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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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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个人。对,还有玄奇。”
    老墨子沉默有顷:“如何安置了?”
    “邓陵子并赴栎阳弟子要诛杀嬴渠梁,弟子以为不妥,将他安置在客岭暂住,十名虎门弟子看护。如何处置,请巨子示下。”
    “邓陵子和嬴渠梁没有比剑?”
    “比了。邓陵子轻敌致败。”
    “轻敌?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长长的白眉一挑,目光锐利地看着禽滑釐。
    “不。此乃邓陵子之言,弟子尚难以定论。”
    “玄奇如何?”
    “师妹擅自逃罚,弟子下令将她关在省身洞思过,而后请巨子处置。”
    老墨子咳嗽一声:“立即将玄奇带来见我。一个时辰后,你们四个也来。”
    “弟子遵命。”禽滑釐作礼,迅速去了。
    老墨子看着禽滑釐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禽滑釐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数十年来追随墨子,为墨家立下了无数功劳,早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师,也成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巨子。然则老墨子对禽滑釐总有些隐隐不安。他已经是五十多岁了,但是对墨子永远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从来没有争辩。老墨子很清楚,禽滑釐的性格本色坚毅严厉,离开他办事便极有主见,且果断独裁。唯其如此,老墨子总感到禽滑釐在许多事情上未必赞同自己的决断,但却总是毫不犹豫地服从执行。老墨子一生苦斗,天性洒脱,希望也喜欢弟子们法纪严明,希望也喜欢弟子们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时和老师争辩,经常说:“不争不辩,大道不显。”他喜欢玄奇,就是喜欢这个女弟子的纯真活泼和敢于求真的勇气。她很少叫墨子“巨子”,几乎从来都只叫“老师”,墨子竟然例外地从来不纠正她。还有苦获那犟牛一般的固执争辩,邓陵子的偏执激烈,相里勤的宽厚失察,老墨子也从来不以为忤。而这些,禽滑釐从来没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远是那么谦恭服从,没有丝毫的争辩。老墨子感到禽滑釐和几个骨干弟子之间,总有些许隐隐约约的拧劲儿,禽滑釐却从来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诸如衣食住行、健身比武等细节上有意无意地说:“师弟师妹们年青,让他们尽兴也。”果真是年龄差异么?老墨子有时也真是吃不准。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么?可身后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他们啊。
    每每想到这里,老墨子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老师……”玄奇站在竹楼门口哽咽。
    “进来。”老墨子淡淡笑道,“只身擒回嬴渠梁,大功,何有眼泪?”
    “老师,他是自己要来,弟子带路而已。”
    “知道。”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为嬴渠梁如何?”
    玄奇轻轻地走进来,垂手肃立:“老师,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啊,一说嬴渠梁,你就咬住这一句话。口才哪里去了?来,坐下,仔细说说,嬴渠梁如何来的?”
    玄奇止住了泪水后,平静下来,对老师备细叙述了陈仓谷的巧遇和来神农山的经过。老墨子听完,久久沉默,直到玄奇离开,他也没有说话。
    中夜时分,禽滑釐等来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
第九章霹雳手段(3)
           三、墨家论政台一波三折
    初冬的太阳照到这座深山城堡时,已经是辰时了,在平原上就已经是半早晨了。由于墨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隐蔽,而且避风,但有阳光便是一片春意。此时正是万里无云,冬日阳光洒满山谷,整个城堡也明亮起来。
    但墨家总院却弥漫着一片肃杀森严之气。平日里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场,全然变了模样。校场最深处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帐幔。石台前横立五块高大的木牌,大书“墨家论政台”五个大字。石台下,正面一张长案,肃然端坐着大袖高冠的禽滑釐。再前六尺,并列三张长案,旁立木牌上大书“主辩席”,坐着相里勤、邓陵子和苦获三人。侧置一案,木牌大书“论敌席”,案前坐着面无表情的秦孝公。遥遥相对的一座简易木栅栏中,站着似平静又似木然的玄奇。这是墨家对失职子弟的最轻惩罚。再前方丈许之遥,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十八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腰身笔挺,神色冰冷。方阵两侧,各有一个少年方队五六十人,也是抱剑跪坐,目光炯炯地盯着侧座的暴君。校场东侧竖着四块大字木牌,写着“敬天明鬼”。西侧竖着同样四块大字木牌,是“暴政必杀”。校场方阵的外围,两面黑白大旗猎猎作响。
    这就是震慑天下的墨家论政台。
    战国之世,论战之风乃时代潮流。举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张非经论战锤炼而不能立于世间,更不能得以流传。一种行为一种理念,要为天下所接受,非经反复论战而不能确立。完全可以说,那是一个演说大爆炸的时代。墨子本人如同无数名士一样,是从论战中搏杀而出,鱼跃而起的。作为天下一面正义的旗帜,墨家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对天下没有一个坦荡的回答。墨家纵横天下的数十年中,举凡诛杀苛虐的暴君,无不筑起论政台历数其劣迹罪恶,且许其反复争辩,直到对方理屈词穷而心悦诚服地引颈就戮。纵有理屈词穷而仍不认罪者,墨家也允许其寻找雄辩之士代为论战,以使其死而无怨。这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认的坦荡精神。如今秦国国君只身上门,这番论战便显得尤其特殊。
    一阵木梆声敲起,急促而响亮,犹如马蹄击于石板。随即一声大锣轰鸣,悠长地荡满山谷。禽滑釐座中威严宣布:“秦国暴君嬴渠梁,来我墨家欲申国政,持论与我墨家所判相左。今日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生杀。嬴渠梁,尔可任意争辩,墨家自有公心。”
    邓陵子霍然站起,满脸激奋,正欲开口,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从城堡深处传出,山鸣谷应。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邓陵子一摆手:“且慢。请问,墨家素来以兼爱非攻教天下,为何对人如奴隶?嬴渠梁愿闻正义之辞。”
    邓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为何受墨家锁链之刑么?”
    “士可杀不可辱。无论何人,墨家都是自贬尊严。”
    方阵齐声怒喝:“大胆妄言!当受惩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论政台了?只听恭维之辞也。”
    邓陵子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卫鞅的贴身卫士、墨家之叛逆荆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舌头,知武不知书,是为墨家门外弟子,下山之后,不行正道,却做酷吏鹰犬。墨家诛杀卫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给卫鞅告警,又来总院为卫鞅说情。按墨家律条,叛逆当斩!我师巨子念他苦寒出身,罚做苦役,有何不当?尔嬴渠梁休得借题做文,休得为叛逆张目,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离座起身,朗声道:“邓陵子差矣!既是卫鞅卫士,便是秦国之事。嬴渠梁坎坷来此,正是为秦国澄清是非。若我秦国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愿引颈就戮,绝不偷生于天下,岂能连累荆壮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请墨家以兼爱为怀,开赦荆南壮士。秦国之事,嬴渠梁以国君之身,一人承当。”
    全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墨家子弟原本个个是热血男儿,听得秦孝公一席极明理的肺腑之言,内心已是暗暗欣赏。禽滑釐大袖一挥:“放了荆南,请其入座。”
    片刻之间,荆南被带到方阵之前,蓬头垢面,长发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肃然地一拱到底:“荆南壮士忠心为国,请受嬴渠梁一拜。”
    荆南愣怔半日,嘴唇颤抖,突然扑地拜倒,大嚎一声,泪如雨下。秦孝公含泪俯身,扶起荆南坐到安置好的草席之上。满场墨家子弟,面上都现出难堪之色。
    邓陵子已是满面通红,厉声道:“嬴渠梁,秦国若非暴政,何故勾结游侠袭击墨家?放火杀人,蛊惑民众,嫁祸墨家,居心何其险恶,尔做何说?”
    全场轰然:“居心险恶,尔做何说!”
    秦孝公对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声道:“邓陵子此言,当有确凿证据。秦国作为尚武之战国,即或贫弱,也还有铁甲骑士数万,要袭击墨家,何须勾结游侠?此点尚请三思。”
    “强词夺理!”方阵中前三排剑士刷地站起,他们都是随邓陵子赴栎阳的“铁工”,对火攻袭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见暴君否认,自是气愤难当。
    邓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啊嬴渠梁,墨家所为,伸张正义,坦荡光明,永远不会有那种无中生有的阴谋勾当!然尔秦国,暴君权臣隐身于后,疲民游侠鼓噪于前,混淆视听,搅乱局势,嫁祸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日,尚以数万铁骑反证胁迫,用心何其险恶?此事不大白于天下,谈何政道是非?”
    “阴谋不明,不能论政!”三十名子弟愤然齐声。
    秦孝公万万没想到一场大事就要卡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墨家将火攻袭击事件看成玷污墨家的卑鄙手段,龌龊阴谋,必欲大白而后快。而他对此事确实不甚了了,方才所讲理由虽非胁迫,倒也确实是“反证”。而此时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却教他如何说出?然这种内心的急迫并没有使秦孝公慌乱,他坦然高声道:“嬴渠梁离开栎阳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袭击之事,岂能知道真相?此事容当后查,真相大白之日再论不迟,何须急切定论?”
    “狡辩!”邓陵子戟指斥责,“此等大事,国君焉有不知之理?离开栎阳,恰是逃避恶名,自来墨家,又是刻意迷惑。此等大伪大奸,岂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许回避。讲!”方阵全体怒喝,声若雷鸣。
    秦孝公默然。一个死扣无解,误会越陷越深。墨家向来固执强横,除非真相大白,否则任何解释都会被看做搪塞,而导致误会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阵悲凉,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防止这种误会演变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
    突然,空中一声长呼:“火攻之人在此!”
    声音苍老悠远,在幽静空旷的山谷中钟声一般荡开。在双方聚精会神之际,这悠悠的呼唤实在惊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阵的人刷地全体站起。邓陵子三人霍然离座,长剑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闯墨家?”禽滑釐的声音浑厚威严。
    一阵笑声:“墨家老友,休得惊恐。”
    声音来自箭楼。众人一看,箭楼屋脊上站着四个人,一个身穿翻毛白羊皮大氅的老人遥遥拱手道:“禽滑子别来无恙乎?”
    禽滑釐命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随即也遥遥拱手,“百里子,非常时刻,恕不远迎。”木栅栏中的玄奇见秦孝公身陷困境,正在心乱如麻,突然醒悟,大叫一声:“爷爷!”一时泣不成声。秦孝公心中一阵惊喜,却依旧面无表情地肃然跪坐。
    箭楼城门打开片刻,不速之客们来到小校场中。众人目光齐齐聚在来人身上,惊讶得鸦雀无声。除了那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和一个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另外两人竟匪夷所思,一个一身布衣头束白巾的俊秀青年,另一个则是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顽皮少年。如此老少一帮,能袭击墨家剑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为明事而来,请禽滑子继续。”
    禽滑釐大袖一挥:“方阵就座。百里子,请入坐。”
    方阵落座,小校场顿时回复肃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侧六尺处,其余三人肃然站立。
    禽滑釐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
    百里老人打断道:“公事不论私情。禽滑子尽管行事。”老人连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釐一招手,邓陵子霍然起身,直指四人:“尔等声言袭击了墨家。请问列位乃何方高人?如何与暴君勾结,陷我墨家于不义?从实供认!”
    百里老人眉头微皱,安如泰山般坐着,仿佛没有听见邓陵子尖锐的声音。倒是须发灰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环视场中道:“在下侯嬴,乃魏国白氏门下总管。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子白雪,这位小哥是公子女仆梅姑。栎阳火攻,袭击墨家,乃我白门所为,与他人无关。”
    听后,全场无不惊讶。魏国白门,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通晓天下的墨家子弟谁人不知?然则众人惊讶处尚不在此,而在这白门势力与墨家学派风马牛不相及,却为何与墨家为敌?一时间,全场惊愕默然。
    来者正是百里老人与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从左庶长府匆匆离去,对白雪转述了卫鞅的一席话,白雪深为震撼,大悔自己虑事不周见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计议,白雪决议弥补过失,三人反复商讨,谋划出了一个周密方略。天亮后,三匹快马直奔安邑,经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齐国,又快马驰骋,三日赶到临淄。在稷下学宫找到百里老人后,一说秦公与卫鞅面临的危机,老人感慨万端,立即与白雪三人上马起程,赶赴神农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详细讲述了墨家的诸种规矩与应对办法,又对白雪、侯嬴的应对方略提出了许多补正。几经锤炼,进山时四人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场中静默之际,老练稳健的禽滑釐冷冷开口:“请问白门公子,白氏经商,墨家治学,井河无犯,白氏何以对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礼,微笑道:“利害冲突,岂能井河无犯?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白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白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色。其中根本,是秦国贫穷,庶民购买力太弱,以致白门无以伸展。及至秦国变法,隶农除籍,井田废除,土地私有,民得买卖,加之激赏军功,惩治疲惰,举国一片生机勃勃。秦国无论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手头买力骤增。当此之时,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潮流,竟视变法为暴政,视变法卫鞅为权臣酷吏,必欲杀之而后快。试想,卫鞅一死,秦国复辟,商市必得萎缩,财货必得大跌,我白门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机又将失去。当此之际,禽子若我,又当如何?”
    一番话娓娓道来,大出墨家预料。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唯独对商家蔑视有加,对商市不屑一顾,对商情一无所知。举凡行止,墨家皆以大道为准绳,何曾想到过商人这一块?如今竟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横空飞来,大谈商机牟利之道,而且以此为利害冲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气凛然的墨家一头雾水?公然否认这种利害么?大为不妥。战国之世,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像春秋时期那样卑贱。天下著名学派即或心存蔑视,也已经不再刻薄地咒骂商人。墨家作为震慑天下邪恶的显学名门,岂能在公开论战的场合,否认一个举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釐纵横天下,十余年前已经是公认的诸子人物,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与尴尬?所以一时间竟不能立即接话。
    邓陵子身为被袭击的当事人,心念只在细节之间,见禽滑釐愣怔,厉声喝道:“休得逞商人机巧!一个商人,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从实供认,你是何门鹰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敢问足下,墨家乃一个学派,何来数百名剑士?方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邓陵子身为墨家四大支柱,难道一叶障目如此闭塞?据实而论,我白门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岂能没有一流剑士数百名?”
    “既有剑士,何不堂堂正正较量?何故纵火铁坊,嫁祸墨家?”
    “我白门不想与墨家杀人为仇,只想将墨家赶出栎阳,故而不得已为之。至于纵火铁坊,给秦国带来损失,白门自当谢罪赔偿,与尔墨家却无干系。”白雪气静神闲,说得邓陵子面红气喘,无言以对。
    禽滑釐心知不能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岔开话题问:“请问百里子,何时与商家结缘?到此何干?”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云游,深受你师兼爱牵累,逢人皆是友也。没有老夫,他等如何进得这神农大山?另有一则,我师闻得墨家受阻,特捎书与我转交你师,共析疑义。”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递过。
    禽滑釐见是鬼谷子书信,连忙拱手作礼接过:“如此谢过百里子,禽滑釐当亲自交于老师。”随即肃然正容道:“诸位既来,都是我墨家贵客,请参与墨家论政。方才插题,揭过不论,继续正题之争。”
    主辩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发问:“嬴渠梁,苦获问你,何谓暴政?”这个苦获,即是陈仓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将,又是在栎阳秘密查询秦国暴政的主持者,语气显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渭水决刑,一次杀人七百余,渭水为之血红三日,可算滥施刑杀?”
    秦孝公慨然道:“乱世求治,不动刑杀,虽圣贤不能做到。事之症结,在于杀了何种人?如何杀之?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辄逢夏灌,举族械斗,死伤遍野,渠路皆毁,大损耕作。当此之时,不杀械斗之主谋、凶犯及游侠疲民,何能平息民愤安定秦国?墨家但知决刑七百余,可知裹入仇杀械斗者何止千万?其二,渭水决刑,乃依法刑杀。法令颁布于前,疲民犯法于后,明知故犯,挑衅国法,岂能不按律处决?墨家作为一个学派,尚有私刑加于弟子,秦国乃一国家,何能没有法令刑杀?向闻墨家行事周严,可否举出不当杀之人?”
    听嬴渠梁竟对墨家门规称之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获更是嘴角抽搐,但他毕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荆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纠缠此话题,只怕这位暴君求之不得,于是愤然反诘:“如何没有?名士赵亢,杀之何罪?”
    “说!赵亢何罪?”方阵一声怒吼。白雪侯嬴大皱眉头,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赵亢乃秦国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国第一县令。谁想他懦弱渎职,逃避治民职责,致使郿县大乱,波及全国。不杀赵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也和儒家一样,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嬴渠梁何其狡辩!赵亢反对者,乃卫鞅之害民田制!秦国自行变法,肆意毁田,逼民拆迁,致使万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实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卫鞅新法,废除井田,开阡陌封疆,乃千古大变,虽李悝吴起不能及也。墨家却将开阡陌封疆说成肆意毁田,将取缔散居说成逼民拆迁,将迁居新村说成流离失所,将万民拥戴的新田制竟然说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诞不经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只在栎阳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国山野,倾听农夫如何说法?”
    未容苦获再开口,相里勤站起来高声接过话头:“嬴渠梁,卫鞅新法,要焚毁民间《诗》、《书》典籍,当做何说?”相里勤稳健细腻,他感到在大政主题上已经很难驳倒嬴渠梁,和禽滑釐低声商议,突然改变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惊,墨家如何知晓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颁行之法令,不当属墨家论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颁行,墨家才须防患于未然。墨家论政,非但论既成事实,且要论为政走势。未颁法令,正是卫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论?莫非要等到卫鞅焚烧《诗》、《书》,毁灭典籍,坑杀文明既成事实之日,墨家再来管么?”
    禽滑釐接道:“治国原非一道,姑且不论。然无论何道,皆应敬重累世文明。今卫鞅变法,竟要毁灭文明,此乃旷古未闻之举,虽桀纣亦不敢为也。虽不杀人,为害更烈,实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开口,严厉冷静,立论坚实,墨家子弟为之一振,全场逼视秦孝公,看他如何作答。
    秦孝公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墨家策略的转变与即将面临的挑战。收缴焚烧民间藏书的法令,卫鞅早已经和他议定,要到秦国大势稳定时再颁发推行,此前要郡县文吏与民间读书士子们事先渗透沟通,方可不生动荡。今日墨家却要在这里将这道法令当做旷古暴行公然争辩,这等于将一道需要酝酿疏导而后方能颁行的法令硬生生大白于天下!秦孝公对墨家这种强横霸道感到愤慨,冷冷一笑道:“墨家以文明卫道士自居,全然不通为政之道,嬴渠梁夫复何言?”
    相里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过甚!尔为国君,若能诛灭卫鞅,废除焚书法令,尚可救药。否则,墨家将呼吁天下,共讨秦国!”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骤然紧张。白雪热血上涌,就要挺身理论。百里老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白雪方才醒悟忍住。
    “足下要我杀掉卫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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