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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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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对于这所谓温汤浴院,原本不甚上心,可周文棠却对她的身子很是忧虑,屡次来信,让她去朱砂泉中一浴,徐三实在无奈,这才会对小尼姑提及。
却说月笼云暗,积雪飞霜,徐三怀捧衣物,缓缓走入浴院,遥遥便见轻烟阵阵,热气氤氲。她立于檐下,抬眼一望,便见那泛着微红的温泉池中,空无一人,惟余微波细浪,汤泉水沸。
四下极静,只不远处有个小亭,亭中有个尼姑看守浴院。许是夜深之故,她困意上涌,头靠着柱子,将就着打起了盹儿来。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徐三收回目光,又瞥了汤池一眼,这便走入房中,更换浴衣。这所谓浴衣,在这时代又称汤帷,或是以棉布织就,或是用丝纱制成,最是轻薄不过。
徐三换上浴衣之后,便踏着木屐,走出房门,朝着那沁了血似的汤池走去。白雾氤氲之中,她褪下木屐,沉入朱砂泉中,只觉蒸蒸热浪,扑面而来,令她不由闭上双目,细细感受这喷涌热意。
双眼闭上之后,听觉则更加敏锐。
忽地,一片静寂之中,她听见有低微的脚步声,朝着自己,愈行愈近。
近了,又近了。
徐三猛地睁开眼来,望向岸上,只见弥散白雾之中,却是有一女尼,身着纱衣,正紧紧捂着胸口,以那一双小鹿般纯净的眸子,分外小心地打量着她。
这女尼的纱衣之上,绣着几朵粉白交织的花儿,徐三瞥了几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她顺着往上看去,却见来者并非生人,正是红阳禅院的女尼之一,年才十四的庄颜。
庄颜认出她来,立时抿唇笑了,娇声说道:“原来是徐姐姐。我怕是那些脏和尚,趁着半夜,偷来这池子里了,幸亏不是。”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浸入池中,纱衣沾了热汤,紧紧贴在身上。她衣裳上的那几朵娇花,霎时仿若开在了玉臂上似的,隔着白雾望去,竟有妖冶之气。
徐三垂眸,淡淡道:“你乃是出家之人,万不可与我姊妹相称。”
庄颜一怔,赶忙认错道:“是,是贫尼错了。我,我初入寺中不久,是由主持指到妙应禅师门下的,连师父的面都还不曾见过。如有失言,三娘莫要怪罪。”
徐三摇了摇头,不曾多言,很是冷淡。庄颜见状,也不敢上前,只稍稍离远了些,缩着身子,浸在微红池中,着实楚楚可怜。
徐三故作漫不经心,抬起眼来,忽见不远处那亭子当中,看守汤池的老尼姑,身子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紧接着,那妇人面色木然,缓缓走到了汤池边来,低垂着头,望着朱砂泉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庄颜似是被那妇人吓住了,赶忙又挨得徐三近了些,颤声对她道:“三娘,她,她怕不是被魇住了罢?”
徐三瞥了她一眼,起身欲走,可谁知便是此时,那妇人忽地跪在岸边,抬手撩了下泛红池水。
她指尖一入水中,立时便有轻浅涟漪,接连荡开,徐三原本正紧盯着她那指尖,此时一见涟漪,也不知为何,忽地头痛欲裂,好似那妇人之手,并非是在撩拨池水,而是一把钻入了她脑中来,狠狠抠挖着她的脑筋。
徐三心上一沉,只听得庄颜不住呼喊,她明明就在身侧,紧抓着自己胳膊,可那娇滴滴的声音,却是忽近忽远,恍若隔世一般。
徐三痛不欲生,双眸紧闭,忍不住哀吟出声。可就在这时,那折磨着她的痛意,忽地如潮水退去。
徐三怔怔地睁开眼来,只见自己坐于舟中,面前有一白衣郎君,背朝着自己,手持桨板,泛舟而行。
轻舟一叶,自翠茎风荷间,荡出点点涟漪,分开片片浮萍。徐三望向天际,只见圆月摇金,余霞散绮,那壮丽的落日景象,直看得她神思恍惚,一时忘言。
一切皆是似曾相识。
这是崇宁八年,六月廿四,观莲节当日,她与晁缃泛舟赏荷,在莲花围簇之中,头一次亲吻彼此。她无数次梦回当年,都比不得眼前所见,真实清晰。
徐三薄唇紧抿,立时拧了下自己的胳膊,确实有实实在在的痛意。她眉头紧蹙,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那白衣少年,心中暗想道:
难不成这十年仕途,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状元之名,文豪之号,赫赫军功,高官厚禄,皆是虚妄?
难道悲欢聚散,一切种种,竟都只是她在舟上小憩,所梦之幻境吗?
第227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三)
鸳鸯只宿双生树(三)
徐三尚还发怔之时,晁缃已然低头吻了下来。她木然坐于舟上; 仰头望着绮霞绯云; 只感觉那白衣少年轻缠浅吮; 如柔风甘雨; 与从前相比,丝毫未变。
渐渐地; 莲花也暗了; 荷叶也暗了; 天地之间,只余少年的一双眼眸,温柔而又清亮。徐三眉心微蹙; 抿唇看向晁缃,只见他笑意轻浅,低喃着唤她小碗莲; 接着将她扯入怀中; 压在舟上,那修长好看的手; 悄悄伸入了她衣衫内来。
晁缃的手; 分明未曾沾过水露; 可此时竟带着湿意。徐三被他指尖的凉意一激; 骤然双眼大睁; 清醒过来。
她薄唇紧抿,望着这早已作鬼的旧情人,虽有不忍、纠结; 但仍是狠下心来,猛地使力,一把将那白衣少年推入水中。
少年猝不及防,跌入莲阵。他的身子浸入池水,手则紧紧抓着木舟边沿,而那张俊俏面庞,面无血色,分外苍白,实是可怜。
“小碗莲。”
“小碗莲!”
他一声声唤着,哽哽咽咽,愁眉泪眼,不住地苦苦哀求。徐三看在眼中,却是再无一丝动容,只抬起手来,将那少年抓着小舟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硬生生地全都掰了开来。
终于,晁缃不再唤她了,那一抹白色身影,重重沉入湖中,消失不见。莲花围簇,浮香阵阵,徐三坐于舟中,忽地听得耳畔有一声音,似男似女,雌雄莫辩,低低笑道: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徐三一惊,立时起身,朝着四下看去。她看着看着,只见周围景象,不住变幻,少顷过后,她身下的小舟忽地倾覆,涟漪泛开,她亦沉入湖中,水呛入肺,甚是难受,饶是她精熟水性,一时也挣脱不出。
浮浮沉沉,不知多久,忽地有清明袭来。徐三再一睁眼,便见雾气氤氲,迎面而来,自己正躺在汤池岸边,而四周所围,则是贴身保护自己的那几名下属。
她低咳几下,撑着胳膊坐起,接着哑声道:“庄颜,还有那看守浴院的女尼,速将她们带来。”
下属面面相觑,其中有一女子皱眉答道:“三娘,庄颜念过晚经之后,早已歇下。子时夜半,浴院便无人看守,当值的女尼也已回了禅院歇下。这二人,似与此事并不相干,娘子当真要将她们带来?”
徐三心上一沉,再一细问,却原来这几人在旁看守之时,竟不曾见过守院妇人,更不曾见过庄颜前来。
她们见着徐三入浴之后,便见她丝毫未动,一直待在水中,还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其中一人觉得三娘待的太久,这才近身唤她,未曾想凑近一瞧,便见她在汤池之中不住挣扎,马上便要溺亡其中,连忙唤人将她救起。
徐三听过之后,不由深思起来。
看守之人,或是中了幻术,或是被妖僧催眠,因此眼中所见,才会一成不变。徐三与庄颜有过身体接触,她敢肯定,这个庄颜绝非幻象,而是真实存在之人。而庄颜浴衣上的绣花,颜色娇红,似是有所暗示。
徐三思及此处,忽地灵光一现。是了,那衣上之花,乃是海棠!
这衣上海棠,乃是妖僧故意留下的破绽,更是他的讥讽与挑衅。徐三回想着那娇红海棠,忍不住死死咬唇,恨之入骨。
而这个假庄颜,无疑乃是妖僧所扮。看来他不止擅长幻术、蛊术,对于缩骨术也是颇为精通,扮起另一个人来,哪怕是改换性别,模仿一个娇滴滴的豆蔻少女,也是惟妙惟肖,分外逼真,实乃罕见鬼才。
可他有如此高深手法,为何要等到她入寺将近一月,方才出手设局?这夜里徐三思虑许久,方才猜出答案。
其一,模仿另一个人,需要大量时间去观察、记录,即便高深如妖僧,也断然不敢贸然出手。庄颜又才入寺不久,他亦无法未雨绸缪,待到十二月底,他才做好万全准备。
其二,宋祁交待过徐三,让她入寺之后,势必要将香筒带在身上。今夜是她倏忽大意,更换浴衣之后,未曾带上香筒,竟使得妖僧趁虚而入。
其三,就是“水”。汤泉是水,而徐三于幻境中所见,则是湖水。可见妖僧设局,也不能凭空施法,必须得利用天时地利,方才能将幻境营造的如此逼真。而在今夜之前,徐三从不曾涉足过近水之地,妖僧便是想施展幻术,效果也定然不如今夜。
徐三忽地想到,梦中晁缃亲吻她、爱抚她,哀声唤她小碗莲,难不成现实之中,皆是妖僧扮成的庄颜,在汤池中一一做出如此举动?她竟被这和尚哄骗,与他如此亲热?
这个想法,实在令徐三大为恼恨,直恨不得立时将妖僧揪出,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她一回红阳禅院,便令人将庄颜唤醒,反复逼问这小娘子,问她入寺以来,都与何人走得亲近。
庄颜起初还睡眼惺忪,可一看徐三面色如此阴沉,立时再无一丝困意。这小娘子吓得几欲落泪,结结巴巴,问一答一,不敢有丝毫隐瞒,可徐三听过之后,仍是未曾发觉有何异状。
她坐于案后,沉吟许久,摆了摆手,让庄颜回房歇下,之后又唤来下属,让她们转告主持,将庄颜调离红阳禅院,转入其他僧尼名下。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之中,惟余徐三一人。她望着西窗月色,把玩着手中的小香筒,眼神阴沉,整个人渐渐冷静下来,心中则兀自思索道:
妖僧其实不想杀她。他若真想杀,自有千百种法子,犯不着如此劳心费力。他的根本目的,还是给她下蛊,通过蛊虫将她完全把控,使她言听计从,为他所用。
今日他在幻境之中,将自己化为晁缃,其中也自有深意。他看得极透,在她经历过的那些男人中,晁缃是第一个,也是最平凡的一个,对她而言绝对有着最为特殊的意义。因此他才选择化为晁缃,而非蒲察、小犬等人,以此来勾引徐三。
那么,她与晁缃曾在观莲节当日,泛舟游湖,这事他又是如何晓得的?徐三垂眸一思,隐隐有了揣度。
观莲节当日,她亲自绣了个荷包,本想送给晁缃,未曾想半路却撞上了个偷儿,将她的荷包抢走。徐三曾揪着这偷儿,找了巡街的差役娘子,这在当年案宗,必会留有记录,妖僧只要一翻,便知她在观莲节时上街,且还被偷儿抢去了一个未曾装钱的荷囊。
随身带着两个荷包,其中一个不装钱,那只能是用来送人的。顺着这个再一推理,她当日必是见了晁缃,而六月廿四乃是观莲节,小儿女相见,除了泛舟赏荷,便是游逛夜市,稍稍一想,便绝不会猜错。
徐三思及此处,真是明白过来了。难怪潘亥及宋祁,都说这妖僧似是千手千眼观音,洞察世事,无所不能,这人确有本事,不容小觑。
而这千手千眼菩萨,似是在透过今日之事,似笑非笑,轻蔑地挑衅她——
徐三娘,我堂堂八尺男儿,便是想扮成娇娇少女,也是不在话下,若是想变作你的下属、心腹、亲眷,那更是易如反掌。徐三啊徐三,从此之后,你身边之人,你可还敢尽信?
徐三心思烦乱,深深吸了口气。
她告诉自己,纵是那人有千手千眼,会千变万化,也一定会有破绽可寻,便好似白蛇饮了雄黄酒,便会立时现出原形。
她不应有所畏惧,更不该心慌意乱,她所要做的,是找出他的软肋,将这吟诵佛号的假菩萨,一举打入四类十八地狱。
可她若欲抓住他的狐狸尾巴,那就非得主动入局不可。可是他下次设局乃是何时?她主动入局,若是反而沦陷,那又该如何是好?
徐三摇头一叹,心事重重。她披衣起身,将门窗细细掩好,又上了铜锁,这才回了榻上,安心卧下。只是长夜漫漫,她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时,仍是毫无困意,难以合眼。
她叹了口气,干脆起身,盘腿坐于帐中,望着帘外微烛,兀自发怔,不住地问自己——妖僧到底有何软肋?
遽然之间,她抬起头来。
海棠双生。
妖僧便是设局,都会在浴衣绣上海棠。妖僧之所以对她出手,只怕也是因为周文棠对她,向来有绮思杂念。
而这兄弟二人,从小便势不两立,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因为爹娘之宠爱,不得不分作两半,实难一碗水端平。他们便以为,只有自己胜过对方,才能获得更多的偏爱。因为竞争,所以交恶。
周文海的软肋,无疑即是周文棠。哪怕二十多年未见,他最为在意之人,也是这一母同胞的兄弟。
徐三悟得此理,忍不住勾起唇角,高兴起来。她长长舒了口气,和衣而卧,心中暗想道: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对付妖僧,她要引蛇出洞,再打七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争妻,最为刺激哈哈哈
第228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四)
鸳鸯只宿双生树(四)
多年以来,周文棠常常出入大相国寺; 或是代官家上香; 或是帮着僧人尼姑翻译佛经典籍; 与寺中主持; 早已相熟。因而这大相国寺数百禅院之中,甚至单独辟有一处院落; 专为周文棠下榻所设; 名为竹风禅院。
隔日一早; 徐三便搬出了红阳禅院,住进了竹风。外间风雪大作,她身披大氅; 倚于云纹暖榻之上,锦屏重围,兽炉香袅。
徐三斜倚榻上; 对着下属轻声笑道:“那红阳禅院; 实在吵闹,比不得这竹风禅院; 清静无尘。只是我先斩后奏; 鸠占鹊巢; 也不知中贵人若是知晓; 会不会怨怪于我。”
她摸了摸这软榻; 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该是不会怨我的。就说这一方软榻,当年我二人,也是一同躺过的。”
下属听后; 不敢接茬,只平声禀报道:“中贵人亲自译过的几册佛经,属下已按着娘子吩咐,派人誊抄。今日晌午过后,便会将拢共九十余册,分发于红阳禅院诸僧之手。便说娘子叨扰多日,心中有愧,便捐献佛经,不求福报,但求心安。”
徐三把玩着颈上挂着的小香筒,点了点头,温声说道:“中贵人擅四方之语,女真文、吐蕃语,皆不在话下。他不但精研佛理,且惊才绝艳,有他阐扬佛法,实乃佛门之幸事。”
那下属听着,也是满腹狐疑,不知自家娘子,今日为何一个劲儿地褒扬周文棠,可谓是赞不绝口。她稍稍附和几句之后,又见徐三下榻起身,负手而行,去了书案后方,视线在那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不住睃巡。
徐三立于案后,本不想动周文棠的器物,但她心知,妖僧既有千手千眼,那她今日所言,必然会一字不落,传入他耳中。她有心借着周文棠来引蛇出洞,那便非得找些由头,多夸周内侍几句。
恰好这男人的书案之上,正摆着几幅画卷。
那老狐狸,向来秉节持重,敬终慎始,这画卷既然摆在书案上头,想来绝非不可示人之物。徐三稍稍犹疑,仍是抬袖,拾起画轴,缓缓展了开来。
她垂下眼睑,只见宣纸之上,有一青衫少女,发髻微散,以手支颐,眼眸含笑,甚是灵动活泼。那少女盘腿坐在蒲团上头,斜倚茶案,一手拈着娇红樱桃,贝齿轻咬,送入口中,另一手拎的仍是一小串樱桃,红烁烁的,浑圆可爱。
画卷一侧,则题诗曰:微涡媚靥樱桃破,先自腰肢常袅娜。
画末一角,还盖有周文棠的红泥章印。
徐三双颊微红,心跳加快,生怕被旁人窥见,飞也似地将画轴合起。她知道,这画中之景,乃是她初入京中,借住于周文棠后院之时,那男人偶尔得闲,会考校她学识,若是她对答如流,令他满意,他便会亲手喂她樱桃。
难怪那时,她每每含吮樱桃,这老狐狸总会眯起眼来,盯着她看,一刻不放,却原来他将眼前所见,全都绘入画中去了。
徐三咬了咬唇,抬手又将第二幅画卷展开。
这一幅画,所绘乃是夜景。护城河中映着月影,河岸花灯罗列,明明灵灵,而有一少女,正敛起裙据,蹲在河岸上,轻轻挽袖,将一盏燃着的莲花灯送入河中。
彼时的她,已不是在他后院,由他喂樱桃的无名书生了。她已是开封府尹,当朝高官,这画中的中元节、佛道大典,便是由她一手操办。
再看第三幅,画中所绘,正是竹风禅院。少女卧于榻上,青丝披散,宝髻珠花,翠玉闲淡,外间风雪大作,她却睡得分外安沉。而在她的衣上,还细细勾勒着几朵花儿,她一直不知这花的来历,缠问过他几回,他却都笑而不答。
再看那幅睡颜,俏丽之余,尤添可爱,可见这落笔之人,不知在笔端倾注了多少情意。
徐三穿越之后,偶尔还会感慨,只叹这古代并无照相机,不然定能留存不少记忆,未曾想到,竟有一个男人,将他眼中的她,一一画了下来。
她的天真烂漫,她的举动风华,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竟全都印刻在了他的笔墨当中。
徐三心慌意乱,只觉得这张张画轴,分外烫手。她收起画轴,正兀自发怔,那身侧的属下看了,不知内情,便笑着道:
“娘子,中贵人的字画,向来是千金难求。这案上画卷,若都是中贵人亲手所作,怕是能在京中,买下好几处宅院了。”
徐三恍惚道:“是。画的是好。”
属下看不穿她心思,便笑了笑,未敢多言。便是此时,忽有下人来报,立在门后,很是为难地小声道:“三娘,外头有个小郎君,自称姓薛,非要见娘子不可。奴本打算将他赶走,可那小郎君抿着唇,眼眶都红了,奴心中不忍,便来问问三娘。”
徐三立时收敛心思,迈步出门。她抬眼一望,便见乱琼碎玉,竹枯松悴,有一纤细少年,身披莲青羽氅,面带轻纱,独自立于雪中。徐三起初一见,只觉得甚是陌生,待到近前一瞧,才知是多年未见的狸奴。
一见狸奴,徐三只觉分外愧疚,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她笑了笑,轻声道:“薛小郎怎么来了?”
她态度疏离,不唤他薛菡,也不唤他狸奴,薛小郎三个字,实是让少年眸中,闪过些许失落。
但他仍是眉眼弯弯,含笑应道:“再过几日,便是年节,到那时候,唯有皇亲国戚,方可入得寺中,我便进不来了。我与三姐多年未见,心中甚是惦念,听闻三姐暂住寺中,便以敬香为名,来看三姐一眼。”
徐三淡淡道:“既然来了,不若进来坐坐。外边冷,你莫冻坏了身子。”
狸奴见她关心自己,忍不住抿了抿唇,只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随她步入屋中。二人入座之后,徐三唤来下人奉茶,自己则低着头,一言不发,实是不知该说甚么好,少顷过后,反倒是狸奴轻轻道:
“阿母告诉我,明年春末夏初,便是我出嫁之时。四年之前,三姐说对我并无风情月意,我气不过,便与三姐定下了四年之约,只说四年之后,若是三姐仍对我并无情意,狸奴便会告知母亲,主动退婚。我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三姐,这四年之约,仍然算数。”
徐三闻言,沉沉一叹,皱眉道:“狸奴,你年少不经事,想的还是浅了。一来,这是官家指的婚事,谕旨在上,你退不得,我也退不得。若是退了,便是抗旨不遵,要砍脑袋的大罪。二来,你将满十八,若是此时退婚,怕是嫁不到好人家了。狸奴,莫要任性。”
狸奴睫羽微颤,轻声道:“三姐所言,有一有二,一是不敢抗旨,二是见我可怜,可见三姐对我,仍没有一分情意。”
他咬牙道:“如此亲事,要它何用?”
徐三见他如此,立时沉声说道:“狸奴,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想退婚?你若不想成亲,不必由你主动退婚,我乃是有担当之人,自会递上折子,跟官家说明缘由,再请官家,为你另指良缘。”
她主动担当,可狸奴却是落下泪来,摇头道:“我自然不想,我早已认定三姐,如何能移情旁人?三姐征战在外,我茶饭不思,没日没夜,为三姐誊抄佛经,祈福平安。但三姐既然不想要我,我亦不会让三姐为难,退便退了,我薛菡绝无怨言!”
对于古人而言,成亲乃是大事,似和离、休夫,都是极为罕见。世间男子,又受俗世影响,心心念念,都是嫁个好人家,就连韩小犬那般桀骜不驯的,知道徐三娶不了自己,心里头都一直耿耿于怀。
狸奴养在闺中,未曾见过多少府外女子,徐三娘的慧黠巧心,与众不同,自是让他生出了好感来。官家后来再一赐婚,自然令他更认定了徐三。饶是二人从未有过多少往来,他也在每一日、每一夜里,将徐挽澜这个名字,在心中反复回味。
他但以为,自己身出高门,才貌双全,几乎无可挑剔,徐三定也会对此十分满意,可这徐三娘,却是从始至终,对自己毫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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