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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出版]-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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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手上的针线——溦姐儿和当归这两个小人儿已经满屋子摇摇摆摆地跑了,常常是几个月工夫,才上身的衣服便又觉得小了——这些活计就够令秧和连翘忙的。唐家比不得族中的那几家富户,人家可以专门雇一批人来做针线上的事,她们却不能支出这笔开销。这样也好,做针线本来就让时光变得像灯油一样黏稠和安静,在这种安静里,不管是二人中的哪一个,随便抬起头跟对方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什么话,也能让二人之间刹那间弥漫出泛着光晕的温暖。
  令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只不过,在穿针引线的时候突然跟连翘说点什么,又听见了一句同样不紧不慢的回答——她就会觉得,似乎她们已经一起上路很久了。有时候她会陷在这种安静里,盼着自己永远不会困倦,天也永远不要亮。所以,当她抬头发现连翘不知何时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像是猝不及防中听见了打雷。针戳在手指上,顾不得去把渗着血珠的指尖放进嘴里抿,“你想吓死我呀。”她嗔怪道,“好端端的又作什么怪,不过年不过节的,可讨不到赏钱。”
  话是这么说,她的心却在往下沉,她知道连翘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能让她这样,不会是小事。这些年来,令秧已经习惯坏事发生,她闻得出空气中的那种气味,不过这反而让她冷静了——横竖不是头一遭遇上。
  “夫人。”连翘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连翘闯了大祸,不瞒夫人说,这两日原本打算着一死了之,可是就怕,我死了清净,祸患还在,所以才想着还是告诉夫人,讨个主意。然后任凭夫人打骂……”
  她还没说完,就被令秧打断了:“你直说吧,是——是哪个男人?”讲出来,她自己倒先觉得脸上发热。她深深地呼吸,好让自己的话音不要发颤。
  连翘咬了咬嘴唇,狠心道:“罗大夫。”
  “老天爷。”令秧像是耳语,“我早就该料到。他成日进出咱们家里,药方子直接就交到你手上——连翘你——当初说日后把你配给个大夫原本是玩笑话,你倒自己当了真——这事情有多久了?等一下,你该不会是已经——”
  连翘惨然一笑:“我不知道,这个月没有见红潮,可是……可是他说眼下还把不出喜脉来。”
  “你倒真是方便了!往后不缺给你把脉的人!”令秧气急败坏,“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么聪明这么稳当的人,有什么道理是你不明白的呢……你。”她重重地把手里的针线掷回炕桌上,可惜太轻了,没有一丝声响,她只好握起拳头,重重往桌上捶了一下,嘴里却泄了气,“你,你还是先起来好了,跪着又能怎么样呢。”
  连翘不动,抬起手背来抹了一把腮边的泪,“是前年中秋的时候,夫人还记得那次老夫人突然犯病么?咱们家里连夜把罗大夫找来,那天他正好被人请去吃酒了,多喝了几杯,勉强撑着给老夫人开完方子,偏巧那天,家里的轿子好像是被谁家借去了,两个骑马的小厮又都打发出去寻川少爷——总之没法送罗大夫回去了,蕙姨娘就说,让罗大夫在客房里歇上一宿……那晚我在厨房里熬药,家里人都睡了,我没料到他会偷偷进到厨房来,他说惦念我好久了。”
  令秧以为自己闭上了眼睛,其实她没有,她只是不忍再听下去,所以心里疼痛地暗淡了一下,眼中却能清晰地看着连翘的脸。“他还说。”连翘柔声道,“若我不从,他就把事情说出去——他知道夫人的溦姐儿不是老爷的孩子,他说当年是蕙姨娘给他银子他才说了夫人有喜脉,我就没主意了,再怎么也不能任由他出去胡说,夫人那么辛苦撑到如今,咱们府里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不能,不能……有了这一回,隔上几个月他就会想法子再来第二回,后来……”
  她把连翘的脑袋搂在了自己胸口。她抱紧她,眼泪流下来:“前年中秋……老天爷,快要两年了,连翘,你好委屈。”
  “若不是有了孽种,我也不会说出来麻烦夫人。我只求夫人做主,让我出去,就依着当时的玩笑话,把我配给罗大夫吧。再者说,他整日出入咱们府里看诊,我也能时常进来给老夫人送药——夫人此后在外头有个我,有什么事就传我进来吩咐,也比现在方便。”连翘从令秧的怀里扬起脸,眼睛里竟有种期待。
  “你这丫头!”令秧“扑哧”笑了,“听听你自己满嘴说的是什么,姑娘家自己做主把自己配出去了,好不要脸。再有你知道罗大夫在老家有妻小没有,而且,就这么一个背信弃义又下流没脸的人,你叫我如何放心?”
  “他发了誓的,只要我真能出去跟了他,他从此就是为了咱们府里肝脑涂地也没有二话——他不是咱们徽州人,在原籍还有个原配,只是没有子嗣。如今我跟了他过日子,也不算委屈了。”
  “怎么不委屈,我原本想着怎么样都得给你寻个年纪相当的,即便家里穷些,好歹也得做正房。现在可倒好……”
  “夫人这话跟我说说就好,可千万别在旁人面前说了——叫蕙姨娘和巧姨娘听去了,难免多心。”连翘的双目被泪水一冲,看起来晶亮了好多,“夫人千万记得,连翘为了夫人,别说嫁人,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皱一下眉头。”
  连翘就在一个月后嫁给了罗大夫,这三年间,生了一儿一女。
  连翘走了以后的这几年,令秧的生活里多了两个习惯。第一样,她开始频繁地去老夫人房里看看,唐家大宅里,自打老爷那时候起,对老夫人的晨昏定省,都不再那么严格。众人都没想到,居然是在令秧这里,又恢复了规矩。每天清晨,她都梳妆好了去给老夫人请安——说是请安,其实老夫人的起居也没了规律,很多时候她到了,老夫人还在睡梦里,不过是跟那几个看守着的婆子聊几句罢了。其中一个,每天清早都会为令秧备好一盅新熬出来的红豆薏仁汤——秋天的时候这汤也换成红枣雪梨。这婆子只是静静地把盖盅放在令秧眼前,也不抬头,像是有意藏着自己那只蒙着层霜,布满黄斑,并且不知望向何处的右眼。没错,她就是祠堂里那个门婆子。
  想当初,将门婆子夫妻调入唐府,也费了蕙娘一番心思。经过一番查问,这夫妇二人原本属于唐璞家的册子上,起初蕙娘还很头疼该如何开口求唐璞将这两个人让出来,没想到蕙娘刚一说出自家夫人很喜欢门婆子这句话,唐璞就痛快地应允了,她之前编好的理由都没来得及说。
  令秧端起盖盅,问门婆子:“老夫人睡得可安稳?”门婆子简短地答:“甚好。昨儿个吃罢晚饭便歇下了。”
  令秧点头:“总之你们多费心,有什么不对的就去请罗大夫过来,别怕麻烦。”
  “是。”门婆子应着,“罗大夫家的媳妇儿今日要进来给老夫人送最新配好的丸药,等她到了,我叫她上去夫人房里陪夫人说话儿。”
  “老夫人平日里可又跟你们说过什么没有?”令秧深深地看了门婆子一眼。
  “老夫人前儿清醒了一会子,问我们听没听说过灯草成精的故事——”门婆子笑着摇头,“不过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又糊涂了,夫人放心,老身会好生伺候着。”
  令秧笑笑,松了口气。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省力,凡事点到为止,大家便都心知肚明。按说,有了门婆子,她才不必每天都来老夫人房里点卯,可不知为何,正是因为门婆子在这儿,她跨进这道门槛才不觉得心慌。
  “可有旁的人来过?”令秧问道。
  “没了。前几日是侯武去请的罗大夫,然后就在门廊上等着——也没让他进来。”
  “这侯武现在跟罗大夫真是亲厚,每次都是侯武去请去送。听说私底下他还常去找罗大夫喝酒。所以连翘很怕侯武上他们家去。”
  “这侯武现在可是蕙姨娘眼前的红人。”另一个婆子从她们身边经过,带着点嘲弄地笑道,“出差买办,迎送贵客,每样都是他——只怕过几日,咱们房里有事还使唤不动人家呢。”
  “看您老人家说的。”令秧放下盖盅,“自从管家瘫在床上以后,满屋子里还不就只有侯武镇得住那起没羞没臊的小厮们,不指望侯武又指望哪一个。至于使唤不动的话儿,就还是少说吧。老夫人房里的事情最大,他要是这点儿事理都不明,我也早就撵他出去了。”
  只见那婆子弯腰赔笑道:“夫人说得很是。”这时只见川少奶奶兰馨扶着自己的丫鬟迈进了门槛,令秧笑吟吟地站起来:“我就等着川儿媳妇来接我呢。”门婆子也笑道:“夫人今儿个要跟着川少奶奶临什么帖子?”
  这便是连翘走后,令秧养成的第二个习惯。某天早上,她跨进川少爷和川少奶奶的房里,开门见山地对兰馨说:“打今儿起,你教我认几个字,好不好?”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与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于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其实兰馨是个不错的开蒙先生。起初,她们二人都以为,对方不过是凭着一时的兴致,坚持不了多久。可是三年多下来,谁也没料到,兰馨虽说教得随性,没什么章法,却也渐渐地乐在其中;而令秧一笔一画地,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临了《兰亭集序》——“学习”这件事,对令秧而言,的确没有她自己原先以为的那么辛苦。每一次,清洗着手指间那些不小心蹭上去的墨迹的时候,总还是有种隐隐的骄傲。更何况,兰馨常常会淡淡一笑,语气诚恳地说:“夫人好悟性。”不过云巧就总是不以为然地撇嘴:“罢呦,她不过是讨好她婆婆而已,也就只有夫人你才会当真。”令秧不大服气:“她平日里那么冷淡倨傲的一个人,才不会轻易讨好哪个。”云巧笑道:“夫人如今成日家读书写字,怎么反倒忘了‘此一时彼一时’这句俗话了?进咱们府里这些年了,她可生过一男半女没有?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川少爷房里那个梅湘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小蹄子在夫人眼前还好,可是在房里,仗着生了个小哥儿张狂得不得了——眼看着就要爬到咱们川少奶奶头上来了。她若是再不忙着巴结夫人,还有旁的活路么?”
  令秧只好悻悻然道:“什么事情一经你的嘴说出来,就真真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她喜欢这样和兰馨独处的时刻,兰馨的屋里没有孩子,川少爷更是很久也不会过来一趟——那房里每个角落都往外渗透着一种真正的静谧和清凉,喜欢搬弄是非的人自然天生就排斥这样的地方。虽然冷清,兰馨却也每天都打扮得很精致,泡上两杯新茶,研好墨,有时候再焚上一炷香。令秧便会觉得,无论如何,被人等待着自己的滋味,都是好的。
  “等我死了,这方砚台,就留给夫人做个念想儿。”兰馨轻轻搁下笔,“把它从娘家带来的时候,横竖也没想过它跟夫人还有这么一段缘分。”
  “年纪轻轻的,总说这些晦气的话。”令秧白了她一眼,做久了“婆婆”,她便忘了自己其实只比兰馨大两三岁。
  “我可没跟夫人说笑话。”兰馨笑道,接着轻轻念出了字帖上的句子,“夫人与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于形骸之外……”
  “虽说你给我讲过这是什么意思,”令秧有些难为情,“可我好像还是不大明白。”
  兰馨叹了口气:“其实,这句话是在讲,他们男人过得有多惬意。他们也知道人生短暂,可是对他们来说,不一样的活法就是有不一样的滋味。拘束着点儿使得,疯一点儿也使得,他们通笔墨会说话,什么样的活法在他们那里都有个道理——不怪夫人不懂,天下文章那么多,并没有几篇是为咱们写的。”
  令秧掩着嘴“哧哧”地笑:“依我看着,你的道理也不少。”静默了片刻,她还是决定说出来,“兰馨,按说,你这么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如何就是摸不透川哥儿的脾气呢——我不是埋怨你,只是替你不值。还是,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就是没法中意他?”
  “夫人。”兰馨的睫毛微微翘着,“今天的茶可还觉得好喝?”
  她只得住了口,听了这话,好像不端起杯子也不合适。茶香的确撩人,她也只好笑道:“你这儿的茶,哪有不好的道理。”茶杯里的一汪碧绿挡在她眼前,她只听见兰馨静静的声音:“夫人不用替我担心。这几年我已经很知足。夫人愿意天天来我这儿写字儿,就已经是我最开心的事情;第二个,便是盼着咱们三姑娘能常回家来走走,在夫家顺风顺水,让我知道她过得好——有了这两个念想儿,我便再也不图其他了。”
  令秧只好叹道:“也难得,你和三姑娘倒真是有缘分呢。”
  令秧二十五岁了。细想,嫁入唐家,已经九年。
  她常笑着跟人说,总算是老了。不过其实,照镜子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老。生溦姐儿时候的损耗这些年算是养回来一些,至少整个人看起来是润泽的。腕子上那只戴了多年的玉镯如今倒显得紧——她比十六七岁的时候略微胖了点,不过眉宇间的神情也跟着舒缓了,安静着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总有股悠然,好像她在凝神屏息地听着一首远处传来的曲子。
  所谓“百孀宴”,只是个说法,听着阵仗很大。其实真的统计下来,赴宴的不过四五十人而已。开席那日,天气晴好。送贺礼的人早已络绎不绝,川少爷一个人在中堂应付着各家的礼单子,张罗着给抬礼的人打赏派饭——所幸如今,府里有个得力的管事的——侯武,前后左右给管家娘子打着下手。令秧一大早便梳妆完毕,去老夫人房里叩头拜寿。她很小心,知道分寸,胭脂自然不能涂,她便轻轻地施了很薄的一层水粉。那粉是蕙娘不知拖谁带来的,据说在京城也是紧俏货色。只消打上一点,面色便觉得白皙匀净,看不出什么痕迹。老夫人被人搀扶进太师椅里,坐着发呆,着一身枣红色刻丝“如意”纹样的袄,滚了银边,再系一条石青色裙子,配着一头银丝和一对祖母绿的耳环,显得益发华贵。令秧事先知道了老夫人要穿戴的颜色,因此刻意地搭着枣红,穿了花青色,系着藤黄的裙子,听了小如的话,把老爷送的玉佩戴在裙子间若隐若现,玉佩的络子是墨绿色,小如非常聪明地在编络子的时候掺进去一小撮桃红的丝线,几乎看不出来,可是迎着阳光的时候,就是觉得那络子会泛着点说不出的光泽。除了玉佩和已经摘不下来的镯子,令秧并没有戴任何的首饰,就连头发也是梳了一个简单的梅花髻,银簪藏在发丛里。雪白的脖颈悄然映着满头未被任何装饰打扰过的乌发。正是因着这种简单,她看起来反倒像是一幅唐朝的画。
  看到令秧浅笑盈盈地扶着老夫人坐下,满屋子受邀而来的各路孀妇们全都微微一惊:倒不是因为这唐家夫人生得国色天香——若认真论起姿色来,也不过是普通人里略微娇艳一点的,总之,女人们的眼光尤其苛刻,更何况还是一群因为没了丈夫因此必须冰清玉洁的女人。孀妇们面面相觑,当令秧大方地对她们欠身一笑的时候,她们因着这疑惑,还礼还得更加殷勤。这毕竟是做客的礼数,况且,人家唐府到底是宅心仁厚的大家子。作为宾客的孀妇中总还是有一两个人能沉默着恍然大悟的:说到底,这唐家当家的夫人,看起来实在太不像个寡妇。
  要说她浑身的装扮也并不逾矩,举手投足也都无可挑剔地大方含蓄。没有一丝一毫的孟浪,可就是令人不安。也许就是脸上那股神情,悠悠然,泛着潋滟水光;眼睛看似无意地,定睛注视你一眼,潋滟水光里就“扑通”一声被丢进了小石子。那份惬意和媚态是装不出来的,她跟人说话时候那种轻软和从容也是装不出来的,这便奇怪了,同样都是孀居的女人——难道仅仅对于她,满屋子的寂寞恰恰是肥沃适宜的土壤,能滋养出这般的千姿百态么?
  然后大家依次入座,并开席,只剩下蕙娘带着兰馨站着,指挥着丫鬟妇人们上菜。兰馨对这些事情委实笨拙,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蕙娘后头,冷傲的脸上难得有了种怯生生的神情。令秧的眼睛远远地追看着她,有时候兰馨一回头,目光撞上了,令秧便静静地对她一笑——在外人眼里,这笑容自然又是莫名其妙的:究竟能有什么令她愉快的事情?或者说,人生境遇已经至此,究竟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令她如此愉快的?
  跟着老夫人和令秧她们坐主桌的上宾,自然是族中或邻近望族里年长的孀妇——比如苏家的苏柳氏,五十三岁,不怒自威——她二十二岁守寡,去年刚被朝廷旌表过。她的贞节牌坊就树在离苏家宅院半里地的田野里,那一天是整个苏氏家族的节日。听说,苏柳氏叩谢过了圣恩,跪在那道记录着自己毕生骄傲的牌坊下面,突然间口吐鲜血,大放悲声,口口声声唤着亡夫的名字,说从此以后,她的赤诚与忠贞天地可表,自己便死也瞑目了。言毕昏厥。场面之哀切壮烈,令围观者无不动容。令秧听过别人对这一幕的描述之后,不置可否——其实她心里暗暗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牌坊树起来的时候,可千万要沉着应对才好。大庭广众之下,凭你有什么缘由,呼天抢地的到底不好看。苏柳氏的传奇处还不止这点,苏柳氏的亡夫有个长兄,也去得早,长兄病逝后没多久,长嫂便投缳随了去——留下的遗孤一直是苏柳氏这个孀妇带大的。所以,苏家的第一道贞节牌坊是长嫂赢来的,苏柳氏得到的是第二块。也不知能不能说是天公作美,苏柳氏的三儿子自幼体弱,四年前染上时疫,年纪轻轻便去了,苏柳氏的儿媳丧夫时27岁,也是一个拿得了牌坊的好年纪。人们都满怀期待地等着,苏柳氏的三儿媳能否争气地为苏家换来第三道牌坊。若果真如此,也真是上苍眷顾苏家——一门的女眷居然也成就了如此佳话。其实,人们心中总还是存着点暗暗的期盼:苏柳氏的三儿媳若是能早些成全自己便是再好也没有了,若是要让所有人陪着她认真等到五十岁才看得见大团圆的结局,未免扫兴了些。今日宴席上,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坐在苏柳氏身边,瘦弱木讷的三儿媳,孀妇们彼此交换着会心的眼神——似乎都一致认同这个女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能让大家尽兴的角色。
  观众们一向难伺候,若是如令秧那样,太出挑了未免扎眼;可是像苏家三儿媳这样,太不像个角儿了,又免不了遭人耻笑。
  苏柳氏终于缓缓起身,端起杯子,像是号令一般,众孀妇也都站了起来——宴席的厅堂里突然间树起一片乌七八糟的丛林一样,老夫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突然惶惑地四下环顾,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跟着老夫人的几位婆子又如临大敌地凑了上来,门婆子的双手轻轻在老夫人肩上一按,然后耳语了几句,令秧站起来还礼,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笑道:“还请诸位宽恕,我们老夫人的身子不好,久病在身,不便起来祝酒,这一杯,我先替老夫人喝了。”
  苏柳氏不卑不亢地笑道:“有劳唐夫人。今日我们一共有三杯要敬,这第一杯,自然先给老夫人祝寿,祝老夫人身体康健,寿比南山;第二杯敬你们唐府,老夫人的福分我们大家是看在眼里的,这必然是唐家祖上厚德所致,府上如今有这样出息的孙儿用功苦读,也有唐夫人这样的儿媳鞠躬尽瘁地守节持家……”
  “使不得的,苏夫人,这可就折煞奴家了。”令秧不好意思地笑,与苏柳氏对饮了,其余妇人们也纷纷饮尽自己的杯子。老夫人也迟疑地端起来喝了一口,继续好奇地左右打量,接着对席上五彩缤纷的凉菜发生了兴趣,像幼童那样抓住了筷子,令秧弯下身子轻轻挡住她的手,悄声道:“老夫人再忍一下,祝酒马上就完了。”老夫人未必听得懂令秧的话,但是却领会了这阻止的含义,怨毒地盯了令秧一眼,齿缝里轻轻挤出两个字:“淫妇。”如今,令秧对这种辱骂早已习惯,不用她给眼色,门婆子立刻就会加重按着老夫人肩膀的力道,老夫人像所有孩子那样,感知得到某种微妙的威胁。
  “第三杯酒。”苏柳氏继续,“老身觉得,该敬一敬我们诸位的亡夫。在座诸位守节多年,谨遵妇德,含辛茹苦,今日托唐府的福,告慰一下亡夫们的在天之灵,也彼此告慰一下咱们大家的辛苦。”话音刚刚到这里,厅堂里的角落就响起了隐隐的啜泣唏嘘声。还真是应景——令秧远远地跟蕙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能浮出讥讽的笑意。
  众人都坐下开始吃菜,气氛也自然跟着热络起来。因为毕竟这“百孀宴”要以庄重为主,谢舜珲很早便建议蕙娘,只在席间安排了一个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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