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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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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走到后宫廊下,老国王已经按捺不住周身飓风般的热气,猛然拉过一个侍女便扑在地上折腾起来。另外三个侍女吓得捂着嘴不敢出声也不敢离开,眼睁睁看着那个侍女被老国王三两下剥光婉转凄厉地呻吟起来……一个侍女蓦然醒悟道:“快,挡住,大王受了风我等谁也别想活!”三人连忙围住了已经光光翻滚的两具白肉,相互拉起裙裾做了屏风。好容易过了大半个时辰,老国王翻身跳起:“青果子不过劲,找王后了。”将大袍往裸身子一裹,大步匆匆地走了。慌得三个侍女顾不得还躺在血糊糊石板上的同伴,一口声叫着:“大王有风!”边跑边脱下长裙赶上来往老国王身上包。楚怀王包着一身五颜六色的丝衣,身后跟着三个白光光的侍女,风一般进了后宫,吓得迎面侍女们一片叫嚷纷纷逃避。
    终于在午后时分,楚怀王从新王后身上爬了起来,虽是漂浮眩晕,却也是一身轻松,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一鼎鹿龟汤肉,这才打着瞌睡登上辎车来到令尹府。老昭雎躺在病榻,没有来迎楚王。老国王一心轻松,毫不计较,满脸流淌着笑意来到昭雎寝室。
    “老令尹啊,秦王邀本王会盟和约,退还江汉,去也不去了?”
    “我王之意如何?”老昭雎有气无力,声气细若游丝。
    “本王么?尚无定见了。”
    老昭雎艰难地喘息着:“老臣看来,秦国无道,不能轻涉险地……不,不能去了。”
    “好,本王晓得了。”楚怀王目光连连闪烁,“老令尹好生养息,本王择日再来探望了。”说罢起身径自去了。
    昭雎冷笑一声,从病榻上霍然起身:“子弗为出来!”一身甲胄的上将军子弗为从帷幕后冷笑着走了出来:“好个昏君,刀搁在脖颈上了还……”“住口!”昭雎一声呵斥,压低了声,“机心无言。任何时候,不许吐露心声,晓得?”子弗为连忙点头,一声不吭了。昭雎一挥手:“随我到密室。”踩着厚厚的地毡无声地消失在帷幕之后。
    三日之后,楚怀王在八千铁骑禁军护卫下,带着新王后与四名侍女,随着秦国特使嬴显北上了。沿着颍水河谷行得两日,堪堪将近陈城,却见一支马队突然从颍水西岸的丛林中冲出,横在当道不动。楚怀王正在特制的宽大轺车上心不在焉地眺望,遥遥望见当道军马,浑身一激灵道:“是秦军当道么?秦使何在?!”正在此时,车前铁骑圈外的护军大将一声长呼:“春申君晋见我王!”刹那之间旌旗分开两列,一个身披金色斗篷的熟悉身影大步匆匆地走到了王车前。
    “春申君,你不在安陆,来此何干了?”楚怀王对屈原与春申君不同,对屈原是怕是烦,一见头大如斗,生怕他义正词严地教训自己;对豁达谐谑的春申君则颇是喜欢,只要不说国事,很是喜欢与他盘桓。这次春申君丢失郢都丧师十万,举朝问罪,唯独楚怀王不置可否。此刻见春申君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也不忍去问他罪责,只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毕竟,春申君丧师失地,老国王也不能过分娇纵于他。
    春申君一拱道:“噢呀,臣请我王移步说话,黄歇有秘情陈说。”
    老国王皱了一下眉头:“秘情?又是屈原回朝,秉政变法了?”见春申君咬着牙不说话,老国王豁达地笑了,“好好好,移步说话。王车进入密林,不许他人跟来。”王车驭手“嗨”的一声,那辆青铜驷马轺车辚辚驶进了旁边的树林。
    轺车刚刚停稳,匆匆跟来的春申君扑通跪在了车前。虽说君臣大礼跪亦无妨,但在此时毕竟是极不寻常的。战国礼节简约,君臣大防远不似后世那般森严。君前议事,臣子同样有座,躬身参拜堪称大礼,寻常议事拱手礼节。大臣高爵如春申君者,此举自是非同寻常。
    “起来起来!”楚怀王急迫拉住春申君两手,“这般可怜,却是为何?昭雎又为难你了?没事,本王撑着,他又能如何?”
    “噢呀我王,此事与昭雎无关了。臣有事相求,王若不应,臣不敢起来。”
    “好了好了,本王应,你先起来,跪着我心酸啦。”
    “谢过我王!”春申君爬起来一脸急促道,“臣恳请我王,立即还都,不能去武关。臣有秘密斥候报来急讯:武关城内有秦军埋伏,秦王可能有他图!屈原大夫也是此意,这是他托臣呈给我王的血书。”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叠的白绢抖开,十六个暗红的大字触目惊心——秦人奸险,武关虎口,王身系国,毋做楚囚。
    楚怀王瞄得一眼,急速打着圈子口中一串嘟哝:“血书血书,老屈原有多少血整日写书了?要不是本王护着,他能活到今日了?不好好等个机会,有事只乱搅和了,真糊涂老糊涂啦。”嘟哝一阵,又猛然站定呵呵一笑,“春申君啊,你猜猜,昭雎对此事如何了?”
    “噢呀还用猜了?昭雎与秦国张仪时已有勾连,定然撺掇我王与秦媾和了。”春申君满脸通红毫不犹豫。
    “我说呀,你等整日咬来咬去不觉无趣么?”楚怀王豁达地呵呵笑着,“本王今日告你:昭雎力谏本王不去武关。他说,秦国无道,不能轻涉险地了。你说,老令尹不是忠臣么?他与秦国谁个勾连了?”春申君大是惊愕,一时结巴起来:“是,是,是么?他,他如何能说此等话了?臣,臣却是不信了……”
    “春申君,放心回去了。这回呀,你与老屈原杞人忧天了。”楚怀王第一次变得自信又从容,“这一回,本王不受任何人撺掇,偏是要君心独断了。本王就是不明白,分明是兵不血刃地收复失地,你等倒是都嘈嘈起来,看本王亲自做一件大事就眼红了?毋晓得甚个道理了?回去回去。”说罢一挥手,两个侍女立即飘过来将他扶上了轺车,“走!莫得误了路程,教秦王笑我了。”
    金灿灿王车辚辚去了,春申君愣怔地木然地站着,兀自喃喃半日,突然大笑起来。
第六章滔滔江汉(7)
           七、终以身死问苍天
    又是一个春天。汨罗江蓝了,草滩绿了,大山青了。
    无边的空旷,无边的荒莽,无边的孤寂。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踽踽独行,漫无目标地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蹚过溪流,爬上高山,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峰顶,久久地凝望着北方。渐渐地,太阳吻住了大山,一片金红笼罩了天地,老人依旧钉子般伫立在山头。
    突然,一阵长长的战马嘶鸣划破了久远的寂静,连声呼喊在山风中荡漾开来:“屈原兄,你在哪里——”“屈子,鲁仲连来了——”
    老人一阵震颤,长长吟哦:“骏马飞车兮,多有悲歌。关山阻隔兮,何得一捷报?”吟哦方罢突然回身,灵猿一般手脚并用,片刻间爬下高高的孤峰,张开双臂迎了上来,与飞身下马的身影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噢呀屈兄,你头发全白了……”春申君抹着眼泪上下打量着枯竹一般的老人。
    “我老,不足惜也!”屈原叹息一声,“你正当不惑,两鬓如霜,如何了得?”
    “噢呀,不说这些了。”春申君勉力一笑,“仲连与小越女星夜南来了。走,到茅屋前说话了。”
    依旧是那堆篝火,依旧是几块大石几只陶碗。四人坐定,小越女似乎只顾着给篝火添柴给碗中斟酒,时不时瞟得老屈原一眼便飞快地移开目光。鲁仲连与春申君也只拨弄着篝火,一时都没有说话。良久默然,屈原突然目光炯炯道:“仲连,说话了,老夫挺得住。”
    “屈原大夫,”鲁仲连骤然抬起头来,“楚王出事了……”
    “楚王哪一日不出事?”屈原嘴角抽搐,“说,究竟如何了?”
    “楚王,被秦国囚禁了。”鲁仲连说话的同时,小越女便盯住了屈原。
    屈原两腿一抖,几乎便要软倒。小越女手疾眼快,几乎在同时扶住了屈原。屈原良久沉默,末了一声粗重的叹息:“枉自大国,却做楚囚,国耻也!”又是一阵沉默,突然激动地喘息着,“总是一国之君,秦国无非以楚王要挟,攫取我大楚山河而已。为今之计,只有设法救出楚王了。楚王但回,必能洗心革面,楚国当有振兴良机也。”
    “噢呀屈原兄,仲连小越女率领南墨两百壮士,原是救楚王去了。”
    “好!快说,楚王回来了么?”
    “屈原大夫,”鲁仲连一声哽咽,从楚怀王进入武关说起,讲出了一番离奇的故事:
    楚怀王一到武关城外三十里,秦国丞相魏冄隆重出迎,商定楚王人马在关外扎营,次日两王在关下楚军营前会盟立约。楚怀王见武关只有三两千人马,斥候也接连飞报周遭百里之内没有秦军踪迹,认定秦国是真心会盟,不禁大是振奋,想先将魏冄说得与楚国一心。与魏冄痛饮了两个时辰,楚怀王赏赐给魏冄十名细腰侍女、一车楚国香橘。魏冄醺醺大醉,非要用两车秦王酒犒劳楚军将领。楚王满脸涨红,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员楚军将领拜受秦王犒赏,当即在王帐外痛饮。天将暮色时分,楚王醉了,魏冄醉了,大将们也醉了。就在那个晚上,八千禁军神奇地消失了,连营帐旗号也踪迹皆无。
    楚怀王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刚刚梳洗停当,帐外鼓号齐鸣,秦国特使嬴显已经到了行辕之外。楚怀王正要出帐,嬴显已经大步匆匆地撞了进来,当头一句喝问:“敢问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怀王顿时蒙了:“你说魏冄么?他?对了,他在犒赏大将们饮酒了。对,秦王酒了。”嬴显怒喝一声:“哪里有酒?哪里有人?”
    楚怀王出帐一看,顿时一个踉跄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军营已经无踪无影,空荡荡的行辕战车上也没有了一个兵士,只有嬴显带来的一队铁骑黑沉沉横在眼前。老国王大骇,也猛然醒悟,对着嬴显嘶声大喊:“嬴显,叫秦王出来说话!”嬴显冷冷一笑:“还是楚王自对秦王去说的好。来人!护持楚王入关。”
    及至春申君与鲁仲连带着安陆三万兵马赶到丹水谷地时,武关下已经是一片寂然空旷,秦军十万已经扎在了关外山口严阵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要与秦军决死一战,却被鲁仲连死死劝住了。两人带兵退入楚界,鲁仲连提出了一个营救楚王的谋划。春申君要挑选军中猛士三百,亲自前往。鲁仲连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军兵不如侠士,你纵是上将军,亦不如我。若信得鲁仲连,你便带兵在崤山接应,不日我便有音信。”春申君深知鲁仲连大义高风,毫无异议地赞同了。
    鲁仲连与小越女带着随军北上的南墨子弟两百余人,星夜从崤山潜入秦国腹地去了。
    这一次鲁仲连决意背水一战,连素来不出面的田单在咸阳的秘密力量也一并拉了出来。旬日之间,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葱茏的峡谷,一角青色屋檐从山腰飞出绿林之外。城堡的大门关闭着,墙外与羊肠山道上游动着隐约可见的黑衣甲士。城堡内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铺成的空场,没有树木,没有亭台水面,没有任何遮掩人身处。楚怀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蓝天,痴呆悲伤,只是不断地仰天长叹。廊柱下,骤然消瘦的新王后沮丧地坐在石板上,呆呆木木地望着楚怀王。
    终于,南山的蓝天上出现了一只不断盘旋的灰色大鹰。渐渐地,灰鹰盘旋于禁宫上空,似乎在追捕一只小雀。楚怀王仰天看着大鹰盘旋,不禁一声凄然长呼:“灰鹰!双翅给我,本王要飞回去啦!”新王后轻蔑地撇了撇嘴,依旧木呆呆地仰脸望着空旷无边的蓝天。突然,灰鹰从高高的蓝天俯冲而下,从城堡上空一掠而过,又笔直地冲向蓝天。
    一支发光的物事“啪”地掉在了楚怀王头上。楚怀王惊恐地叫了一声,颓然跌坐在院中石板上。那发光物事却“当啷”一声,滚到了老国王身边的石板上。楚怀王回过神来,诧异地捡起发光物事,竟是手指长一支细铜管。端详有倾,他将管头轻轻一拔,里边露出细细一束白绢。老国王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信!快来看啦。”
    那正是鲁仲连给楚王的密信,只有六个字——请游大河桃林。
    又是旬日,楚怀王在泾阳君嬴显的一千人马护送下,北上蓝田西出下邽,去游览天下闻名的桃林胜地了。桃林塬是一片广袤嵯峨的山地,相传夸父逐日渴死在这片山塬,夸父的手杖化做了茫茫三百里桃林。在桃林山塬的一道必经峡谷,鲁仲连小越女与田单一起,发动了一场突然夜袭。
    楚怀王的篷车刚一夺回,田单断喝一声:“仲连快走!我来断后。”鲁仲连小越女人马立即护持着楚王篷车向崤山东南疾走,田单的两百多人堵在山口与剩余秦军搏杀起来。刚刚走得二三十里,迎面一队黑色铁骑展开在当道,两翼直伸展到两边山腰,一个阴沉的声音冷冷道:“鲁仲连,本将军乃骑兵主将嬴豹。放下楚车,我饶了你等。否则一个不留!”
    “交上天决断。”鲁仲连平静回答,将手中长剑一举。
    突然,篷车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叫:“大王!你醒醒,别怕呵。”
    车旁白影一闪,小越女到了篷车,立刻一声惊慌呼喊:“仲连快来!”
    鲁仲连飞身一跃,直上篷车,撩开车帘,见楚怀王肥大的身躯直挺挺横在车中,隐隐火把之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惊怔之下,鲁仲连伸手一探鼻息,已是气息皆无。
    那个已经变得黑瘦的王后一声哭喊:“大王吓死了!大王可怜哪!”
    倏忽之间,鲁仲连心头弥漫出无边的冰冷,两手一插车底端起了楚怀王尸体下车:“秦国还要他么?”声音冰冷喑哑。
    “火把!”嬴豹一声命令,几支火把围了过来。
    嬴豹下马端详一阵,向楚怀王尸身一躬,又向鲁仲连一拱手:“楚王既死,公等之情亦尽。此去楚国山高水远,运送王尸实在不便。不若各位与我一同将楚王尸身运回咸阳,由秦国护送回楚安葬,如何?”鲁仲连思忖一番,长叹一声,默默地点了头。
    “屈原兄!”春申君一声惊叫,扑将过来抱住了屈原。
    屈原已经昏倒在篝火旁,苍老而又愤激的脸在火光下惨白青紫。鲁仲连大急,一边来掐屈原的人中穴,一边轻声焦急地呼唤着:“屈原大夫!屈原大夫!”小越女轻声道:“仲连莫急,且将他平放。对了,就这样,你俩离开一些。”待鲁仲连与春申君放开手退后,小越女跪坐于屈原身侧三尺之外,两手同时向屈原太阳穴与脚底涌泉穴伸出。骤然之间,一红一绿两束细微的光芒直注两穴。
    片刻之间,屈原头顶一股黑气冲出,脸色渐渐舒展平和。良久,屈原开目,一声粗重的叹息:“上天呵上天,为何将灾难都降了楚国?”两眼泪水夺眶而出。
    鲁仲连如释重负含泪道:“屈原大夫,为政重臣,当百折不挠,处变不惊。况乎楚王如此经不得风浪,纵然生还,岂能变法强国?楚国远图,原在扫除奸佞,拥立新君啊!”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急得一头汗水,“我与仲连已经商定:先将你接到一个万全之地养息,由我出面联络新派,拥立新王!仲连小越女率南墨子弟铲除奸佞,而后请你还国秉政变法!老王已经死了,你若振作待时,有可能楚国转机也。”
    屈原一脸茫然,良久沉默,断断续续地一阵喃喃:“春申君,仲连,我,怕是不行了。孔子眼看鲁衰而无能为力,他,也是气闷而死的。我,只怕要和孔夫子一样了……楚王是想变法的,可惜他死了,死了,上天何其晦暝也!”
    小越女淡淡笑道:“屈原大夫,天道玄远,人道至上,何为一昏聩国王耿耿若此?”
    屈原摇摇头:“不,楚王不是昏聩之君,他被奸人蒙蔽了。春申君,鲁仲连,还有小越女,屈原谢过你等情意了。我,哪里也不去。汨罗水,是屈原的归宿。你等走……”
    鲁仲连愕然。春申君大急道:“噢呀屈原兄!这是哪里话来?我等如何能丢下你走?楚国等着你,变法等着你!昭雎还要杀你,莫非你连我黄歇都信不过了?啊!”
    屈原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转身向那座孤独的茅屋走去了。
    料峭的寒风掠过,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灭了。春申君对着茅屋长长地喊了一声:“屈原兄,过得几日我再来,等我——”悲怆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着,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太阳出来了。汨罗江畔晨雾渺渺,青山绿水陷在了无边无际的迷蒙之中。
    屈原从茅屋中出来了,扶着一支青绿的竹杖,消失在弥漫的晨雾里,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晨雾消散,那个身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像,久久地伫立着,久久地仰望着湛蓝深邃的天空。渐渐地,苍翠青山吻住了半边红日,晚霞彤云飞金流彩,天空充满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一种主宰一切却又永恒地保持着沉默的威严。山下,汨罗江水被霞光照得青绿中透着金红,渔船正在江中缓行晚靠,隐隐有问答酬唱的渔歌传来。
    那位圣哲般的老渔夫,依然肩扛渔叉渔网,漫不经心地从江畔走来。偶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眼神闪过一丝惊异。那柱像渔火一样准时点燃的炊烟没有了,茅屋上挑着一幅长长的白幡,门前也没有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渔夫的目光缓缓地向山顶移动着,木然地站住了。
    白发飘飘的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孤峰顶端,山下是湍急的汨罗江。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执拗的头颅,凝视着流云飞动的天空,长长叹息一声,沉重极了。上天呵上天,你醒着吧?不,你定然睡着了,睡着了。你有双眼么?不,你定然没有生得双眼,没有!没有!那你为何要做天?为何要受人的顶礼膜拜?上天呵上天,都说你是太古自生,不是人造,不受人制,洞察奸邪,惩恶扬善。真是这样么?不!你混混沌沌,无边无际,不识人间是非功过,全然没有公平,没有正义,没有爱心!你,你还是天么?
    天空神秘而沉默,七彩流云的漩涡积淀着久远的愚昧,平静、麻木而又诡异。
    突然,火山喷发了,老人高声吟哦——
    女娲蛇身蛇心,天,你为何要教她造人?给人布下邪恶的种子?
    鲧无德无能,天,你为何要派他去治水?
    大禹辛劳治水,天,你为何却要让他受尽折磨?
    益有大功于世,天,你为何却要教他被启杀害?
    羿残暴放荡,天,你为何成全他夺了相的帝位?
    舜屡次受害,天,你为何不惩罚邪恶的凶手?
    夏桀昏暴无行,天,你为何不用雷电轰击,杀掉这个暴君?
    天呵天……你永远都在昏睡!你给人间留下了多少不平?
    太甲杀害了伊尹,为何太甲反而做了国王?
    殷纣荒淫无道,为何周文王却不能诛灭他?
    周公旦忠贞勤政,为何却有四面流言诬陷他?
    周幽王戏弄诸侯,为何还教他高居王位?
    齐桓公圣明神武,为何被活活饿死在深宫?
    周政王道荡荡,为何伯夷、叔齐死不降周?
    楚国多雄杰名士,为何偏是教楚国沉沦败亡?
    上天呵上天,你的浩渺宽阔,莫非是用来容纳人间邪恶么?
    上天呵上天,你的高远广袤,莫非是用来漠视人间冤狱么?
    如此之天,何堪为天也——
    ……
    太阳完全沉没于山后了,天际陷入了茫茫昏暗。
    老人仰天大笑,笑一阵又大哭一阵,摇着头,拭着泪,释然而又迷惘地喃喃着:“上天呵上天,不要责怪屈原骂你问你。你要有灵魂,有双眼,你可能早早都悲伤死了,愤激死了,对么?是了,你听不见屈原的话,你不过一片流云一汪大气而已!真想教你变成威力无边的神座。你?你答应了?答应了?呵,上天答应屈原了!上天开眼了!啊哈哈……”
    老人大笑着,从高高的峰顶跃入了一片幽明的汨罗江。
    “屈原大夫,回来了——”老渔人悠长的喊声响彻河谷,“渔哥们,救屈原大夫,屈原大夫投江喽——”顷刻间山鸣谷应,江面上点点渔火竞相而来,渔人们在船上喊成了一片:“屈原大夫,你在哪里——”
    山间火把也从四面八方拥来。
    人们边跑边喊:“快救屈原大夫,快跳水了——”
    茫茫江面上,渔人们的喊声渐渐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哭声。
    太阳又出来了。渔舟塞满了汨罗江面,渔人们默默地划船寻觅着,再也没有了喊声。岸上挤满了四野赶来的民众,人们沿江而立,向江中抛撒着米粒饭团。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不断向江中叩头,流泪祈求着:“鱼儿鱼儿,我喂你,千万别吃了屈原老爷爷。”
    鲁仲连与春申君闻讯赶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汨罗江的春水静静地流淌着,空旷的山谷唯有大片的水鸟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上空盘旋飞舞,嘶哑悠长地嘎嘎鸣叫,弥漫出无尽的悲怆。骤然之间,春申君变得枯瘦苍老,软瘫在茅屋前泣不成声了。
    “春申君,屈原大夫不足效法。”鲁仲连平静得有些冰冷。
    “没有屈原,黄歇何堪!楚国何堪!”春申君猛然跳起,对着鲁仲连大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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