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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3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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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却是何故?”
“山水不同也,岂有他哉!”蒙骜慨然拍案,“蜀山雄秀,云雾郁结,蜀水汹涌,激荡地气!更根本者,蜀地归秦,李冰治水,茶树焉得不坚!”
吕不韦不禁莞尔:“茶树因归秦而坚,上将军妙论也!”
“你竟不觉得?”蒙骜大是惊讶,“吴国未灭时,震泽茶力道多猛?吴国一灭震泽归楚,哼哼,震泽茶那个绵软轻,塞满茶炉煮也不克食!”
“原来如此!”吕不韦哈哈大笑,“上将军说得震泽猛茶,是粗老茶梗,自然经煮也!绵软轻,那才是震泽春茶上品,须得开炉、文火、轻煮,其神韵在清在香,如何能克得猛士一肚子牛羊肉也!”
“着!有克食之力才是好茶,要那劳什子神韵做甚?”
“上将军喜欢经煮猛茶,不韦每年供你一车如何?”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一阵大笑,蒙骜一挥手,大屏旁肃立的长史便捧过了一支青铜令箭。蒙骜笑道:“秦国十六座军营辎重库,任太子傅查勘便是。”吕不韦接过沉甸甸的令箭便是肃然一拱:“国库军库共计三十三处,查勘非一日之功,上将军以为先查何方为好?”蒙骜笑道:“这是太子傅与国尉公务,老夫只保军库不作梗便是。”“如此在下告辞。”吕不韦正要离案起身,蒙骜却是一摆手道:“先生且慢。”见吕不韦愣怔困惑,蒙骜低声道,“秦军东出与否,纲成君一班政臣之因由果真在老霖灾害,在财货实力?”吕不韦释然点头:“上将军以为不在灾害与实力?”蒙骜喟然一叹:“为将不能取信于大臣,惭愧也!”吕不韦默然片刻淡淡笑了:“若吕不韦揣摩不差,上将军是以为纲成君等怀疑一班大将之战场才能了。果真如此,恕不韦直言,上将军却是错了。”见蒙骜环眼圆睁,吕不韦坦然恳切道,“吕不韦无须隐瞒,朝会之前纲成君已经上书,主张秦军稍缓东出,理由便是秦国元气尚未充盈;一俟国力强大,‘蔡泽愿为上将军督运粮草辎重,殷殷此心,望王允准!’”
“这番上书老夫知道,缓兵而已,岂有他哉!”
“不然。纲成君不以容人见长,若疑虑上将军之才,能自请军前效力?”
默然片刻,蒙骜淡淡一笑:“来日方长,是非自现,不争了。”
“上将军无须疑虑,军辎但许出兵,终归无可阻拦!”吕不韦慨然一句便告辞去了。
此后整整一个冬天,蒙骜几乎每隔三两日总能接到远近军报,说吕不韦逐一查勘驻军辎重营,比会同查勘的国尉府丞还要娴熟于兵器粮秣,竟连续查出六座辎重营兵器失修粮秣衣甲保管不当!蒙骜顿时不安,火速派出几名精干军吏奔赴各关隘军营督导修葺,结果还是被吕不韦屡屡查出纰漏。蒙骜大是沮丧,觉得新秦王派出如此一个执意要放三把火的棘手新官,分明便是要挑理缓兵了。及至吕不韦腊月末冒雪赶赴蓝田大营做最后查勘时,蒙骜与大将们再也无心应酬这个新贵,竟只派出一个长史陪同吕不韦了事。一个正月,这个吕不韦也不过年,竟一鼓作气查勘完了关中的十多座官库,仍然是库库有纰漏,蒙骜哭笑不得,一气之下索性住到蓝田大营不回咸阳了。
二月末河冰化开,一卷紧急诏书将蒙骜星夜召回咸阳。
蒙骜万万没有想到,新秦王竟当场下了诏书——大军整备,三个月内相机发兵!秦王靠着大枕气喘吁吁将一卷竹简推到了他面前:“老将军,若非翔实查勘,我还当真不知道秦国府库竟有如此殷实。不打仗,也是白白糟蹋了物事。然则,各军库储物纰漏太多,折损太大,教人心痛也。这是清册,老将军务必在发兵之前整肃好军营府库。”蒙骜的心嘭嘭猛跳,接过清册便是慷慨激昂:“我王毋忧!老臣定当整出一个好军库来!”
回到府邸翻开简册,蒙骜竟看得心惊肉跳!粟谷糜烂十三万斛,军械弓弩失修六万余件、帐篷霉变一万六千顶,车辆断轴三千余、车厢破损六千余,军船漏水者十三条,战马鞍辔皮条断裂者三万余具……统共开列十三项,项项有数目有府库地点有辎重将军印,最后便是太子傅吕不韦与国尉司马梗的两方阳文大印。
不用核实,蒙骜便相信了清册的真实。
秦国法度:府库仓储分为三类,一类为王室府库,只存储王宫王室器物粮货;一类为邦国府库,分为国库与郡县府库两级,存储各种民用财货;一类为军库,专门储存军用器物粮秣。仅以军用器物说,又分为“尉库”与“营库”。尉库者,筹划掌管存储全部军用物资的国尉府专库也;营库者,隶属带兵将领的军营仓库也。每年岁末,所有营库须得向国尉府上报总消耗与来年需求,再由国尉府上报国府太仓令,太仓令最终依据国君诏书,与国尉府核定来年全部军用器物总数量,而后分期拨付。战国之世大战多发突发,为免缓不济急,国尉府向大军营库拨付的器物钱财历来都多出三月,若遇长平大战那般的长期鏖兵,事实上便是尉库与营库直接合一了。即便在寻常情势下,军营府库也至少多出一月的仓储。如此一来,军营府库便多为满仓,而尉库倒往往是半仓或空仓。也就是说,军用器物的储藏事实上多在常在军营府库,而不在国尉府库。然则,大军府库一律由辎重粮草营掌管,辎重营总管无一例外都是稳健又不失勇猛的将军,其军务重心首先在保障粮道畅通,而不是保障仓储完好。即使营库有少数通晓仓储的军吏,也无法使营库大将将仓储完好当作大事来做。大多时候,营库的粮草军械都是露天堆放,除了雨雪天气用麦草或帐篷稍做苫盖,几乎再没有任何法程。蒙骜也曾经做过三个月辎重将军,清楚记得国尉府军吏每次来核查粮秣器物时都要皱着眉头长吁短叹,而最终又都是摇着头默默走了。如今想来,当年还当真是熟视无睹。这个吕不韦也是不可思议,短短三个月竟将举国府库查勘得如此巨细无遗,尤其对大军营库,几乎是仔细梳篦了一遍,直是令人不得不服。
蒙骜二话不说,飞马直奔国尉府,当头便要六十名仓储军吏。
“老兄弟胡话也!”同样白发苍苍的司马梗呵呵笑了。
“你老哥哥只说有没有?给不给?”
“莫说六十,只怕六个也没有。”
“堂堂国尉府,六十个仓储吏都没有!”
“老兄弟,仓储吏不是工匠,是巡查节制号令指挥,你说有几多?”
蒙骜恍然大笑:“老哥哥是说,一个仓储吏可管多个库场?”
“还没老糊涂。”司马梗嘟哝了一句。
“好好好!给三个便是!”
“三个?我一总才两个!”
“好好好!一家一个!”
“老兄弟也!”司马梗哭笑不得,“我这二十多座府库星星一般散在各郡县,一个跑得过来么?缓急还要被太仓、大内拉去帮库。再走一个,老夫还做不做大军后盾了?”
“鸟!”蒙骜不禁大皱眉头,“如此说,这吕不韦是拿捏老夫了!”
“吕不韦?”司马梗恍然笑了,“老兄弟只去找他,断无差错也!”
“老哥哥都没有,一个太子傅倒有了?亏你好章法!”
“你知道甚来?吕不韦的兵器仓储,只怕我得拜他为师了。”
见素来慎言的老司马如此推崇吕不韦,蒙骜心头又是猛然一跳,一拱手便大步出门上马出城,过了渭水白石桥便向吕庄而来。蒙骜听蒙武说过,这个吕不韦虽然做了太子傅,却超然于朝局之外,除非奉诏,寻常总住在城南自家的庄园,城中府邸反倒十有八九都是空荡荡的。到得庄门拴好战马,蒙骜也不报号便提着马鞭径自登门。门厅仆人想拦又不敢,便飞步跑过蒙骜进庄通报去了。
“老朽见礼了。敢问可是上将军?”一个白发老人在正厅廊下当头一躬。
“足下识得老夫?”蒙骜有些惊讶。
“老朽见过蒙武将军。我家先生去太子府未归。上将军请。”
蒙骜原本便要告辞,却忽然心中一动竟不觉走了进去。四开间的厅堂宽敞简朴,脚底一色大方砖,几张大案前也都是草席一张,没有地毡,没有青铜大鼎一类的名贵礼器,连正中那张大屏也是极寻常的木色。蒙骜打量一番不禁笑道:“人言吕氏富可敌国,不想却如此简朴也。”肃立一旁的西门老总事回道:“义不聚财。我家先生又素来厌恶奢华,财力雄厚时也是如此。”蒙骜点头一声好,便站了起来笑道:“相烦家老知会先生:他给老夫一道难题,老夫要向他讨一个通晓仓储者。茶水没工夫消受了,告辞。”说罢一拱手便赳赳大步去了。
蒙骜没想到的是,当夜二更,那个家老带着吕不韦的一封书简与三个中年人竟到了上将军府邸。吕不韦书简只有两句话:“遵上将军嘱托,派来三名仓储执事,上将军但以军吏待之可也。彼等若立得寸功,也是立身之途,不韦安矣!”西门老总事说,这三个执事都是当年吕氏商社的干员,专一地经管陈城大仓,十多年没出过任何差错。蒙骜问得几句,见这三人个个精干,心下大是宽慰,立即下令长史给三人入策定职,先留中军大营听用。
次日黎明,蒙骜带着战时全套军吏风驰电掣般出了咸阳。
一月之间,蓝田大营始终没有停止过忙碌,夜间军灯通明,白日号角频频,除了没有喊杀声任何声音都有。修葺兵器辎重、处置霉烂衣甲、裁汰伤病老幼、整饬辎重将士、整顿大型器械、关塞步骑调整、确定进军方略等等,久未大战的秦军在一个月的紧张折腾之后,三十万精锐大军终于在蓝田大营与函谷关集结就绪。
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时,蒙骜升帐发令。第一支令箭方举,忽闻帐外马蹄声疾雨而来,满帐大将正在疑惑,白发苍苍的司马梗已经跌跌撞撞冲进大帐,对着蒙骜一摇手便倒在了两排将墩之间。蒙骜一步冲下帅案抱住了老国尉,右手便掐上了人中穴。
“密诏……快……”司马梗气若游丝,颓然软在了蒙骜怀中。
“抬入后帐救治!快!”蒙骜一边卸司马梗腰袋一边大喊。
诏书哗啦展开,蒙骜刚瞄得一眼便是一声闷哼,一口鲜血骤然喷出,全副甲胄的壮硕身躯山一般轰隆倒在了帅案!前排蒙武一个箭步冲前,抱住父亲便进了后帐。老将王龁大是惊愕,愤然上前拣起诏书,刚一搭眼也轰然跌倒在地,诏书哗啦跌落展开,两行大字锥子般刺人眼目——秦王骤逝!东出止兵!王陵蒙武留镇蓝田,蒙骜王龁即行还都!
大帐静如幽谷,一片喘息犹如猝然受伤的狼群。骤然之间电光一闪雷声炸起,大雨瓢泼倾泄,无边雨幕笼罩了天地山川。中军大帐前缓缓升起了一幅巨大的白幡,广袤三十余里的蓝田军营没进了茫茫汪洋。 
第九章 吕氏新政 一、变起仓促
         夏姬实在想不到,一盅冰茶竟要了秦王性命。
记不清何日开始,门可罗雀的小庭院有人出入了,先是趁着夜色有侍女悄悄来说她的亲生儿子回到了咸阳,后来便是自称当年小内侍的老内侍送来了久违的锦衣礼器,再后来又多了两个奉命侍奉的小侍女。独门幽居的夏姬终于相信了这个梦幻般的消息,但她却始终没有走出这座幽居了近二十年的小庭院。直到那个精灵般的小侍女将一方有着酱红色字迹的白绢神秘兮兮地给了她,她才从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白绢上那两行酱红色大字犹如春雷轰鸣甘霖大作,在她干涸的心田鼓荡起一片新绿。“我母生身,子恒不忘,幽幽之室,终有天光!”除了自己的亲生子,谁能对她如此信誓旦旦?是的,只有亲子,绝不会有别人!夏姬渐渐活泛了,走出了终日蜗居的三开间寝室,与两个可人的侍女对弈练剑读书论诗谈天说地甚至一起洗衣一起下厨,瘦削的身躯渐渐丰满了,苍白的面容渐渐红润了,琴声也变得娴雅舒展了。可是,她始终没有走出过后苑的那道石门。她坚信,即或儿子平安归秦,太子府正厅也永远不是她的天地,太子嬴柱也永远不会成为她真正的夫君。一个亡国公主,命运注定是没有根基的云,随时可能被无可预料的飓风裹胁到天边撕扯成碎片!争不争都一样,争又何益?年来情势纷纭,老秦王死了,嬴柱做了秦王,儿子做了太子。侍女内侍们都暗暗向她道贺,可夏姬却平静得一如既往地淡漠。太子府的女眷公子们都搬进了王宫,晋升了爵位。她却上书秦王,不进王宫,不受女爵,只请继续留居太子府后苑。昔日夫君今日秦王并没有复诏给她,老内侍总管却准许她留下了。后来,还是那个精灵般的侍女悄悄对她说,这座老太子府已经是她的了,她是没有王后名分的王后。从此,她便成了梦寐以求的闲人,与几名侍女内侍终日优游在这座空旷的府邸,品尝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散淡。
可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秘密宣召却改变了这一切。
一辆寻常的垂帘缁车将夏姬拉出了咸阳,拉进了一片幽静的园林宫室。驾车内侍不说她也不问,只默默跟着老内侍走进了幽深的甬道,曲曲折折到了一间阳光明媚却又悄无声息的所在。林木茂盛葱茏,房子很高很大,地毡很厚很软,茶香很清很醇,案前一方香鼎,案上一张古琴。打量之间她心头怦然一动——没错!这正是当年第一次进太子府弹奏的那张古琴!泪水乍然朦胧,对着香鼎肃然一躬,她坐到案前轻轻地拂动了琴弦,沉睡在心底的古老歌儿便流水般徜徉而出:“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洪水芒芒,田舍汤汤。导川去海,禹敷土方。成我井田,安我茅舍。生民咸服,幅陨既长。”
“一支《夏风》,韵味犹存矣!”拊掌声陡然从背后响起。
琴声戛然而止。“你?你是……”夏姬打量着这个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的老人,惊愕得声音都颤抖了。虽说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当年的太子夫君,她心下也觉得他必是老了,可无论如何,她还是不能想象变化会是如此巨大!面前这个臃肿苍白满头灰发的老人,能是当年那个虽则多病却也不失英风的年轻太子?
“夏姬,嬴柱老亦哉!”
“参,参见秦王。”夏姬终于回过神来拜了下去。
“起来起来。”嬴柱连忙扶住夏姬,不由分说将她推到座中,自己也喘着粗气靠到了对面那张宽大的坐榻上。见夏姬懵懂困惑的模样,嬴柱不禁一声叹息,对她说起了这些年的人事沧桑,末了道:“目下异人已是太子,来日便是秦国新君。你乃异人生母,异人来日必认你贵你。虽说天命使然,终归是你纯良所致,他人亦无可厚非也。然则君无私事,宫闱亦干政道。异人既以礼法认华阳后为嫡母,此事便当有个妥善处置。”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阵,打住话头殷殷地望了过来。
“不须秦王费心。夏姬有今日,此生足矣!”
嬴柱顿时沉下脸:“若要你死,商议个甚?”
“……”夏姬愣怔了,“秦王只说如何,我只听凭处置。”
“你若轻生而去,异人何能心安?华阳后何能逃脱朝野物议?我这秦王岂非也做得惭愧?从此万莫生出此心!”嬴柱叮嘱一番思忖道,“你幽居自隐,不失为上策。我看只一条:今日不争王后,他日不争太后,长居老府,散淡于宫闱之外。若得如此,各方皆安也!”
“王言正得我心!”夏姬第一次现出了灿烂的笑,对着香鼎拜倒立下了誓言,“此生但有一争,后当天诛地灭!”记得嬴柱当时竟有些伤感起来,“夏姬呵,子长幽居,我长惶愧,两心同苦矣!然既入王室,夫复何言?若有来生,惟愿你我生于庶民之家,淡泊桑麻,尽享生趣也!”
“夫君!”夏姬一阵眩晕,额头重重撞到案角昏了过去……一阵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感觉冲击得她醒了过来,一睁眼竟是又惊又羞!她赤身裸体地横陈在那张宽大的坐榻上,嬴柱正拥着她丰腴雪白的身子奋力耕耘着啧啧赞叹着,雨点般的汗水洒满了她的胸脯,热辣辣的气息笼罩了她的身心,久旷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紧紧抱住了那湿淋淋的庞大身躯……当嬴柱粗重地喘息着颓然瘫在坐榻时,她不期然看见了榻后的铜壶滴漏正指在午后申时——入宫已经整整四个时辰!
记得很清楚,她亲手将案头自己未动的那盅凉茶捧给了嬴柱。嬴柱咕咚两口吞了下去,却又张开两臂猛然圈住了她。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便扑在他身上,忘情地自己吞吐起来。谁知就在两人魂消骨蚀忘形呓语的时刻,身下的嬴柱骤然冷汗淋漓喉头咕地一响便昏厥了过去!老内侍随着她惊慌的呼叫赶来,撬开嬴柱牙关灌下了一盅药汁。嬴柱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她,只对老内侍低声嘟哝了一句,夏姬便立即被两个小内侍送进密封的缁车匆匆拉走了。
当晚三更,那个精灵般的侍女悄悄来说,秦王薨了!华阳后要杀她!
侍女说她要带她逃出咸阳。她问她是何人,侍女却只催她快走,说令箭只有一夜功效,天亮便走不得了。夏姬淡淡地摇摇头,默默地拒绝了她。嬴柱将一生的最后辰光给了她,便是她真正的夫君,她如何能抛下夫君尸身苟活于世?夏姬一夜枯坐,次日清晨便上书驷车庶长府,自请以王族法度处置,准许自己为先王殉葬!也不管驷车庶长府如何回复,夏姬便在老府正厅堂而皇之搭起了秦王灵堂,衰絰上身,放声痛哭。
夜半时分,吕庄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动了。
当吕不韦被从睡梦中叫醒时,西门老总事紧张得话也说不清楚了。吕不韦从老人的惊惧眼神已经料到几分,二话不说便大步出门跟着内侍飞马去了。到得步骑林立戒备森严的章台宫,四更刁斗堪堪打响。老长史桓砾正在宫门等候,一句话没说便将吕不韦曲曲折折领进了城堡深处的秘密书房。跨进那道厚实的铁门,吕不韦立即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紧张窒息!太子嬴异人跪在坐榻前浑身瑟瑟发抖。华阳后沉着脸立在榻侧,冷冰冰空荡荡的目光只盯着嬴异人。两名老太医与老内侍围着坐榻惶恐得手足无措。坐榻上一方大被覆盖着白发散乱的一个老人,两手作势指点喉头嘎嘎作响,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下猛然一沉,吕不韦迅即觉察到最为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整个宫廷正在一片混乱茫然之中!当此之时,冷静为要。右手猛然一掐左手虎口穴,吕不韦顿时神志清明,大步进了令人窒息的厅堂。
手足无措的老内侍一眼看见吕不韦进来,立即匆匆迎来凑着吕不韦耳边低声一句:“秦王弥留!只等太子傅。”便将吕不韦领到了坐榻前。跪伏的嬴异人蓦然觉察吕不韦到了,噌地站了起来便偎到父王身边,陡然将华阳后挡在了身后!华阳后眉头倏地立起却又迅速收敛,眼神示意太医退下,便匆匆过去站到了坐榻里侧。
“臣吕不韦参见我王。”吕不韦拜倒在地,声音沉稳清朗竟不显丝毫慌乱。
坐榻大被下艰难地伸出一只苍白的大手,作势来拉吕不韦。吕不韦立即顺势站起,俯身坐榻高声道:“我王有话但说,不韦与王后太子共担遗命!”
嬴柱迷离的目光倏忽亮了,喉头嘎嘎响着将吕不韦的一只手拉了过来,又将华阳后与嬴异人的手拉了过来叠在一起,目光只殷殷望着吕不韦,喉头艰难地响着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王是说:要王后与太子同心共济,臣一力襄助。”
雪白的头颅微微一点,喉头嘎的一声大响,嬴柱双手撒开,两眼僵直地望着吕不韦,顿时没了气息!华阳后惊叫一声颓然昏倒在坐榻之下。嬴异人愣怔片刻陡然嚎啕大哭。太医内侍们便顿时忙乱起来。
吕不韦却凝神肃立坐榻之前,伸手抹下了秦王嬴柱的眼帘,理顺了散乱虬结的雪白长发,又拉开大被覆盖了骤然萎缩的尸身,对着坐榻深深三躬,这才转身走到已经被太医救醒的华阳后面前一拱手低声道:“王后对秦王之死心有疑窦,臣自明白。然目下急务在安定大局,余事皆可缓图。王后与秦王厮守终生,深知王心,必能从大处着眼也。”华阳后深重地叹息了一声,陡然起身道:“侬毋逼我孤身未亡人!侬也晓事之人,我这王后尚终日清心不敢放纵,竟有贱人竭泽而渔,当如何治罪了!不治杀王之罪,何以面对朝野!急务先于大局,晓得无?不将淫贱者剐刑处死,万事休说!”语势凌厉神色冰冷,与寻常那个清纯娇媚的纤纤楚女竟是判若两人。
华阳后一开口,嬴异人的嚎啕哭声便戛然而止,人虽依然跪在榻前,目光却剑一般直刺过来。夏姬是他的生母,华阳后非但当众辱骂生母还要立杀生母,何其险恶!嬴异人母子一生何苦,子为人质,母囚冷宫,还当如何折辱!嬴异人宁可不做太子秦王,也要顶住这个蛇蝎楚女!一腔愤怨,嬴异人的脸色立时铁青,一扶坐榻便要挺身站起怒斥华阳后,恰逢吕不韦的目光却直逼过来,冷静体贴威严却又透出一丝无可奈何地绝望。那目光分明在说,你只要一开口,秦国便无可收拾一切便付之东流!嬴异人读懂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终是低头哽咽一声,猛然扑到父王尸身放声痛哭。
“王后之见,臣不敢苟同。”吕不韦转身对华阳后一躬,语气平和而又坚定,“王后明察:先王久病缠身朝野皆知。纵有他事诱发,终归痼疾不治为根本因由。再则,夏姬为先王名正言顺之妾,得配先王尚早于王后一年。夏姬正因先王为太子时多病孱弱,而洁身幽居二十年,此心何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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