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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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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之间,鲁仲连长到了五岁。布衣士子们一番公议,将鲁仲连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门下做弟子。鲁氏族人的拜师礼非同寻常,一辆价值千金的驷马高车,外加整整一辆牛车的五百条干肉。徐劫大是惶恐,坚辞不受。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对着徐劫深深一躬道:“非是鲁氏坏先生高风,实因此儿天赋甚高,指望先生带他周游天下以博学问,堪堪薄资,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摇其头一言不发。正在此时,门外的鲁仲连昂昂走进厅中,老族长未及阻挡,稚嫩的嗓门尖亮地响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师何堪大学之人?”徐劫大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骤然生光,对着老族长与五岁的鲁仲连深深一躬:“徐劫受教,敢不承命?”于是,鲁仲连做了徐劫的弟子。
    这个徐劫,原本是徐国公族支脉,做过徐国太史令。徐国被楚国吞并之后,逃亡齐国做了治学隐士。此人虽非经世大才,却是学问大家,更有两样难能可贵处:一是志节高洁,二是藏书极丰。徐劫一见鲁仲连,心知此儿非同寻常,便将他与门下三十多个弟子分开,从来不教他与师兄弟们一起听老师讲书。徐劫只给鲁仲连排出读书次序与读完每本书的期限,除了生字,从不讲解书意。每读完一书,徐劫便教鲁仲连自己释意讲说,徐劫反复辩难。令徐劫惊讶的是,这个少年非但读书奇快,过目成诵,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见解。说起话来正气凛然,一副天生的大器。鲁仲连十一岁那年,徐劫想试试鲁仲连在人前的论辩才能,破例教鲁仲连给三十多名弟子讲解《书》,而后由弟子们自由发难。这班弟子都是齐国的才俊之士,即便最小者,也在十八岁上下,在徐劫这里修业六年,大多到稷下学宫论战成名,而后再周游天下修业立身,原本个个都是能才。
    面对如此一群师兄,十一岁的鲁仲连从容不迫出语惊人:“《尚书》二十余篇,典谟训诰之文也!除《洪范八政》些许精华,余皆不足为论也。读之无益,弃之无害,与今世流传之《商君书》相比,一堆竹简耳,何堪列为必读之经?”此语一出,满厅哗然,三十余名师兄当即群起而攻之。鲁仲连舌战群士毫无畏惧,逐一列举《尚书》的迂腐泥古之处与今世治国之论相比,批驳得一班师兄哑口无言。
    老徐劫本是儒家名士,眼见被儒家列为五经之首的《书经》被这个黄口小儿批驳得体无完肤,却分外高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吾有鲁仲连,不枉为人师一世也!”开春之后,老徐劫出动了那辆驷马高车,带着十二岁的鲁仲连到了稷下学宫,要鲁仲连在这名士云集的学问渊薮里见见世面。
    此时,正逢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论战擂台大较量。这论战擂台,原是稷下学宫的独特创举,每年在阳春天气开擂,为的是考校新来名士的真实功底。但凡有名士上台,除了几个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师讲学,学宫士子都会云集而来,反复与上台名士论战。上台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坚持到无人前来挑战,方可成为稷下学宫承认的“宫士”,获得一顶稷下学宫特有的士冠——六寸红玉冠。
    这一年,上擂者是齐东名士田巴。田巴学问博杂,自称“天下书无不通读,无不精熟”!更兼见解奇异,辩才过人,一个月的时间里,折服了几近千人的诘难,连续战胜了稷下学宫士子的轮番挑战。涉及学问无所不包,从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从离坚白到合同异,举凡百家学问,无一人问倒田巴。
    正在此时,徐劫带着少年弟子鲁仲连到了。师生坐在擂台下整整听了三日,鲁仲连沉着小脸无动于衷。老徐劫以为这个少年弟子被吓住了,晚间特意笑着叮嘱:“仲连啊,学问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气也。”少年鲁仲连却睁大了眼睛道:“老师,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这稷下学宫原也寻常。”徐劫惊讶得胡子一翘一翘道:“你?你,也忒狂妄了,此乃稷下学宫!不是即墨也。”鲁仲连高声道:“稷下虽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却非鲁仲连狂妄也。”徐劫又气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胜了田巴,老师便服了你。否则,休说大话!”鲁仲连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红日初上,学宫论战堂又是人头攒动。卯时三刻,一阵隆隆战鼓,擂主田巴赳赳上台高声道:“学如战阵!今日最后一战,但凡有真知灼见者,便请答话!”语气张扬,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论战,稷下士子们几乎问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难题,今日最后一日,士子们都等着看隆重的士冠大礼,异口同声喊道:“田巴学问,我等佩服!”而后满场肃然。学宫令邹衍放眼打量,见无人出题挑战,正要开口宣布士冠大礼开始,却听一声响亮童音:“我有难题,请教先生!”众人侧目,却是不见人影。
    哄嗡一声,场中哗然。邹衍高声道:“挑战士子何在?上台论战!”
    原是鲁仲连少年矮小,淹没在人群中难以寻觅。中间一名士子高声笑道:“小名士在此!我来送他。”双手举起鲁仲连,将他托到了台上。士子们一看,是个长发少年,不由满场大笑,一片掌声中喝出了长长的一声:“彩——”此时此地,这却分明是一声倒彩。偏是田巴没有笑,对着这个布衣少年肃然一拱手:“才无老幼,敢请赐教。”稷下士子见田巴此等风范,自感方才有失浅薄,立即肃静了下来。
    少年鲁仲连冷冷一笑,一脸肃然之色,昂昂高声道:“尝闻厅堂未扫,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问玄妙空灵之事!先生以为然否?”
    田巴一怔,顿时收敛笑容:“愿闻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国欲报国恨,秦国虎视眈眈,楚国背盟进逼,赵国西面蚕食,齐国面临四面压力,邦国危在旦夕,敢请问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响彻全场。
    田巴大是尴尬:“此等经世之策,我却素无揣摩……”一时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无策,却要论争五帝三王之道,空谈坚白之分,辨析合同之异,醉心马之颜色、鸡之脚趾、鸟之卵蛋,远离民生国计,竟日空谈不休,不觉无趣么?劝先生为苍生谋国,莫以此等无用空话蛊惑国人!”
    田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深深一躬,坦诚认输:“一个少年,尚知邦国忧患庶民生计,田巴汗颜无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终身不复空谈。”说罢对邹衍一躬,又对着台下茫茫士子一躬,红着脸匆匆去了。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一时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竟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外弟子,叮嘱他两年之后一定回稷下学宫,自己又回到了齐国。一到即墨,却不想田巴已经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对老徐劫说:“鲁仲连乃天上飞兔,岂止千里驹也!田巴愿与先生隐居即墨,修习学问,终身不复空论。”老徐劫不能推脱,与田巴做了临庄挚友,时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请田巴给弟子们讲书,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绝:“不敢食言自肥,贻笑天下也。”竟是当真终生不论虚学了。
    ……
    这一番故事,听得苏代嗟呀感叹不止,见孟尝君戛然打住,不禁急迫问道:“后来如何?鲁仲连呢?鲁大杠呢?还有那个杠姐儿呢?快说!”孟尝君哈哈大笑:“看看,比我还着急。鲁仲连么,我正要对你提说,他做的事可是与你这个上卿有关。至于鲁大杠与杠姐儿如何,左右你要与鲁仲连相识,自己去问了。”苏代一听,心知鲁仲连必是为齐国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一阵感慨,意犹未尽地赞叹一声:“天道昭彰也!齐国出此纵横名士,羞杀稷下清谈士子了。”孟尝君笑笑,将他与鲁仲连的计议说了一番,叮嘱苏代来春出使时多多留意。苏代听得仔细,也连连点头,末了却沉吟不语。孟尝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鲁仲连么?”苏代一笑:“哪里话来?我是在推测,鲁仲连必是另一条路子,与我这邦交斡旋相得益彰。”孟尝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条路子?”苏代将自己的预料说了一遍,孟尝君良久沉默,末了叹息一声道:“也好啊,有个为国忧患的风尘名士,我等也免来日葬身鱼腹。”大饮一爵,噔地撂下铜爵,伏在案上大睡了。
    苏代怅然一叹,向帐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尝君,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第三章东方龙蛇(5)
           五、两使入秦皆惶惶
    节气刚到“义气至”,齐湣王下书苏代立即出使秦国。
    出使秦国是窝冬时的谋划,苏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后西行,届时冰开雪消,一则路上快捷,二则也与使节三月春行习俗相合,不使秦国感到突兀。苏代没有想到齐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齐国三十节令,纵是清明节气,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这“义气至”头上,实际还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皑皑的时分,甭说使节,连商旅也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秉性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春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却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是要难堪的。而邦交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脱。只要出了临淄,快慢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阳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苏代第一个想见的,是樗里疾,第一个要见的,也是樗里疾。之所以想先见樗里疾,是因为此人与苏秦张仪孟尝君都是交谊笃厚,对他苏代也算熟悉,说起话来方便自在,不像新贵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这个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国外事,邦交官署“行人”由他统辖,但凡外国使节都必须先到这里交验文书、排定面君日期并安顿驿馆等级。如此这般,正合了苏代心意,一辆青铜轺车十名护卫骑士,辚辚隆隆地到了右丞相府。
    秦国素来没有令人心烦的门吏关节,插有“齐国特使”车旗的马队刚一停稳,便有门吏大步迎来:“敢问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晋见丞相?”苏代车后书吏一报名一点头,门吏便快步走到门厅对着院内一声传呼:“齐国特使苏代请见丞相——”呼声迭次传进,片刻间一名黑衣官员快步迎出,在车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职司行人,恭迎特使。”苏代道一声多谢,下了车带着一名书吏跟着这个行人进了府门。
    “嘿嘿,上卿远来,老夫失礼了,请入座。”樗里疾显然老了,阳春已暖却还是一领翻毛皮袍,案旁一个木炭红亮的燎炉,黝黑的脸膛上已经有了一副花白的胡须,除了那双依旧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眼前俨然一个胡人老酋长。
    苏代深深一躬道:“丞相老寒腿,孟尝君托苏代带来了一味海药,或许有用。”说罢一摆手,身后书吏捧过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苏代上前一摁铜匣顶端,“当啷”一声,铜匣变成了四张铜片摊在了案上,一个细脖大肚的陶瓶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画着三样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一枝外形似麦却又开着蓝色花儿的怪草,一只酱红色的怪异甲虫。三物蟠曲纠缠,分外夺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尝君又来折腾老夫,此等怪物便是海药?”
    “老丞相,此乃海上渔人部族之秘药,叫大散寒。”苏代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陶瓶画,“你看了:这种怪草叫蒒,产于大河入海处的孤岛,每年七月成熟,却不能立即采割,须得渔人扎帐守望,直到冬日枯干方能连根拔起。渔人叫这蒒草为‘禹余粮’,说是大禹治水时天寒地冻,将谷饼冻成了石块,人不能食。大禹命抛于河中以水化之,却不想经河水一泡,谷饼便筋韧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浑身热汗。大片饼渣随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岛,便生出了这种蒒草。蒒草果实如麦粒,渔人又呼为‘自然谷’,热力奇佳,入药为驱寒神品也。”
    “嘿嘿嘿,这条怪蛇如何?”樗里疾见苏代讲说得明白,也来了兴致。
    “这是东瀛海蛇,色如火红,长在冰海极寒中游食,极难捕捉。渔人远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无人烟之孤岛,方可偶然在海潮鱼群中捕得一两条而已。但有一蛇入舟,渔船便温暖如春,渔人又称火海蛇。入药妙用无穷也!”
    “嘿嘿,讲究如此之多?这只带毛甲虫如何?”
    苏代指点道:“甲虫叫射工虫,还有三个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虫生于吴越山溪阴湿处,性极阴寒,口成弓弩形,于丈余之外能以寒气射人。但中气射,人便生出热疮,急需大冰镇敷三日,否则无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兰陵果酒一坛,浸泡三冬,便成绝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叹:“此等工夫,难为孟尝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苏代笑道,“孟尝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
    樗里疾打开泥封铜管,抽出一方白绢,几行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药。奈何三物难得,又浸泡三冬,竟致耽延十年之久,以致樗里子老境维艰,心下何安矣!苏子入秦,邦交大义与你我交谊无涉,公但心知。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药神奇,只怕是不好喝也。”
    苏代笑道:“此药有射工虫,最是好喝。老丞相请看。”说罢从摊开的铜片上拿下一只镶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根镶嵌的铜针,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一股红亮的汁液激射而出,顷刻半杯。苏代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液便骤然断线。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射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日,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来,敢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
    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举起陶杯“吱”的一声吸啜个干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
    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樗里疾飞快地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交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苏代机敏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歇息两日,看看咸阳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恁多汗水?”
    说话之间,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毛大皮袍也脱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春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痒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田文这小子有手段,却教老夫落个还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四肢百骸都软得要酥了,酥了……”说着脚下一软,竟跌坐在苏代身边。苏代兴奋得满面红光,连喊:“来人!”两个侍女飞步而来,苏代一声吩咐:“快!抬竹榻来,教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时可坐可卧的竹榻抬来,樗里疾被两名侍女扶上竹榻犹自嘿嘿笑个不停:“直娘贼,酥软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当年骗老夫到那绿街热水泡,强到天上去了!”苏代见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哝,一片天真快活,不禁大是感慨。
    原来,苏代对孟尝君托他带来的这色小礼也没在意,只做了说开话题的引子而已,不想这坛海药竟神奇得立见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毕竟,樗里疾是秦国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从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复如常,孟尝君这份情意便太大了,他这邦交斡旋也无形中风光了许多。
    在咸阳转悠得一日,苏代接到行人知会:宣太后与丞相魏冄明日召见。
    次日清晨卯时,行人领着王宫车马仪仗来接苏代。到得王宫广场,淡淡晨雾已经消散。咸阳宫小屋顶的绿色大瓦在春日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灿烂,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杨柳,轻盈的柳絮如飘飞的雪花弥漫了宫廷,竟使这片简朴雄峻的宫殿有了几分仙山缥缈的意味。苏代不禁从轺车中霍然站起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一声赞叹,“宫柳风雪,无愧咸阳美景也。”
    “上卿好诗才!”一阵洪亮的笑声从缥缈的柳絮风雪中传来,“魏冄迎候上卿。”
    苏代连忙下车遥遥拱手:“丞相褒奖,愧不敢当。齐使苏代,参见丞相。”
    魏冄笑着快步迎来:“苏子天下名士,何当如此拘泥?”走到面前握起了苏代的右手,“来,你我同行!”执手并肩进宫,将迎候使节的诸多礼仪一概抛在了脑后。苏代没想到进入秦宫如此简单,匆忙之下,竟无以应对,被魏冄拉着手匆匆大步地进了东边一座宫殿。直到绕过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冄才放开苏代,径自向上一拱手:“禀报太后:齐国上卿苏代到。”苏代醒悟,未及细看便对着中央一躬:“齐国特使,职任上卿苏代,参见太后。”
    “苏代,我在这里,你向何处看了?”东面传来一阵明朗的女子笑声。
    苏代大窘,抬头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东首一张大案前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发髻中一支长长的碧绿玉簪,没有任何珠玉佩件,惊人的简朴干净。然则那一阵泼辣讥讽的笑声,却令任何使节都不敢轻慢。苏代久有阅历,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场作势的太后才真有分量,重新郑重一躬,又一次报号参见。
    “苏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视,便由本后与丞相见你了。子为邦交高手,入秦何事,但说便了。”说话间,煮茶的侍女已经给苏代捧来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红茶。苏代举盏呷了一口,表示了对主人礼敬的谢意,一拱手笑道:“苏代虽奉王命入秦,然却想先说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开口,魏冄高声道:“国使无私语。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须再说?”宣太后一摆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说不得私话?说,想说甚说甚,晓得无?”一番秦楚相杂的口语,家常自然得没有任何礼仪拘泥。
    苏代一拱手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虽在使命之外,却与秦国利害相关,故而请准而后言,无得有他也。”
    听说与秦国利害相关,魏冄顿时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说。”
    “苏代一事不明,敢问太后。”先引开一个话头,苏代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齐国,已有半年有余,太后见我,如何不问甘茂使命成败?”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闪,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何须探问?又不是小孩童出门做耍忘记了回来,可是了?”
    “太后若有如此心胸,苏代自是景仰,也便无话可说了。”苏代说罢,端起茶盏悠闲地品啜起来。旁边的魏冄着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苏代却不说话,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苏代要她开口,轻轻笑道:“上卿想说但说便了,何须卖弄关节?”苏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盏一声叹息道:“不知何故,甘茂已经向齐王请求避难,不愿再回秦国。”宣太后笑道:“齐王封了甘茂几百里啊?”苏代正色道:“齐秦素来结好,齐王自是不敢轻纳。目下,甘茂只是暂居客卿而已。兹事体大,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魏冄顿时满脸冰霜,啪地一拍长案道:“叛国贼子!齐国当立即递解与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冄一眼道:“少安毋躁,急个甚来?”转对苏代笑道,“苏子既说,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
    苏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询,自当知无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国者数不胜数,若以去国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杀之,无异于自绝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诚非良策也。然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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