风雪去头道街给静雅静宜静沁一人买了一件衣服,还买了几种点心让他们在船上吃。雯颖把这些东西交给魏婉娴时,魏婉娴哭了起来,雯颖亦泪水涟涟。她想起几个月前两人还倚着房门讲着关于石评梅的诗,而转眼间却要互道别离。世事的变幻,竟全然不给她们半点预示。雯颖本是不信菩萨的,这一忽儿,她突然想,那天魏婉娴斥责了菩萨几句,难道报应便应在今日?想罢她有些毛骨悚然。
  魏婉娴哭完后,回到房间,拿出一本封面已泛黄的书,递给雯颖,说:“这是石评梅的诗集,我以前好喜欢的。送给你作个纪念。我们走时,你一定不要送我们,连送到走廊上都不必。这辈子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可是我心里会记得你们一家的。”
  雯颖接过书,哽咽道:“我也会记得你们。”
  三轮车抵达丁字楼门洞口时,雪下得很大。地面已经变白,北风卷着雪花呜呜地叫着。雯颖听见苏家人丁零哐啷抬物下楼的声音,脚步十分杂乱。她没有出去,一手抱着嘟嘟,一手搂着三毛,三个人站在窗口,隔着玻璃看着三辆三轮车载着他们一家人悄然而去。
  三毛说:“苏妈妈他们还会回来吗?”
  雯颖说:“不知道。”
  三毛说,“是不是我跟静沁吵架,苏妈妈生气了?”
  雯颖说:“不是的,不关三毛的事。”
  三毛说:“那为什么要走呢?其实我还是很喜欢静雅姐姐和静宜姐姐的。就是静沁有点讨厌,可是她有时候对我也很好呀。我不想他们走。”
  雯颖说:“妈妈也不想他们走,可是没办法呀。”
  三毛说:“爸爸有办法的,我知道。我们叫爸爸把他们留下好不好?”
  雯颖说:“爸爸也帮不了,谁也帮不了。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三毛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我还是不明白。”
  玻璃窗便因雯颖的呵气而变得水汽蒙蒙。雯颖用衣袖拭去水汽,但三辆三轮车已经全部从甲字楼后消失,眼前只剩下雪片在风中轻盈飞舞。
  整个上午,雯颖都郁郁不乐。她无心做事,亦无心看书。中午,她草草地下了点面条,然后打发三毛和嘟嘟午睡,自己则趴在桌上,写下了她平生的第一组诗。
  当年化雪我南来,今朝落雪君东去。
  从此雪化雪落日,便忧君家平安否。
  人间多少伤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
  却将泪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几时。
  千里长路待君行,烟水茫茫居无定。
  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
  写完后,雯颖心里更多几分惆怅,她将诗夹在魏婉娴送给她的石评梅诗集里。
  她想,不知魏婉娴在乡下能做什么,她那双纤舷细手可以养蚕采桑吗?可以插秧割稻吗?可以锄地担土吗?可以砍柴烧灶吗?可以应对乡下的冷风冷雨和烈日酷暑吗?
  倘若那些变故落在自己头上,自己是否可以承担得了呢?如此想着,雯颖有些毛骨悚然,淤积于心的惆怅便又浓缩成深深的忧伤。
  丁子恒晚上回家,见了雯颖,第一句话便问:“苏家走了?”
  雯颖说:“走了。”
  三毛说:“我看见苏妈妈和静雅姐姐还哭了的。”
  丁子恒心里一抖,放下手上的包,走到右舍,推开虚掩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惟屋中央有两只大网篮,网篮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苏非聪的书。丁子恒仿佛听见那些厚厚的精装本在这空寂的房间里诉说孤单。嗜书如命的苏非聪把什么都带走了,却惟独扔下了书。丁子恒一阵茫然。他走到网篮跟前,发现最上层的书上放了张纸条。
  丁子恒拿起纸条,打了开来。
  纸条是苏非聪留给丁子恒的。上面说,因为三轮车少来了一辆,所以两只盛书的网篮暂时先放你处,有机会我会派人来取,如果没机会就随便处理了吧。“多书者多输也,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苏非聪最后的一句话。
  丁子恒怅然环顾四壁空空的房间,将手中纸条撕成碎片。他推开窗,顺手一扬,碎纸片立即跟飞扬的雪花溶为一体。
  乌泥湖六户右派,除去丁字楼苏非聪家辞职返乡外,还有三户被命令限期搬出乌泥湖楼房。
  甲字楼吉迪成全家搬去陆水工地;庚字楼李琛明举家迁至湖南安乡水文站;辛字楼沈佳士搬到他太太任教的水电学院。
  王唯康和林嘉禾两家,因王太太肖芝亦是本院工程师,林太太邢紫汀是俱乐部的艺术指导,故经再三交涉,又经院办批准,得以留下。
  当最后几户右派在乌泥湖居民关注的目光下,陆续离开时,春天已经悄然来临。
  二
  春节刚过,天气还是冷飕飕的。器材室工程师吴松杰一家搬到了乌泥湖丁字楼上右舍。
  搬家的那天,吴松杰的太太李乐云款款地走到左舍。雯颖见之,忙上前问,是不是需要帮助。李乐云没有答话,只是将左舍的两个房间以及厨房和卫生间望了望。
  斯时正是下午,太阳光越过卫生间的窗口,落在大便池通往小便池的台阶上。李乐云自语道:“唔,我们右边要好一些,这边西晒。”说罢又款款返回,依然没有理会雯颖。雯颖便有些不悦,扭头进了自己的屋子。想起才刚几天,苏家的屋子便换了主人,而且来的这家给她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便颇觉怅然。
  吴松杰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吴安林,比二毛小一岁,一个叫吴安森,比三毛大一岁。吴安林上楼来便找了支粉笔,刷一下在走廊中间划了一道白线,然后高声宣布道:“线右边是我家的地盘,除了我家的人,谁也不许越过。”
  看着他们搬家的二毛赶紧说:“那如果我弟弟玩皮球,球滚过去了呢?”
  吴安林说:“那正好呀,球滚过来就算我们家的了。”
  二毛说:“你怎么能这么霸道?”
  吴安林说:“嫌我霸道,就别让你家的球过来。”
  二毛还想说些什么,雯颖立即让大毛把他叫了回来。晚上雯颖对几个孩子交待:邻居那家孩子跟苏家姐妹不一样,玩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要打架,不让过线就不过好了。
  二毛不服气,说:“凭什么让他们那么霸道?”
  大毛说:“二毛你啰嗦个什么嘛!不理他们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晚上,雯颖心里有些烦。对丁子恒说起新来的邻居,丁子恒说:“你觉得不顺眼就别走得太近。吴松杰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他父母都去了台湾,只他一人留在国内。这个人是出名的不爱说话,经常是闷闷的。他太太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
  雯颖叹息道:“唉,再要有一个像魏婉娴那么投合的邻居就好了。”
  丁子恒笑了,说:“高山流水,俞伯牙也只碰到一个钟子期,知音哪能有许多呢?”
  雯颖没有答话,她笑不出来。一想到以后常常要面对这么一家人,她心里就不自在。她知道,摊上一个不合适的邻居,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平静。
  三
  青草再一次覆盖了野地上的泥泞。冬日所有的枯黄都已脆弱不堪,仿佛只是被春风的袖子拂了一拂,便在突然间褪尽。风也变得不那么刺骨,于是因寒而匿的绿意,又开始悄然返回枝头,燕子也从南方飞了回来。
  当第一只燕子在屋檐上做窝时,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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